陈 侃
(浙江工业大学 国际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十”“百”“千”“万”是现代汉语里使用频率较高的计数单位。在《汉语大词典》所收义项中,它们除了表示具体的数目(或数位)以外,还都有“多”或“量大”的含义,比如 :成语“五光十色”“十年磨一剑”中的“十”并不是说真的“有十种颜色”或“磨剑用了十年时间”,而是虚指,表示“多”;“百里挑一”“百口莫辩”中的“百”,“千篇一律”“千人一面”中的“千”,以及“万马奔腾”“万人空巷”中的“万”,与“十”相同,都是虚指“多、大量”。
“十”“百”“千”“万”还能表示“程度高”,比如“十万火急”中的“十”与“万”连用,相当于“非常”,“十万八千里”用来形容极远或差别极大,“十分”已经专门用作程度副词,相当于“极”“非常”。“百忙之中”的“百”表示“很、非常”;“千娇百媚”用来形容女子姿态美丽动人的程度;“万恶”是指“罪恶至极”,“万幸”则是“非常幸运”。
黄岳洲(1980)、张德鑫(1999)等曾考证“十”“百”“千”“万”的由来及虚化现象,李稳、尹继群(2002)、贾吉峰(2004)、李高举(2014)等将它们置于成语或框式结构中考察其语义虚化的情况,总的来说,目前汉语学界对于数字的研究主要从文化视角切入,认为数字虚实语义发展的基础在于汉民族文化或心理。是否有可能只从语义或形式上来探讨数词的虚实引申?本文以计数单位为例,着力从语义或形式上解释“十”“百”“千”“万”如何由具体的数目(或数位)虚化表程度。除了引言和结语之外,还包括两个部分 :1)虚化的语义基础;2)虚化的形式标记。文中语料主要来源于“语料库在线(www.cncorpus.org)”,行文中不再另外说明;部分现代汉语语料和古代汉语语料来自汪维辉老师所收集的语料库,具体出处会在文中加以标注。
“数量”到“程度”的转化是有条件的。一般来说,转化有赖于数字所处的临界环境。在古汉语中,数词后接名词性成分,一般表示数量关系;只有当谓词性成分出现在数词后,才能使数量有效地转化为程度,试比较表1中的例子 :
表1 数词后接成分对照表
数词后接“目”“手”“货”等名词性成分,数词引申后表“大量”;当数词后接“拿”“伶俐”“忙”等谓词性成分,数量关系虚化为状中关系,数词作为状语修饰限定中心语,表示事物性状程度很高。
临界环境是数词发生虚化的句法条件,然而虚化更为根本的条件是数字本身要含有“多数、大量”之义,如“十”“百”“千”“万”都是其所在某一序列中的最大值,这是其发生虚化内在的语义基础。
“十”“百”表示的数量要小于“千”“万”,能表示“程度高”与其“总括、齐全”这一义项突出有关。“总括、齐全”义项则是在“十”“百”作计数单位的基础上由表示“满”的意思发展来的。
在“十进制”中,逢十进位,即个位满十,在十位中加一;百位满十,在千位中加一。计数单位“十”“百”“千”“万”的作用在于将数字划分出一个个范围。如“10”以下的数字在“十”范围内,大于“10”小于“100”的在“百”的范围内。“十”在“1——10”、“百”在“1——100”范围内,不仅是最大的数,也表示范围内的量累积到“十”“百”以后“齐全了,满了”,如“十室九空”中“十室”表示“所有的家庭”“家家户户”,“十全十美”中的“十”可以理解为“所有的”“都”;“百废待兴”“百工”“百姓”中的“百”是指“所有的、一切”或“各种”等。表示“总括、全部”在“十”“百”各义项中比较凸显,因而常表示“十全”“百分百”,总括整个范围。
然而同样是计数单位,“十”“百”“千”的使用频率并不相同。根据《现代汉语频率词典》的统计,“十”“百”的使用频率要远高于“千”,这是因为日常生活需要使用的数目往往不会大过“百”。语用频率的不平衡,导致“十”“百”与“千”在语义、句法上表现出差异。
表2 “十”“百”“千”“万”频率
由于“千”作计数单位的功用不显著,因而其“总括”义项的发展受到制约,然而“千”表示“量大”义十分突出,表现在“千”可以重叠为“千千”,如 :
(1)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宋张子野《千秋岁》)
例(1)中的“千”形容数量多。不仅如此,“千”还可以和“万”组合,一起重叠为“千千万万”,如 :
(2)洞外复空中,千千万万同。(宋苏轼《和庐山上人竹轩》)
(3)您只能救出一个李苹香,您可不能救出千千万万的可怜虫。(夏衍《秋瑾传》第一幕)
例(2)、(3)中的“千千万万”极言数量多,比单用“千”或“千千”程度更高。“千”有进一步虚化为语气副词的趋势,如 :
(4)列位大人,老将军,明日千万请早到。(《经典京剧剧本全编·将相和》)
例(4)中的“千”相当于“务必”,表示语气,有强调作用。在现代汉语中,“千”常与“万”组合成词,可表示“恳切叮咛”的语气,起强调作用,如 :
(5)千万要记着党的好处,听党的话!
(6)父亲则再三叮咛 :“到大学后,千万不要唱歌了。
例(5)、(6)中的“千万”带有强烈的劝告意味,表示“恳切叮咛”的语气。
“千”表示高量级程度并进而虚化为语气副词,其语义基础在于“千”的“多、大量”义更为凸显。
“万”的虚化过程,兼有“十”“百”和“千”两种倾向。从语义上看,“万”本身表示一个很大的数目,我们在古代文献中发现,作为计数单位,“十”“百”“千”“万”较为常用,而“万”以上的单位如“亿”“兆”,则较少出现。我们可以假设“万”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被认为是一个最大的数值,如封建社会中,臣子祝颂帝王“万岁”“万寿无疆”等,已经是极言,表示数量极大,时间极长。“万”从“极大量”,发展出表示涵盖全范围的“总括”义,“万事万物”中的“万”就表示“全部、一切”之义;“万”可以表示“总括”义的形式标记是“万”能与“全”组合成“万全”,如 :
(7)夫大王发兵而倍楚,项王必留;留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史记·琼布列传》)
例(7)中的“万全”表示“万无一失,绝对安全”,与“十全”“百全”相近,其中的“万”“百”可理解为“所有”“全部”。
由大量发展出表示总括范围的语义,在“十”“百”“万”的语法化历程中具有关键意义,因为表示范围的“最大”“全部”与表示程度的“最高”两者是紧密相连的。在大多数语言中,由表示范围的“最大”到表示程度的“最高”在语义上是一种自然的引申,董秀芳(2010)论证了“并”“都”“总”等表示总括的范围副词都能发展为表示强调、修饰程度的功能。英语中的“all、totally”也有类似的用法 :
(8)Is she all awake now?(转引自Bolinger1972:47
是 她 全-非常 醒(形容词) 现在
她完全醒了吗?(awake是形容词,这里all awake表示非常清醒)
(9)We were all agog with the news.(同上)
我们 是 全-非常 兴奋 对,因为 消息
我们因为这个消息非常兴奋。
“all”意为“全,整个”,在例(8)、(9)中修饰之后的形容词awake、agog,说明所表示的性状程度很高。
不过“万”与“十”“百”不尽相同之处在于 :“万”的“量极大”的语义特征也十分显豁,表现在“万”可以叠用作“万万”,表示极大的数目,如 :
(10)饥馑之所夭,疾疫之所及,以万万计。(《后汉书·隗嚣传》)
“万万”还可以表示相差的程度极大,如 :
(11)此乃孝成皇帝至思所以万万于群臣。(《汉书·孝成赵皇后》)
(12)但现在之所谓文明人所造的刑具,残酷又超出于此种方法万万。(鲁迅《伪自由书·电的利弊》)
例(11)、(12)中的“万万”表示“远远胜出”“超出许多倍”。另外,“万万”还有“绝对、无论如何”之义 :
(13)待本院廉访得实,当有移文至彼知会,关取尔等到此明冤。万万不可泄漏!(明凌蒙初《二刻拍案惊奇》卷四)
(14)这种不合理的训练是万万要不得的。(邹韬奋 《信箱·关于青年训练的严重问题》)
例(13)、(14)中的“万万”相当于“千万”,表示恳切劝告的语气。
综上,“十”“百”“千”“万”的语法化路径不完全一致,用图表示如下 :
图1 “十”“百”“千”“万”的语义演变*“万”的语义演变情况详见第4节,这里先行拟出。
图1显示,“十”“百”由于其总括义更为凸显,因而语义虚化的路径有可能是“量大——总括——程度高”;而“千”由于其“大量”的语义更为显豁,因而是由“量大”直接发展出“程度高”之义,且进一步虚化表示语气。“十”“百”与“千”语义有差别且演变路径不一致,而“万”由于本身表示极大量,且能表示“总括”,因而虚化的路径可能兼而有之。
还可以从形式上来观察,能表示总括义的“十”“百”一般都能与“分”“全”组合,表示“全部”,而“千分”“千全”在现代汉语中并不算词;能表示数量极大、强调语气的往往能够与“般”组合成词,可以叠用,如“千般”“千千”,我们一般不说“十般”“十十”“百百”。
“十”“百”“千”“万”与“分”“全”“般”以及叠用、互相组合情况,可参见表3 :
表3 “十”“百”“千”“万”的构词情况
(其中带“?”表示不能确定是否成词;“*”表示不可说或不成词)
观察表2发现,“十”“百”“千”“万”在与“分”“般”的组合中,表现出一定的不平衡性,即“分”可以与“十”“百”“万”成词,而“千”与“分”可连用,却并未凝固成词;“般”可以与“百”“千”“万”连用,但一般不说“十般”。这种不平衡性正反映了“十”“百”与“千”在语义基础上的差异。我们先来看与“分”组合的情况 :
“分”能与许多数字连用,如“一分”“二分”“两分”“三分”,表示“按‘某个数字’划分”或“分为‘某个数字’等份”,如“二分”就是“分为相等的两份”,“十分”就是“按十等份划分”。但是经过词汇化,真正凝固成词的只有“十分”“百分(之)百”“万分”和“十二分”(还有“十二万分”),如 :
(15)这件事引起的反响是十分强烈的。
(16)在这十三年中,我们党总结了中国革命的经验和教训,十分重视党风建设。
“十分”在现代汉语中已经虚化为程度副词,表示程度高,主要出现在形容词以及心理动词之前。
“百分”的使用受到一定的限制,一般要说“百分之百”,其中“之”在口语中常常省略。
(17)……咱们“4001”在国庆,劈风破浪闯三峡,那可是……百分之百没问题。
(18)如果我们的计划能由你这样的宇航员来执行,那就百分之百地成功了。
“百分之百”表示所占比例。在例(17)、(18)中,“百分之百”既可置于名词“问题”前做定语,也可置于动词“成功”之前做状语。在现代汉语中,它已经凝固成词,相当于“全部”“完全”。
再看“万分” :
(19)这奇特疗效使周达春惊喜万分。
(20)倒是那则评选“月季小姐”“月季花后”的百余字新闻,让人们感到万分惊诧。
例(19)、(20)中的“万分”表示程度极高,相当于非常、极其。
在现代汉语中,“千”与“分”没有凝固成词,不表示程度。“千”与“分”的组合之所以明显不同于“十分”“百分”和“万分”,从语用频率上看,数字“十”“百”“万”的使用频率更高,且与“分”组合使用的机会也更大,如“按十等份”或“分为一万等份”的情况要远远高于“分为一千等份”。而这种切分的语义基础在于“十”“百”“万”比“千”更有可能成为一个切分的单位或范围。
“十”“百”“千”“万”中,“十”和“万”分处在最小计数单位和最大计数单位的两端,与处于中间的“百”“千”比起来更为凸显。现今流行的各类排行榜,往往以“十”为单位,如“十大歌手”“十大名校”等,扩充至“百”,有“百强”“百优”等,而以“千”计的情况则相对较少(英语相反,thousand用得多)。以“万”计数,往往是为了强调极多,总括所有,一般不表示实量。这种计数、分类的差异和倾向性,使得“十”“万”与“分”的结合更为紧密,“百”次之,而“千”则较少作为一个划分范围,与“分”的结合也就相对松散,没有凝固成词的语义基础。
在现代汉语中,“十分”“万分”都已经完成语法化、词汇化的过程,已经成为典型的程度副词,表示程度高,相当于“非常”“极”。其中“万分”比“十分”所表示的程度更高,且“万分”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有进一步虚化为语气副词的可能。如例(19),“万分”可以置于形容词之后,表示强烈的语气,而“十分”“百分百”等一般只能出现在所修饰成分之前。
“十”“百”“千”“万”在与“般”的组合能力上也不是完全相同的。“般”可以与数字连用,不过构词能力有限,主要有“一般”“百般”“千般”“万般”,如 :
(21)第二天相见后仅隔一天,我又像被磁吸的铁块一般,应他所约从家里跑出来会他。
(22)高妈和奇侠对奎纲百般疼爱,仍然把它当作小孩子。
(23)不吃千般苦哪得禅中甜?
(24)如梅的千种愁情,万般幽怨,只能埋在心底,却与谁人倾诉?
例(22)中的“百般”、(23)中的“千般”、(24)中的“万般”都是通过 “大量”表示“疼爱”“苦”“幽怨”的程度高。例(21)略有不同,表示“像……一样”,说明被吸引的程度很高。
“般”不能与“十”结合成词。之所以出现这种不平衡,可以从“般”的语义和数字所表量的大小两方面进行分析 :
其一,“般”在现代汉语中,主要表示“一样、似的”,如 :
(25)经过两次手术,使小沈的疮面奇迹般的收口结疤了。
(26)天安门广场的百万群众正式庄严地、英雄般地、高度自觉地、完全忠诚地履行这个神圣职责。
例(25)、(26)中“般”表示“像……一样”,可以看作比较或隐喻的标记,这是“般”在现代汉语中的主要用法。
凡是用来比较或隐喻的参照对象往往在其范畴中具有典型性,如例(25)中的“奇迹”,在“事件——事迹——奇迹”这一序列中,“事情的特殊性”程度最高;例(26)中的“英雄”,在“普通人——英雄”这一概念域中,“才能、品质、勇气”等性状特征的程度远高于“普通人”。由此可见,能进入“……般”结构中的成分必须具有显著的典型性。
其二,与“百”“千”“万”相比,“十”所表示的“多、大量”的语义特征远没有其他三者典型,也就是说,我们用“十”更多是取其“作为计数单位表示满、齐全”之义,而不强调“量大”。而“百”“千”“万”则具有表示显著“大量”的语义特征,所以在与“般”连用时,“十”受到语义限制,较难进入;而“百”“千”“万”在语义上容易匹配,分别表示“像百那么多一样”“像千那么多一样”“像万那么多一样”。
“百般”“千般”“万般”连用表示程度高,是由表示“像百、千、万那样”抽象为“各种各样”发展而来的,如 :
(27)浓淡百般开,风露几番改。(宋梅尧臣《和王待制牡丹咏》)
(28)入春解作千般语,拂曙能先百鸟啼。(唐王维《听百舌鸟》)
(29)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元郑廷玉《金凤钗》第二折)
现代汉语中,“X般”也还能表示各种各样,其标志就是可在“X般”与“中心词”之间加入“的(地)” :
(30)……秀英虽然动了肝火,还是克制住内心的怒火,百般的帮助,苦口婆心地劝阻,……(李良杰、俞云泉《较量》)
例(30)中“百般的帮助”可理解为“各种各样的帮助”,表示总括范围。随着总括义向高量级程度义的转化,“的(地)”也逐渐脱落,不过有时候,仍可以补出。
综上,我们讨论了计数单位“十”“百”“千”“万”由表示“多”虚化为表示程度高的情况,它们的虚化路径并不完全相同,可以分为两类 :其中“十”“百”由于数量相对较小,计数单位的功能更为显著,由表示“多”先虚化为表示“总括”,继而进一步虚化表示程度高,其标志是可以与“全”“分”结合成词,但是不能叠用,也不能与“般”(主要指“十”)连用;“千”属于另一种情况,由于“千”作为计数单位的功能并不常用,而其“大量”义显著,因而“千” “程度高”的义项很可能是直接由“大量”虚化而来的,其形式上的表现有 :能与“般”连用,能叠用;但是未能与“全”“分”凝固成词。“万”由于具有“极大量”的语义特征,且能表示“总括”,结构上可以与“全”“分”结合成词;“万”也能与“般”成词,并且能够叠用,由此,我们认为“万”在虚化表示程度高时,可能有两种语法化路径。
程度的差别可以表现为数量的差别,程度的深浅、高低与数量的大小、多少有着天然的映射关系(吕叔湘 :1944)。计数单位“十”“百”“千”“万”都有“大量”的含义,这是它们虚化表“程度高”的语义基础;但由于它们在量值上存在着大小差异,人们对它们的认识和运用就不相同,这是它们走向不同语法化(或语用化)路径的内在动因。
[参考文献]
[1]黄岳洲.从“一”到“万”——熟语中数词的抽象义[J].辞书研究,1980(4):209-220.
[2]张德鑫.“百、千、万”小考漫议(之一)[J].汉语学习,1999 (3):30-33.
[3]张德鑫.“百、千、万”小考漫议(之二)[J].汉语学习,1999(4):32-36.
[4]尹继群,李稳.试论“千A万B”式成语[J].语言研究,2002(1):140-143.
[5]贾吉峰.数词成语研究[D].内蒙古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4.
[6]李高举.由位数词“百”“千”“万”构成的框式结构研究[D].安徽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
[7]北京语言学院语言教学研究所.现代汉语频率词典[M].北京 :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86.
[8]董秀芳.量与强调[A].徐丹.量与复数的研究——中国境内语言的跨时空考察[C].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0:312-328.
[9]Bolinger, D.. Degree Words [M]. The Hague & Paris: Mouton 1972.
[10]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M].北京 :商务印书馆,1944.
附记:本文得到过导师方一新教授、陶红印教授的指导,并获得浙江省语言学会2016年会论文二等奖。对于各项资助和帮助,作者表示由衷的感谢,其中文责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