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珠
注: 长白山采参习俗,入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观景”是采参习俗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观景即做梦,即放山人做的梦。
我正闲着。闲着的时候,河水送来小两口。
河边,我遇到两只鞋。
这样的相爱最自由:没有脚丫参与,没有路途催命,想亲就亲,可以自然寿终。它们不是标准的夫妻,一只是平口,一只是靴筒。很不般配。它们都是藏蓝色,情侣装。我正闲着,闲着想想情事,世界就丰富了。情世界。这小两口,问也不语,瞅也不羞,摸也不躲。它们,如何相遇?我把平口的那只端起,里外正新,没有旧迹。可是,当我把鞋垫掏出时,我看见,前脚尖上,清楚地印着三个脚趾肚。这就说明,有人穿过了,已许配过脚了。插过一次脚,走过一段路,它就不再是处女鞋了。
而靴,是正新的,是年轻的。
我第一次知道:没有脚与路的逼婚,鞋的自由婚恋是这样的。
河水,与我一样清浅。它可比我想得开,早早放弃了静水流深,把原本志向精深的河语写得满地都是,一波波的、十分廉价的。它不想扎根、不想留世、不想不朽。它想随意流淌、活在当下。这样的河语十分抢手,所到之处,都有植物争相阅读。这样的阅读没有压力,可以自由书写出各种各样的读后感:花朵、新叶、抽蔓,或就是没有被打动!
第一次,我听鞋的。
让鞋做一回主吧!它被脚奴役这么久了。
我的脚、我的路、我的心,都听鞋的。让鞋选择路,而我长在鞋里,这是我们三者新的逻辑关系。
脱掉旧鞋,我的亲们,去寻找最爱吧。假如找不到,你们就做亲人。假如被人拾到,你们就再拼上些筋骨,把颠簸的苦命人儿,送上平坦,关闭泪门,再把富裕的日子,盛满他们的锅碗瓢盆,让一勺勺的新生汤,来祭奠你长途漫漫的沧桑。而我,足登这样的两只鞋,我是一个瘸子,向你告别。我走不了平路了。崎岖、颠簸、凸凹、高低、土阶、石窝、菜畦、泥坑、地垄沟……我将寻找一些不平,修缮我行走的安宁。残路、野路、隐路、歧路,这些杂种路,即将来到我的脚下。眼前的不平,善意的河水已填满了一些,这一窝窝的河语,印着蓝天和云朵,偶有飞鸟掠过。这是河水发表的评论:晴也是天,阴也是天。它能做的,就是公道无误地将天景直播。
靴,刚合我脚。平口的鞋,也刚合我脚。
天赐良缘。
我一心踏上地垄沟,上面的庄稼,都是我千年不变的穷亲戚,可以将我的不适分棵转嫁。穷,不怕被践踏,来自意外的压迫,总能意外地促成它们与土地的紧密合作,种子唤着种子:子子孙孙们可千万别停下,授粉传花跑马占地,才有咱们这些贱种的不菲身价。一根垄也可以走天涯,它悠长的垄身密植着重茬的乡愁,这乡愁对土地没有挑拣,越是贫瘠,越是引来柳莺黄鹂,一趟趟地将清澈的山歌向外迁移。
靴走垄沟,平口鞋走垄顶,这对不般配的夫妻,走上耕犁奋斗过的阶梯,霎时就变得巧巧依人娇滴滴。这时,我才发现,我的靴上绣有秧,豆角秧。这心叶、这心丝、这心茎,见了土就想爬。我又怎忍心让你做地爬秧?我定要快些走,尋找可做架条的暴马丁香,紧紧攀上它,再一尺一放花,为自己做一身漂亮的嫁衣裳……
一根垄把我送到了一个家。一根垄,一亩地。到家时,黄昏被我落下了,没有跟上我。我走得太快了。家里正忙着,青草正一把一把地从房顶向下跳。是风让它们跳的。我目瞪口呆:这个家的主人是风。那么,是什么风把真正的主人刮走了?天色暗得像一块土蓝色的旧粗布,没有光线的精心打扮,我印上去,形体跟着一起失色涣散。
第一次,我重新定义我的身相:我的相,由光线养育,以色身现世。刚刚许诺了靴,靴恋着那只平口的鞋。我不能消失,我消失了,我靴上的豆角秧可往哪里爬?
第一次,我急需一种色彩的急救。
当黑暗向我扑来,色彩,就是隐居的光线。它可以长大,长到光明正大。我向着屋后一步步下踏,我知道,这样的家,常常有补丁一样的菜园相伴。还有牲畜的木圈像乡村音乐一样自演自恋。我没有想到,我会与豆角相见。屋后,种植着大片的豆角。淡紫的小花一串串,高高的花架一抱抱,沙沙的叶子一片片。花架,爬满的是我的手艺。这是老式的架法,四根一组,梢部抱在一起,上系一根画眉草扣。
难道这就是此行的咏叹?
我像是到了布达拉宫——
花架,抱着豆角,或豆角,抱着花架。
它们,慢慢起舞,像炖一味中药汤儿。
淡紫色的小花里,长出了长长的袖子。
深绿色的叶子里,长出了长长的裙子。
个个画眉草扣里,长出了长长的黑发。
渐渐地,清美的小脸蛋又长出一面面。
没有风,她们的群舞,依着心期神会。
……
这时我才懂,这儿的豆角也是仙!更干净的仙。种豆角的人,是与仙群居。种豆角的人,都是我的穷亲戚。这样说,穷,也是仙。我也是仙。我们都可以于顶级的黑暗之中,保住一抹潦草的色身。我请出一个:我的仙,这样的舞蹈,是单单迎接我?还是日日的睡前晚课正好我路过?我拉着她一只紫色的长袖子,雪纺一样冰凉,怎么也不能想象,它的前身就是那朵小小的花。她归架,一叶一叶地回收着还在舞蹈的裙波,叫着我的乳名:云,你可是来自早市?你可知道,那里刚刚死了一个人?
她见面就问死,而我满心向着生。
你可知那就是我们的主人?
她刻意强调:我们。
我是来自早市。
我的日子从早市起程,不是从精品商场。通往早市的路,开满杜若花、京桃花。我的家,不远处就是早市,自我离开了土地,我总是这样安家。这样我才安心。早市,离土地很近,离庄稼很近,离豆角很近,离穷很近——且都是最新鲜的。穷,我也想要最新鲜的,最正宗的,不想做它的小二或是小三。可是,我的仙,你说的是哪一个人?早市上,我认识的人很多:毛葱妹子、打糕哥哥、卖花的、倒腾草药的、砸核桃的、用桶装着缺粒严重的葡萄的、卖狼皮帽子的……你说的是哪一个?
云,我说的那个,我的主人,就蹲在毛葱妹子身边。
她用与我交情最深的毛葱妹子提示我。我必须放下生,向着她明示的早市死亡之地回访。毛葱妹子身边?第一个是她的丈夫。第二个是她的孩子,穿着一直咧到小腿的开裆裤,还不太会走步;第三个是一个黑瘦的老头儿,难道是他?不能吧?他的牛车上常坐着毛葱妹子的小孩子,我一直以为那是他的小孙孙、他是爷爷!可我,不能相信早市上有死人。那么早,鸡都没有起床,死神怎么可能起床?收入富裕的死神,坐享其成,还用得着逛早市?难道这些赶早的人,也要赶早死?
可是,因为什么他死了?
云——我的主人,长了一个死心眼:种老牌的豆角、装进老旧的麻袋、使用老慢的牛车、喝老咸的蛋花汤、娶了一个老丑的媳妇、说老土的话、抽老辣的旱烟。他常常半夜起来摘豆角,这时的银河正在放生,他摘豆角,也摘星星,星星与豆角混在一起,过了秤,一起装上了车。他的豆角,到达早市,压过了许多人的梦境。沿途的梦山,崎岖,一直没有等到愚公。我的主人累坏了,与豆角一起流着汗水。这他也高兴,因为他的老牌豆角,是真正的原生态老古董,就是有人懂!
这样多好啊!
我不由得环视四周。青草还在一把把地向下跳。青草也是仙。这样的黑暗它还没有失色,它就是仙。天早都黑透了,这时的世界正是大无大有。这是世界最谦虚的时刻:谦谦大有。我能想象,就在这个星星比豆角还多的菜园里,他是多忙啊!他的生从星星起程,第二站才是早市,第三站才是太阳。除了连绵不断的梦山需要咯吱咯吱的车轮碾过,他还要独自渡过一条饱满的银河。他注定比我辛苦很多。
可是,云!前几天吧,早市上,我的主人把豆角卖得光光,正准备把头也剃个光光,把胡子也刮个光光,回家把田地也铲个光光,再把上了年岁的欠债也清个光光……他就是没有想到,他的小命也要光光!早上,毛葱妹子没有到,原本小个子毛葱的地盘都给了他,他的周围空空。毛葱妹子的小毛葱,正忙着在泥土里闹分家、再装修、直到一层层裹上厚实的葱衣。这时,一个人拿着刀子,扎向了他!我的主人,皮虽厚,肉却少,一刀就扎到了心眼——他的死心眼,这回彻底闭上了眼!
我想起来了,我与早市,是间隔着相见的。我去早市,我听山的,我听土地的:野山葡萄、野猕猴桃、野山里红、小根蒜、蒲公英、猫爪菜、猫耳朵菜、荠菜、刺五加、山白菜、山菠菜、山蕨菜、山芹菜、各种野生菌。除此以外,我听菜园的,以毛葱收秋,以春韭打春,以豆角灌满夏天。我还听各种野花和野花布的。
我的生,错过他的死,概率很大。
我家三口人,吃不下一个早市。早市是土地的忠实代言,我是早市的忠实粉丝。
早市其实很大。
可是,他因为什么被刺杀?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不知?我离早市那样近,我戳着早市的眼皮过日子,四季都会准时来报到,野菜也从不敢迟到,就算是他的红泪,也应最先流到我的耳锅。心眼——那个死心眼,流出的血道道、红豆豆,就是泪,是红泪!我记得有几天,我破天荒摘到了京桃的二茬花,格外红鲜,难道那是他的血爬上树,用吓死人的惊艳向大地喊冤?难道,这些早起的人,注定生机小小、死亦草草?
云,事到如今,就连法官也不知道,他的死,因为我——豆角。我的主人长了一个死心眼。他从不屑于往豆角麻袋上淋些水,他说土地老爷一直实诚,他可不能以水摻假冲了日日进账的精诚。那天,假如淋上些,哪怕淋上一碗水,也可以救活他那21克的魂。刺客说,大清早的就敢缺斤少两,就要宰了他。刺客来自工地,刚刚上岗,因为一麻袋豆角少了斤两,又下了岗。这样的临时工作太短命太仓促,中间没有一个火红的日头过过目。他揣着杀猪刀、揣着恨、没吃一口饭,乘着愤怒的粗脚轮,刺向同样没吃一口饭的我的主人。空膛对空膛,工地对土地,死的一定是土地……
她说得真对:死的一定是土地。
我有些害怕了。城市,我每搬一次家,就见土地死亡一片片,水泥与石块做的棺材盖,小虫、草木,还有没睡醒的物件,谁也别想还魂出外。实际上,我是住在坟墓里。
我有些害怕了。我的早市离死这样近。我的毛葱妹子离死这样近。而我,与豆角这样亲。她,这个仙,是我的亲上亲。我们这种亲属关系,没有阳光,尽是黑暗,也可以相见、相互取暖。
起风了——
她的一只袖子正在回缩,它总要回到花。
她的裙子也不再泛着波,它总要回到叶。
他,也总要回到土。刀,也总要回到鞘。
生,也总要回到死……
只是,哪里是他地下的新家?我想让我的靴快些长大,装下我。我想让靴上的豆角秧快些长满,把我包裹,让我也做一个豆角仙女。这样想着,我就清楚地看见,我的靴,它收到了一朵花,淡紫色的豆角花,这是风送来的。风是花的眷属。
我以为,跟着花走,就会到达温暖的春天。早市路上,我跟着一朵烈艳的京桃花,跟到了河边。眼瞅着它被河水赏给了一个蚂蚁的窝。我又跟着一只靴,还有这只平口的鞋,来到了这里。我以为,这样心向自然,这样顺其自然,就可以躲过一些生的枉然。
我由屋后向着房前走去。
青草还在搬运。屋里的牛,挣命向外,一根木桩,把牛拴得死死的。这不是地的意思!很快,我就明白了青草的用意:请牛出屋,别再等待主人,自己做主吧。
第一次,我走进这间人畜共居的石窝窝。
我迎着牛的目光,把绳子解开,绳子欢快极了,与牛尾巴一样,向着同一个方向甩着均匀的小卷卷,向我道谢。还有鸡,还有猫,还有花,还有小牛崽。这都是眷属,这里添丁了!这里也减丁了!小牛崽的毛还湿着,它闪着金光,睫毛很长很长,刚刚上了露水制的睫毛膏,很好看。这样的夜晚,它们都是仙,都是灯,都能发出光亮。
老家具也是仙。
很久很久了,我的贴身居所一直都是远离牲畜家禽的,远离排泄物的,远离羽毛飞翔的,远离粗颗粒的黏土的。我们至少是分居的。猫可以到炕上睡,鸡是不可以的。牛要下崽时会有专门的产房,绝不可能是这样的。可是这里,室内布置,明明听了鸡的建议、牛的建议、猫的建议、豆角的建议、月季花的建议。我不知道人的建议在哪里。一起死了吗?不是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吗?我前前后后寻找那个很丑的妻。慢慢地,我就摸到了仙机:跟着猫来到一个相框前,猫与相框里的一个女人亲吻,还发出撒娇的声息。我想,这就是了。她的脸蛋如山梨蛋子一样结实,并不是很丑。我完全跟着猫了。它跳起来就是一束流光,把整个屋子都点亮了。这个猫是女人的灯!抱着,抻长,压扁,挂着,抗着,托着,都可以。
正好,这间石窝窝还没有通电。天线、地线,都是雷电客串。
我把鼻子从破碎的木头窗口放飞,它很快嗅到了玉米花香、黄豆花香、土豆花香、向日葵花香、紫苏花香、谷子花香,还有各种杂种野花的香。我的香味已满仓,它们预言了一个秋。秋就在不远处等着他。我想象着这个主人,他在秋天,拉着两条豆荚一样的长腿爬上房顶敲打向日葵,一边吃一边敲。他在上面吃,鸡在下面吃。吃剩下的,掉到房檐下,跑到园子里,来年又是一个芽、一朵花、一大碗实诚的葵花籽……
然而,此时,鸡却是这样嗜睡。
睡着的鸡,都是花骨朵。紧紧抱在一起。
假如我向着它们,投射一小块石头,它们就可以瞬间开出花,一朵朵地满屋飞花,飞够了,再一朵朵地凋谢。或是向着它们插入我的声音,它们也可以闻音怒放。那声音必须是我的,因为牛的、猫的、风的、门的,早都习以为常了,再也懒得因其开花了……
鸡告诉我:花开,有时是件残忍的事。
我不喜欢听闻这种花开的声音,太张扬,太破费。
我还是喜欢豆角花,小小的,紫紫的,翘翘的,很少见它流眼泪。靴上的那朵,惊醒了所有的秧,它们都喜欢花,都想与花亲近。有花引着,秧们都不想睡觉了,都急着生长,都快长到我的大腿了。我是答应了靴的:寻找最俊美的暴马丁香,做它们的花架。
这个家,我要做礼围绕,我要向它致敬。
可是当我再次回到屋后,园子里,黑暗里,还有一个红唇在等我。饱满、性感,还有语言倾吐。
她还吐着刀——
云,我的云!那拿刀的人,与那被刺的人,就像我们豆角,原本是一架!穷里煮熬,是同胞刺死了同胞,一箭双雕。架倒了,刀还没有落地,那个刺客自知罪责难逃,想起了妻儿老小,想起了自己的小命从此远离了长跑,想起了假如把新时兴的工地法律用好,也可能后事有保,得一笔血金把旧屋涂抹得可以藏藏娇,为即将断气的日子搭搭桥。于是,他回到工地,拎着空肚子,爬上摇摇晃晃的吊车跳高,高空里坠下一个微笑的草包。可是,云!这草包,没有吊车证,所有的不幸还是自费自掏!
自费自掏,她说这四个字时,都是泪音。
她一直在等我,我听到的不是断章残片。
我的仙,这样说,仅仅是一个早上,就有两条小命开了花?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花。他从高空坠落,就是礼花。这里的鸡说:花开有时是件很残忍的事。我信了。一直以来,我是那样痴迷花开。这样的花,还是不要再开了!安稳做个骨朵吧!我的痴迷是磁场、是咒引、是心魔。工地上,还有很多这样的花。他们周身是土,常常是没有人赏,唯有等到这样的突然绽放,才会引来围观。这两朵花因与豆角结缘,身世转世到她的唇里,又转世到我的心里。我将以怎样的排场迎接安葬?我的心房里长时间鸣响着工地的轰鸣声,这是很久的事情了。而今我懂了,一种声音的根植,等待的是一种命运的归栖。我心里的悲苦之声,并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是他的。他走了那么久,经过豆角这个驿站,直到花开,才走到我的心里。让我们从这里出发,让我扶你站起来,跟我走吧!让我送你一程,咱们一起走到我心房的另一个角落,那里远离工地,鸣响着另一种声音:鸟儿的唱、婴儿的笑、河的清语、稻的跪拜、炊烟的梦呓……就永远居住在我的心里吧!
这个早上,还有多少这样的花开,我注定错过?
我的心房,还要扩建,再宽广些。世间,落红无数,让我收花骨,让我葬花魂。
我的靴湿了,那只平口鞋也湿了,是一滴一滴湿透的,因为一架一架的豆角已哭透了。心形的叶子,还绿着,有一种真心叫作绿。泪滴从叶尖滴落,有一种哭泣叫作露。唇还没有隐退,它只是停止了叙述。这时,星星开始叙述,它们从天边一颗一颗地向我赶来。等不及了,都急着上路。星,也是仙,它们长久生活在光亮中,它们长久被太阳埋没。可以毕命的光亮,又何尝不是黑暗的一种?它们与主人的交情很深,常坐着主人的牛车微服私访。我的仙,我的星,假如要去给主人奔丧,请排成队,一颗颗地像眼泪。这眼泪,从这豆角地,一直流到开出 二茬京桃花的早市,中间遇到只有一朵京桃花留守的河边,千万别停歇,一直向前走。让我说,这些早起的人最配使用星星!请转告那些大个的霸王星,别再傻傻地等待世界名人的莅临了,不如心碎,分批分次访访小人物的心!小人物,是他们让星空更璀璨!
我也湿透了。
第一次,我做了星空的主持。
我是写这类台词的高手。我也常常对着天空演讲。
我的星,都很听话,一颗颗地组成结实的泪干线。假如我的早市这时长了长腿搬了家,它们也可以够得着。
情长泪也长。
银河,就这样出现了。
很久很久了,我的心里,装满了碎星,我不知道怎样处置它们。就算长久不用,我也不舍得将它们还给天。这回,我懂了,我心里的星空,不完全是我自己的,还是他的。我一直在等着他——豆角主人。这样说来,我心里的光亮,自己是用不完的,都在等着给更需要的人照明。无论什么级别的死亡,都需要有人奔奔丧、辞辞灵,这起丧事,还得我来主持下葬。这亡灵的指引,煞费苦心。我这里,温润的心地良田万亩,就等着他住到我的心房里。我的心房是安全的,没有插着刀。我还想让他与工地的他,把手言欢,当日子饱暖如春,豆角丽舞,还有什么理由把肉身损?
我的仙,我的星,假如这位主人再难身聚、再也回不来,咱们就葬花,葬那二茬的惨艷的京桃花!
唇,被我感动了。
第一次,我的豆角仙女,朱唇微启,吐出了七颗星,追上了钻石一样明亮的泪干线。而后,唇又唤出了许多唇。许多唇,又唤出了紫色的袖子、绿色的裙子、长长的黑发、月白的面孔——我的天,这一地,都是仙!花架,都是仙!她们如先前一样舞动起来,我听到了如水一样漫延的低吟的歌。她们的脖子上都挂着精美的项链,坠儿,是一片标致的心型豆角叶。借着星空,我看清了,这项链,都是豆角的豆。
这豆,都是珠。
它们都是银河的远亲,也是银河的穷亲戚……
我试着翻译那歌,就像我试着翻译早市。
我想知道,它们唱的是什么?这样好听的歌,嗓音沙哑,粗野迷人,我从没有听过。这歌,可以安魂,可以落泪,可以让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吟唱。我的心里长出了新蔓,像豆角,只想攀上那旋律。没有谁可以帮我,这是植物的语言,这是天地人的课堂。
我靴上的秧,豆角秧,经由银河的浣洗,已摆脱前世的针脚,转世成真正的豆角,弯弯曲曲地爬到了我的肩膀。新的蔓,给我的长发送来了淡紫色的花。我的耳朵也收到了花。平口的鞋,也装满了花。心形的叶子,挂满了我的身。第一次,我闻到了豆角花的香。我的鞋,我的靴,我的仙,谢谢你们长途的陪伴,就让我做你暂时的暴马丁香。
让我们一起跳舞吧!
谁说,为死就不能舞蹈?谁说,死就没有生时好?
第一次,我做了豆角的花架。与植物相互搀扶,活着才更安稳。我们一同等待星星归来。
一同听音寻路。
她们,仿佛是为了教会我,唱了一遍又一遍,终点绵远无期。我从反复吟唱的几句豆语里,抓到了歌的精,并渐渐地音译了出来——
别忘了豆角主人的深夜露路
我要你用心挖苦
用他的还他
(哦阴阳)
别忘了你在民间的几里眼泪
马上黑 黑就不一样
你就不一样
(哦阴阳)
悲痛的心
我满翅向往高飞
马上 你用太阳还他
不等 不甘心 京桃花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