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边疆纪行

2018-06-21 09:19
南方周末 2018-06-21
关键词:亚美尼亚阿塞拜疆格鲁吉亚

苏联疆域继承自沙皇俄国,具有极大的地理多样性;其边疆地区涵盖北欧、东欧、高加索、中亚、东北亚等辽阔地域,又具备了极大的文化多样性;在苏联解体后,其边疆民族地区纷纷独立,在北约东扩、冷战延续的国际政治格局下形成了复杂的地缘政治局面……所有这些因素造就了苏联边疆地区的深远魅力,促使有识行者陆续将目光投向那些地理交杂、种族交融、国界交错的地方。

亚欧分水岭中的纪念碑

王在田

格鲁吉亚-俄罗斯友谊纪念碑是一处相当突兀的所在。

沿着南北纵贯大高加索山脉的格鲁吉亚军用公路,用6个发卡弯垂直爬升640米高的穆莱塔(Mleta)悬崖,攀上隘谷东侧的古多里(Gudauri)台地,由此向北十几公里就是这条传奇公路的最高点十字山口(Jvari Pass)。古多里台地是高加索山间一块罕有的平坦草坡,得益于隘谷产生的上升气流,这里是远近驰名的滑翔伞运动基地,七八顶各色滑翔伞在蓝天上翱翔。隘谷西侧群峰壁立——山那边就是叛离格鲁吉亚的南奥塞梯。

格鲁吉亚-俄罗斯友谊纪念碑就坐落在古多里台地的悬崖边上。它是一座弧长70米的环形观景台,陡然出现在亚欧分水岭的雄浑峡谷,恍如在月球表面的环形山上安了一座方尖碑,画面十分违和。

这座纪念碑建于1983年,用于纪念格鲁吉亚与俄罗斯缔结“友谊”200周年。倒推到200年前的十八世纪末,格鲁吉亚作为世界上最早的基督教国家之一,尚处于日益削弱的波斯人控制之下;而长期谋求向南扩张的沙俄则稳步占据了南俄草原,兵锋直抵高加索北麓,觊觎今日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构成的高加索山地国家。俄国人在大高加索山脉前建立了一座边镇,命名为弗拉季高加索(Vladikavkaz),将其雄心壮志展示无遗:这个名字与海参崴俄语地名Vladivostok的构词法完全一致,前者的意思是“控制高加索”,后者的意思是“控制东方”。

谋求摆脱异教统治加入基督教朋友圈的格鲁吉亚与全力南进但受阻于高加索山脉及其剽悍山地部落的俄国顺理成章地握了手。1783年,东格鲁吉亚王国的赫拉克留斯二世与沙俄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签署了格鲁吉夫斯克条约,格鲁吉亚成为沙俄的受保护国,脱离波斯管辖。为此,波斯备战十年后大举进攻格鲁吉亚,俄军趁机发动了一场俄波战争,沿着格鲁吉亚军用公路的前身高加索古道南下,不仅击退了波斯军队,还占领了今天的阿塞拜疆全境,沿着里海把战线推向波斯本土。由于叶卡捷琳娜二世驾崩后俄军迅速撤回国内,波斯才勉强逃过了一劫,但从此无力夺回对高加索地区的控制权。

俄军走的这条古道历史悠久,古罗马将军和作家老普林尼就曾描述过古多里台地的罗马之门。

俄军虽然打赢了俄波战争,但沿古道穿越大高加索山脉时吃尽了苦头,且这条便道一年中只有6个月可供通行,无法保障持久战的军需补给,因此决意修建一条高等级公路,这就是格鲁吉亚军用公路的缘起。

这条公路北起弗拉季高加索,南至第比利斯,全长212公里,自1799年开始修建,1817年通车,但直到1863年才全面竣工,耗资400万英镑,在当时绝对是个天文数字。沙皇尼古拉一世在格鲁吉亚军用公路的落成仪式上曾半是自嘲半是感慨地说:我原以为会看到一条用黄金铺成的路,结果发现这条路上竟全都是灰石子。

站在纪念碑前,遥想它所纪念的200年间,普希金、莱蒙托夫、契诃夫、托尔斯泰、柴可夫斯基、马雅可夫斯基、高尔基等一代又一代俄罗斯文化精英们就是沿着这条回旋坎坷但皮实耐用的军用公路进入雄健而浪漫的高加索地区,将此地融入了俄罗斯文化圈,把地理上的亚洲国家转化为文化上的欧洲国家。而一个农奴出身、鞋匠的儿子约瑟夫·朱加什维利,30岁因抢劫官司逃离格鲁吉亚,45岁当上了苏共中央总书记——他以笔名“斯大林”闻名于世。

说到这座纪念碑的突兀之处,其实不仅在于其几何外形与周遭自然环境的对比,更在于其纪念主体的不复存在——2008年8月8日,格鲁吉亚与俄罗斯在北京举办奥运会开幕式的那一天为了纪念碑对面的南奥塞梯而悍然开打,格鲁吉亚把意图叛降俄罗斯的南奥塞梯首府茨欣瓦利轰成了一片瓦砾,而早有准备的俄军则于当天进驻南奥塞梯,旋即进入外线作战,向第比利斯逼近,并开始轰炸斯大林的出生地哥里城。一周后,两国签署停战协定;一个月后,两国断交,纪念碑背后的200年“友谊”灰飞烟灭,这条充满传奇色彩、沿途风景壮美瑰丽的格鲁吉亚军用公路也在两国边境处被截成两段。

我把车熄火,盘腿坐在观景台上,久久凝望脚下的隘谷、对面的峭壁和天空中的滑翔伞,直到太太催我趁着天没黑抓紧赶路翻越十字山口。我从后视镜里最后看了一眼那恍如天外来客的违和巨构,踩着油门沿军用公路继续上行,不久便看到了标志性的防雪廊道。那是十九世纪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在《亚洲腹地旅行记》中描写过的:

“冬季时会有崩雪塌下来隔断道路、堆满山谷,所以又盖了足有10英尺高的坚固棚子用以挡雪,我们的马车就从棚下穿过……”

诺亚方舟山麓

王在田

前方即将穿过阿塞拜疆领土,究竟还能往前开吗?

当我在暮色四合中的亚美尼亚山区评估这一国别风险时,已经较行程规划滞后了5个小时以上。

滞后的原因肇始于埃里温(Yerevan)的租车行,它耽搁了4小时才决定把车租给我。为了补偿我的时间损失,高大英武的值班经理把尼桑骐达升级为沃尔沃S80,我略一迟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结果犯下大错——S80是一辆高端商务车,并不适合翻山越岭。未来三天它爆了两次胎,每次都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

向南驶离埃里温,我向着阿勒山(Ararat)疾驰。阿勒山是《旧约·创世纪》中诺亚方舟躲过大洪水后的登陆之地,人类重新繁衍生息的起点,也是亚美尼亚人的精神图腾——亚美尼亚国徽的正中央便是阿勒山双峰以及停在山顶的诺亚方舟。

只可惜,虽然首都埃里温随处可以欣赏“窗含阿勒千秋雪”,这座优美的锥形火山双峰却不再属于亚美尼亚。

亚美尼亚是世界上第一个将基督教尊为国教的国度,一度占据高加索以南、安纳托利亚高原以东、两河平原以北和伊朗高原以西的辽阔疆域,跨黑海、地中海和里海,涵盖今天的高加索三国、土耳其东部、黎巴嫩、叙利亚大部、伊拉克北部和伊朗西北部,直到伊斯兰文明在阿拉伯半岛兴起后才被逐步压缩到以阿勒山为中心的安纳托利亚东部地区。到19世纪末,亚美尼亚被分为两半,东亚美尼亚由沙俄统治,西亚美尼亚则归属奥斯曼土耳其帝国。

一战中,东西亚美尼亚分属协约国、同盟国两大阵营,成为沙俄与土耳其的对峙战场。土耳其忌惮亚美尼亚基督徒通敌投俄,遂将其集体迁徙至帝国南部的叙利亚荒漠。此举造成100万-150万亚美尼亚人丧生,史称亚美尼亚大屠杀,但土耳其方面始终拒绝西方国家对其种族灭绝的指控。

一战结束后,沙俄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双双崩溃,东西亚美尼亚脱离各自的宗主国宣告统一,处于两地之间的阿勒山自然归属独立的亚美尼亚国。但缓过神的苏军和土军随即入侵,亚美尼亚再次亡国。1923年,苏联与土耳其在卡尔斯(Kars)签署条约,羽翼未丰的苏联将西亚美尼亚交还土耳其,顺手把原属东亚美尼亚的卡尔斯也划给了土耳其。阿勒山位于西亚美尼亚,这么一来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土耳其领土,即使近68年后苏联解体,亚美尼亚重获独立,这片领土却永远失去了。

卡尔斯是我这次拜访亚美尼亚的缘起。十多年前,我在土耳其东部旅行,进入欧式小镇卡尔斯,恍若换了人间。次日又去土亚边境的古城阿尼(Ani),那是中世纪古国巴格拉提王朝(Bagratid)的首都,当时正值亚美尼亚国力鼎盛时期,阿尼号称“一千零一座教堂之城”,与巴格达、拜占庭等西亚大城齐名,千年以降仍不失其雍容华美之风。这么一座亚美尼亚历史文明的瑰宝、世界文化遗产,却与亚美尼亚一河之隔,归属于其世仇土耳其,不禁让我对亚美尼亚这一千年古国的兴衰产生了浓厚兴趣,直至这次专程前来探访。

我驱车来到阿勒山东麓的深坑修道院(Khor Virap),传说早期传教士圣格列高利(St Gregory the Illuminator)曾被亚美尼亚国王囚禁在此间的地洞里长达13年,最终以神迹使国王皈依,建立了第一个基督教国家。修道院坐落于小丘上,是典型的亚美尼亚式八边形火山岩石砌尖顶教堂,体量很小,但它背靠阿勒山双峰,以修道院和小丘的矮小衬托阿勒山的巍峨,又以阿勒山的宏伟自然之美凸显修道院的线条工整之美,体现了亚美尼亚建筑师的独特美学眼光。

阿勒山位于土耳其、伊朗和亚美尼亚三国交界之处,距离伊朗12公里,距离亚美尼亚32公里。我第一次看到它是十几年前从伊朗进入土耳其,当时在深秋的夕阳下沿着阿勒山南麓西行,仰望被落日余晖染成金黄色的雄伟双峰。这次从东麓眺望,注意到立足的小丘之下便是国境线,拉着高高的铁丝网——亚土两国有世仇,几十年来互相封锁边界,亚美尼亚公民无缘进入土耳其境内,民族圣山近在咫尺却无法亲临,只能登临深坑修道院远眺,不像我这个外人倒可以自由探访。再联想起卡尔斯郊外的阿尼古城,令人对亚美尼亚民族油然而生同情之叹。

离开修道院继续南行,进入与阿塞拜疆飞地纳希切万(Nakhchivan)毗邻的山区。纳希切万原属东亚美尼亚,与伊朗、土耳其接壤。苏联吞并亚美尼亚国东部地区后,将这块亚美尼亚人与阿塞拜疆人杂处的山区从亚美尼亚加盟共和国划给了阿塞拜疆加盟共和国,当地的亚美尼亚人遂陆续迁离,当地的阿塞拜疆人变为占人口绝对多数。苏联解体后,这里便成了阿塞拜疆的飞地。由于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有领土争端,外交关系封冻,从阿塞拜疆本土去纳希切万需要向南绕道伊朗的阿塞拜疆省。

我的车在这里爆了胎,一对路过的老夫妇停下车来帮助我换胎。我向老先生打听前面能否过得去,可惜他听不懂英语,无法与我沟通。

前面是什么地方呢?一个叫做提格拉纳申(Tigranashen)的小山村。如果说纳希切万是阿塞拜疆隔着亚美尼亚的一块飞地,那么提格拉纳申就是纳希切万在亚美尼亚境内的一块飞地,用数学语言来表述的话应该叫“飞地平方”。它是阿塞拜疆领土,而我并没有阿塞拜疆签证,理论上无法通过;周围又只有这一条公路,无法绕行。这段路只有不到4公里,谷歌导航建议我绕道80公里,这就有点离谱了。

我缓缓向前行驶,随时准备在阿塞拜疆边防军的枪口下调头鼠窜。车经过了村庄,转了几道山坳,谷歌地图显示我回到了亚美尼亚领土——就这么穿过了这块阿塞拜疆飞地。

天黑透了,在夜色中继续东行,原先规划的宿营地今晚肯定赶不到了,好在前方河谷中有个村子叫阿列尼(Areni),以出产红酒闻名,我找了家酒庄打听住宿,一位热情的酒客把我带到一户农家乐。这家的儿女都成家了,只剩一对老夫妻操持,正在村里参加婚宴。两位老人家带着微醺的嫣红气色赶回来给我们做饭:亚美尼亚式脆薄饼、香肠、蜂蜜、黄油、葡萄、西瓜,关键是上了一盘番茄炒蛋——和中餐一般无二的番茄炒蛋——成就了由租车纠葛、长途跋涉、山路爆胎、飞地逡巡、星夜投宿构成的充实一天中最后的亮色。

中亚古城依然困守一隅

刘子超

在撒马尔罕,我决定去舞厅看看。如果世界上有所谓“旅行哲学”这种东西,那么我的“旅行哲学”就是去看看那个地方的夜生活。在我看来,城市也好,国家也罢,全都有两副面孔——白天与夜晚截然不同。一个再正襟危坐的地方,到了夜晚也会卸下伪装,变得放松,甚至放荡。

我吃过简单的晚饭,然后去了一家兼做酒吧的咖啡馆。女招待留着朋克头,穿着黑色T恤,露出小臂上的文身。

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个英国男人。他来到乌兹别克斯坦已经一周了。和我一样,他的下一站是布哈拉。他想看看那座著名的绿洲城市。1842年,两位英国军官在布哈拉被残酷虐杀(虐待和行刑的过程都相当匪夷所思),成为“大博弈”时代的注脚。在英国,此事的轰动效应不亚于“鸦片战争”之于中国,因此布哈拉几乎成为“野蛮”和“暴政”的代名词。

“实话跟你说,至今想起那段历史,我仍然会觉得心里有点发毛,”英国人说,“在其他地方,我会想去找点乐子。在这里,能喝上一杯啤酒就已经满足。”

随后我打了一辆黑车,去了女招待推荐的舞厅。相比首都塔什干,撒马尔罕的舞厅保守很多。这里没有舞女,只有喝着伏特加的年轻人,舞池中扭动的男女衣着相当正常。

然而,一旦发现有外国人混入,他们就围了过来。我很快被邀请喝一杯伏特加。当我一饮而尽后,更多的伏特加就源源不断地送了上来。很快,我发现自己来到了舞池中央。一个大胆的女孩走到我面前,扭动着屁股,周围响起一片兴奋的口哨声。我又被拉回到桌边继续喝伏特加。对我来说,那东西喝起来就像白开水。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乌兹别克人要开车载我回旅馆。此前,我们俩干了不少次杯。我想,还是不坐他的车为妙。可是他看上去很清醒,而且态度颇为坚决。我们走出舞厅,撒马尔罕的夜色如水。坐上他的破拉达,飞驰在早已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我们在旅馆门口互相握手,称兄道弟,感到中乌友谊又到达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第二天,我坐在经沙赫里萨布兹前往布哈拉的车上。酒精就像老鼠,把昨晚的记忆啃得模模糊糊。

沙赫里萨布兹是帖木尔的故乡,唯一保留下来的是帖木尔夏宫的残破拱门。太多年轻人选择在这里自杀,楼梯如今已经禁止攀登。

离开沙赫里萨布兹,面包车穿行在近乎白色的沙漠中。我不时看到运送棉花和巨石的卡车,蹒跚地行驶在荒僻的公路上。我闭上眼睛,倾听引擎转动的声音。等我睁开眼睛,周围依旧荒凉。除了一条破碎的公路,看不到任何可以辨别方向的参照物。罗马历史学家曾经惊叹于当地人的本领:他们依靠沙漠上空的星星指路,如同大海上的水手。

正是这无边无际的沙漠,阻隔了布哈拉,也成为它最难逾越的屏障。1552年,从阿斯塔拉罕逃来的蒙古贵族统治了这里。此时“丝绸之路”已经绝迹,逊尼派的布哈拉又与什叶派的波斯不睦,布哈拉由此陷入长达数个世纪的隔绝状态。其间也有短暂的繁荣,也有政权的更迭,但在时间的长河中,就像几朵不起眼的浪花。更多的时候,布哈拉是残暴、衰落和奴隶市场的代名词。然而,没有一种力量可以轻易占领这里。即便俄国,也仅仅是将布哈拉变为自己的保护国。直到布尔什维克来到。

朝着落日的方向,我进入布哈拉的新城。在火车站附近,我看到布哈拉最后一任埃米尔为沙皇兴建的宾馆(当时火车刚刚连通)。那是一座保存完好的西式建筑,很像四季酒店集团会用来改做奢华酒店的地方。然而,沙皇从没来过这里,西方资本也一样。苏联时代,这里被当作图书馆、学校、幼儿园,如今则是一片死寂。

记忆中,六年前的布哈拉还有所谓的“夜生活”,如今却到处萧索。我问了司机几个我上次去过的地方。无一例外,全都关门大吉。沙漠的气候也异常诡异,昨天还是25度,今天就骤降到5度。同车的一位旅客,显然受够了这一切,决定立刻结束旅行。但是,无论飞机票还是火车票全都售罄了。

布哈拉依然给人困守一隅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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