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未名湖畔的两只小鸟,是普普通通、飞不高也飞不远的一对,他们喜欢自由,却常常身陷牢笼;他们向往逍遥,却总有俗事缠身!现在,小鸟已变成老鸟,但他们依旧在绕湖同行。”在与妻子乐黛云合著的《同行在未名湖畔的两只小鸟》中,汤一介在序中这样说。从青春到迟暮,在未名湖的见证下,他们在风雨中相偎相依,阳光下比翼齐飞。生命因爱丰满,就像醇香的美酒,愈久弥香。
1948年,17岁的乐黛云怀着满腔热忱报考了北大英文系,父亲是中学英文教师,她从小便熟读外国文学,受屠格涅夫笔下的革命女性影响,渴望做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阴差阳错,她的入学考试作文赢得当时在北大任教的沈从文的喜爱,被录取到了中文系。
因为血液里有苗族人的热情直爽、敢说敢干,又积极追求进步,乐黛云很快担任了北大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宣传委员,在共同的工作中,与担任组织委员的汤一介逐渐熟识。汤一介大她四岁,同样出身书香世家,父亲是北大教授、国学大师汤用彤。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便是:“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素位而行,随适而安;毋戚戚于功名,毋孜孜于娱乐。”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于国家命运的关怀使得两个人自然而然地走近了。
朦胧的情愫是在彼此欣赏中萌芽的。有一次,两人到天坛去玩,读过《中国建筑史》的汤一介便给乐黛云讲“斗拱”,讲建筑史,她感到匪夷所思的问题,他都能讲得清清楚楚。望着平时拘谨内敛、此刻却滔滔不绝的他,她的眼里顿时多了崇拜。而在北大的舞台上,她的才华同样让他仰慕,组织晚会、指挥活动,那个活力四射的身影都让他觉得“那么美,那么有激情,那么感动人”。
一个儒雅内敛,一个热情奔放,性格上的大相径庭非但没有成为障碍,相反,更加吸引了对方。一次去农村,躺在草地上休息的当儿,汤一介揪了几根小草放在乐黛云工装裤口袋里,不需要什么绵绵情话,她只感到心砰砰直跳,“他是一个含蓄的人,这几棵小草已经很感动人了,至少是以心相许的感觉。”
他含情的眼神暴露了心中美好的梦想,她感到,一种新的关系就要开始了。他们的身影开始出现在未名湖畔、图书馆里,还有景山后山的乱石小路上,开辟一条新的道路常常让他们乐此不疲。
爱的藤蔓就这样蓬勃葳蕤起来,在写给她的信中,他热烈地表露心迹:“烈焰转瞬即逝,但它照亮的面积更广阔。我想,就让我们走到一起吧,那是两支烈焰的汇聚!”她的回应同样豪情满怀:“生活应该燃起火焰,而不只是冒烟!”她送给他的那本《绞刑架下的报告》,许多年后,书中那些让人热泪盈眶的片段他仍然能背诵如流,“我读了之后,有了一个信念,我应做个热爱生活、热爱人类的人”。
由这本书,他更加了解和喜爱她。当她作为北京学生代表途经苏联到捷克参加第二届世界学生代表大会时,他一时竟有些惴惴不安,“她俄语好,怕她跑了不回来了”。
度过了激情燃烧的大学时光,1952年,他们结婚了。没有戒指,没有礼物,在一位好朋友陪伴下,乐黛云就这样从北大沙滩走到汤一介在北海的家。
彼时,新中国刚刚成立,两个革命青年怀着寻找真理、探索人生的梦想投身工作,他去了北京市委党校,而偏爱鲁迅的她,留校后教授现代文学。1956年,汤一介响应周恩来总理提出的“向科学进军”,重又回到北大哲学系研究中国传统文化。一个国学底子深厚,一个外文扎实,书桌前的交流探讨总是那么热烈和深入,简单的日子平实又幸福。
正是政治运动轰轰烈烈的时期,单纯、乐观的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风暴会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为了让年轻的知识分子能够发表文章,作为党支部书记,不甘现状的乐黛云组织八个人准备办一本“同仁刊物”,谁料,刊物还没有办起来,“反右”就开始了,其中两篇选题被定性为“反毛泽东思想”“攻击党的领导干部、攻击军队”,虽然选题与她无关,但她是书记,又是发起人,于是,1958年,正在坐月子的乐黛云被划为“极右派”。
一顶帽子扣在头上,瞬间什么都没有了,党籍没了,工作停了,同事划清界线了,环视周围,家庭破裂、夫妻劳燕分飞的比比皆是。突如其来的灾难没有吓倒汤一介,他给中文系打电话表示有意见:“乐黛云17岁入党,怎么可能是右派呢?”事情传到哲学系,因为“划不清界限”,他被给予严重警告处分。
孩子刚满8个月,乐黛云就被下放劳动了,汤一介坚信她不是“右派”,坚持每周给她写信,信封上坚持称呼她“同志”。意料之中,他被揭发了,反“右倾”中,又遭到了批判。在那个政治决定一切的年代,尽管受她牵连,但他始终信任她、爱护她,从没想过要离开她。
在北京远郊农村,乐黛云背石头、修水库、垒猪圈,即使是最黑暗低沉的日子,她也会扎一条最鲜艳的头巾。是他的信,给了她希望、勇气和渡过难关最重要的力量,“那时要没有他的信,真会崩溃啊”!
政治运动接二连三,很快,“文革”开始,因为和邓拓的一次谈话,汤一介也没躲过被打成“黑帮分子”的厄运。他每天都要写检查、交代“罪行”,没完没了的挨批斗。最艰难的时候,整天被关在哲学楼审查,常常要到夜里十一二点才能放出来。那时,乐黛云已回校参加劳动,属于“死老虎”,相对自由。顶着“右派分子”的帽子,白天干完活,晚上她就坐在哲学楼的台阶上等他,“你不知道下一分钟会把人带到什么地方去,你永远再也找不着!”
“我坐在那里很重要”,两三个月,乐黛云风雨无阻。她的等待和陪伴给了他最大的慰藉,支撑他度过了饱受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的最险恶的日子。风雨中,他们始终“生死与共,互相信赖”。
1969年,汤一介和乐黛云带着儿子到江西鲤鱼洲接受劳动改造,在“五七干校”,因为要把泥做成砖,乐黛云的腿整天泡在水里,由此落下了病根。好在,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运和幸福。
20多年动荡的日子终于过去,熬过冬天,他们迎来了学术上的春天。
“文革”结束,相继恢复工作后,汤一介和乐黛云抓紧时间学习、写文章、搞研究。他综合各家所言,建构出一套中国哲学理论体系,而她则“另起炉灶”,成为比较文学的拓荒者。从那时起,他们重拾起年轻时的习惯,黄昏的时候总会沿着未名湖走一走,交流一下学术。她思想活跃,接受新鲜事物快,提出的思考常常被他采纳;而大大咧咧的她也会在他的提醒和监督下,把研究做得更为细致和严谨。那湖边的二月兰,不知名的小花,树丛中的鸟儿,和他们的身影一起,成为北大校园里一道浪漫又温馨的风景。
学术上相得益彰,生活中琴瑟和谐。喜欢大自然的两个人,去看最壮丽的冰川,最飘逸的云彩,波罗的海边、莱茵河畔留下了他们牵手相依的背影。不管到哪里,她总会买各种各样的工艺品小兔子送给他,因为,他属兔。
为了推动中国文化从传统走向现代,汤一介呕心沥血,于76岁高龄发起并主持规模超过《四库全书》的《儒藏》工程,而那时,他已被查出肝硬化。尽管为他的身体担忧,但她还是选择支持,她知道,那是他自90年代就有的梦想。
60年相扶相携,他住院,她也“住院”,只为陪伴他;她腿不好,在湖边散步时,他便死死揪着她的衣服,生怕她摔倒;她腿疾严重,没法陪他旅游了,他大度地说:“只要有你陪着,坐在家里看云彩,也是美好的。”
可是,先放手的竟是他。2014年9月9日,留下一句“再也没什么遗憾了”,心力耗尽的汤一介离开了这个世界。遗体告别仪式上,一副挽联令人动容:“未名湖畔鸟飞何疾,我虽迟慢誓将永恒。”落款是:你的小黛。
携手半个多世纪,忠贞爱情成就了两位学术大家。斯人虽已去,未名湖畔那两只同行的鸟儿却成为北大学子记忆深处的美好。花丛中徜徉,砥砺中前行,最好的爱,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