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美国“公共领域”视角下的阿尔及尔危机研究*

2018-06-13 11:09:12石晓文
关键词:公共领域海盗危机

石晓文

(福建师范大学 社会历史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美国独立后,其海外贸易失去了英国海军舰队的保护,美国商船成了巴巴里海盗唾手可得的战利品,地中海贸易变得岌岌可危。1784年10月,美国商船“贝齐号”(Betsey)在地中海区域遭到摩洛哥海盗劫掠,经谈判摩洛哥国王下令释放了被拘押的美国船员。此类事件屡屡发生,1785年7月来自波士顿的美国商船“玛利亚号”(Maria)在驶向西班牙港口加迪斯的途中被阿尔及尔海盗劫掠,大约一周之后费城的商船“多芬号”(Dauphin)也被其劫掠,总共有21名美国船员被囚禁。阿尔及尔总督向美国政府索要赎金无果,危机随即爆发。地中海地区的普通船员、商人等下层民众最先将阿尔及尔危机的消息传回国内。之后在“多芬号”船长理查德·奥布莱恩(Richard O’Brien)等囚徒以及美国驻葡萄牙公使大卫·汉弗莱(David Humphery)的不懈努力下,美国国内的报刊等新闻媒介将消息充分散播。危机引起了国内一些社团和群体的共鸣,同时涌现了一批以阿尔及尔囚徒为主题的文学艺术作品。早期美国“公共领域”的发展所引发的公众舆论*Public Opinion在中文译著中被译为“公共意见”“公众舆论”等。本文采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一书中的翻译,公众舆论是“在受过教育和知情的公众有能力形成某种意见之后在公众讨论中形成的”,政治公共领域以公众舆论为媒介对国家和社会的需要加以调节。参见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曹卫东,王晓珏,刘北城,等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35页、第77页。对危机的解决产生了重要影响。

较之于美国与英、法、西等大国的外交关系,在美国早期历史上,阿尔及尔危机是一个被国内外学者相对忽视的问题。关于危机的爆发及其引发的一系列后果,国外学术界的研究成果多包含在“美国与巴巴里海盗问题”的研究当中,有学者探讨了危机与美国海军建设的关系*可参见Joshua E. London, Victory in Tripoli: How America’s Wars with the Barbary Pirates Established the U. S. Navy and Build a Nation, New Jersey: John Wiley & Sons, Inc.,2005; Gardner W. Allen, Our Navy and the Barbary Corsair,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and Company, 1905.;有学者探究了危机对美国独立及政治体

制形成的影响*可参见Frank Lambert, The Barbary Wars: American Independence in the Atlantic World, New York: Hill and Wang, 2005; James R. Sofka, “The Jeffersonian Idea of National Security: Commerce, the Atlantic Balance of Power, and Barbary War, 1786-1805”, Diplomatic History, 1997, Vol. 21, No.4.;有学者从基督教文化与伊斯兰文化首次碰撞的角度来考察巴巴里危机*可参见Frederick C.Liner, The End of Barbary Terror: American’s 1815 War against the Pirates of North Afric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Louis Booker Wright & Julia H. Macleod, The First American in North Africa: William Eaton’s Struggle for a Vigorous Policy against the Barbary Pirates, 1799-1805, New York: Greenwood Press, 1945; Robert C. Davis, Christian Slaves, Muslim Masters: White Slavery Coast, and Italy, 1500-1800,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3.;还有学者分析了阿尔及尔囚徒与美国民众之间的互动*可参见Lawrence A. Peskin, Captives and Countrymen: Barbary Slavery and the American Public, 1785-1816,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9.。这些论著观点鲜明,材料丰富,尽管只是从某个角度来探讨,但对笔者有很大的启迪。国内学者关于阿尔及尔危机的研究成果较少,且多从海洋自由原则探究战争爆发的原因或分析巴巴里海盗对美国海军建设的影响*可参见魏子任、马爱国:《北非海盗对美国创建常备海军的影响与启示》,《国防与海军建设史研究》2009年第4期;刘博庆:《美国历史上第一次海外作战——评美国剿巴巴里海盗成果》,《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6期;刘博庆:《为海洋自由而战——美国对巴巴里海盗的战争政策及其启示》,《太平洋学报》2015年第11期。,研究角度略显单一。

20世纪60年代德国著名哲学家、社会学家尤尔根·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将“公共领域”概念化。90年代以来,中国学术界关于“公共领域”的研究遍及哲学、政治学、社会学、传播学、新闻学等人文社会学科,而历史学与“公共领域”的结合相对薄弱,相关论著较少*目前在知网上可检索到的仅有两篇文章,董瑜:《一七八九年〈惩治叛乱法〉与美国“公共领域”的初步发展》,《历史研究》2011年第2期;陈勇:《咖啡馆与近代早期英国的公共领域——哈贝马斯话题的历史管窥》,《浙江学刊》2008年第6期。董瑜从党派斗争的角度探讨了公共领域与美国民主政治的运行的关系,这对本文的写作有很大的启发;陈勇以咖啡馆为切入点,结合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理论对咖啡馆与以俱乐部为代表的社团之间的关系做了充分的论述。。近些年,一些美国历史学家热衷于研究美国革命时期和早期的“公共领域”*可参见David R. Mayhew, America’s Congress: Actions in the Public Sphere, James Madison through Newt Gingrich, New Haven &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0; Hannah Barker & Simon Burrows, Press, Politics and the Public Sphere in Europe and North America 1760-182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且大部分把“公共领域”的范畴放在精英政治层面。正如曹卫东所言:“‘公共领域’问题引发出来的不光有现代政治运动,更多的还是现代社会动员、现代社会变迁以及意识形态转型等方方面面的问题。”[1]笔者将通过考察阿尔及尔危机在美国国内的传播及社会动员,展现危机与“公共领域”之间的互动,进而探究“公共领域”初步发展对危机解决的影响。

一、美国地中海贸易的重要性与阿尔及尔危机的爆发

美国革命的源起复杂多样,但毫无疑问,追求贸易自由是一个关键因素。独立后,北美人民长期从事的西印度群岛的转口贸易面临着英法等国的巨大挑战,美国不得不寻找新的贸易市场。当时摆在美国面前的有三种选择:第一,避开欧洲的重商主义国家,北上进入波罗的海与北欧众国发展贸易关系。“北欧人是地理上的欧洲人而非政策上的欧洲人”[2]29,北欧众国遵循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提出的“武装中立”原则,正好符合美国不卷入欧洲政治事务的原则,因此北欧市场是美国打破欧洲重商主义禁锢的选择之一。第二,发展与欧洲南部国家的贸易,因为在殖民地时期北美与地中海沿岸的南欧众国存在巨额的贸易往来。第三,开辟美国与东方世界的贸易。从当时美国国情来看,尽快打开新的贸易市场至关重要,而从事地中海贸易对美国来说已是轻车熟路。

从17世纪开始,北非海盗国家就控制着地中海的贸易航道,对过往的商船敲诈勒索,一些欧洲大国的商船也未能幸免。殖民地时期,北美在地中海地区的转口贸易畅通无阻,主要是受到英国强大海军的保护。殖民地与地中海两岸国家开展了相当可观的贸易活动,大量的鳕鱼和木桶板通过地中海运给欧洲天主教徒,同时红酒、鳕鱼和小麦也被运往巴巴里沿岸。[2]29美国独立后,英国插手美国与北非之间的事务,这使得解决海盗问题变得更加棘手。北非海盗国家——尤其是实力强大的阿尔及尔控制着地中海南岸的航运,扼守进出地中海的咽喉——直布罗陀海峡,缺乏海军舰队保护的美国商船成为海盗的主要目标。1784—1816年,美国的船只在地中海不断被巴巴里海盗劫掠,阿尔及尔劫掠了22艘商船,的黎波里劫掠了7艘,摩洛哥劫掠了7艘,突尼斯劫掠了2艘,共37艘*其中1805年8月被捕的美国船只由突尼斯和的黎波里共同捕获,故总数为37艘。美国船只,大约700名美国船员被囚禁。[3]其中,阿尔及尔危机是当时美国面临的最为棘手和持久的人质危机,也是美国第一个在不断发展的“公共领域”中被民众广泛讨论的外交事件。

二、早期美国“公共领域”的发展与危机的传播

哈贝马斯将在咖啡馆、俱乐部、沙龙、团体组织等公共空间发生的、由报纸杂志书籍等承载的、连接国家和社会需要的话语空间称为“公共领域”*可参见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第32-35页。。哈氏的公共领域理论是理性主义范式的代表,一经提出就受到学术界的批判与修正。美国著名政治哲学家南希·弗雷泽(Nancy Fraser)认为:“资产阶级公共领域中的商谈性互动是受到风格、礼仪规则的控制的,而这些东西本身就是地位不平等的制造者和合谋者。他们发挥微妙的作用而使妇女和平民阶层边缘化,并阻止了他们作为平等的人参与。”[4]哈氏的公共领域理论强调知识分子对公共事务的理性批判,相对忽视了边缘群体或底层群体的参与,但从属群体在“公共领域”实际运作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戴维·S. 希尔兹(David S. Shields)认为:“在公共领域出版的著作当中,美国人巧妙地将围绕国家独立的情绪与启蒙时期的理性主义混合在一起。”[5]美国是启蒙时代自由主义的产物,因此美国的“公共领域”不仅仅是哈氏所强调的“理性批判”的形式。美国的出现为一些普通民众参与“公共领域”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政治舞台。

18世纪,随着物质文化水平的提升,北美民众政治开始崛起。普通民众积极、独立地发表自己的意见,捍卫自己的权利。咖啡馆、俱乐部和北美特有的小酒馆成为民众参与公共事务的重要平台,大家通过报纸、小册子等媒介公开讨论时政。18世纪60年代以来,报纸深入北美社会,把普通民众从家庭生活带入了政治生活。一名纽约作家在解释报纸时说道:“报纸从一个人的手中传递到另一个人的手中,这个距离可能有20英里……美国变成了一个报纸阅读者的国家。”[6]18世纪下半叶,美国经历了一系列的政治剧变,从殖民地到邦联再到强有力的联邦政府,快速发展的报纸等出版物见证并且积极参与了这个活跃的政治过程。这也就是为什么约翰·亚当斯把波士顿公报印刷商的工作描述为一个不寻常的职业,通过快速地编写短篇报道、文章等,从而成为政治发动机。[7]美国革命前后的各种公共媒介非常活跃。约翰·迪肯森(John Dicknson)的《宾夕法尼亚农民的来信》(LettersfromaFarmerinPennsylvania)在北美13个殖民地多次出版,在团结殖民地反抗《汤普森税法》的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在讨论新生共和国的建设道路时,麦迪逊、汉密尔顿等人夺取了新闻出版业的重要位置。《联邦党人文集》中的文章以“普布利乌斯”为笔名在报纸上连载,并引发热议。伴随着国内政治革命,美国日益求助于报纸作为一种影响公众舆论的方式。“通过修改宪法,美国领导者敏锐地意识到这个事实,并通过赞助的方式控制舆论。”[8]18世纪末,美国出现了激烈的党派斗争。共和党人控制的《国民报》(NationalGazette)与联邦党人的《独立新闻报》(IndependentChronicle)、《合众国报》(TheGazettesofUnitedStates)针锋相对,众多的报刊和民众都参与到了这场争斗之中。

危机是如何通过18世纪末的“信息网络”传播到美国的?这是一个值得考量的问题。下层民众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1785年,美国船员被囚禁的消息传到伊比利亚半岛后,一位加迪斯的商人即刻给马萨诸塞州贝弗利的熟人写了一封信称:“一艘波士顿双桅船在驶向加迪斯的途中被阿尔及尔海盗抓捕。”[9]8当时停靠在加迪斯的贝弗利商船“漫步者号”(Rambler)在葡萄牙舰队的护送下,将这封信送回美国。恰巧之前“漫步者号”在驶向加迪斯的途中曾遇到阿尔及尔海盗,在船长麦库姆(McComb)的带领下成功逃脱虎口。最终,在距美国商船“玛丽亚号”被劫的三个月后,麦库姆将自己的见闻以及加迪斯商人的信带回了美国,1785年10月25日美国船员被俘的消息第一次公布在塞勒姆公报上。[9]81785年末,超过六家的波士顿的日报和周报频繁地报道美国商船被阿尔及尔劫掠的消息。[9]9建国初期,美国在欧洲的外交团体基本依靠伦敦的报纸向国内传递重要讯息,因此他们的消息传递速度可能比一些船员、商人等事件的参与者要慢得多。距离事发地点最近的是美国驻西班牙的代办(Chargé D’affaires)威廉·卡迈克尔(William Carmichael),卡迈克尔的随从詹姆斯·威尔基(James Wilkie)在9月16日把船长奥布莱恩8月24日的信转发给在巴黎的外交官杰斐逊,同时把一份复制本递交给费城邦联国会。[10]这是阿尔及尔危机第一次通过官方的途径向国会传递,但是根据当时信件的传递速度,这封信到达国会的时间不可能早于11月中旬,而在10月25日阿尔及尔危机的消息已经见诸很多美国报纸。

1793年10月,阿尔及尔海盗对美国商船进行了第二次大规模的劫掠,原因是9月份在英国的调解下葡萄牙与阿尔及尔签订了12个月的停战协定。独立初期,美国曾依靠葡萄牙与阿尔及尔的敌对,遏制阿尔及尔海盗在地中海的活动范围,从而自由出入地中海。葡阿停战协定的签订使美国商船彻底暴露在阿尔及尔海盗的视线中,海盗活跃于地中海海域,甚至越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大西洋。美国驻葡萄牙大使汉弗莱采取了很多措施向美国国内扩散葡阿停战的消息。他写信给当时在费城的国务卿杰斐逊,希望消息的扩散能够“尽可能快地使我们的国民自我防范”[11]196。另外,汉弗莱写信给美国驻加迪斯、里斯本、马拉加的领事,希望这个消息能够被地中海区域的美国人悉知。在汉弗莱的宣传下,里斯本的美国领事爱德华·丘奇(Edward Church)与纽约商人斯凯乐·利文斯顿(Schuyler Livingston)积极响应,共同协商用800英镑承包瑞典船只“玛丽号”(Mary),并在中立船只“玛丽号”的掩护下将利文斯顿以及一封官方文书带回纽约。[11]230-235向国内发出讯号的同时,汉弗莱雇佣了一名西班牙人在直布罗陀海峡专门向过往的美国商船通知葡阿停战的消息。虽然汉弗莱不遗余力地进行宣传,但阿尔及尔海盗还是接连劫掠了11艘美国商船,被囚禁的美国船员约有105人。

历史学家的书写往往依赖官方档案、书籍、小册子等书面资料,很容易忽视口头传达信息的重要性。在美国18世纪的“信息网络”结构中,这些书面资料通常都不能快速地形成大规模的公众舆论。阿尔及尔危机消息的传播表明口头信息的传递对文化水平低的国民和新闻印刷业发展有限的国家是十分重要的。比如,船长麦库姆将遭遇阿尔及尔海盗劫掠的消息及时带回国内,以及汉弗莱雇佣西班牙人扩散葡阿停战协定,这些口头消息不仅相对快速,而且相比伦敦的报纸消息更具真实性。当然,口头消息最终都被印刷在了报纸上,然后公众通过咖啡店等场所进行公开讨论。在咖啡店等公共场所大声地阅读报纸是17—18世纪欧美人的普遍习惯,这大大缩小了知识阶层与普通民众之间的差距,使更多的从属群体参与了公众事件的讨论,甚至久经世故的美国城市商人也多依赖这种口头消息。[12]报纸被哈贝马斯称为“公共领域最典型的机制”*可参见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第210页。,通过印刷各种国内外信件、口头消息和官方的公文,18世纪的美国报纸全面地反映了当时“公共领域”的各个方面。

报纸新闻业的发展和咖啡店这种具有公共阅读室功能的媒介,使知识水平的高低已经不再是接收信息的标准了。一位历史学家在谈论18世纪的民众和下层船员的重要作用时称:“文化和信息的传播者分布在广泛的群体和地区。”[13]消息在广为传播期间,许多非精英人士在一定程度上也有机会影响那些参与理性批评的“公共领域”的参与者。当然,仅仅是作为消息的传播者还不能使下层民众充分地参与到哈氏批判性的“公共领域”当中。哈氏公共领域理论是被白人、男性、知识阶层、资产阶级等控制的,至少其主要的参与者是有教养的知识阶层,由于知识水平、种族、性别、社会地位等条件的限制,一些普通民众不能够充分参与“批评性分析”的讨论。通过阿尔及尔危机不难发现,最初的消息的传递及其真实性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后续的“批判性分析”。通过传递这类基本信息,一部分下层民众在美国“公共领域”的发展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三、美国民众的积极参与

美国作为自由主义的产物,不被血统、种族所影响,而是通过大众传媒定义出一种新的国家类型,普通民众能够广泛参与到“公共领域”当中。在早期美国“公共领域”发展过程中,公众舆论的声音极其重要。危机消息的传播引起了国内民众的热议,囚徒的来信更是把阿尔及尔危机引发的关注推向高潮。许多民众积极参与到解救人质的讨论与活动中来,公众舆论不断深入。

被关押在北非的底层船员大多粗通文墨,囚禁期间他们给国内政府官员、亲属、朋友等写信,希望赢得国内民众的同情和声援,并在政府的帮助下重获自由。这些囚徒经常出现在新闻媒体当中,成为了危机有影响力的宣传人员。如表1所示,1785—1796年有90封囚徒的信件被寄回国内,而且大部分刊登在美国的报纸上。[9]24

表1 接收到的阿尔及尔囚徒的信件数量(1785—1796年)

时期来自奥布莱恩来自其他俘虏总计件 /年1785—178717320101788—17932553051794—179620204013总计(11年)6228908

注:不包括奥布莱恩在他的日记中记录的信件

数据来源:Lawrence A.Peskin,CaptivesandCountrymen:BarbarySlaveryandtheAmericanPublic, 1785-1816, p. 27 巴尔的摩的一个共和党社团在会议中讨论了奥布莱恩信件,并于1794年7月24日刊登在报纸上。奥布莱恩希望这封信“能够在巴尔的摩公开,吸引更多民众的关注……波士顿正在进行捐款活动……希望巴尔的摩和其他的商业城镇将加入到这一人道主义的活动中来”[14]。最终会议决定帮助这些不幸的美国人,由市民威廉·范·怀克(William van Wyck)、约翰·斯蒂尔(John Steel)、托马斯·迪克逊(Thomas Dixon)成立专门委员会,发起捐款活动。通过报纸的宣传,阿尔及尔的美国囚徒活跃于国内民众的视线之中,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公众舆论的“操纵者”。

在阿尔及尔危机的影响下,1785—1797年美国涌现了大量相关的文艺作品——从高雅的小说、戏剧、历史记载到通俗的小册子、歌谣等*小说:Royall Tyler, The Algierine Captive, Newhampshire: Walpole, 1797;戏剧:Susannna Haswell Rowson, Slaves in Algiers or a Struggle for Freedom, Philadelphia: Wrigley and Berriman, 1794;诗歌:Anonymous, “The American in Algiers, or the Patriot of Seventy-Six in Cativity”, New York: J. Buel, 1797;囚禁故事:John Foss, The Journal of the Captivity and Suffering of John Foss, 2nd ed., Massachusetts: Newburyport, 1789;史学作品:Mathew Carey, A Short History of Algiers: With a Concise View of the Origin of the Rupture between Algiers and the United States, 2nd ed., Philadephia: M. Carey, 1794。,反映了当时民众对阿尔及尔危机的关注和想象。其中有一些作品在当时流传甚广,如1797年罗耶尔·泰勒(Royall Tyler)的小说《阿尔及利亚的囚徒》出版问世,并且“在伦敦被翻印”,而在建国初期“几乎没有美国著作被外国所熟知”[15]。马修·凯瑞(Mathew Carey)的史学著作《阿尔及尔的短暂历史》也是一部颇具影响力的作品,在1794年至1805年间被再版三次。[9]77从这一时期有关阿尔及尔囚徒的作品数量、形式及其流传程度来看,危机对民众的吸引力极高。

1794年,查尔斯顿剧院、波士顿的剧院、费城的新剧院等经常将演出收入捐出来救助美国囚徒。不仅如此,美国的制造商、甚至妇女都积极参与。一位女烟草商在报纸上发表了主题为“妇女自由”的文章,其中表达了她对这些囚徒的同情,呼吁美国妇女发扬爱国精神共同帮助被囚禁在阿尔及尔的美国同胞。[16]在民众的努力下,费城的州法院举行了城乡民众会议,会议决定为这些囚徒建立基金,成立专门委员会并发起宣传与捐款活动。[17]显然,阿尔及尔在1793年的劫掠使危机加深,危机从新闻媒体界扩展到文学艺术界,更多的民众参与进来,并从下而上地触及有关政府部门。

四、国内“公共领域”的发展对危机解决的影响

早期美国“公共领域”的发展对危机解决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当时政府对此事采取“秘而不宣”的政策,而奥布莱恩、汉弗莱等人通过媒介的宣传促使政府做出了反应。

美国船员被俘的消息传回国内后,群情激愤,民众要求邦联政府尽快采取措施。当时,邦联国会十分重视美国与巴巴里海盗国家的关系,但未能在短时间内有效解决问题。1785年,亚当斯和杰斐逊决定任命美国商人约翰·拉姆(John Lamb)为代理人,与阿尔及尔总督哈森·帕夏(Hasan Pasha)协商谈判。次年3月谈判以失败告终,一方面总督无意与美国媾和,另一方面拉姆忙于打点生意无心谈判,导致谈判时断时续,毫无进展。奥布莱恩在给杰斐逊的信件中表达了深深的恐惧和绝望:“拉姆先生的来信使我们感到非常悲痛,我们无法表达这种悲痛,您也无法想象。”[18]美国囚徒希望政府出面解救他们的愿望破灭了。

随着拉姆外交谈判的失败,阿尔及尔危机引起了国内废奴协会的关注。1788年宾夕法尼亚废奴协会(Pennsylvania Abolition Society)成立了专门负责解救这些白人“奴隶”的委员会。委员会动员部分费城人举行公开的群众运动,宣传解救被囚禁的白人“奴隶”。其成员利用报纸积极活动,筹集善款,要求政府提供这些“奴隶”的基本信息和生活状态。然而,当时美国政府并不希望民众大规模地公开介入。5月约翰·杰伊(John Jay)在给委员会成员坦奇·考克斯(Tench Coxe)的回信中敦促该协会停止组织群众运动,因为这可能“会增加赎救的价格和现存的困难……最好的办法是等待杰斐逊秘密的解决”[19]。以杰斐逊为首的美国外交官采取“秘而不宣”政策的原因有三点:第一,国内民众激烈的反应会通过报纸、寄给美国囚徒的信件等公共途径传到阿尔及尔,这可能会使总督趁机提高赎金。第二,不像欧洲国家那样,刚独立的美国甚至没有一个完整的外交系统,处理巴巴里海盗问题是没有经验的。第三,羸弱的邦联政府无论采取哪种措施似乎都是无效的,这样民众就会更多地关注美国羸弱的根源,可能会引发国内的政治经济危机。这些现实的境况使美国政府尽量避免媒体对危机的宣传,只能暂时“秘而不宣”。尽管如此,宾夕法尼亚废奴组织的宣传及开展的群众运动还是引起了美国政府的重视。

1793年美国商船遭到大规模劫掠,阿尔及尔劫掠了11艘美国商船,滞留在阿尔及尔的美国囚徒增加了大约105人。为了尽快解决危机,1794年汉弗莱回国进行广泛宣传。7月11日,他做了题为“赎救阿尔及尔美国囚徒”的公开演讲,声称:“我们勇敢的同胞正在囚禁当中……他们为了我们的独立而战斗”[20],美国政府必须尽快解决危机,要么求和,要么确保有足够的海军力量保护地中海贸易。不仅如此,汉弗莱还向全国发行彩票筹集资金,利用华盛顿的生日宴会采取一些宣传活动。1795年汉弗莱与国务卿埃德蒙·伦道夫(Edmund Randolph)、新任的财政部长奥利弗·沃尔科特(Oliver Wolcott)在费城会面。一开始,伦道夫对汉弗莱发动公开宣传运动的用意非常怀疑,主要是害怕被卷入当时愈演愈烈的党争。经过会谈后,2月11日伦道夫在给华盛顿的信中写道:“希望您能够考虑奥布莱恩的来信是否真的不适合进入公众的耳朵。”[21]信中还提到财政部长已经准备好一部分资金以解救这些俘虏。汉弗莱试图控制舆论,进而影响政府对北非采取行动。毫无疑问,公开的宣传影响到了政府的决策,最终国会决定出资4万美元与阿尔及尔总督进行谈判。[22]汉弗莱协助美国的谈判官约瑟夫·唐纳森(Joseph Donaldson)从欧洲的银行家那里获得一部分贷款,并与阿尔及尔总督达成协定。1795年9月,美阿签署了友好贸易条约,次年国会批准通过,危机告一段落。

阿尔及尔危机动员了从下层民众到总统数以千计的美国人,从参加公开的群众运动和捐款活动到国会决定创建海军彻底解决危机,他们都做出了很大的努力。尤其是美国民众通过18世纪迅速发展的印刷出版业积极参与到危机当中,这对危机的解决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欧洲国家解决巴巴里囚禁问题是很有经验的,起初主要负责赎救俘虏的机构是教会,宗教改革之后则是通过国王的简报发挥作用。教会通过发布布告或者国王发布简报在国内筹集赎金,这种方法在13世纪到18世纪时解救“基督教俘虏”是很稳定的,但宣传的力度是有限的。随着18世纪新的通信技术和“公共领域”的初步发展,教会布告或者国王简报等形式已经不再起主要作用,一大批民众被卷入这个过程。不言而喻,美国羸弱的政府和教会组织的不完善使公开宣传的方式显得非常重要。因此,奥布莱恩等囚徒以及他们的支持者,尤其是汉弗莱在公众舆论的形成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们积极向国内的民众宣传并与政府沟通,推动其出面解决危机。

在外交事务中,公共媒介的宣传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可以动员很多民众,另一方面它可能使国家不得不做出某种外交妥协。美国民众努力地赎救这些俘虏,促使政府处理这种困境并不得不在两者之间做出某种调和。在史学界,关于美国政府从危机爆发初期的“隐忍”到90年代国会出资谈判并计划建设海军彻底解决北非问题的原因主要有两点。首先,1793年被囚禁在阿尔及尔的美国囚徒已经是最初的5倍了,国内民众的反应强烈,甚至出现支持远征地中海的言论,但建国初期的美国并不能支撑起一场战争。其次,相比1785年,此时的美国拥有强有力的联邦政府,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可以通过缴纳赎金、支付贡金暂时缓解北非海盗问题,维护地中海贸易。阿尔及尔危机发生在建国初期,与后启蒙时代“公共领域”的发展同步发生,民众的广泛参与成为促使政府调节“秘而不宣”与公开媒介宣传之间矛盾的催化剂,是推动政府出面解决危机的内在“动力”,它与国家实力的增强等外力相辅相成,对促使政府解决危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五、结 语

“公共领域”以公众舆论为媒介对国家和社会的需要加以调节。美国特殊的国家体制为“公共领域”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政治讨论的舞台,它不被国家所抵制,可以激发更自由的讨论和沟通,正是这种“自由主义公共领域”影响了危机的后续发展及其最终解决,并促使政府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虽然美国政府尽力阻止公开的群众运动,计划采取“秘而不宣”的外交手段解决危机,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并引起国内新闻、文学等各界的讨论。民众反应强烈且对危机的关注度很高,在美国早期“公共领域”初步发展的环境下,美国决策者不可避免地受到其影响。值得思考的是,阿尔及尔危机在国内的广泛传播也引发了民众对美国在世界舞台上的角色与身份的思考。当阿尔及尔危机的消息传到国内时,民众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即美国不再是英属殖民地,必须寻找保护海外贸易的办法,应该作为独立的个体加强与世界的联系,这在某种程度上激起美国民众的国家认同。这种国家认同不仅对建国初期解决一系列外交问题产生重大的影响,而且对美利坚民族的形成具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因此,民众在危机当中产生的国家认同也是值得我们探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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