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斗全
古人有“伴书眠”“拥书眠”“抱书眠”之谓,更多的是“枕书眠”,都为一种多么美好的情景。说来可能谁也不会相信,我曾认识一位可以说是既“伴书眠”“拥书眠”“抱书眠”更“枕书眠”的人,这就是我初到山西省社科院时的邻居岳明先生。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调社科院工作。社科院当时屈居省委党校一角,只有几排平房。我住在最后一排第一间,第二间住着老干部岳明,其时约七十来岁,大家都叫他老岳。我们的房间很小,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两个书架,便没有什么空间了。我第一次看到这位邻居,不免有些吃惊,社科院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一个邋遢得再不能邋遢的老头。他那房间更是令人吃惊!我从未进过他的房间,因为无法下脚,若要进去就只有踩着书进去。他的书,书架上有一些,床上有一些,绝大部分像堆杂土一样堆在地上。估计是搬来时替他搬东西的人给他倒在地上,他就一直这样,也不码一码。因为地面太窄小,他总是把下边的书往上扔,所以书堆像个坟头。他并不睡在床上(我也没记得他床上有无铺盖),而是和衣睡在书堆上。我看见他多数时候是仰面睡,有时是侧睡,偶也就趴着睡,所以说他“枕书眠”外,“伴书眠”“拥书眠”“抱书眠”,都是对的,只是那情形显得太可怜。世间竟有这样的文人,若非亲见,连我自己也绝不会相信。
不知听谁说,老岳年轻时很有才,后来不知怎么被安置到社科院,养了起来。有人说他好发议论与领导产生矛盾被整,又有人说是犯作风错误丢了官。这些都属传言,并不可靠。可靠的是,老岳会作诗。
那次我站在他房间门口和他说话,看到那堆书里有诗词集,随口问了句:你还爱读诗吗?老岳即刻从抽屉里拿出一摞打印的诗稿给我看,说是他的诗。诗稿不知是谁替他打印的,他没有扔在书堆里,说明他很在乎自己的诗稿。我一看,不但合格律,而且语句还不错,不属那种老干体。老岳竟然还能作诗填词,我很惊奇,也很高兴,因为在我院,还真找不出几个像他这样会诗的人。于是我回房间拿出几本诗词刊物送他。他对当下诗词界没有一点了解,更不知道太原办有诗词刊物。所以看到那几本新近出版的诗词刊物很是惊奇,连连夸我真有本事,竟能搞到这些。我告他如今诗词作者很多,劝他以后多作诗,心想诗或能使他振作起来。
以下说说岳明轶事。
老岳最大的特点是不讲卫生。我们都在党校食堂就餐,他打了饭端来饭桌,同桌的人全都即刻端到别的饭桌去。所以在饭厅老岳总是一个人独占一张桌子。不能怪躲避他的那些人,因为他一直和衣而睡,不洗衣服更不洗澡,并且经常尿裤子,所以身上总有一股熏人的臭味。我和他说话时,也只好保持一定距离。平时也没什么人和他说话,只是偶然有人同他开开玩笑。对于别人的取笑,老岳从来不在乎。只有我和他交谈多,有时去打开水就给他捎带打回来,或还因为我也作诗,总之老岳对我非常友好。我曾问老岳,你的老婆孩子在哪里?你怎么不和家人一起生活?他的回答竟然是这样:他的工资一个人花,和他们在一起就大家花了。我觉得他不肯说出真实原因,以此搪塞。应该是家人不愿和他一起生活。我曾向院人事处建议,老岳工资很高,就帮他雇个人,照料生活。人事处说,有过这个想法,同老岳商量过,雇人费用院里出一半,从他工资里扣一半,但老岳坚决不同意。
一次老岳向我借钱,我很奇怪,说你工资那么高,我只几十元要养活一家人,你怎么还向我借钱?这时正好一个同事从旁边经过,听说老岳要借钱,就当着老岳的面告诫我千万不能借。说他的工资人事处控制着,只给他吃饭钱和很少的零花钱,怕他有钱就进城上街。你借钱给他,他马上就进城,出了事怎么办?我只好对老岳说,那你还是去找人事处吧。老岳因为没有多余的钱,进城并不多,也没有出过什么事。只是有一次,回得很晚了,党校大门已关,他就学着年轻人那样翻门而过。因为冬天穿着棉大衣,被棉大衣挂在了栅栏门上,上不去下不来,急得大喊大叫,惹得来看的人大笑不止。
老岳的老干部资历,是相当老的。当时的省委书记是李立功,老岳一副不屑的样子,对我说:李立功他们是解放战争时期的,我是抗日战争时期的!我一听“抗日”二字,不觉肃然起敬,想了解他的光荣历史,问他在哪些战役和日寇打过仗,他摇摇头解释说,没有和日本人打过仗,是在抗日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岳不肯雇人照料自己,主要原因还不是舍不得钱,而是不承认自己年老有病。他最忌讳人说他有病。谁要是说他有病,他便非常愤怒,瞪着眼,恨不得和对方拼命。他每对人说自己身体很好,甚至对我说过他能活一百三四十岁。老岳忌讳年老有病,是觉得以自己的资历和能力,理当去北京任职。此或是当时大量起用老干部给他造成的幻觉,坚信自己会当大官。我问他到北京负责哪方面工作,他历数了许多项,我算了算,除了军事和外交,全归他管。我问那你拿多少工资呢,他说是最高级别的,随即又补充说:当然,应该比主席和总理稍低一点。因为时刻准备去北京,所以只要一听到汽车声,他就异常兴奋,说北京来人接他了,起身站门外等待。他的和衣而睡,或就是为了车来即刻上车。幻想虽然落空了无数次,但他从不失望,依然天天等待,甚是可怜。就因了不让老岳受折磨,我甚至讨厌不断有轿车来我们平房附近。
老岳把我当做唯一的朋友,曾几次给我儿子糖吃。儿子那时十来岁,看他那样子有些害怕,加之他身上的臭味,不肯接受他的糖,他就放在我房间外的窗台上。老岳离开我们那里时,我不在房间。事后听人说,院人事处要送老岳去医院,老岳横竖不去,手死死拉着门框,大声喊叫我儿子。我听了一阵心酸。他是觉得此刻没人会帮他,就只好喊我儿子。他被送去医院后,我想,医院有护士照料,他的生活当会好一点,但又怕他急躁、愤怒、发狂,病情加剧。所以只能从心里祝他能活得比以前好一些。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听说老岳去世了。
老岳去世,由院人事处安排火化。也不知有没有告别仪式,有没有亲人到场。其时我已搬到社科院新址住,只是听说他儿子来清理遗物,只从院里领了他那些年的积蓄。那一房间书,让收破烂的装了去。
此后,院子里再也看不到那个脏兮兮疯癫癫的老头了,大家很快就将老岳忘了。说不上什么原因,我倒是经常想起他,深为他一惜。闲来曾思考,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老岳的人生悲剧。老岳如果做个文人,比如教师,或是编辑,相信他会干得很好的。或者,仕途失意后,便接受现实,就此退身,做个诗人,自由自在,以度余年,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