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胜
陈正音教授正式退休了。
目光清澈、仪表儒雅的陈教授,整整从艺六十载。从舞台上琴声激昂的部队文艺兵,到特招入校的艺考生,陈教授成绩超群留校任教,后来又调入省交响乐团任驻团作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人生轨迹再次转折,从北方落户秀丽南国,重拾教书育人的行当,陈教授的行动路线刚好在中国地图上画出一个三角形。
十八年里,呕心沥血,桃李天下。不分寒暑、雷打不动的每天早起,是他奋笔疾书、遨游乐海的激动时刻。一万多个小时的耕耘换来等身著作,德高望重的陈教授也可谓有着精彩人生了。
二月初,正值陈教授七十大寿。全国各地和海外回来的众弟子齐聚一堂。白发如霜、精神矍铄的陈教授与众弟子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明亮的眼睛里透着激动与喜悦,和谐安详的气氛充满了整个宴会厅。陈教授的弟子中不乏赫赫有名,甚至在国际乐坛崭露头角的作曲家、音乐理论家,这会儿在陈教授身边,又一个个变回了嬉笑顽皮的当年模样。陈教授慢慢小口抿着酒,心情无比舒畅。看着眼前喜笑颜开的大孩子们,回忆着那一幕幕音符飘扬的点滴,他情不自禁地喝醉了……
夜里,躺在自家的书房沙发上,音乐类、唱片类、文史哲类资料书籍,从地板齐到房顶环绕左右。陈教授的军旅情结,从此刻盖在身上军绿色的棉花大被子可见一斑。虽然脱下军装已经半个世纪了,可陈教授仍然坚持着军人的习惯:每天早起,坚持锻炼。
朦朦胧胧之中,不知是美酒助梦,还是因喜悦开启了尘封已久的片片记忆,自己从少年至三十八岁间传道受业的几位恩师,如同放电影似的,一幕幕浮现出来。光头,抱着吉他,如禅师入定般平静,这是启蒙恩师红军啊!梦中的音乐似曾相识,那颗颗晶莹饱满的音符,又从远至近地在寂静中响起。
正式学艺是十三岁。乐感尚可的陈正音自幼其实更喜欢的是美术,他早早地便表现出过人的美術天赋。整本整本的连环画人物几乎费光了他每年大半的作业本,陈光镒笔下的关羽,刘锡永笔下的赵云,钱笑呆笔下的猪八戒,刘继卣笔下的美猴王,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中。后来,陈正音无意中迈入街头商店,脸上自带紫色胎记的小店主有一把吉他,正音学了几首“民间野路子”的吉他手法,慢慢迷上了这音量不大却令人欲罢不能的新鲜玩意儿。
他的第一位吉他老师红军,纯属夜半街头偶遇。一阵风将一阵飞扬的吉他声传进了正音耳朵的同时,也让他的心脏一阵抖动,后来才知道那曲子是《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在那个“花衬衣,喇叭裤,六弦琴”约等于小流氓的时代,听到它简直是天方夜谭了,正音的选择无疑更显得另类。
红军老师本身演奏能力很强,技巧高洗练超,音质饱满,表达质朴而生动。正音印象最深的就是红军老师的吉他声音传得特别远,还特别清晰。有一次冬天去上课,隔着三四百米就听到飘扬的音乐,远听还以为是一架如钢琴般的神秘击弦乐器呢,琴声在冰凉的空气中弥久不散。
红军老师善于用貌似不够学院派,却准确精炼的比喻来启发正音:“用心!你要先在心里想好,要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再动手。一个音也不要弹错,错一次就重来,再慢弹十遍对的。”“吉他的和弦,要好像钢琴那样敲出来,齐齐地发音才对,声音要能从这个音孔里像拳头捏紧般击出,和声才好听。”“《二泉映月》,我觉得能听见另外一个世界,安详平和,恍恍惚惚忽的,而不是一个要饭的瞎子心里有多少怨气与难过。”
当欣喜地看到正音能完整流畅地演奏吉他难度颇高的几首大作品时,红军老师建议道:“除了吉他曲,二胡曲、琵琶曲、乐队作品你都应该听,口琴也好听得很呢,你去好好听《黑名单上的人》最后那段音乐!”而老师自己却开始把邓丽君和街头巷尾的流行歌精心编成吉他独奏曲,乐此不疲地成天弹奏着,自娱自乐且听众越聚越多。正音迷惑不解了:难道邓丽君的小歌,比《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魔笛主题变奏曲》《大教堂》这些高大上的名曲更值得自己的古典吉他老师重视吗?红军老师感觉到了学生的困惑,笑道:“我觉得音乐要说心里话,我不觉得古典名曲就比一首好歌高级。它们是不一样的好,不用放在一起比。”
多年后,陈教授才从物理声响学角度彻底领悟,红军老师的吉他演奏是做到了让发音体充分、协调地震动起来了,而且粒粒发音起震果断,所以琴声的波形就呈梭状,层层穿透空气,传得远而清晰。“我的红军老师那会儿还是工人,在那个还没有手机、没有传呼、看病上学公费的年代,他绝不可能了解如此边缘高深的发音与艺术理念,他是全凭自己的感觉做到的——专注达到了灵悟。”
教授翻了个身。模模糊糊之间,一个大腹便便、秃顶的人出现在了脑海中,满脸笑意……呀,是宇光老师!嗯,那会儿自己还当兵呢。
进了部队的正音,被分配在乐队弹低音贝司。当沉甸甸的四弦贝司挂在脖子上时,正音懵了。“弹旋律?明显不好听,弦也比吉他少两根。弹分解和弦?效果更糟,乐队声音一片混乱。”弹乐队键盘的老兵王班长给他提出了两个好建议:歌曲伴奏就扒现成的磁带,乐队伴奏要学和声呢。
于是,陈正音上街买了本苏联传统和声学的书,几个月啃下来,云山雾罩的。正值百般无奈之际,第二位老师出现了,他就是当地军区文工团的作曲家宇光。宇光老师是西安音乐学院的高材生,拜了国内顶尖的和声学前辈杨先生为师,多年学习实践,基础扎实非凡。老师貌似威猛,内心却是极其敏锐而善意,更难得的是自然学科知识丰厚,在点拨正音深入浅出了解传统作曲体系来龙去脉的同时,大大拓展了正音的视野:啊,和声学就源自教堂合唱;原来天上星星闪烁旁不亮的区域,不是没东西,是东西太多了反而不亮的;核动力航空母舰不是用核反应直接作推动为,而是拿核反应堆把海水瞬间烧成蒸汽,用蒸汽推着“海上城堡”水上航行呀;音乐变化史原来和文学、美术,还有人类重大历史事件如此互表里呀……
“音乐创作理论,集大成者是贝多芬。后传至俄罗斯,建国后才传到中国。一体分成五科,常常分课讲授,像你这样悟性高的孩子,也可以一个老师始终带你。但是现在音乐学院不这样教了,那会把老师累死的。”“学院派作曲家的老师只有两个:巴赫和贝多芬。我觉得,把贝多芬研究透,就够了。”正音想起宇光老师,内心就涌起一股热流,又是一位素昧平生、一分钱学费不收,尽心尽力培育自己成长的良師益友!
不知不觉地,陈教授的思绪又切换到教自己巴赫对位法的第三位作曲恩师——成翔先生身上了。眼镜后面那双深邃的双目,显得冷静,透着智慧。正是他,向自己同时打开了民族音乐的大门。
“在浩瀚如海的民间艺术面前,作曲家就像海边拾贝壳的小娃娃。”“和声、复调、配器,当然重要,但我看终究只是包装外衣、金银首饰,旋律才是那夺人心魄的美女本人。看看流芳千古的柴科夫斯基、肖邦、比才,答案就一目了然了。他们是真正的大艺术家。”
多年后的实践证明了,他一语中的呀!也正是他,向自己重启了作曲生涯的设计图。“真正的作曲家,不应仅仅停留在组织音响的层面,匪夷所思地自我表现的状态,还要去了解社会、了解人,搞清楚自己的音乐到底写的是什么,为谁写。”自己关于《国富论》、弗洛伊德的学习笔记,就是在这位声名远播的作曲家课上留下的作业呢。
“一位睿智谦虚的学者,一位深得百姓喜爱的人民艺术家。如果给他人说起,这位作曲家还带着自己研读了《资本论》《梦的解析》,研究了欧洲探险家在中亚细亚的探险著作,从而启发了我重新体会各种音乐文化交流融合的轨迹与渊源呢。嗯,大部分人都不会相信呢。”
半梦半醒之间,陈教授忽然记起,自己曾在一篇谈论中国当代优秀艺术歌曲的代表性作曲家论文中,满怀敬意地说道:“西域各民族艺术的千百年沉淀,古丝道多宗教文化的碰撞交融,大漠黄沙下掩埋的瑰丽珍宝,这一系列的课题,几十年的南北疆调研,使他沉醉其中,流连忘返,慢慢融会贯通了。新疆的民歌艺人,十二木卡姆每一支流派的某一个传人住哪个村落;造型奇特、音响神秘的民族乐器,哪一个地区的某某师傅造得最好,他都如数家珍。”
天色微微亮起来,一束金色的阳光正好照在陈教授的眼皮上。瞬间,如同照进自己心灵深处似的,一个明亮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对呀,我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琴童,成长为今天一名有些成绩的专业文艺工作者,都是梦中相遇的这几位恩师合力培育的结果呀!他们彼此几乎不相识或不来往,却如同一起商量好似的,做了一个拼图计划,在自己身上群策群力,又各自分工,完成了艺术前辈对求学后生的期望与寄托,引导自己从实践到理论,再从理论回到实践。嗯,自己是多么幸运啊!”
好了,应该再提笔,讨论一下,究竟什么样的艺术教育才是好的教育?究竟什么素质才是一个音乐艺术教育者最核心的品质?“老陈同学,你人可以退休,思考艺术之心,牵挂艺术之心可永远不能退休呀!”陈教授边掀开宽大温暖的军用被,边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