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我国编写中学生理卫生教材初阶

付馨悦 张大庆

（1 北京大学医史学研究中心 北京 100191 2 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北京 100052）

我国于1906年开设生理卫生课程，之后陆续有更多的出版社和留日学生翻译的教材涌入国内。 译者对原著中不适合中国学生的内容进行删减，例如何燏时和谢洪赉就曾去掉了斯起尔引用的荷马等人具有自然神学色彩的谚语。 但在多本汉译日本教材中，仍有许多名称为中国学生所不熟悉。 我国著名植物学家胡先骕就曾批评过翻译的中学植物教材，他指出书中的植物不是产自我国，甚至越过地中海也找不到。而在翻译的生理卫生教材中也有类似的情况，例如多本汉译日本教材中都引用了“食物营养成分含量表”，表中出现的棘鬣鱼肉、牡蛎、味噌等均为日本常见食物，非中国学生所熟悉。 虽然何燏时在“教材例言”中称翻译是傍复参照各书而补成，但所补内容极为有限。 从1907年开始，科学会编译社的陈用光开始在多本教材的基础上博采众长，对资料进行整合并编写教材。 1909年，鲁迅先生也在回国后开始编写适合师范生和中学堂使用的生理卫生教材。

本文以陈用光和鲁迅编写的教材为研究材料，分析2 本教材的内容、特点及其进步意义。

1 陈用光与《中等博物教科书：生理卫生学》

1.1 编写背景及素材 在19世纪末，西方博物学开始有了明确的内涵，主要包括植物学、动物学和矿物学。随着西学东渐和学制改革，生理卫生被纳入博物课程体系，但极少有生理卫生教材像植物学和动物学那样冠以博物之名，这本《中等博物教科书：生理卫生学》无疑是个例外（图1）。 在20世纪初，文明书局等众多的出版社均在日本设立海外分部，便于翻译和出版教材。本书编者为桂林的陈用光，由上海科学会编译部在日本的分支机构出版，于1907年在秀英舍第一工厂印刷，并经上海总部发行。

与之前的中学生理卫生教材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本书取材于多本教材，主要包括日本吴秀三的《生理卫生学》、大森千藏的《中等生理学》、坪井次郎的《中学生理书》、丘浅治郎的《近世生理学教科书》、英国赫胥黎的《生理提要》，并参考庄司久的《生理学讲义》、糸左近的《解剖学》、奥斯特赖克的《英国人体生理学》、科立克的《德国人体组织学》等书［1］。全书共有88 幅图片，多取自赫胥黎和科立克的教材［1］。通过这9 本素材，首先可以看出日本在引进英国和德国教材的基础上编写了适合不同学段学生的教材。其次，教材中的图片主要源自英国和德国的原始版本，通过对陈用光、吴秀三和坪井次郎选用的图片与斯起尔的教材相对比，可以发现在骨骼系统、消化系统和呼吸系统等众多章节所用的图片具有同源性。最后，中国的出版机构已掌握了足够的素材，初步具有编写适合我国学生的教材的意识。

1.2 内容及特点 陈用光将人的生命活动统称为“生事”，生理卫生学是研究“生事”的学问，分为解剖、组织、生理和卫生4 科［1］。《中等博物教科书：生理卫生学》共188 页，分为篇首的提纲和骨骸系统篇、 筋肉系统篇、 皮肤系统篇、 循环系统篇、呼吸系统篇、消化系统篇、泌尿系统篇、神经系统篇、五官系统篇、生殖系统篇和全体篇。 在提纲中首次从细胞、组织、器官到系统4 个层次对人体进行研究，然后对各系统进行逐一阐述。这是对吴秀三和坪井次郎所著教材的补充和发展，并在骨骸系统篇中对二者所提出的成人有200 块骨纠正为206 块。 本书还首次在提纲中提出了人的孳殖机能，并将生殖系统单列一篇，但遗憾的是在正文中显示“因生殖器在中学课程可从缺如，故本书今 不 编 入，将 来 续 出 再 议”［1］。 直 至 宣 统 三年（1911年）发行的第3 版，这部分内容也没有补上。

尤其在最后的全体篇一章，编者可谓做足了功夫。通过对比可以发现此书与吴秀三编写的“关于全身之生理”一章有诸多相似之处，吴秀三将其分为体温、新陈代谢、全身诸之调整和全身之卫生4 个部分，但陈用光意识到这部分内容对学生的重要性，用8 个章节的篇幅逐一细化到个人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囊括了关注体温变化、选择适宜的衣服、居家的注意事项、食物的合理搭配、生活中胖瘦的原因、清洁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以及加强疾病的治疗和预防、 关注公众卫生对强健全国的重要意义。除此之外，还在考虑课时的基础上用5 号小字（正文均为4 号活字印刷）在第8 章附论了详细的救急及解毒法。 虽然从章节名称上与斯起尔的救急法和解毒法相同，但涉及内容较后者更为广泛。 包括对火伤衣服、创伤、鼻衄、关节挫折、冻伤、痉挛中风癫痫、日射病和猝死的处理，以及对酸类、碱类、砒霜、迷药、铜类、铅类、汞类、毒蛇及癫犬咬伤和蜂刺的解毒方法。纵观本章，类似一部浓缩的生活小百科，即便学生离开中学堂，这部分内容对学生也是终生受益的。

2 鲁迅与《生理学讲义》

2.1 编写背景 鲁迅是我国著名的文学家和思想家。 1902年2月，由江南督练公所派赴日本留学，入学东京弘文学院。 1904年9月进入仙台医专医科学习。1909年6月归国，受留学时的挚友许寿裳邀请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教授初级的化学课和高级的生理卫生课。 那时学校刚建不久，没有现成的讲义，鲁迅就亲自编写了《生理学讲义》。 许寿裳在讲义上题有“人生象斅”4 个字。 所以，此教材又称“人生象斅”。 这套讲义最初为油印版的内部资料（图2），在1952年经唐弢编辑收录于《鲁迅全集补遗续编》中。 《生理学讲义》共248 页，约11万字。1910年鲁迅到绍兴府中学任教时，教授植物学和生理卫生，也曾经将讲义发给学生［2］。

2.2 内容及特点 《生理学讲义》共包含4 个部分：绪论、总论、本论和结论。 在本论部分共有9个章节，依次是运动系、皮、消化系、循环系及淋巴管、呼吸系、泌尿系、五官系、神经系和孳殖系。在这本教材中共有72 幅插图，可贵之处在于这些精美的图片全部为鲁迅先生亲手绘制（图3、图4），并对其中的主要结构逐一进行标注。 根据周建人的回忆，鲁迅小时候就喜欢图画，并常买画谱和描画。 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描述：“鲁迅教书是循循善诱的，所编的讲义是简明扼要，为学生所信服。 他灯下看书，每至深夜，有时还替我译讲义，绘插图，真是可感！ ”［3］

曾有学者认为鲁迅是根据在仙台所学的医学知识自编生理学讲义［5］，但根据宋声泉的“鲁迅《人生象斅》材源考”一文表明，《人生象斅》实际上参照了日本医学士宫岛满治的《解剖生理及卫生》和Steiner J.著、马岛永德译的《生理学讲本》等［6］。虽然此讲义不是由鲁迅编写，也许“编译”一词更为准确，但至少这本教材已开始摆脱仅根据一本教材进行直译的束缚，具有为中国学生量体裁衣、 因材施教的韵味，且鲁迅有自己的教育理想，他在仙台时给友人蒋抑卮的信中就曾对旧教育的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的恶果给予严厉的批判［7］，所以鲁迅亲自编译教材恰恰是摒弃旧教育和对新教育进行推动的最好体现。

此外，在《生理学讲义》的最后还附上了“生理实验术要略”，这在汉译日本教材中是非常少见的。 一共包含14 个实验，分别是骨之有机及无机成分、横纹肌之纹、食素检出术、唾之糖化作用、胃液之卵白消化作用、膵液之糖化作用、膵液之脂肪分解作用、血之固体及液体成分、 素、血轮、血之循环、呼出之气内含碳酸、生物失空气则死和脑及脊髓之作用。 如验证唾之糖化作用的步骤如下：“如淀粉和水纳入试管中，煮令成糊，注以碘液即成紫色。 次又加水令薄。 滴入唾液少许，置40 度温水中。当见紫色渐褪。若注入菲林氏液，即呈葡萄糖之反应。 ”［4］

2.3 半掩娇羞的“孳殖系” 与同时代的其他生理卫生教材最大的不同是鲁迅在《生理学讲义》中加入了人类的生殖这部分内容。 中国对于生殖或“性”进行公开的学理探讨，除了在医疗需要的情况下，一般情况下人们都讳莫如深或存而不论［8］，更何况面对的是师范生和中学生。在《生理学讲义》中，生殖正文部分的名称就与目录不同，目录为“孳殖系：第九”而正文为“Generatio：第九”，分为构造、生理和卫生3 个部分。与其他章节明显的不同就是本章的表述为中文、德文和拉丁文杂揉在一起，尤其是专业术语多采用他国语言。 例如对睾丸和卵巢的表述为“Testis et epididymis 甲之状卵圆而质柔软。 ”和“Overium et parovarium 此与孳殖，实为要官。 诸男子则独Testis 也。 甲之位置，居Uterus两侧。 ”因讲义的初稿为油印稿，对于其中的德文和拉丁文唐弢请巴金代为校订［4］。

根据鲁迅的讲义和他所参考的宫岛满治《解剖生理及卫生》中译本相互印证，讲义中的德文和拉丁文词汇在国内均有对应的翻译。其次，鲁迅虽“弃医从文”，但在日本期间打下了坚实的医学专业基础。 再次，因为德国的医学先进，日本的很多医学课程都是德文授课，病例亦用德文书写。最后，鲁迅生前的藏书中除了日本和俄文图书2 000 余册外，还有西文藏书共有778 种，1 182 册，以德文、英文和法文为主［9］。 综上，鲁迅如此编写并非语言问题。

根据张仲民对于晚清的“卫生”书籍的研究，随着晚清汉译书籍的引进，例如《生殖器之研究》、《男女交合新论》和《男女婚姻卫生学》等大批的生殖卫生类书籍涌入国内图书市场，多有广告见诸报端，甚至在供不应求的情况下有盗版出现［8］。但明清的两代统治者却将包含两性知识的书籍归为“淫书”和“妖书”，并加以限制。 例如在《大清律例》中规定，凡坊肆市卖一应淫词小说均要销毁并承担不同程度之处罚。鲁迅认为，生殖是正常的生理现象，由于中国长期停滞于封建专制的社会，对于性、性欲和性交缺乏科学的认识［10］，亟待正确引导。 因此，面对年轻的师范生和中学生，鲁迅智慧地采取了利用他国语言半遮半掩的方式，达到进行性教育的目的。

3 结语

与以一对一翻译的生理卫生教材相比，陈用光和鲁迅在编写时取材更加广泛。 从表面上看是比较容易，但通过分析比较发现对资源的整合恰恰需要更多的专业知识，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增大了编写的难度。尤其是鲁迅在优级师范学校任教只有短短不到2年的时间，他并没有选用降低难度的与初级师范学校相当的中学堂教材，也没有选用西学东渐以来传入的《全体通考》或《泰西人身说概》等现成的生理卫生书籍，而是根据自己的学识亲自编写教材并绘制解剖图。 虽作为内部资料，但在这248 页的字里行间和大量手绘图的背后，无不渗透着这位热血青年对教育事业的无私奉献，更映射他出对国家富强和民族复兴的赤子之情。

更加具有前瞻性的是，陈用光和鲁迅在编写教材时均不约而同地编入了生殖系统的内容。 10多年后，受美国桑格夫人访华等众多因素影响，在1923年中华书局出版的《新中学教材：生理卫生学》中生殖系一章首次正式地在教材中出现。根据1929年颁布的《初级中学生理卫生暂行课程标准》，“性的发育行为和责任（注意春机发动时期的身心变化）”的内容要求首次在“教材大纲”中出现。随后，鲁迅的三弟周建人在当年的《人体的机构》一书中编写了生殖器官、妊娠、分娩及哺乳、生长和它的要素等内容。 直到1932年《初级中学卫生课程标准》颁布后，教材中关于生殖的内容才广泛地为中学生所知晓。但在1936年的《初级中学生理卫生课程标准》中被隐去，在课程标准中再度回归已是1941年，可谓一波三折。 由此可见，在教育领域对于此专题的争议之大，而鲁迅对中学生进行青春期性教育的理念与实践要比国内其他的教材编著者提前了十几年之久，这些大胆的探索和尝试对日后生理卫生教材的发展极具进步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