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
40年前,中国做出了决定自身命运的关键抉择。
经过40年的改革开放,万物生长,云雾渐开。激荡前行的中国,在一次次裂变中获得新生。
从今天开始,《南方周末》推出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系列报道《惟新》,我们将用还原历史的方式,从经济、社会、文化、教育、法治等方面,制作不同的专题报道,用细节展示推进改革开放的必然性,用40年中国社会巨变的事实来解释改革开放的必要性。
历史可以重读,但不能重来。过去40年有成功,也有挫折,我们力求通过文字来客观呈现,并以此来证明改革开放的不可动摇。也只有明晰40年的艰难历程,我们才能站在新的历史起点上,更好地认清前进的方向,将改革开放进行到底。
“一个人去世了,其他人说,他的话句句是真理,他是天才,他的所有决定永远都是正确的。我反对这种观点,这是迷信嘛!”
当时,我国正处在两条道路、两种命运斗争的十字路口,面临向何处去的问题。
他不是预言家,他没有试图预测这个时代的答案。胡福明只是觉得,写文章的人既要顺应时代,也要有率先摇旗呐喊的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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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谭畅 发自南京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阚纯裕
八十高龄的胡福明坐在自家客厅里,满头白发,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
身体并不健朗的他,现在依然每天要抽两盒。明知道抽烟有损健康,他依然控制不住,“不是不怕死,是怕不能思考”。
四十年前,这位昔日的南京大学哲学系老师、中共党员写的那篇理论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早已家喻户晓。胡福明的老朋友,中共中央党校前副校长龚育之评价说,这应该写进党史。
中国人含蓄,身为作者,他的名字一直隐而不显。但在西方汉学家编著的《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中,胡福明的大名早已广为流传。
2018年1月16日,他在家中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谈起四十年前的旧事,胡福明语速极慢,字斟句酌。听到南方周末记者的提问,老人微微愣了一下。
“如果面对现在的孩子们,他们不熟悉中国改革开放前夜的时代背景,也看不懂晦涩的理论语言,要怎么向他们解释您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写了什么?这篇文章为什么重要?”
胡福明皱起眉,似乎有些不悦:“(孩子们)应该读一点历史嘛。”停顿几秒,吸完一口烟,他决定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当时,一个人去世了,其他人说,他的话句句是真理,他是天才,他的所有决定永远都是正确的。我反对这种观点,这是迷信嘛!我说,马克思主义是这么认为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这不否认真理的存在,也不是说那个伟人的决策都错误。只是说,是不是正确,我们要再研究,要通过实践检验来得出结论。”
仿佛时光倒流四十年,他又回到了1978年5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以“本报特约评论员”的名义在《光明日报》上发表,如一声春雷;合作书写这篇政治宣言、在思想界掀起这场真理标准大讨论的胡福明,本是一介书生。
改革开放四十不惑,当年的书生入仕又致仕,如今已是耄耋老人。用面对孩子的语言,解释完这篇影响了历史进程也改变了个人命运的文章,胡福明笑起来,恢复了和蔼神情:“其实(道理)很浅嘛,现在看,都是常识。”
“要进地狱, 我一个人去”
作为马列主义的理论研究者,胡福明酝酿这篇日后被誉为“一声春雷”的文章,已经很久了。
这位1935年出生的老干部,根正苗红。他出生在无锡农民家中,家境贫寒,14岁,他参加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共青团前身),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土改中荣立二等功,担任了乡团支部委员。
1952年,他考入无锡师范学校。19岁,他毕业,进入江苏省总工会工会干部学校,其间加入中国共产党。当年(1955年)6月,中央政务院号召国家机关干部报考大学,他又响应号召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
1959年从北大毕业后,胡福明来到南京大学教哲学,主讲的就是《毛泽东选集》。1965年匡亚明来到南大担任校长,主讲的也是《毛泽东选集》。匡亚明赏识他。
1976年10月,“四人帮”倒台的消息传出来时,胡福明还和南京大学一群志趣相投的老师在家里摆了一席,吃螃蟹,喝了几盅酒。“当时我比较天真,感觉到要第二次解放了。学校里老师一般也知道,到了改弦更辙、拨乱反正的时候了。”
积累已久,“文革”结束后,胡福明逐渐在理论界闯出了点名堂。他写的第一篇文章是《评张春桥的全面专政》,在南大学报发表后,一鼓作气,接连发表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为建设社会主义而奋斗》《谁反对唯生产力论就是历史唯物论》等文章。
但风向一直摇摆不定,胡福明事后回忆说,文章寄出的那一刻,他甚至做好了坐牢的准备。
一切都悄悄地进行,亲朋好友一无所知。“不是有意瞒我,我不懂他的哲学,就不管他的事。”胡福明的妻子张丽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1977年7月她生病住院,胡福明就把马列著作和《毛泽东选集》等书拿到医院,借走廊上的灯阅读、写作。
妻子出院后,胡福明用了7天时间将文章写出,初稿的标题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随后他反复阅读修改,在1977年8月底定稿。他思考再三,决定投给《光明日报》。一年前,《光明日报》哲学版编辑王强华来南京参加理论研讨会,听过胡福明关于真理标准的发言,曾约他写一篇关于真理标准的文章。
但文稿寄出后近5个月,才收到王强华的回信,原来王强华之前去上海出差,回京读到稿子,1978年1月19日,寄给胡福明小样稿并在附信中写道,“文章很尖锐,请继续修改完善,不要授人以柄,也不要让人产生马列主义过时论的感觉。”
收到小样稿的当月,胡福明修改了一次。1978年2月和3月再度修改了4次。再次发往《光明日报》,但依然没有刊出。
胡福明理解这样的谨慎,半年前的1977年2月7日,形势陡转。《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在当天的社论《学好文件抓住纲》,第一次抛出“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必须拥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要始终不渝地遵循。”
“反对两报一刊,而且公开发表大文章,不是一句两句啊,你敢吗?你能吗?”回忆起四十年前的旧事,胡福明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提高了音调。
“两个凡是”的提出如一盆冷水,浇在胡福明头上。拨乱反正变得寸步难行。胡福明在1998年出版的《党的文献》杂志中刊文回忆,他逐渐认识到,“两个凡是”是当时的最大禁令,否定“两个凡是”是推动拨乱反正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
否定“两个凡是”,公开与“两报一刊”社论唱反调——这事该由一名大学教师来做吗?
胡福明不是不知道,做了这件事,个人可能付出何种代价。他并非一腔孤勇、无所顾忌,在行动与旁观之间,胡福明也深感矛盾。
“现实是,(当时)我国正处在两条道路、两种命运斗争的十字路口,面临向何处去的问题。古人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退休后,胡福明写过一篇自传,其中写道:反复思考后,他决心批判“两个凡是”,且决定单独撰写批判文章,“不跟同志们商量,免得株连同志们。人生难得几回搏!要进地狱,我一个人去。”
“这是马克思主义的 文章,是驳不倒的”
历史的轨道在推着他前进。当时,《光明日报》编辑王强华本已将文章排入1978年4月21日的哲学专版,考虑到文章观点尖锐,他决定让时任《光明日报》总编辑杨西光亲自再审阅。
此时恰逢中央党校正举行真理标准讨论,杨西光当即决定,把文章安排在头版发表,但需要大家多提意见,进一步修改。
4月,胡福明到北京开会,讨论如何修改。参加谈话的,有中央党校理论研究室的孙长江和《光明日报》的马沛文、王强华。胡福明修改一稿,然后是杨西光、马沛文、王强华再做一次大修改。最后由孙长江执笔定稿,题目改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杨西光将改定的稿子呈交中央党校的内部刊物《理论动态》发表。时任中央党校副校长的胡耀邦审阅后,决定由《理论动态》首发,再以特约评论员名义在《光明日报》头版发表。
1978年5月10日,中央党校《理论动态》第60期全文发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这篇洋洋洒洒七千多字的檄文,并未点名,但明眼人都看得懂,字字直指“两个凡是”。
第二天,《光明日报》在头版正式刊出后,5月12日,《人民日报》《解放日报》全文转载,《辽宁日报》等十几家报纸也全文转载。如此迅速、步调一致地转载一篇文章,在当时也是很罕见的事,立即引起全党关注。
多年之后,胡福明才知道当时这篇文章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风雨欲来,胡福明在家中默默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1978年6月2日,邓小平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发表讲话,明确指出“实事求是,是毛泽东思想的出发点、根本点”,讲话号召“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打破精神枷锁,使我们的思想来个大解放”。第二天,《人民日报》头版以“邓副主席精辟阐述毛主席实事求是光辉思想”为通栏标题,《解放军报》头版用套红大标题,详细报道了邓小平的这次讲话。6月6日,两报在头版全文发表了讲话。
邓小平一锤定音,“这是一篇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好文章,它提出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问题”。8月19日,邓小平在接见文化部负责人时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说这是马克思主义的文章,是驳不倒的”。
“他所做的,就是 他一贯提倡的”
听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最早出自胡福明之手,他的学生徐立贵一点也不惊讶。
1972年春天,南京大学招收了第一批工农兵学员。胡福明当班主任的班级有10名江苏地方学员,20名部队学员,徐立贵也来自部队。
“胡老师教育我们,要掌握马列主义的立场和观点,用学到的理论去研究中国的现实问题。”如今是解放军少将的徐立贵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胡福明的课讲得带劲,学问做得好,是有强烈现实关怀的理论工作者。
1978年,徐立贵已经学成回到部队,还有同学在中央党校和人民日报社工作。文章一经发表,同学们马上知道胡福明在其中的贡献:“大家都替老师高兴,也很钦佩。他所做的,就是他一贯和我们提倡的。”
胡福明的女儿胡向阳正上初中。“政治上的东西,我们当时比较小,印象不是非常深。”《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发表后,家里的气氛没太大波动,父亲回家也很平静,只是和同事交谈时那种压抑消失了。从大人们的言谈间,胡向阳明白,父亲的文章受到了肯定。▶下转第8版
四十年过去,回头再看这篇文章,胡向阳由衷地觉得父亲“很了不起”:“一个是他有很敏锐的政治嗅觉,而且他竟然还有胆量去捅破这层窗户纸。有的人看出来了,不一定敢说。”
但对于当时还是中学生的胡向阳而言,更直观的感受来自文章发表后,父亲身份的变化。
1980年春天,南京大学党委副书记告诉胡福明,胡耀邦同志要他到中宣部工作,组织部调令都下了。胡福明不想去。
“我还是喜欢(身处)朝野之间。”回忆往事,胡福明开了个玩笑。
北京可以不去,官不能不当。1982年,胡福明服从组织安排,调任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共中央党校原副校长龚育之生前与胡福明是好友,他曾感慨:“胡福明被识拔,与那篇文章不无关系吧。”
“我们家有一种骨子里的清高,可能是大学的氛围造就的,并没有觉得当了官就怎么样。”胡向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父亲从政后,经常流露出对校园的怀念:“有时候他就说,当个大学教授多好啊!”
“最好的文章能在 历史上留下印记”
至2000年退休,胡福明“误入”江苏政坛十八载,历任江苏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委常委、省委党校校长、省社科院院长、省政协副主席等职。他总说自己“从政多年没学会做官”,自我评价是“温和的激进派”。说话时,他将手中的香烟悬在空中,似乎在期待一个热切回应——对于“没学会做官”,曾经的教书先生内心是骄傲的。
相比宣传部长,胡福明更喜欢当党校校长,因为他又可以从事理论研究了。组织给他安排这个位置是破了例:“校长啊,不是副校长。党校校长一般都是省委书记、副书记兼的,但我是个省委常委。”
当时,全国各地的党校课程以讲授《共产党宣言》、马列六本书等原著为主。胡福明对此不满意,决定在自己治下搞改革。他要求江苏省委党校所有课程,都围绕贯彻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来展开。“不能离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来讲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这是我最大的努力。”
胡福明还组织党校教师和学员到苏南发达地区考察企业,乘飞机到广东、青岛等改革开放的发达地区去参观。他意识到,在改革开放进程中,经济学有不同于哲学的重要价值,但“我自己搞经济学,凭良心讲不是内行”。
1992年邓小平南方讲话前夕,他找几位研究经济学的青年教师谈话,希望他们写一篇文章,阐明一个道理:计划和市场都是经济手段,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区别;决定社会经济制度性质的是所有制,不是经营方式。
“他们没有按照我的意见写文章,他们不敢写。”胡福明至今深以为憾,如果这篇文章能写出来,也许能像《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样,踏准时代变革的节奏,发出思想解放的先声。“这是认识问题,还是胆量问题?他们能写的。”
二十多年过去了,胡福明至今仍觉得很是遗憾。胡福明感叹自己也老了。
胡福明是从逐渐衰退的视力中感受到衰老的。自己读报纸已经很吃力,他就让妻子每天为他念《人民日报》,国内和国际新闻都要念。每天早晚的《朝闻天下》《新闻联播》也要准时收看,电视屏幕看不清,那就从头到尾听一遍。
八十高龄的他还醉心于研究党史,用放大镜看2015年出版的《胡乔木传》。看书时烟抽得凶,一个上午,妻子要倒两三次烟灰缸。
十年前,胡福明去北京参加了真理标准大讨论30周年纪念活动。官方活动之余,徐立贵等几个在北京的学生为胡福明准备了一个小型庆祝活动,邀请一些文化人参加。有书法家写了几幅字,很敬重地送给胡福明。胡福明最喜欢的一幅,只写了两个字:先声。
今年是改革开放四十周年,胡福明的健康状况已不允许他出远门、去北京了。
从年初开始,来南京登门拜访的媒体记者、学术研究者及地方官员络绎不绝。虽然未必看得清来访者的长相,胡福明还是能侃侃而谈。人们询问的,往往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的出台始末,只要时间允许,胡福明会耐心地向每一位提问者重复一次他的经历——他的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也接受一些“超纲”的提问。比如,在当下与未来,还会不会有像《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样引发大讨论的文章出现;如果有,它将发出怎样的时代先声。
“也许有吧。”胡福明模棱两可地回答。他不是预言家,他没有试图预测这个时代的答案。他只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写文章的人既要顺应时代,也要有率先摇旗呐喊的胆量。“最好的文章是能在历史上留下印记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