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晓颖
疾行于路上,一阵如临春之际萌芽青草般舒展的歌声传入耳畔:“从前的日色都很慢……”那张埋藏于心底的寻树启示又浮上心头:
寻树启示
它出生于1999年12月27日,它叫做阿慢,失踪于三年前,那时它近二米二。现在我也不知晓它是什么模样了。若您偶然见过它,请您转诉它:
爷爷走了,小染在找你,三年了,一直在寻你。
我深知此启示不会被张贴于公告栏中,因为这必定是张无效的启示。就像一个人丢了灵魂,请求上帝还他一个弥新的灵魂那般无效。
一
父亲说你与我同岁。在我出生那年,爷爷在集市上买来你,种在家旁。八字先生说了:“这孩子临冬出生属兔,冬天冷,定是找不到草充饥。得种棵树在家门口,为她遮风挡雨。”诚然,有了你的庇佑,我也着实未与病魔打过交道,准备迈入我的小学时代。
二
早些少年时,我、你、爷爷还在一起。
放学回家后,爷爷总是会戴着老花眼镜,抱着我坐在树下读诗。爷爷最爱读《从前慢》,他说阿慢的名字取自于此,说这诗里藏着他那个年代的生活气息。
我在阿慢身上划下一道道丈量我身长的线,摩挲过踮起脚尖可以触摸到的每一寸干涩粗糙的树皮。阳光在风儿轻柔拂动叶子时狡黠地跑进阴凉,漏下一点点斑驳,而我围绕着阿慢转完一圈又一圈,一年复一年……
三
教室天花板上的风扇一圈圈旋转,我已离开爷爷和阿慢,来到县里上初中。
每天清晨伴随我起床的不再是爷爷的诵读声,而是学校机械的起床铃。每每听到这振耳欲聋之声我都会钻进被子里,但它还是会透过棉絮,刺进我的耳朵,刺破我的耳膜。
时光纵逝,离开爷爷和阿慢的我已独自一人住宿在这四四方方的学校里两年多了,没有清风作伴、没有明月相随、没有鸟儿的啼鸣;剩的便是道路上汽车鸣笛之声,还有阴暗暗的天空。
不久,由于户口问题,我必须回家一趟。于是随意收整后,一路颠簸,到了村口。眼前的平地一览无余,与我平日在县城里熟悉的流光溢彩的现代感毫不搭边。但我的心却在这夕阳氤氲下,被照得金亮。现在,几丝炊烟,基桩村舍,一棵我怀思已久的树和一位垂垂老矣的阿公正向我渐行渐近。
迈入家门,爷爷什么也没谈。我望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已无法看清从前他眼里三坊七里的生活,而是多了些模糊。
傍晚,我们坐在阿慢旁,爷爷吊着一袋叶子烟,吐出一口烟雾,飘散去了空中:“小染,前段时间生产大队通知要城改,咱得农转非了。阿慢……”
我似乎并未听懂爷爷的话,只感觉体内的那颗心,霎时变得亦中亦侧、不燥不润,像极了死亡前的宁静,如一潭死水、不浮不动。
清晨,记忆中的诵读声唤我醒来:“从前的日色都很慢……”那声音很熟悉却又显得那般颤颤巍巍。
站在阿慢身旁与它告别,我仿佛能听到它哭泣的声音。触碰着它粗糙的树皮,也触碰着我这颗干裂的心。爷爷也宛如打了皱的树皮,就那么干巴巴地站在门的一侧,脚底生根般动不了了,盘踞着我错综的情愫。
回到学校,我将农转非的事情搁浅下来。至此,也未再收到过爷爷的任何来信,只是偶尔会想起爷爷和阿慢,想起从前的日色。
四
中考结束后,我被从城市赶回家的父亲接回家。
爷爷病重了。毫无征兆也或许是我未曾发现。
我们风尘仆仆地赶回家,路途中那颤巍的诵读声一直回荡在我脑海中。当望见那位花白老人渐行渐远时,我伸手想抓住他,可是时间却未留我一个机会。
病房里,凝噎着。风声被挡在已关严实的窗外,窗内只剩下一片死寂。一场毫无征兆而又预谋已久的死寂。
替爷爷穿好寿衣,父亲便将他交给了火葬场的人。爷爷出来时,住进了一个小罐子,那是骨灰盒。抱着这冰冷的盒子,我感受不到爺爷任何的体温,只觉乎那样寒冷。
而我只想赶快到家,将爷爷安身在阿慢旁,因为爷爷说过:阿慢的年轮圈着他的年代和气息。
车停了,我转过头,看见塘河岸旁黄恹恹的草躺成一片。一群拆迁办的人来来往往,一切都是死的。
拖拉着走到家门口,父亲张罗着拆办的人进进出出。我只想和阿慢、爷爷多呆一会儿,享受顷刻,从前的日色,那时天还很蓝的日色。
可这场预谋已久的阴谋并未就此终止,或许也永不会停止。
一辆吊车缓缓朝我碾过来。我的阿慢被连根拔起。那脱离土壤的每一寸根茎都撕扯着我身体的每一处经脉。绝望攫住了我,只是听到阿慢的抽泣和爷爷的叹息。阿慢被人买走了,爷爷和我从前的日色也被人买走了……
五
被买走的从前,换来的是城市的喧嚷和一本城镇户口。
我随父亲来到了他所工作的大城市,这里不是水泥路,而是升级版的泊油路。
我希冀着我将拥有全新的高中生活。事实,也诚然如此。
在高中生涯里,老师说要以梦为马;父亲说要读书入仕。可我想听爷爷和阿慢说,只是那声音早已飘去了天际。
呆望着这个偌大的城市,马不停蹄的人们,他们将自己的生命与自由交给时代的鸟笼,疾行赶路,忙碌地等待太阳日复一日褪去又升起,在密不透风的时光罅隙里憧憬着自己忙碌、迷惘后获得的海市蜃楼。
而我也依悉懂得了爷爷和阿慢隐匿的种种:“从前的日色都很慢,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的确,爷爷那个年代的生活气息和生活方式都是在鸟笼以外的,阿慢的根也只能扎根于蕴含生命的土壤里。
我不知道我在寻觅的究竟是阿慢、爷爷,亦或是那被上帝抽空了灵魂的心。
歌声停止了,未跨过临春就来到了隆冬。我倚坐在窗边,看着手中书里的一句话:
深深的话我们浅浅地说,长长的路我们慢慢地走。
抬头望着窗外久违的天空匍匐在大地上,万里无云,却没有太阳。才发现:爷爷离开三年了。如果爷爷还在,今天,我和阿慢该十八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