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越
那是盛夏的六月天,知了声声。窗外碧绿的浓荫闪烁着金色的阳光,偶尔掠过一只细长的飞鸟,我甚至听见羽毛擦过风的声音。一眨眼就到了最后一天。偌大的礼堂里,最前排有一个位置空空荡荡。我的心头像被硬生生割去一块肉似的疼。“今天是离别母校之日……”那呆板的声音还在施展催眠术,然而我的心早已不在此处。我寻觅着,谛听着,在遥远的风里……
“我怎能把你比作夏天?你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
但是,鲍西娅先生没来。
曾几何时,这是我每天巴不得的好事。语文实在无聊,她要是不来,岂不是好事一桩?曾经,她在上面讲课,我在下面开小差,把她的发型、脸蛋和她的课细细评判个遍,最后得出结论:她既臭美又做作。我悄悄叫她“巫婆”。作业爱交不交;听写时要么偷偷翻书,要么瞄一眼同桌再胡乱写几下。只有一次例外,那节课是讲《威尼斯商人》。我认认真真早读,认认真真听写,同桌像看外星人似的看我。只有我知道,我绝非对“巫婆”回心转意,只是为了——莎士比亚。
听写发下来了。我迫不及待地翻开,而血红的叉叉赫然在目。我脑门一热,冲向办公室。她大概心情好,微笑地转向我,一本英文的《威尼斯商人》摊开在桌上。我愣了愣,把听写给她看。她皱起一弯柳叶眉,仔细地辨认着,最后说:“好像这几个字确实没错,但是你啊,要是把笔画写得再清楚些就好了,你回去抄几遍吧。”她抬起头看向我,清澈的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
我默默点头,走出办公室。关门的刹那,我听见她和别的老师说:“这孩子啊,其实挺聪明,只是不肯好好读书……”我的心猛地抽搐了。她的目光多么清澈,她的声音多么温柔……内疚逐渐填满了我的整颗心。
而现在,她没来。难道没有她,这还能算是毕业典禮吗?
从前的那些午后,她一句一句地念着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嫩蕊作践,夏天出赁的期限又未免太短……”她清澈的眼眸微微发潮,注视着六月的风。我猜想,那儿是另一个世界,那儿阿登森林永远蓊郁,奥菲利娅的迷迭香永远不会凋零,鲍西娅的身影在法庭上永远鲜活。“天上的眼睛有时照得太酷烈,它那炳耀的金颜又常遭掩蔽……”她是白纸似的孩子,未经世事,还可以涂抹千百种颜色,描绘千百种夏天。
我们叫她鲍西娅先生。“先生”,当然指老师;至于“鲍西娅”,则不得不提起那次演出——我们自编自导的《威尼斯商人》。不论是主演还是做背景的群众演员,每个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排演,但其间最全力以赴的却是她。自定下剧本开始,她就像第一次要登台的小学生一样兴奋。她不顾备课改作业的辛劳,事必躬亲,在我们排演时跑来跑去忙场地忙服装忙道具,忙碌着整个世界的大大小小。有时她在旁边看对白,看着看着,突然一蹙眉一撇嘴,自己来示范语调、停顿、动作。她演鲍西娅,叉着腰,柳眉倒竖,大喝一声:“夏洛克,你给我跪下!”有十分鲍西娅的神韵。那次的结果我已忘记,唯一铭记的是,一如快刀斩乱麻的法官鲍西娅,她就是运筹帷幄的总导演,就是指点乾坤的鲍西娅先生。
那段时间正值我落榜,心情跌到谷底。然而一天语文课,走进教室的却不是鲍西娅先生,而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男老师。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命运的戏弄。我心里一阵失落。一整堂课下来,我什么也没听。后来我才知道,她病了。一下子连她也离我而去,似乎从前的晴空塌落滑进了黑魆魆的深渊。我一点儿也不想动语文作业,只是翻了翻,却不料瞥见前几天的作业上写着几行红字:“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落,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
是鲍西娅先生——她那天看见了我肿成桃子的眼睛。我心中剧痛:她把这些话送给我,她自己却病了,甚至是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病房里……“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落。”我默默摊开作业本,开始写。我一定能做到像她那样坚强,一个人。
校长呆板的声音还在响着。每念一个字,都像过了一个世纪,一个没有鲍西娅先生的世纪。当这张椅子空荡荡的时候,篮球场上的学生还在呐喊着,大街上的小贩还在顶着烈日叫卖,演唱会上的歌迷还在疯狂地欢呼他们的偶像……此时此刻,我敬爱的鲍西娅先生却躺在病床上。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这诗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这些话,指引我一个人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