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尘
一想起亚特兰大这个城市,我的第一感觉就是火热,原因是少年时代看过的电影《乱世佳人》,白瑞德带着郝思嘉驾著马车冲出陷入火海的亚特兰大。
待我真的到了亚特兰大,却冷得够呛。4月底的天气,气温犹如成都的冬天,而且冻雨绵绵。
我对于亚特兰大这个城市的感觉,全部来自于阅读,而且几乎全部来自于《飘》。
有人时不时惋叹,如果玛格丽特·米切尔不是49岁那年遭遇车祸去世,那么,她可能会给大家带来更多的作品,说不定有超过《飘》的小说。但其实如果探究一下米切尔的生平,就会发现她其实是一个比较彻底的自传性质的作家,她把自身叛逆、暴躁、爽朗、妩媚的气质加以丰富,成就了郝思嘉这个人物。在一战中战死的初恋情人亨利少尉,显然是卫希礼的雏形,而她的前夫厄普肖狂放不羁,白瑞德的“坏”之魅力由此而来。而对她写作出版《飘》有着极大帮助的第二任丈夫约翰·马什,米切尔很可能将其服务精神和献身精神分派给了她的角色们,特别是媚兰这个人物,同时也给了白瑞德,这个男人外表散漫内里深情,从一开头读者对他的迷惑到故事的最后让人深感同情,米切尔给白瑞德安放了一根敢于担当的脊梁骨。而作为原型的前夫厄肖普,据说让米切尔十分痛苦并切齿痛恨。
米切尔1900年生于亚特兰大,从小就喜欢听外祖母给她讲述南北战争的故事。1864年冬天,亚特兰大被北方军队攻陷,整座城市陷入一片火海之中,这个场景是其外祖母亲历的,更是给她描绘得十分详尽。而她从小生活的菲茨塔拉德庄园、她父母的经历、她周围那些已经年老的同盟老兵们……这一切都充分酝酿了《飘》的内容。可以说,她人生以及写作的所有准备都是为了这部传世之作。很难想象这样的作家还能出产别的作品,其他的东西可能完全不能引发她的写作兴趣吧。
在亚特兰大那天早上,醒了后在网上查了一下,发现玛格丽特·米切尔故居就在旅店旁边不远。看到同行友人留言问,明天要去《飘》作家的故居吗?远不远?一般都要十点才开门哦。我知道友人想着赶路呢。其实,网上关于米切尔故居的图片多的是,我也不是一定非要进去看,那就可以到门口一游,看一下外观就是了。说到底,米切尔和《飘》对我也不是特别重要,在我年轻时,我也没有为其痴狂过,何况现在。看过原著《飘》,看过两次电影《乱世佳人》,曾经非常喜欢费雯丽,有点喜欢克拉克·盖博,对小说和影片中的卫希礼完全无感。
仔细想想,对于郝思嘉这个人物的喜爱,其实根本在于对费雯丽的喜爱。她是一个献身型的演员,将自己的躯壳借出,让郝思嘉这个人物入住。有时候,一个银幕形象会完全覆盖原著人物,而原著人物又会完全覆盖创造出这个人物的作家本人。郝思嘉就是这样。对于米切尔这个作家来说,难说是幸还是不幸。
我们开车到了米切尔故居(Margaret Mitchell House),一栋都铎复兴式建筑风格的三层红砖小楼。这栋楼建造于1899年,是亚特兰大当时相当普通的家居建筑。米切尔当时和丈夫约翰·马什租住了这栋楼一楼的一套公寓(后来整栋房子被收为米切尔故居),《飘》就诞生在这栋楼这套公寓里。正在下雨,又没有开馆,四周无人,我跑到故居门口让同行女友拍了一通照片后,我们就开车离去了。到此一照,好歹我来过了。
离开时我隔着流淌着雨水的玻璃窗,回望了一下米切尔故居,出现在脑子里的,是费雯丽那双绿色瞳仁的眼睛,像猫眼,狡黠、孤独、悲伤、强悍。
那天是2015年4月29日。清晨起来,我其实情绪低落,毫无游览的兴致,反而觉得就坐在车上跑更加安妥。那天飘着细雨,阴冷得厉害。出发前我到走廊那头的门外去抽一支烟,拉开门才发现,我们住在地下室那一层的。昨晚夜色中进入MOTEL,又累又困,拿了钥匙开门就进去了,完全没有考察环境。走廊门外,是一个很小的天井,一排台阶通往街面,我站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行人的下半身,各种鞋踩在水洼中,很凄凉的样子。女友端着咖啡走到我旁边,说,好冷哦,你我都是这种薄羽绒服,现在穿上了,再冷也没衣服穿了。
我说是啊。我的半个脸藏在大披肩后头。
在美国,如果在网上输一个“康科德”就去了,那你多半就会傻眼了。我就是这样。
我们的目标是康科德的瓦尔登湖。对,就是梭罗的瓦尔登湖。我希望住在湖的附近,早晚都能看看湖景。输了“康科德”,找到一家,看价格还不错,我就下了单。待仔细一看,哎呀,这是哪儿啊?怎么在新罕布什尔州?不是马萨诸塞州吗?仔细查了一番,赶紧取消订单。
新罕布什尔州的康科德是州府。马萨诸塞州,一般叫作麻省,麻省的康科德是波士顿附近的小镇,位于波士顿的西北郊。前一个康科德更大,但后者,一个小镇,就才叫厉害呢,亨利·詹姆斯称它为“美国最大的小镇”。
麻省的康科德的厉害在于,一方面它有接近四百年的历史,还是独立战争爆发地,另一方面,它是美国精英文学的子宫。
之所以说康科德是美国精英文学的子宫,是因为有爱默生、霍桑、梭罗、奥尔科特这四个人。19世纪后半叶,以爱默生为首,康科德风云际会地形成了一股特别的气场,众多影响世界的名作在此产生,爱默生的《论文集》、梭罗的《瓦尔登湖》、霍桑的《红字》以及奥尔科特的自传体小说《小妇人》,都诞生在这里,并且是同一个时期。精英聚会之地总是会产生一种特别的气场,可以说,康科德的气息与在波士顿的爱伦·坡以及同为麻省人的狄金森遥相呼应,而惠特曼和麦尔维尔都曾造访且在康科德驻足过。
向晚时分,我们进入了康科德镇,径直开到爱默生的“牧师老宅”(THE OLD MANSE)前。这栋房子是爱默生的祖父于1770年建造的,爱默生曾在这栋房子里写了著名的《论自然》,1842至1845年,霍桑和妻子索菲亚在这栋房子里住了三年,其间完成短篇小说集《古宅青苔》(Mosses from an Old Manse)。霍桑离开后,爱默生家族成员在这栋房子一直居住到1939年,然后此宅成为供人参观的胜迹。
天色悄悄地暗着,四周无人,草坪和周围的冷杉林透着清冷的味道。这就对了,我在阅读印象中的新英格拉气息就应该是这样的,非常显著的清教徒气质。老宅已经关闭,我趴在一楼窗户往里看,桌椅都十分简朴,一个鲜艳的花瓶成为房间的亮点。
关门也没什么。这是这一路第三次吃闭门羹了,先是萨凡纳的梅根博物馆,再是亚特兰大的玛格丽特·米切尔故居,再就是爱默生老宅了。一点也不觉得沮丧。这就是所谓的遇,遇之是幸,不遇也是幸,各有各的好处。在所谓随遇而安这个问题上,我还是有点修为了。
关键就是几乎没有人。到达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文学灵魂地带,从少年时代开始接触的这些人以及他们的作品,现在以空寂无人的方式,以一栋实实在在的老房子,以那么些伟大的作家曾经在这栋房子里有刻苦的书写这一事实,穿过书本,推到我的面前。
两英里外,就是瓦尔登湖,夕阳中我们到达这里。湖边仅有一个老人和几个孩子,老人在甩抛着巨大的肥皂泡,逗得几个孩子十分开心。我从背包里拿出早年徐迟译的人民文学版的《瓦尔登湖》,这本书已经非常旧了,被我经常摩挲翻阅,已经20多年了。我举着书,让同行女友苗苗给我咔咔咔地拍照留影。
孩子们回家了,老人正在收拾肥皂泡行头,也准备回家。我跑过去对他说,再玩一次,好吗?老人笑了,说,好,最后一次。然后重新拉开绳子,揭开桶盖,为我们甩抛起来。巨大的肥皂泡映着湖光和晚霞。
我原来以为,对瓦尔登湖的向往,就是人生的一个肥皂泡,仅存在于臆想之中。现在,我抓住了这个泡泡,它真的就在我的手里。对于这个美丽安静的湖,在梭罗的文字里有过太大的描述。如果我再描述它,那就是一种冒犯了。我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在它身边待一会儿……
梭罗说,“时间只是我垂钓的溪。我喝溪水,喝水时候我看到它那沙底,它多么浅啊。汩汩的流水逝去了,可是永恒留了下来。我愿饮得更深。”
在我的阅读感觉里,梭罗的“浆果”代表着一种概念,一种孤独而芬芳的远方的生活,它代表着野外、跋涉、体力和心灵的艰难付出以及高度融合、背离物欲、放眼自然、专注内心等等一系列内容。它似乎是某种修行的代言物。这些年来,我逐渐发现,读梭罗越多越久,一方面离他越远——因为他之人的不可学和他之生活的不可复制;另一方面,其实也可以离他越来越近,或者说,可以努力地靠近他,可以努力地在内心筑造愿景。……外在的一切其实并不重要,如果能掌握自己的内心。如果外在的一切能离开,那就说明可以随时返回。如果能离开人群,那就能真正地享受人群;如果能离开钱,那就能真正地享受钱带来的好处;如果能离开名声,名声就是一种美好;如果能离开爱情,爱情就是一种幸福。……这个世界,专注于个人内心的成长和强大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甚至,这种专注和生活的面貌是完全相反的。巨大而猛烈的生活像海潮一样涌过来,那些为内心成长所做的努力,那些决心,有的时候就像砂器一般被冲毁了。又要重建,又要劳作,如果还想再看到它们。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得重建,还是得劳作,要不然,生活是无法忍受的。
旧金山,在中国城和意大利区之间,有一条哥伦布大街,这条大街的261号,就是 “垮掉的一代”的大本营,著名的“城市之光”书店。在LP里,当然会有它的地址,我们在GPS里输入详细地址后,在一声声尽量压抑住的惊讶叫声中,经过了著名的“九曲花街”,一路就找了过去。
在到达“城市之光”之前,先让我按一个暂停,暂停在九曲花街上。我实在不能略过这里不表,因为我至少为它“啊”了好几声。
很多人都说,到了旧金山就不敢开车了。到了旧金山,看到那些齐着眼睛扑面而来的街道,就明白了,怎么会有这么陡的街啊?!感觉开到中间就会倒着溜下去。
九曲花街是世界上最弯曲陡峭的街道。这条街道修建于上世纪20年代,在朗巴街和利文街之间,距离很短,但有40度的斜坡,为防止车子一路冲下去造成交通事故,以花坛为隔断,修了八个急转弯,车子在此盘旋扭动着向下单行。
“啊”“呀”了几声后,我们的车安然无恙地扭过九曲花街,不一会儿就到了哥伦布大街。
“城市之光”书店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在街面上占了一个“V”字,右边那一划在哥伦布大街上,左边那一划伸展在小巷里。我们是在晚上到访的。后来我查资料,看到各种照片,才发现这座建筑的外墙居然是粉红色的。
这个书店布置得满坑满谷,密集的书架和密集的海报和照片,墙面上没有一点空隙,各种故事占满,要仔细观看,得花很长的时间。而这些故事,几乎都跟“垮掉的一代”有关。
书店的创始人是生于美国长于法国的劳伦斯·佛林格提(Lawerence Ferling hetti)。佛林格提是美国著名的政治诗人和画家,特别喜欢在书店、咖啡馆等公众场合朗读诗歌,1953年,他借用卓别林的电影《城市之光》的片名,在旧金山开办了这家书店。因气味相投,很快,城市之光书店就汇集一批青年作家和文学爱好者,其中有杰克·凯鲁亚克、艾伦·金斯堡、肯尼斯·雷克斯罗思、盖瑞·斯耐德等。这一群人以城市之光为据点经常聚会,进而引发了日后颇有影响力的“避世运动”(Beat Movement),也有译成“敲打运动”。这个运动的主题为提倡与传统的社会决裂和个人解放。避世运动至60年代开始转化为大规模的嬉皮运动(Hippie Movement),希望通过酒精、药物、摇滚、性、东方神秘主义等来解放心灵、追求自我。在这个开端及转化过程中,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成了代表作品。这部小说描述了两个青年人在美国东西海岸之间游荡晃悠的种种故事,也因此成为“避世者”们的生活写真。对于中国读者来说,相比“避世运动”,另一个称谓更为熟悉,“垮掉的一代”。此说出自凯鲁亚克的另一部作品的标题,剧本《垮掉的一代》,这部剧作从气质到风格都与《在路上》联系紧密且相互照应。
“避世者”这一批作家,就在城市之光书店,他们经常在爵士乐的配乐中对着读者们朗诵他们的作品。而此时,佛林提格也已经开始介入出版,专门出版非主流的边缘化色彩的作品,并让“城市之光”成为了全美首家平装书专卖店。对于凯鲁亚克和金斯堡这批“垮掉派”作家来说,“城市之光”也就成为他们最为重要的发表场所和发表渠道。迄今为止,书店里还设有他们作品的专区,Beat Section 。
让“城市之光”真正声名大噪的是1956年出版金斯堡的叙事诗《嚎》。这部诗集的内容除了抗议二战之后人类主流社会的倾向,强调追求个性解放之外,還包括同性恋、吸毒等内容。诗集出版后,佛林提格被捕,罪名是出版、贩卖猥亵书籍。经过漫长的审判过程,最终佛林提格无罪获释。从此之后,城市之光书店成为艺术自由的圣地,引来全世界的崇拜者纷纷前来朝拜。
1988年,旧金山市政府以曾经在旧金山居留的十二位杰出作家和艺术家的名字,为市区内十三条街道重新命名,其中有佛林提格街、杰克·伦敦街、马克·吐温街、杰克·凯鲁亚克街……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紧挨着“城市之光”的凯鲁亚克街。
入夜了,但离深夜还很有一段时间。书店离打烊也还早。从并不宽敞且顾客不少的书店里出来,我晃到“V”的尖尖上,回头一看,摁下快门。
小巷里,几个男人在商量什么。我想他们是准备转场商量下一台到哪儿喝吧。一条小狗不知是路过还是他们自己的。一个男人注意到我的镜头,抬头看我。
我喜欢这种光线,冷光和暖光杂糅在一起。夜色中的旧金山有一种被文学加了光晕的味道,何况我站在“城市之光”书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