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小说,越是伟大的小说,它可以展开和阐释的空间就越大。所谓“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就是这个意思。它提供的信息量非常丰富,而且这些信息结构复杂,含义丰富,展开空间很大。因此,我们在读《红楼梦》的时候,对《红楼梦》的人物思想、艺术的理解,会产生很多不同的看法。我所谈《红楼梦》的人物,都是我自己的想法,可能很多朋友自己也读了《红楼梦》,他的想法也和我不一样,这很正常,因为我们读的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内涵十分丰富。
要理解《红楼梦》的人物,我们可以把他们分为不同的类型,也许可以找到一种不同的解读方法。《红楼梦》有电视剧、戏剧、电影,如果演绎这些人物,我们会发现一个问题,就是有些人物好演,有些人物不好演。我写过一篇小文章,认为贾宝玉非常不好演,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有看到让我们稍稍满意的贾宝玉人选,而且几乎没什么希望可以看到演员能把贾宝玉演好。这是由作者在写贾宝玉这个人物时,包含了什么样的思想来决定的。我们先从什么样的人物好演、什么样的人物不好演的角度来展开话题。
《红楼梦》有一部分人物是很好演的,当然也需要导演好的理解力,还有演员比较好的把握力,有了这些,就很好演。比如说王熙凤就很好演,一看就明白。在我的感觉中,1986版《红楼梦》里,演员演得是最好的,王熙凤是邓婕演的。邓婕是一个有才华的演员,把王熙凤演得很活。但是如果换一个演员,也可以演得这么好。为什么王熙凤好演?《红楼梦》里面的人物,有不同特点,一部分人物写实——《红楼梦》这部小说本身就是写实和有诗意的。所谓写实,就是有非常扎实的生活基础,有丰富的生活经验,作者对生活有敏锐的把握。这些人物都有很强的生活基础,你一读《红楼梦》,虽然是清代小说,但是你觉得这个人物很熟悉,好像在生活中可以找到类似的人物。如果拿王熙凤做例子,我们推导出去,很多人都是这种类型,比如刘姥姥,写得非常丰富,一个很有意味的人物,显示出作者对社会的理解和观察。《红楼梦》的一个特点,就是人物社会层次非常多,《红楼梦》的作者对社会各个层面的人物都有很好的理解。如果把它和《金瓶梅》相比,《金瓶梅》也是一部伟大的小说,比《红楼梦》粗糙一点,但是也很精致。《金瓶梅》写商人和小官僚,特别活灵活现,但是,只要西门庆派的人一去东京,写得就不好了。为什么?作者对高级官僚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生活状态,其实没有生活经验,他不能理解。《红楼梦》有个非常大的优点,作者本身就处在社会地位非常高的家族,曹雪芹的祖父,是康熙小时候的伴侣,他的曾祖母是康熙的奶妈。这个家族地位很高,但是后来破败了。在《红楼梦》里能看到一些下等人的粗鄙的话,他写得也活灵活现,他接触过这样的生活,知道这个层次的人是怎么说话的。
刘姥姥是《红楼梦》里写得非常出色的人,一是作者对社会各个层次有很深的了解,二是与作者对人性的理解能力有关。一个人尽管经历了很多阶层,但是往往一个阶层的人说一个阶层的话,一个人的立场和看待问题的方法,是受他自己看待问题的立场决定的。假如说,所有的人都不免要受这样的影响,那么伟大的作家,受这种影响就会比较少,对人性有一种洞察力,能够理解各个社会阶层人的生活及其理解社会的方式;他既能站在贵族的立场看待底层人的生活,也能站在底层人的立场看待贵族的生活方式。刘姥姥是一个写得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很容易把握,写实性越强越容易把握。这样的人物,只要演员有足够高的修养,都可以演得很好。这是一种写实的类型。这样的人物,在《红楼梦》里有不少,前面我已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王熙凤,一个是刘姥姥。我们在读《红楼梦》的时候,要知道,这样的人物能演得这么鲜明、丰满、亲切,是因为这样的人物比较容易理解。
写实性的人物当中,也有不容易表演的,我们可以再举一例子。薛宝钗也是一个写实性的人物,这是一个完全基于生活真实的人物,不管有没有具体的原型,总而言之,这个人物是从生活当中,在观察生活、理解生活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同样写实性很强的人物,薛宝钗却是很难演的。回想起来,薛宝钗的感觉,就没有王熙凤那么容易把握,活靈活现,性格鲜明。为什么呢?是因为同样是写实性人物,但也有不同。有一种人物相对单一,内部冲突不是很多。回头读《红楼梦》,会发现王熙凤性格特色非常强烈,她聪明、伶俐、漂亮、贪财。她的贪财,好像让人不能理解,她挺有钱的,可是她还是要到处刮,连丫鬟的份钱也要刮。她嘴里说得很豪气,别人请她办事,她要了三千两,说这个钱是打点用的,我才不要你的钱,就算现在要拿三万两,我也拿得出来。那三万两可能她真的拿得出来,但是那三千两她也是要的,就算一两银子,她也要。我们也不太能理解她要那么多钱干嘛,又没法用。她的性格不是很单一的,但是内部的矛盾不是很强。我们看王熙凤,有时候稍微有点意外,例如她几乎不识字,从箱子里面搜出来潘又安写给司棋的情书,她看了笑出来了,还读出来了。这里专门做了一点说明,她经常管账,还是认识一点字的。潘又安文化水平也不高,那封情书写得浅白,她可以看得懂。我们可以看出王熙凤非常聪明,但是又不识字,这和她的行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没有文化的人,做事情考虑的比较少,有文化的人,做事情顾忌的会比较多一些呢?不是绝对的,但也是一个要素。有时候,我们也偶然可以看到王熙凤性格中冲突的地方。
《红楼梦》写人物有一个特点:如果作者比较喜欢他,会写这个人有趣味。例如,作者比较喜欢贾母,所以写贾母的时候,很多地方可以看到他写贾母的趣味。但作者如果不喜欢这个人物,会写这个人没有趣味。很明显没有趣味的有谁?贾政。按照那个时代人们的行为标准来说,他好像没什么大的毛病,不像贾赦整天忙着讨小老婆。赵姨娘和她的儿子贾环,特别没有趣味,都是作者不喜欢的。贾母有趣味,比如说一些细节:到林黛玉那里去,说她的窗纱旧了,外面都是竹子,再蒙绿色的窗纱,不合适,就让王熙凤去找家里粉色的窗纱。女孩子的房间,外面是竹子,窗纱也是绿色,确实比较单调幽暗。还有很多地方,都写了贾母的趣味。我有时候看有人批评《红楼梦》,说贾母是封建大家庭的代表人物,我很厌恶这种说法:你难道没有看到贾母身上那些可爱的东西吗?没有看到作者在贾母身上投入的感情吗?不然你就别读《红楼梦》,你的阶级立场特别强烈,一看到有钱人就仇恨,我也不能说你不对,我只是建议你别读《红楼梦》。
我们再回到王熙凤身上,她的性格还是有复杂因素的。《红楼梦》写人特别简单的没有,都是复杂的。王熙凤有趣味,大观园的姑娘们建诗社,把王熙凤也抓来,本来是敲她一点银子,第一句就要王熙凤来写。王熙凤说了一句“一夜北风起”,这句话特别适合王熙凤的身份,很口语化,但是这对一首诗来说,也是个非常好的开头。王熙凤在无意之中,又表现出身上暗藏的诗意趣味。我刚刚说过,王熙凤也不是一个单薄的人,她容易表演,是性格的一致性比较强,矛盾性比较少。把她和薛宝钗比,是不好比的。薛宝钗是个什么样的人?从一般感受来说,她让人比较愿意接受、愿意认可的地方是很多的。她很聪明,比较好看,脸虽然圆,但是眼睛是水杏眼,配得挺好的,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翠,肤色非常健康。她的脸庞非常健康,富有青春活力,漂亮,聪明,教养很好,读书很多,很有才华,写诗大概仅次于林黛玉。有时候贾宝玉写诗想不起典故,她还能指点指点,很能够体贴别人。比如说,有一次,林黛玉在吟诗的时候,读出了《西厢记》的句子,这种书在那个时候,是大家认为不可以读的书,描写自由恋爱的,是淫邪的书。薛宝钗要教育她,不是说你读这个书不好、堕落,就要被扫黄打非办公室找去谈话,她是说那个书我也读过,以前我们家这样的书多了,后来,我觉得这样的书会影响人的性格,使人不符合家族、社会的正面评价。你会发现,她和人说事情的时候,非常体贴对方,而不是站在居高临下、对立的角度。她是先设身处地地说,把自己转移到对方的立场上。这些都是她的优点,但是也有缺点,不是说不喜欢,而是说这个人物有些东西你难以接受,有比较深的性格阴暗面。
我举两个例子,一个大,一个小。一个小的,就是有一次追蝴蝶,正好在一个亭子里面,听到贾宝玉房里的丫鬟,跟坠儿谈事情,就是贾芸捡到了红儿的手帕,然后贾芸趁这个机会,要去勾引红儿。两个人谈这个话题,被薛宝钗听到了,还听了一会儿,她突然想到,这个时候如果她现身出来,没听还好,偏偏听了,她已经知道这些人的机密,对方又是有心机的人,就有可能惹祸上身。要怎样做呢?必须显示自己没有听到这些事情,她就大喊一声:“颦儿,你不要逃,我看见你了!”颦儿就是林黛玉。然后,红儿和坠儿听到了,就出来了,她就问:“你们把颦儿藏到哪里去了?”二人一惊:“我们没有见过林姑娘啊!”宝钗就装作没事,跑了。红儿和坠儿就在想,林姑娘是一个心思特别精细的人,她把我们的话都听去了,这怎么得了。作者的写法非常隐晦,你要根据情节推测。第一,薛宝钗在那儿听了很长时间,听得很清楚,才想到要怎么解决这件事情。然后,她大叫一声:“颦儿,你往哪里跑?”这是有意的。她想到这件事情对她自己有危险,难道就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对林黛玉也有危险吗?如果既不是有意的,又不是无意的,那是什么呢?是潜意识的吗?非常微妙。读到这儿,就感到这个人城府很深。
再举那个大的事情,就是金钏儿的死。大家读《红楼梦》的时候,有时候对贾宝玉有一种过度的好感,或者习惯的好感。但是贾宝玉的毛病非常多,我可能没有时间讲宝玉挨打,如果到这个份上,不打,也是挺惊讶的事情。宝玉到王夫人那里去,王夫人在打瞌睡,他就和王夫人的丫鬟调情:“下回我把你要到我房里去。”正好王夫人醒过来,一巴掌打了丫鬟,不打儿子。她儿子都是好的,她儿子有点毛病,都是给这些狐狸精勾引坏的,这也是一个狐狸精,最大的狐狸精是晴雯,后来被她撵走了。一巴掌打下去,把金钏儿撵走了,没想到她想不通,跳井自杀了。大家注意小说情节:薛宝钗在半路上听到消息,立刻转身往王夫人房里去。一个年轻生命的死,必然给王夫人带来心理压迫。我读这一段,非常惊讶,为这个人物心机之深、判断之快、处事之坚决。她在半路上听到,就转身过去了,然后和王夫人说这个事情。对于王夫人来说,有很大压力,家里的丫鬟死了,构成家里人对主人的批评,怎么做事情的,弄出人命来了,可能给家族带来很大声誉损失。大家知道荣府的结构很特别,长子贾赦和夫人邢夫人是不掌权的,住在别院里面。有人说贾赦是小老婆生的,这不真实,因为《红楼梦》多次交代,贾赦就是贾母生的。为什么邢夫人在荣国府没有多大话语权呢?这和小说中体现家族与政治的关系有关,邢夫人的家族相当弱小。大观园里的姑娘最穷的就是邢岫烟,邢家是很穷的。贾府的男主人,都要门当户對,原配夫人都和贾家地位接近。有的男子老婆去世了,续弦的地位一般都要低一点。这在古代大家族是常见的,特别是原配去世,原配是有儿子的,如是一个很好的家庭,就不愿意把女儿嫁到这家来,因为原配已经有儿子了,有继承权,就算续弦的夫人生了儿子,也未必能占优势,成为家族主人。贾赦原配夫人的儿子就是贾琏。续弦的妻子地位,通常要低一点,邢夫人娘家地位明显比不上贾府。同样的情形,还有贾珍的老婆尤氏。有的朋友读《红楼梦》,可能不能理解,尤二姐、尤三姐是贾珍老婆的妹妹,贾珍怎么可以对两个小姨子那么肆无忌惮?你对着等级地位理解就明白了:贾珍的原配不是尤氏,所以尤氏比贾珍社会地位低一级。尤二姐、尤三姐,又是尤氏的爸爸去世,续弦,带来的两个拖油瓶的女儿。尤二姐和尤三姐,与尤氏,既不同父也不同母,她们的地位比尤氏还要低一档。所以她们和贾珍的社会地位相差非常大,两个小姨子就成了他的偷食对象了。
荣国府里面以婚姻关系进入而地位最高的,就是王家。《红楼梦》开始的时候,贾府已经往下走了,贾母的丈夫,做过一个很重要的官是京营节度使,这是一个虚拟的官名,大概相当于九门提督,这种官一定是皇帝的亲信。雍正掌权,召集了两个重要的人物,一个是隆科多,一个是年羹尧。隆科多是管京城的防卫,年羹尧带领大军在外,这是雍正掌权的基础。《红楼梦》开始的时候,贾府往下跌落,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一种利益关系。王家代表人物是王子腾,他没有出现过,但是不断被提起。他在《红楼梦》里是一个具有决定性的人物,王家处在上升的地位,王子腾故事开始的时候,就是京营节度使。在故事开展了一部分后,他又提升了,权势十分大。王子腾处在非常高的地位,看起来《红楼梦》里面,贾府势力很大,但是要做什么事情,都要通过王子腾去做。贾府在政治领域里面,没有强有力的人物,这也是贾府衰败的原因。这样一看,大家就知道为什么王家在荣国府里面那么牛。但是不管怎样,邢夫人是长房的媳妇,王夫人是二房的媳妇,王夫人和王熙凤主事,邢夫人是不满意的,找到机会,就会找她们的毛病。搜检大观园的事情,不就是邢夫人挑起来的吗?傻丫头捡了一个春宫荷包,说是妖精打架,给邢夫人,邢夫人就送给王夫人。意思就是说,这个家是你们管的,管成什么样了?色情的东西都放在太阳底下晒了,不管管,家还像个家吗?
金钏儿的事情,对王夫人也有很大的壓力。一个人因为你的一巴掌,自杀了,王夫人精神上、心理上也有压力。宝钗一听这个消息,立刻去王夫人那里,去消解这个压力。她的话的意思分为四个层次,简直是对心理学懂得非常深的人才能说出来的。第一句话说,也未必就是自杀,也许是贪玩,掉到水里去了。这就缓解了王夫人的压力。这件事情虽然已经是定局了,但是她去找另外一种假设,可以让王夫人得到一种疏解:谁能说,一定是跳井自杀呢?也许就是贪玩掉进井里去呢。这也是万不得已情况下的一种解决方法,万一有人找王夫人,就可以说,谁知道这就一定是自杀呢?一下子,一口气就缓过来了。宝钗接下来一句话是:就算是她自杀,也是她不懂事,她不知道主人是对她好的。就像你孩子读书,读得不好,你一巴掌打下去,他就撞墙了,把头撞破了。这个时候,你是愧疚呢,我来安慰你,说是孩子不懂事啊,如果他懂事,就知道这巴掌是为了他好的啊!他撞墙了,真是不懂事啊!活该,再打一巴掌!你就缓解了。第三句话:她人已经死了,要多给他们一些银子。有钱人在缓解自己罪过的时候,总有一个方法,就是多给一些银子,这对王夫人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大家读《红楼梦》,还记得王熙凤嘲笑贾琏说的话吗?她说:“我们王家地缝扫一扫,够你们贾府过一年了!”这话当然是牛哄哄的,但是这个牛得有道理,王家确实比贾府势力大,贾府要办什么事情,都要通过王子腾来办。多送她银子和衣服,那就好了。王夫人说,好像一下子也没有合适的衣服送她,宝钗立刻就自告奋勇说:“我这里还有一些新的衣服,做了还没有穿呢,正合适!”这一层层下来,你感觉到什么?当然不能指责薛宝钗冷酷无情,她所做的一切,对金钏儿没有什么损害。最让你不寒而栗的就是:这么一个年轻的姑娘,怎么可以这么清楚地缓解了王夫人的压力,使她从一个由于自身的蛮横而造成一条生命消失的罪孽感中解脱出来,薛小姐就这么轻松地、一层一层把压力推出去了,这是一个多么大,需要多么聪明的人才能做到的啊!回到薛宝钗身上,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善于待人接物,善于周旋,善于跟各种人物处好关系。连大家最不喜欢的赵姨娘,也夸奖薛宝钗。一个女孩儿能做到这样,是不是太可疑了?现在我们就应该明白了,一个演员要演好薛宝钗,是很困难的,她性格的层面非常多。刚刚我们说了王熙凤的性格层面,同质性的东西非常多;而宝钗身上,异质的性格层面东西太多了,她性格层面的东西很多都是冲突的,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我再说一个例子。贾母给宝钗过生日,搭台演戏,宝钗就点了一个鲁智深醉打山门的戏。宝玉不喜欢,他喜欢宝钗的地方很多,不喜欢的地方也很多,他觉得这个人太擅长委屈自己,迎合别人。她选这些热闹的戏,是为了讨好贾母。宝钗和他说,你不知道这部戏的好,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宝玉求她念,宝钗便念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这一段曲子,在中国古代戏曲里面,是我看到的最悲歌慷慨的一段。我忽然感觉到,宝钗身上居然有这种喜欢英雄慷慨的东西。《红楼梦》喜欢一个人,就会写这个人的趣味,宝钗不仅有趣味,而且非常高。在中国古代戏曲里面,要选择单句,特别打动人,无论怎么选,这一段都非常好。可以看出,宝钗性格层面有很多相互冲突的地方。你读《红楼梦》读了半天,是否读明白了作者的态度?曹雪芹写薛宝钗的时候,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是不是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这个是我们人性的事实。有时候,你就会遇到一个人,当你喜欢他的时候,又会觉得不喜欢,当你真的不喜欢的时候,又会觉得喜欢。那时候,你就懂薛宝钗了,这是一种类型。我从好演不好演的人物来说,写实性的人物,相对比较好演,但是性格层面越复杂,相互冲突的东西越多,越不好演。
《红楼梦》中还有一类人物,基本上是写实的。但是作者的评价方式,和时代评价人物的方式是互相冲突的,这一类人物也是不好把握的。这一类人物,正体现了作者伟大的地方。在学校,我们会谈论一个话题:中国第一篇用现代学术眼光写的文章是什么呢?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可以说是中国学术史上第一篇用现代文学观念评价古代小说人物的文章。但是为什么王国维用《红楼梦》来写这篇评论,而不用《三国演义》或《水浒传》呢?因为《红楼梦》是带有现代性的。什么叫现代性?现代性的概念,本身就不那么清楚。换一个方法,我来解释清楚:每一个作者,在构建一个故事、塑造人物的时候,必然受到时代价值观的限制和影响,在这个时代价值观里面,只能这样评价人物;换一个时代,就会用另一种方式。人总是有局限的,人的有限性体现在对事物的认识、对人的认识受制于时代的价值观;但是人又是无限的,人可能摆脱这个时代的价值观,从人类的历史、未来来理解人类,这又是人的另一种可能性。一个伟大的作家之所以伟大,就是他在看待事物、看待人物的时候,具有一种穿透力。什么叫穿透力?就是能够打破这个时代价值所造成的限制,他所描写的人物,是那个时代人们不能理解的,也许下个时代,人们也不能理解。伟大的作家,具有一种穿透力。《红楼梦》中,有一些人物,到现代都让我们觉得评价起来很犹豫,不知道说是好是坏,会发生争议。
秦可卿是一个写了一半被取消掉的人物。我们现在读到《红楼梦》秦可卿的一段,是残缺的。原来关于秦可卿一段,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是秦可卿与贾珍的事情败露之后,秦可卿上吊自杀了。这一部分,后来被删除了。原因是我们现在看《红楼梦》脂本里面有一段畸笏叟写的评语。今天没有很多时间讲《红楼梦》版本的事情,脂本里面就是有很多评语,针对主要的人物。一个是脂砚斋,一个是畸笏叟,这两个人跟作者关系特别密切,他们不仅仅对小说进行评价,还影响了小说的写作过程,他们参与了作品的写作讨论,题写了评语。畸笏叟从语气来说,很明显是曹雪芹的长辈,是他提出来把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全部删掉。《红楼梦》每一章回字数都差不多,所以这一回删掉之后,比较短。为什么要删掉呢?在畸笏叟的评语里面,说这个人可能有现实的影子,这样写秦可卿的死,会使人把秦可卿这个人物与现实生活中相关联的人挂号,会产生不好的影响,对这个人有损害,所以他命令作者把它删掉。这样也不是很好理解,秦可卿本身就是不容易被理解的人物,她身上有很多复杂性的东西,这和一个时代的价值观有关系。
我们先把《红楼梦》里面一般認为秦可卿值得赞美的地方列举出来。第一,《红楼梦》的第一美女是谁呢?是秦可卿。她是兼美,兼有林黛玉和薛宝钗之美。林黛玉是林黛玉的美,薛宝钗是薛宝钗的美,两个是不一样的,融合在一个人身上,漂亮不漂亮,和人好不好没关系,如果把一个女性描写得很美,本身就意味着作者对她的好感。在任何文学作品中,把一个人物写得极其美丽,但是毫无可取之处的,据我的阅读经验来看,是没有的。这本身就体现了作者对人物感性上的喜好。第二,她是贾宝玉的性偶像。我们看两条就可以看出来,一个是梦游警幻,在秦可卿的屋子里面,警幻仙子让她的妹妹给贾宝玉性启蒙,梦里的对象,是警幻仙子的妹妹,但是现实生活中的对象是袭人,两个人都给他做性启蒙。他醒过来的时候,大叫一声:“可卿,救我!”这个可卿的名字是警幻仙子的名字,又是秦可卿的小名儿,所以秦可卿听了大吃一惊,怎么叫出我的小名儿来?还有一条,秦可卿死的消息传来之后,贾宝玉当时就觉得胸口像被大锤打了一下,当场就吐出一口血来。不知道从医学的角度来说,一个人受到打击之后,会不会吐出血来,医生可能有别的看法;但是从传统的诗文角度来看,一个人受到打击之后,猛地吐出血来,就是表现他的感情之深,这件事情对他精神影响之大。这就暗示了秦可卿是贾宝玉的性幻想对象。第三,写了秦可卿的聪明贤惠,她是贾老太太第一得意的重孙媳妇,在这一辈里面,是贾母最喜欢的媳妇。从小说来看,贾母是一个有见识、有趣味的老太太,是一个非常有眼光的人,她喜欢的女子,一定有她的长处。同时,小说写到,秦可卿跟薛宝钗有一点相似的地方,她待人接物,可以获得几乎所有人的喜欢。当然,获得喜欢的方法和薛宝钗并不相同,作者也不会把它写得相同。秦可卿的性格形象和宝钗不一样,她是一个善于理解他人、善于和他人打交道、善于尊重别人的人。
这是一个极端贤惠、聪明的女子,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她是一个有见识的人。体现在什么地方?她临死之前,托梦给王熙凤,讲了一个非常大的事情。我们可以认为,如果王熙凤能听得进去秦可卿的话,贾府的衰败,不至于这么快、这么惨。秦可卿提醒她几点:一个是没有不败的世家,到最后都可能走向衰败,其实贾府已经走向衰败,所以要防着这一点,要预先做一点安排。安排非常重要的措施,就是多买祭田,当贾家衰败的时候,第一可以维持宗族的祭祀,意义在于可以维持这个家族的血缘联系,不至于分崩离析,不至于单个的分支谋生无路;第二可以用祭田的收入兴办家塾,即家族的私塾,使子弟维持必要的教育。懂一点中国历史就会知道,一个大家族,要维系不败,不是说永远在政治上不败,这很难保证,也很难保证一个大家族在经济上不受到冲击,而是说一个大家族能够世代延续的根本,在于保持文化优越性。只要这个家族保持了文化优越性,那么它在历史的风波中,在起落的过程中,总会有起来和浮动的过程。如果连教育都不能维持,这个家族就彻底完蛋了。所以历代大家族都对教育非常重视。还有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就是按照古代政治制度,抄家的时候,祭田是不充公的。举例子来说,一个富豪,不能保证他的金银永远不遭受风险,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一天倾家荡产,可能所有财产都要拿出来抵债,但是有一个财产是不会拿出来的,那就是人身保险。大富豪往往去买上亿的保险,因为所有的金银都有风险,但是这个财产可以确定保存下来。古代祭田不被查抄,也与其有相似的地方。这个地方,作者要展示秦可卿的见识非常高。这个人物留下来的痕迹,都是滴滴答答不清楚的,但是我们这样一分析,她是《红楼梦》里面最漂亮的女子,是主人公的性偶像,而且贤惠聪明,从老太太到丫鬟都喜欢她,是很有见识的女人。在古代,大部分时候,女性见识不能表现出来,因为她们不参与政治,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是不一定的,女性头发确实长,但是见识呢,不知道!在古代,如果一个女性非常有见识,这是很不平凡的,似乎是作者要强烈赞美的人。
但是,她却和贾珍——她的公公要好了。她跟公公的行为败露之后,不得不自杀。这样的结局让人不能接受,这和前面的都不能结合在一起,如果她是一个淫荡的女人,她不应该那么优秀。按照作者在一定时代形成的价值观,如果她在道德上有这么多罪恶,她不应该被描写得那么美好,不能够用美好迷惑读者。有人可能这么觉得,她是被迫无奈,秦家势单力薄,贾府位高权重。但是作者早就把一切都取消掉了,秦家可能比贾府地位低一点,但是她的父亲,是一个有实权的五品官,并不是一个很单弱的家庭。她是她父亲抱养来的孩子,但是在礼法上,她的地位并不受影响。也就是说,你不能在这个地方找到证据,说秦家势单力薄,不得不屈服于贾珍。作者用了很多笔墨证明这一点,不是贾珍强迫的结果。我们再读一下相关的文字,贾宝玉在梦游警幻仙境的时候,看到了十二钗的判词,这都是有寓言性质的。有一幅画是高楼上有个美人,悬梁自尽,讲的就是秦可卿的死。“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这个意思说得很清楚,这两个人是陷在梦幻化的情当中。可能有的人会说,这个淫不一定是淫荡的意思,我们读过中文系的人知道,淫的本意就是“过度”的意思。但是在这个地方,恐怕还就是淫荡的意思。后面两句写“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贾珍和秦可卿的行为,实际上是贾府败坏的开始。
而且,大家如果仔细读《红楼梦》,可能觉得很奇怪,有一段,第五回,贾宝玉到秦可卿的房间去午睡,她的房间种种陈设,都涉及纵欲、浪漫、奢华。例如:“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你会发现,这个写法很奇怪,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这就牵涉《红楼梦》写作的特点,基本上是写实,根据生活真实可能性来写,但是有时候,会有强烈的暗示。写秦可卿卧房的摆设,这就是暗示的写法,暗示秦可卿身上的淫荡。作者排除了你的那种猜想,认为秦家势单力薄,其实秦家虽然比不上贾府,但是势力还是相当的。秦可卿嫁给贾蓉,还是门当户对的。这和贾珍戏弄尤二姐、尤三姐,是不一样的。作者非常强烈地暗示了秦可卿对这件事情是有责任的。于是乎,你会觉得这个人物让你难以评判、难以把握,如果真的要表演,有些地方宣传部门可能不同意你那么拍。现在的电视剧有这个内容,就是贾珍和秦可卿的孽情,拍得比较模糊,但是如果尽情去拍,会很不一样。这样一个人物,你如果去读西方文学史,会发现这样一些东西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并不矛盾,并不是不可理解。这个人物的设立,实际上和中国传统文化、小说传统相冲突。至于她和贾珍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关系,过程是什么,小说里面没有很好交代,被删掉的那一部分,对他们的关系描写,我们现在也看不到。
我们回到问题上:这一段為什么会被删掉?畸笏叟提出来,这些内容对人物有伤害,其实恐怕真正的原因不是这样,恐怕是这个人物的这种写法不符合中国小说的传统,不符合那个时代评价人物的常规,这样塑造出来,会让人不安,让人难以接受。《红楼梦》里面有很多东西让人难以接受,因为作者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他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你感到疑惑。虽然被删掉了,但是作者又很犹豫,不知道这个人物要怎么写。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秦可卿的故事,其实是比较混乱的,只是她生病而已。但是第五回的语言、画和判词都没有改掉,小说里面也还有一些痕迹。秦可卿死了以后,全府上下都大吃了一惊,也就是说,这个事情,大家是知道的。《红楼梦》写完了前八十回,后四十回没有写,前八十回其实也没有处理干净。有一次,我读到张爱玲谈《红楼梦》,有一回谈得非常好。张爱玲非常喜欢《红楼梦》,她说心情烦的时候,就端起《红楼梦》,心里就舒服了,《红楼梦》里面有很多信息,第一遍读不出来,第二遍也未必,读得越多,看到的越多。张爱玲有一段讲到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所有主要女性的出现,都有长相的描写,我们看一讲到林黛玉、王熙凤、薛宝钗,就知道她们长什么样子,作者都有描写,但是史湘云没有。史湘云长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张爱玲是这样说的,肯定是作者在某个地方写了,但是不满意,把它删掉了,打算在后面加回去,但是一直没有加,所以史湘云的长相是没有的。我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写史湘云的长相,八个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可以推出史湘云长相。臂宽厚,胸脯也比较丰厚,腰很细,腿很长,臀部比较大,结合起来,史湘云是有点像现代模特的长相,很健康,跟其他女性好像有点不一样。史湘云吃肉,一吃一大块。如果你要问我:一个女孩子长成什么样子,做你的女儿,你会比较满意?我会说,史湘云那个样子,我会比较满意,因为她比较乐观、快乐、健康。不要认为一个女孩子整天悲悲戚戚的是因为心理问题,那首先是身体问题,一个人长得人高马大的,想悲悲戚戚,她自己都不好意思。所以健康才是最重要的。《红楼梦》前八十回,其实没有全部修理干净,这种小的漏洞,还是挺多的。
回到人物身上,这个人物作者没有办法按照他预设的想法来完成,写到后来,他自己也很犹豫。他内心里面有一种创作的冲动,把她写得非常复杂,在当时与道德观完全冲突的东西,他要写进去。但是他身边最体贴的读者都不能接受,放到社会当中,肯定更不能被接受了。我觉得这样的人物,是值得被深思的。讲到秦可卿,就想到了贾珍,好像没有人对他有好感,贾珍是贾府败坏的一个起因。我们要批判《红楼梦》里面的人物,反映了人物的堕落、腐朽,反映了阶级斗争,都会把贾珍当作一个理所当然的反面形象。问题真的这么简单吗?我说的不一定对,但是大家可以想一想。秦可卿死了以后,贾珍大办丧事。我刚刚说了,关于秦可卿和贾珍的关系,没有处理干净,保留了很多贾珍和秦可卿乱伦关系的痕迹。《红楼梦》现在是写秦可卿最后病死了,但是其实保留了很多原来的设计,他们两个人是乱伦的关系。秦可卿死了以后,贾珍大办丧事,这是《红楼梦》一开始最热闹的场面,写得那么铺张,那么大,有问题吗?大家可能觉得这是贾珍的胡闹、任性、可笑。儿媳妇死了,婆婆尤氏不管这个事情,胃疼,住院去了;贾蓉,是秦可卿的丈夫,他当然也办事,但是老头子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好像这个人和他没什么关系。“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这个标题当中好像缺了一个主语,秦可卿死了,贾蓉封了龙禁尉。为了给儿媳妇办丧事办得好看,老爹给儿子捐了一个五品官,也就是说,贾蓉是因为他老婆死了,贪了一个便宜,当了官。整个丧事都是贾珍在操办,公公操办儿媳妇的丧事,而且伤心得没有力气,都拄着拐杖走路。而且丧事要办得好,特地把王熙凤从荣国府接过来,把丧事办得体面。
找不到好棺材,薛蟠告诉他:“我们铺子里面有一口好棺材,原来是一个王爷定下的,一千两银子也买不到的好棺材。”一千两在那个时代算什么价格呢?大概可以买一个小四合院。北京的四合院,现在都要上亿,就去买那个棺材。一个王爷定下的棺材,因为出了事,所以没有拿走,一般人也不敢用,贾珍就拿来给他儿媳妇用。整个过程你会觉得贾珍非常任性,可是背后没有什么问题,秦可卿死的原因大家都知道,因为事情败露了。如果秦可卿死了,一个对自己比较有利的方法,就是让事情办得小一点,使这件事情悄无声息过去。一个为了公公上吊死的女人,不值得张扬。这意味着什么?污名随着死者而去了。当贾珍这样大肆张扬的时候,看起来是暗的,实际上明着告诉所有人,这是什么人,这是谁的女人。干坏事,要有胆量,也要有担当!这是他自己担下来的。我写了一篇文章,写到这儿,不得不拍着桌子,大叫一声,好你个混蛋!这混蛋混得有力气啊!我们当然不是说这件事情上作者对贾珍有什么好感,但是《红楼梦》处理人物,从来不是很简单的,所谓绝对的坏人,绝对的好人,其实是不存在的。好和坏,其实是一个时代下人们建立的标准,这个标准,也是在不断转移、变化的。如果尽曹雪芹的才气,全心全意写,他写出的贾珍和秦可卿,可能真的不是这部小说可以装得下的东西,中国小说里面装不下这样的人物,这也是小说现代性的问题。这样的人物要去演,就会很困难,你很难把握这个尺寸,你很难充满信心地向观众传达你的理解。读秦可卿就让人很为难,读贾珍也会为难。
类似的情节还有尤三姐。尤三姐的故事,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故事,尤三姐非常难以把握。我们现在看到《红楼梦》里面的尤三姐,其实有两个,一个是程本系统的尤三姐,一个是脂本系统的尤三姐。《红楼梦》的两大版本系统,脂本系统原来以抄本系统流行,是八十回的,实际上现在能看到的还丢了两回,这是比较接近作者的原稿的;还有一个是程本系统的,这是一百二十回的,不仅仅后面加了四十回,前面也对作者认为不合适的地方进行了改动,改动得比较多的,就是尤三姐。为什么要改尤三姐呢?程本系统的尤三姐和脂本系统的尤三姐有什么不同呢?我们先讲程本系统的尤三姐。我刚刚已经解释了尤二姐、尤三姐和贾珍、尤氏的关系。说起来是小姨子,其实是社会地位相差很远的亲戚。所以,尤二姐和尤三姐在贾府里面,生活上是得到贾珍的资助的。尤老娘在名义上来讲,是贾珍的丈母娘,丈母娘还带着两个女儿在外面过日子,有时候要投奔贾珍,贾珍去资助也是顺理成章的。但是怎么资助,资助多少,要看性情。这和两个小姨子有关系,她们都是绝世美人。所以在宁国府形成了一种很乱的状态:贾珍和贾蓉与这两个小姨子同时有关系。贾琏素来听闻二姐的美貌,后来通过秦可卿名义上的丈夫贾蓉,去从中促成,娶了尤二姐,他对尤二姐还挺好的。小说中,贾琏把自己多年的私房钱都交给了尤二姐。一个男人,要把自己的私房钱交给一个女人的话,说明两个人的关系就比较深了。贾琏之所以特别喜欢尤二姐,很简单,尤二姐的性格,基本上都是王熙凤的反面。同样的例子,你看《西游记》,牛魔王喜欢玉面小狐狸,为什么呢?因为她所有的性格特征,都是铁扇公主的反面。
贾琏娶了尤二姐以后,尤老娘就带着三姐住在贾琏在外面买的房子里面,在贾府后面不远的地方。贾珍原本和二姐、三姐都有私情,所以贾珍放不下,趁着贾琏不在,贾珍就去偷吃尤三姐。可是半中间贾琏回来了,贾琏的马和贾珍的马在马房里面闹,二姐听到闹声,觉得事情很尴尬,就哭哭啼啼地和贾琏说了一通话,意思就是,我妹妹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贾琏就走进了贾珍和三姐喝酒的地方说,我们哥们是什么人,你不要和我见外,和我见外就无地自容了,他们就一起坐下来了,叫尤三姐和小叔子喝一杯。贾珍是大爷,贾琏是二爷。(宝二爷为什么是二爷呢?这是在他的小家庭里面来说的,李纨的儿子排行老大,但很早就死了。宝玉排行老二,所以叫宝二爷。)这个话的意思就是说,在场的人每个人想法都很清楚。二姐的想法,就是贾珍老是往她这里来,贾珍和她本来就有乱七八糟的关系,贾琏未免要起疑心。二姐这个时候,一心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贾琏,就要把这个事情说穿,意思就是我和贾珍没什么事儿,我妹妹和贾珍有事儿,你要好好处理一下。贾琏的意思就是,我既然娶了二姐,你贾珍总是跑来偷吃三姐,这个事情也不好看,你索性把三姐娶回去。谁也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二姐嫁给贾琏,三姐嫁给贾珍,有什么不妥呢?是做小老婆。这个时候,尤三姐发怒了,这里面有《红楼梦》里面非常精彩的一段。二姐和贾琏的意思,都是让贾珍索性把三姐包养起来,贾珍也觉得很好,所有人都觉得很好,读者可能也没有读懂。三姐突然指着两兄弟骂起来,要他们不要打足了算盘:“花几个臭钱,把我们姐妹当粉头来取乐。”说着搂着贾琏的脖子,给贾琏灌酒,说:“我们两个要好要好!”老辣无耻。贾琏、贾珍都是在风月场上走惯了的,什么场面没有见过?什么女人没见过?什么风流事没干过?但是给尤三姐镇住了。下面有一段描写:“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拍出来,会是让人非常魅惑的场面。“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拿这两个人任意调笑,把这两个人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红楼梦》里面有一句很惊人的话:“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尤三姐拿了两个男人来取乐。
后面的故事,发展下去,尤三姐就这么任意胡闹,贾琏没办法对付她,就和贾珍商量,花儿虽好,可惜刺大,采不下来,索性让她自己嫁个人吧,自己做主好了。做梦也没有想到,尤三姐心里面有一个人,就是柳湘莲。她跟柳湘莲是什么关系呢?五年前看过柳湘莲演的戏,爱上柳湘莲了,只肯嫁这个人,不肯嫁别的人。只要能等到柳湘莲,她什么都愿意,从此以后,一心一意等待柳湘蓮。很多人无法理解,三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是一个淫荡的女人吗?那她会一心一意等待一个男人吗?所以程本不得不进行改动。在程本的作者看来,尤三姐人物形象是不可理解的。程本的改法,就是尽可能消减三姐和贾珍的关系,就是说,三姐虽然和贾珍也有随意的时候,但是她并不是二姐那样随意的人。这样使她的形象比较纯洁,后面她认为柳湘莲误会了她,她就自杀了,这转化成一个非常刚烈的形象,十分贞洁,偶尔有小过失。但是曹雪芹不是这样写的。有一个关键的地方,很多人没能理解,我的理解到底对不对也很难说。三姐是一个放荡的女人,和男人打交道她很随便。但是这种行为,是她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老娘乐意跟你玩就跟你玩,老娘不乐意跟你玩就不跟你玩,你算什么东西?当贾琏试图给她一个安排,像一个大爷一样,完全不听自己的考虑,觉得你就是一个下流女人,你既然和贾珍那么混了,那你就给他做小老婆挺好的啊!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一个放荡的女人有没有尊严?也许我们从习惯、传统,从我们接受的教育来说,都觉得一个淫荡的女人没有尊严,但是曹雪芹认为,一个淫荡的女人有尊严。她要做自己的选择,你不能强迫她,而且当她用放荡的姿态映衬出你的局促、猥琐,彻底堕落给你看的时候,贾琏和贾珍完全应对不过来。这是他要写的尤三姐,这是在乾隆时代,程本在接续《红楼梦》的时候,所无法接受的东西。不仅仅程本无法接受,现在很多人还是无法接受,他们认为程本对尤三姐的改动是成功的,因为他们无法理解曹雪芹。一个伟大的作家,就是不好理解,如果好理解,就不是伟大的作家了。我这里是不是包含了伟大作家对人性的穿透力?他要穿破这个时代价值、观念的束缚,从更彻底的地方来理解人性。所以这也真的是不好演。
还有一种完全无法演的,就是过于诗意化的,包含着过于复杂的成分的人物。最不好演的就是贾宝玉,表面上看,贾宝玉的细节很丰富,故事很多,有的地方也非常有生活气息,但是整个人物很难演。这既包括作者对自己少年往事的回忆,也包含着作者从后来的人生经历所得到的对历史的体会,对中国文化的体会,对人生的体会。他把后来的东西,加到了贾宝玉这个少年人身上去。所以贾宝玉身上体现的,并不是他真实年龄的东西。还有,作者把哲学性的东西,对于历史、人生哲理性的理解,也加到了贾宝玉身上去。贾宝玉那么喜欢女孩,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这个话,你可能读成一个奇特的少年,在《红楼梦》的故事里面,有些细节相互矛盾,只能说到八十回的时候,贾宝玉是十六岁。你可能认为,这是很奇特的性格说出来的很荒诞的话,其实不是,这里面包含了一种哲理性的东西。我们从人类的文化结构来说,男人是否比女人难看?女人是否一定是美的?你要知道在自然界,雄性动物比雌性动物美,所以我们看杨丽萍跳孔雀舞,就觉得很荒诞,那个孔雀是雄孔雀啊,雌孔雀是灰蒙蒙的,这本身就是把自然界的因素,用人类社会因素扭曲的结果。在人类的文化结构里面,两性不仅仅是自然性的东西,还有社会性的东西。一般在女性身上,更多承担着人类美丽和感性的因素;而男性身上,更多是勇气和智慧的因素,是文化分工的结果。女性所体现的美丽,实际上是人类所追求的美丽。当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红楼梦》,说“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真正表达的意思是:男性是社会的主体,男性承担着这个社会政治和文化的价值,但是,男人所承担的东西,在男人身上所体现的价值,不能给生命美好的意义。在作者的理解当中,其所处的时代,男人所代表的是主体文化,是没有价值的,男人变得堕落、猥琐、肮脏!而女人,更多地体现了人性美好的一面,女人体现着美丽、生命的感性。因此,当由男人承担的主体文化不能为生命提供价值和意义的时候,生命无从定义的时候,就回到生命的感性、生命的美上。也就是说,如果生命没有意义,就可以回到生命固有的美好上。这个感性的美,是女人体现的。以上其实包含了这样一种很复杂的哲理性东西。如果要演贾宝玉,他身上非写实的部分太多,会比较难。贾宝玉身上包含着写实的部分,这一部分又是多层面的、冲突性的,他还包含着很大的非写实部分,所以贾宝玉几乎是无法演的。相比较而言,林黛玉要好一点,但是她身上也包含着很多诗意的想象、很多诗化的成分。
我这是从表演的角度来说,什么样的人物好演,什么样的人物不好演,实际上,我想分析《红楼梦》塑造人物的不同角度和方法,以及里面包含的值得我们深思的东西。我也许说得不太好,或者大家跟我的理解不一样,但是我说了我想的东西,我想的东西可能和别人不一样,这一点我还是很自信的。
(选自《名作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