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格神游

2018-06-19 02:55撰文摄影十一郎署名除外
厦门航空 2018年6期
关键词:古格拉达克壁画

撰文/摄影_十一郎(署名除外)

如果说青藏高原的其他地方是人间仙境的话,那么阿里的壮美景观,则是造物主创造出来留给自己的地方。在这里,曾经的古格王国,是怎么也无法绕开的人文历史话题。

晨光下金黄色的古格遗址

西藏阿里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屋脊”,对于很多生活在高原的人们,也是相当遥远陌生的地方。1997年我第一次进藏,是因为对雪山的向往,从那时开始,不断为了雪山攀登进出青藏高原。21世纪初,我参与了一家民间公益慈善基金会的创办,并作为第一位员工和秘书长,从此扎根西藏西部的阿里地区。与雪域结缘二十一载,往返高原超过一百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计算过次数了;倒是一直记得至今上下阿里三十八次。

因为在基层开展公益项目的原因,阿里地区的七个县三十六个乡镇,我去过三十个。其中,拥有神山圣湖的普兰和拥有古格遗址、土林奇景的札达,则是我最常去的两个县。

TIPS

而今的札达县名称,来自1956年“札布让宗”与“达巴宗”合并的“札达宗”,后来改称“札达县”。在旧西藏“宗”,相当于现在的“县”。札布让,是“神圣的、独一无二的”意思,古格王城遗址就位于札布让。达巴,意为“射箭者”。二者合二为一取各自的首音节才叫“札达”,而不是网上谬传的“札达是下游有草的地方”。

阿里地名的由来

在西部阿里广袤的大地上,最早被文献记载的政体,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象雄。作为古代高原上曾经三足鼎立的象雄、吐蕃、苏毗三大割据势力,自公元七世纪中,来自山南雅隆河谷的吐蕃逐渐一统高原。也就是说,象雄和苏毗,在相当于内地唐朝初年的时代,就已被吐蕃征服,并消失在历史的帷幕之后。

吐蕃王朝延续了两百多年之后,末代藏王达玛赞普的两个儿子各拥势力、同室操戈,再加上平民奴隶大起义,曾经雄踞高原,一时无两的吐蕃王朝分崩瓦解。达玛赞普的一位曾孙子叫吉德·尼玛衮,他带领末代王室的一个分支,一路从日喀则向西逃离,最终到达阿里。尼玛衮娶了阿里普兰当地头人之女为妻,建立了象雄灭亡两百多年后西部西藏的第一个地方政权。

据记载,“阿里”这个地名,就与他有关。以前,这里一直叫作“象雄”。尼玛衮建立统治之后,骄傲地把当地叫作“阿里”,直译就是“我的”,意译则为“领地、属地”。可以想象,作为末代藏王的后代,尼玛衮和父兄们一路从拉萨往西跑,一个大家族经历了近百年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生活,终于有自己的地盘了,那是多么畅快的事情!

神山冈仁波齐(摄影_孙岩)

俯瞰扎达村(图片提供_阿里旅游局)

古格王国:千年前的吐蕃余晖

尼玛衮死后,他的王国一分为三:长子“日巴衮”,统治西面的“麻域”,也叫拉达克,位于今印控克什米尔地区;次子“扎什德衮”,统治东南部的布让(今阿里地区普兰县),这一系传承不久,就被古格兼并了;三子“德祖衮”,统治东北方的古格(今阿里地区札达县)。

古格王国始于公元10世纪末,至1635年被灭,前后十六任国王传承了近七百年。古格最强盛时期,号称有十万属民。其控制的疆域,应不仅在札达县,还应包括现今阿里地区的普兰县、日土县、噶尔县的部分区域。

古格王国初期,在西藏历史上做过一件大事,那就是1042年,从古代北印度迎请阿底峡尊者进藏,并开创了藏传密教的后弘期。而实际上,除了宁玛派,藏传密教各派都是后弘期才开始出现的。各派的显密修行,多多少少都传承自阿底峡倡导的体系。

当然,阿底峡(其实是他的弟子仲敦)也创建了一个大教派——噶当派。噶当派发展到14世纪,全派改宗为“格鲁派”。也就是说,近代藏传密教势力最大的格鲁派的渊源,也要追溯到阿底峡尊者。

古格王国之所以能够大量引进外来的新兴密宗佛教,是因为其国力曾经相当强盛。绵延近七百年的古格王国,为后世留下了古格遗址、托林寺、科迦寺、东嘎皮央洞窟、香孜城堡、达巴宗堡、阿钦沟石窟寺等辉煌灿烂的文化遗存。除了科迦寺位于普兰县,上述重要历史遗址都位于今天的阿里札达县。

古格的惨烈灭亡

古格王国绵延近七百年,留下来的历史文献却很少。除了开国与灭亡,有一定的、仍需甄别的教派史记载,中间的几百年至今依然未厘清其具体究竟。

古格王国的灭亡,是一个凄惨的历史故事。根据对卫藏地区记载和阿里本地记载的对比研读,以及对当时西方传教士记录的勘考——是的,你看得没错,确实有西方传教士很早就来到了阿里——我想,我大致是可以说说这个故事的。

古格王朝开启了后弘期,并一直以藏传密教作为官方宗教,直到1624年。

1624年,也是内地的明朝末年,权宦魏忠贤最猖獗的时候。这一年,也是满清的努尔哈赤大举进军中原的开始。这年,古格发生了什么呢?

这一年,几位来自欧洲的天主教士千辛万苦、穿过喜马拉雅山脉,到达古格开展传教活动!

传教士对西藏的向往由来已久,因为古代有一个“约翰长老”的传说:在东方有一个信奉天主教的“约翰长老”。他不仅是天主教的长老,而且是东方某地的国王。于是,那些颇有些牺牲精神的天主教各支派传教士,纷纷希望由自己第一个找到约翰长老,并由此成为传教史上的功勋人物。

1624年来到古格的葡萄牙耶稣会传教士安德拉德、马克斯,就具有这样的精神状态。这是西方人第一次深入西藏。1625年夏天,安德拉德、带领另一位传教士冈萨雷斯重返古格王宫所在地。当时的古格王,名叫“赤扎西扎巴德”。据记载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很好地打动了他。

安德拉德得到古格王的许可,开始兴建西藏的第一座天主教堂,之后又有4名新的传教士陆续到来。

层次分明的土林(摄影_孙岩)

1626年,古格王赤扎西扎巴德和王室眷属皈依了天主教,这可也成为西藏政教史上石破天惊的大事。

据记载,古格王很开明,并不强求其他的贵族和属民必须皈依天主教,还依然可以信奉藏传密教。至于古格王带着传教士安德拉德等人去托林寺跟喇嘛们辩法,就不仅是开明可以形容的了。

但这仅仅来自宗教的吸引力吗?这背后还有其他原因吗?

当时的古格,权力划分是这样的:国王赤扎西扎巴德执掌政权;他的弟弟担任最高宗教领袖,掌握教权,驻锡在距离王宫18公里的托林寺。

国王和大喇嘛这对兄弟之间矛盾重重,大喇嘛甚至掌握了很大一部分世俗权力。古格国王试图通过引进和推崇新的宗教,打压大喇嘛兄弟不断膨胀的势力。这或许才是王室皈依天主教的现实驱动力吧。

如此一来,古格就成为青藏高原罕见的、几乎唯一的“天主教王朝”——可惜昙花一现。

1630年,古格王颁发了一道旨令,剥夺了僧侣们某年的收入,激起僧侣们带头造反。然后国王的大喇嘛兄弟,又跑去隔壁的拉达克王国,寻找拉达克王室的武力干涉。而在古格和拉达克的交往史上,两个小国之间到了后期都常常征战不断。拉达克国王得到这样的邀请,那个心情,可想而知。

日土宗遗址(摄影_孙岩)

1634年,在古格僧侣阶层的内应之下,拉达克军队攻入古格。在这场征战中,拉达克一方大开杀戒,并很快包围了古格王城,但却久攻不下。

古格王室的城堡,位于高高的土山上,地势极为险要。并且只有一条上去的窄路,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并且山上的食物储备充足,土山里还有一条密道可以直接取得饮水,非常易守难攻。

拉达克国王采用各种强攻方式无果之后,心生一计:他每天都在古格王城下面屠杀古格的贵族大臣或者是平民,并告诉古格王:你什么时候投降,我什么时候停止。

于是,一个信奉藏传密教的国王通过残忍杀戮,迫使一个刚刚信奉天主教的国王心软举手投降、引颈就戮,而且双方还是共祖关系。对照释迦牟尼舍身饲虎的故事,这个事有点儿凌乱。古格国王投降后,拉达克国王带走古格王室成员、杀尽古格的大臣和将领,并占据古格为己有。而今,古格遗址干尸洞便是此事的遗址。

历时近700年的古格王国就此覆灭,留下了辉煌灿烂的古格文化遗址。

至于“十万古格人一夜消失”的网络传说,实际上是个“伪命题”。首先,以古格王国遗址的规模,当年这里最多能够居住几千人,所谓的“十万古格人”应指古格最强盛时期控制的人数,其地域覆盖相当于现在阿里的三、四个县,除了王城周边的人民可能被杀害,然后集体逃亡,其他各处的属民应该一直在繁衍生息。其次,“十万”这个数字,也很可能是古代传说记载的一个夸张虚数——为了强调其人多,而不是真的进行过人口普查。在藏传密教之中,“十万”是一个最常见的象征数量巨大的虚数。比如江孜白居寺的“十万佛塔”,号称里面绘制了十万幅佛像,实际上我去过多次、也查过不少研究文献,里面是不可能真的有“十万”幅佛像的。这就是个虚数。

拉达克占据阿里的历史还要再延续半个世纪,到了康熙年间,才由西藏新兴的格鲁派搬来和硕特蒙古骑兵组成联军,通过另一场战争,将阿里重新拉回祖国的怀抱。

见天地、见众生,照见自我

而今我们处于一个更加容易四处游历的时代,每一年都有很多人前往青藏高原、前往西部阿里。来到这些自然风光和文化传统很有特点的地方,除了欣赏风景,我也建议出门的行者更多地去了解当地真实的历史文化。

古人云“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诚不我欺。而作为一个现代人,更应当考虑为自然、为他人做些什么。

以我个人十年阿里的工作生活经历而言,见过天地大美、关注人文与当下,才能真正地通过行走历练照见,并成就一个更加完善的自我。

古格壁画(摄影_孙岩)

TIPS

古格壁画:历史最悠久、造诣最高超的高原佛教壁画

今天的青藏高原,已被发现、可考证渊源的最早的佛教壁画,中部以山南地区的扎塘寺为代表,西部则以阿里地区的古格遗址和托林寺为翘楚,两者均建自11世纪。后者的规模,更是远远大于前者,壁画的保存水平也更加完整。

观赏古格的壁画,一般以上午去古格王国遗址、下午去托林寺为比较合理的行程安排。当然,如果有时间两处都盘亘一整天,那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古格王国遗址,位于札达县城以西18公里处象泉河畔、土林之间的一处高耸陡峭的土山之上。占地72万平方米,房屋遗迹445座、窑洞879孔、碉堡58座、佛塔28座、大小粮仓11座,至今整个遗址建筑群依然相当有规模。

托林寺的壁画,以杜康和白殿为最。其绘画风格、表达题材,均与古格遗址相似,现存规模也是让人惊叹。

古格遗址和托林寺的壁画,是高原至今历史最悠久、艺术最精湛的佛教壁画精华。欣赏过这里的壁画,以此为一个文化源头,才能够更好地观赏西藏其他地方的佛教壁画以及比壁画晚出的唐卡艺术。

擦擦和铜号:从古格流传出来的文化符号

曾经的古格王国,不仅拥有辉煌灿烂的佛教壁画和建筑遗址,而且还有一个而今在青藏高原各地可见的“宝贝”,其在高原的源头,可以上溯到这里,那就是擦擦。

“擦擦”是梵语的音译,其意思就是:用模具压制的小佛像。这种宗教用品,最早出现于古代印度,然后主要是通过西部阿里传入高原。

常见的擦擦,主要的原材料是泥土,因而它具有极好的可复制性和传播性。相对于游牧为主的高原人民而言,当他们接受了一种新的信仰和崇拜,就要考虑游牧过程中随身携带的方便性。如果说,唐卡是便于携带、供养的壁画替代品的话,那么擦擦就是便于携带、供养的塑像替代品。

西藏阿里的擦擦,在历史悠久和艺术造诣方面,都是青藏高原的佼佼者。去过高原寺庙的朋友,可能会留意到寺庙里经常有巨大的铜号,而且由许多可以伸缩的部分套装构成。平时缩好,也有一两米,做法事活动时拉开来,有的长达四五米。这种铜号,吹起来声音浑厚洪亮,可以传出很远很远。

我在古格时期建造的普兰科迦寺,曾经请教过当地一位学者。他告诉我,当年古格国王绛曲沃,派人迎请阿底峡尊者从印度来到阿里,据记载就是从今天普兰口岸附近的山谷过来的。国王为了表示对阿底峡的尊重,请人打造了可以伸缩的铜号,远远地用洪亮的号声,表达国王的盛情欢迎。后来,这种形制的铜号,就随着后弘期密教向卫藏腹地的推衍,而逐渐成为高原寺庙的“标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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