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
新得一册《聊城图片百年》,逗得我老夫聊发少年狂,大呼小叫,一惊一乍。它使我频频想起拙作《信马由缰》。盖《聊城图片百年》与《信马由缰》犹如民歌《挂枝儿》:“泥人儿,好一似咱两个。捻一个你,塑一个我,看两下里如何。将他来糅和了重新做,重捻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也有我。”
一看这照片,眼前一亮,上面的文字说明是“公元1948年,解放军南下时途经临清”。哇哈,摄影的老哥,您知道不?在这南下大军经过的两边墙上的“热烈欢迎”的标语,就是临清市大众教育馆里的我们几个小哥儿涂写的。有文为证,且看《信马由缰》中的《写标语》:
和小孩们一起看电视里播放的平津战役影片。我说:“你们猜我这时在哪里?我在临清哩。正犯嘀咕哩。犯啥嘀咕?你们瞧,这不是北平给围上了,天津给围上了,轰隆轰隆打起来了,中央军没咒念了。可我还在嘀嘀咕咕害怕中央军哩。”“爷爷,你真是个胆——小——鬼!”
虽然戴上了大檐帽,脑袋瓜子仍是庄稼人思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瞧着一张接一张的胜利捷报的号外,兴高采烈自不必说。可越是兴高采烈越犯嘀咕:是真的吗?
直到有一天,馆长召集大伙说:“除了有急事的都写标语去。欢迎南下的东北大军,大部队要从咱临清经过。”好哇!眼见为实了。
刷子、灰桶是馆里常备之物。顺手抄来,说干就干。兵分二路,我和瘦子老王是一路。
标语是市政府拟好了的,有十多条。其中一条“欢迎林罗二将军”。我心里说:嘿!还有叫“林罗二”的将军哩。
我认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最来劲。一鼓作气,乘胜前进,打过黄河,打过长江。中央军再甭想打回济南府了。我边写边想,边想边写。蹲在一旁吸烟的老王嚷开了:“喂!你怎么老是写这一条啊?”
部队经由之路的两侧,尽是年深日久的老墙。抹上一刷子灰,掉下两刷子土。只好再来第二刷子、第三刷子。一个老汉瞅了半天,笑道:“同志,您这是给俺泥墙哩。”
一个上午,滚成了泥猴。胳膊、腿像挨了板子。一蹲下,再也不想站起来。我冲老王说:“你要是上厕所,稍带着连我这泡尿也尿了吧,我实在动不了了!”
这回写标语,累了个死;也高兴了个死。
这幅照片的说明是“公元1952年11月24日,临清镇人民法庭首次开庭公审贪污分子大会”。一看就知道是我在《信马由缰》一书中提到过的慕善戏园。这戏园,晚上是戏场;白天里偶尔也是干部开大会的会场。我学徒时不止一次地混进去看过“蹭戏”,参加工作后不止一次地在这儿听过报告。照片中的讲话者就是傅政委,我也不止一次地听过他的报告。
且看我在《信马由缰》中的讲述,我们是怎样变着法儿看“蹭戏”。
百八十里的庄稼人,一提起临清,总是神采飞扬:嘿!那地方,三台大戏整年价唱。
我父亲和二狗他爹,合伙往临清贩卖粮食。走了一夜,一到临清,卸车、过斗、喂牲口。顾不上躺一会儿合合眼,立马兴冲冲奔向戏园。二狗的爹说:“不看一回戏,是白来临清一趟。”
乡下庙会是啥成色,临清戏园又是啥成色。在乡下庙会上看戏,能把人挤成柿饼子。戏园子里,你猜怎么着?稳稳当当坐着看。好家伙,真享死福了,到底是临清。
临清有三个戏园子。两个是苇席搭成,一叫“前进”,一叫“民生”。一是砖木结构,叫“慕善戏园”,离上湾街不远。
那时唱得最走红的是李和曾,不说别的,只那一句荡气回肠的《道遥津》导板,就值一张戏票钱。
再是“活张飞”马德奎。
无论李和曾或是马德奎,只要出台一亮相,台下立马睁大了眼,伸长了脖子,鸦雀无声了。那时的说法是:给镇住了。帽戏的可就难堪透了,台上你唱你的,台下我嚷我的,整个戏园里一片嗡嗡之声,“百家争鸣”。在这唱戏的与看戏的之间,似乎也应了《红楼梦》里林黛玉的那句话,“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可能有人会想,你是学徒,没钱没工夫看戏,可你写的这些,不俨然是个泡戏园子的常客?这的确也有饶舌的必要。
掌柜喜欢看戏,三天两头地泡戏园子。有时有急事商量,去戏园子找掌柜成了我的专差。一到门口,说声有事找掌柜,也就通行无阻。开始是进到戏园就四下寻找,看到掌柜,立马凑上去,如此这般一说,又立马紧随掌柜走出戏园。尽管台上花花绿绿锣鼓喧天,再也顾不上扫它一眼。后来多了个心眼,是急中生智吧,进了戏园子,虽瞅见了掌柜,却假装没瞅见,一只眼做寻人状;一只眼盯着戏台,直是“项庄舞剑”。看个差不多了,也“找”着掌柜了。
对门油栈的学徒更有高招,他曾现身说法向我传授。
“你知道不,有一回我打着找掌柜的旗号进了戏园子,台上正武打得热闹哩,我就势找个座位坐下来。正看得起劲,你猜怎么着?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后脖领。我吓了一跳,一回头,是那个把门的胖子。那胖子说:‘戏台上有你掌柜的?你给我出去喊!
“不行,我得想法斗斗他。我琢磨好了,戴上一顶帽盔去了戏园,又说是找掌柜,他又放我进去了。我知道他随后还会跟来,我往人多处紧走几步,往地下一蹲,摘下帽盔坐到座上。我从人缝里瞧见那胖子悄悄进来了,睁大眼到处傻瞅,你想想,他能再瞅到那帽盔?这法特灵,你试试。”
用语言或文字讲述物象的具体状貌,不如绘画、照片得心应手,正如刘勰说“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
《信马由缰·碧霞宫庙会》一文的后半部分,是讲述“拉洋片的”。“洋片”是啥樣儿?又是怎个去“拉”?我边写边嘀咕,这么写人们能看明白么。这土不土洋不洋的玩艺儿早已自生自灭了,可是它又确确凿凿曾在从前的农村庙会、集市上出现过。在碧霞宫庙会上就出现过,我们赶庙会就是冲着它去的。
在《聊城图片百年》中意外地发现了“拉洋片的”,百闻不如一见,似又回到了碧霞宫庙会上。为什么“我们赶庙会就是冲着它去的”?且看《信马由缰》:
拉洋片的算是我们的一个目标。再具体点说,目标就是那个由四根木腿支撑着的大箱子。箱子上有一排孔洞。看的人就是从这孔洞往里瞅。拉洋片的使出浑身解数,一边用脚敲打乐器家伙,一边倒腾掉换箱子里的画儿。嘴尤其忙活。听吧:
“往里边瞧来往里边观,怕媳妇顶灯还跪着砖。”咣咣咣,咣咣咣!
“往里边观来往里边瞧,二八佳人剃了个光葫芦瓢。”咣咣咣,咣咣咣!
“看喽,看喽,看洋娘们洗澡喽!”
连唱带嚷,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劲头,却也逗得人们迫不及待争着往里瞅。没看过的问看了的,是啥?是啥?看了的嘻嘻一咧嘴,无可奉告。
箱子上面有个天窗,盖着一半留着一半。这是关要处。盖板往后一移,箱子里是前半边亮后半边暗,看见的是正面的画儿。盖板往前一移,是前半边暗后半边亮,显现出了背面的画儿。那背面的画儿上都是些什么?借用鲁迅先生书中的说法:有两个人光着身子仿佛在打架。
我和老陈分在一起。老陈是老同志,我是新同志。新老搭配,以老带新。我当然唯老陈马首是瞻。
老陈冲着目标挤了上去,我也紧跟着挤了上去。付了钱,就往那孔洞里瞅。“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沛公”就是“光着身子仿佛在打架”的画儿。那拉洋片的唱着唱着,嘿的一声,铃铛一响,移动了盖板,高楼洋房大马路倏地成了“沛公”。我们如获至宝,兴奋地嚷:“收拾摊子,跟我们走一趟!”拉洋片的正唱得忘乎所以,一怔,“俺咋啦?”“跟我们走一趟你就知道了。”他问是哪儿的?我们说是市政府的。一声“市政府的”如晴天霹雳,本和我们混杂在一起的人们,一下子倒退了好几步。远处里的却又挤了上来,愕然地、惊恐地盯着我们。
是从《河北画报》上看到的照片——保定大慈阁。就照片中人们的衣着看,当是20世纪50年代初。也是在这时,和老梁在阁下街旁的小酒馆里第一次吃螃蟹。河北省第一期美术训练班就在大慈阁西院,前殿是学院宿舍。我是第一期学员,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月。且摘抄一段《信马由缰》,瞧瞧我们这些初进省城的乡巴佬。
是最近找到的,1951年8月28日拍摄的欢送老李的合影。他调到什么地方?记不清了。
老李,木匠出身,粗通文化。可讲起道理来,头头是道,条分缕析,见微知著。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偶尔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就在照这合影的半年前,文工团全体去保定省艺校集训。保定是畿辅重地,是省会。别的且不说,各种各样的小吃有好多就没见过。把我们馋得不得了,可又囊中空空。不知是谁始作俑,继而大家争相仿效。是将穿旧了的军装卖给打鼓儿的。有了钱,我和老梁是去大慈阁底下喝酒吃螃蟹。有的去槐茂酱菜园对过吃白肉罩火烧。唯独老李不吃不喝,卖了衣服又买衣服。跑到城隍庙的估衣摊上买了件黄呢大衣。人是衣衫马是鞍,乡巴佬一变而成洋派儿了。令人眼馋之极。保定文工团的几个女团员挤眉弄眼,哧哧窃笑。笑得我们毛骨悚然。怎么回事转弯抹角地一打听,是笑老李哩。原来老李买的是件女大衣,我再仔细一瞅,果然老李身上多出了点浑身曲线的娘们味儿。
这地方太熟悉了,对着照片上的年久失修的万寿观,忽发呆想:如若不是如《信马由缰》所写的某年某月某日傍晚和某同学来此闲逛,就不会发现观前的戏楼上正在演唱《李陵碑》,从而痴迷上京剧。如不痴迷上京剧一心想进戏班子又怎得去了临清?进退维谷,为了混口饭吃当了学徒。又是偶然的偶然,因了大众教育馆的老梁的一声京胡参加了工作。可结果呢,没唱了戏,却画了一辈子画儿。天下事总是阴错阳差一环扣一环,“鲁酒薄而邯郸围”,越想越好玩,越想越害怕……
那飘逸昂扬、忽敛忽纵的韵律,那在声腔之中又似在声腔之外,若隐若现缥缈高远的升华了的意境苍凉悲壮,使我如痴如醉。是《李陵碑》向我展示了京剧的魅力。
有一天,和一位同班同学闲说话,说起不久前在万寿观看戏,看了《李陵碑》,说起我的着迷。他说唱《李陵碑》的是他叔叔,他父亲的拜把兄弟,叫刘世勋。莫非命中注定有缘,怎么这么巧?我急切地说:“领我去他家玩玩可以不?”他说:“可以。”我进一步说:“跟他说说,我想学戏可以不?”他说:“兴许可以。”
第二天下课后,我们去了。
刘老师方脸盘、络腮胡须、浓眉大眼,依稀尚能辨出戏台上的“杨老令公”,我肃然起敬了。同学开门见山:“他想来学戏可以不?”刘老师看了看我,说:“可以。”一说就成,看来足命中注定有缘。我说:“磕头不?”刘老师笑了,他太太也笑了。我说:“我想学《李陵碑》……”
开始学戏了,刘老师说:“教你《黄金台》。”我说:“不是学《李陵碑》吗?”刘老师说:“《黄金台》!”像是不可商量了,我仍不死心,说:“学会了《黄金台》再学《李陵碑》可以不?”刘老师不再回答,走向桌旁坐下,也招呼我过去坐下,拿出一张抄写的唱词说:“你看着唱词,我唱,你跟着唱。”他又说二黄原板是一板三眼,“眼”用手指点,“板”用手掌拍,这叫拍板。他边唱边拍,我也学着边唱边拍。
《聊城图片百年》中的这对门神,恰是我姥姥家堂屋东里间门上的那对门神。为何记得这么确凿,请看《信马由缰》:
姥姥家堂屋的东里间门,用手一推,就“唉”的一声,像是叹气。我几乎天天都推来推去,它也就唉唉地叹个不停。
既然“天天都推来推去”,那“门神”也就必然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能不铭刻于心乎!
我由穿开裆裤的小孩已成了耄耋老汉了,可他们依然青春永葆。
《信马由缰》写过小时候所看过的木偶戏《醉鬼》《猪八戒背媳妇》。后来得知是吴桥木偶。吴桥处于河北省南部,与山东省接壤。以往是个穷地方,打的粮食不够吃,一到秋后冬闲,庄户人只能另谋生路,木偶戏就成了副业营生,说白了就是变相的乞讨。一来二去,拉帮结伙,成了阵势,也就有了名头,成为“吴桥木偶”了。
论起吴桥木偶最突出的特点,就其造型与表演操作者来看,四个字:土得掉渣。换言之,傻呆得彻底而又精明得出奇,是智慧与笨拙的合二而一。
可是因了种种原因,“广陵散绝久矣”。
这是吴桥木偶的照片,摘自《乡土艺术》一书。那老猪依稀仍似当年之状貌。其到底是怎样地傻呆得彻底而又精明得出奇,《信马由缰》书中有所描述:
看那木偶猪八戒,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却就“木偶”二字做起文章来:是“背媳妇”。猪八戒背着媳妇一躜一躜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想和媳妇骚情了,晃着耳朵往右扭头,媳妇害怕瞧,急忙往左躲闪。猪八戒往左扭头,媳妇往右躲闪,一个扭来扭去,一个躲来躲去,再也是瞧不着。人们正笑他这猴急劲儿的时候,谁也没有料到,猪八戒的脑袋猛地像陀螺一样滴溜溜地转起圈来,媳妇再也无法躲了。猪八戒居然想出了这么一招,这一招说呆真呆,说鬼精也真鬼精。看他為了急着想瞧媳妇,竟豁出自己的膀子,硬是扭折骨头使它旋转起来,能不谓之呆?可是他又悟出了木偶的脖子原是可以任意转动的,机灵地借了木偶的这种方便达到了目的。这能不谓之鬼精?能不谓之聪明?这是大聪明、大智慧,是大智若愚。看着他这滴溜溜旋转的脖子,不笑,谁能忍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