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胜
据说“雪夜闭门读禁书”是读书人一大乐事,但转头想来,却不如“酒足饭饱读闲书”更惬意。读冯梦龙《喻世明言》—这部话本和拟话本小说,真是很有故事,其中读到在我的家乡温州剿灭倭寇的事儿,大有他乡饮酒遇故人之感。
明朝倭乱,纵横百年,以嘉靖年间最为严重。归有光(1507-1571),苏州府昆山人,他亲历嘉靖大倭乱,昆山饱受倭乱荼毒,他形容倭寇过境,“所至荡然,靡有孑遗”,“海潮新染血流霞,白日啾啾万鬼嗟”。和归有光同属苏州府的冯梦龙(1574-1646),生于大股倭寇均告平息的万历年间,读他的《喻世明言》第十八卷“杨八老越国奇逢”,能明显感到,万历年间的江南居民,对凶残的倭寇仍然心有余悸。
《喻世明言》〔明〕冯梦龙编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
“杨八老越国奇逢”说的是元朝陕西西安人杨八老往福建漳州经商,在漳州遇倭寇,被倭寇挟持至日本国十九年,再以假倭身份入寇浙江,被国人所捕,侥幸活命,机缘巧合,最后竟然能阖家团圆,从悲转喜。悲欢离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故事是否俗套,毋需赘言。但冯梦龙笔下非常写实的倭寇凶残行径,让我这个研习日本剑道的人不寒而栗。
书里将故事背景置于元朝,那是说书人托古叙事的慣例。若是明朝人看来,冯梦龙说的这个故事,大抵就是离自己很近的嘉靖年间。故事里倭寇明晃晃的倭刀,就冷冷地架在听书人的脖子上。书里说—
原来倭寇飘洋也有个天数,听凭风势:若是北风,便犯广东一路;若是东风,便犯福建一路;若是东北风,便犯温州一路;若是东南风,便犯淮扬一路。此时二月天气,众倭登船离岸,正值东北风大盛。一连数日,吹个不住,径飘向温州一路而来。
冯梦龙此段描述,符合史实。我的家乡温州,就如此这般被安排在有迹可循的“天数”里;又说:“那时元朝承平日久,沿海备御俱疏。就有几只船,几百老弱军士,都不堪拒战,望风逃走。众倭公然登岸,少不得放火杀人。”明朝人心照不宣,这说的就是当朝。
嘉靖年间,发生一起著名的“数十倭寇进攻南京事件”,六十来人的残余倭寇,夜袭突围出明军包围圈,从山东日照至杭州,再到淳安,一路抢掠至南陵,转头至江宁镇,狙杀颇有勇名的将领朱襄和明军三百余人,最后直扑南京。南京举城震惊,关闭城门,当倭寇走远,南京城得到确切消息,当时城外倭寇只是区区五十三人!天子震怒,这五十三人最后被明军全部击毙在太湖边。五十三人“其所经历八郡,转战三千里”(明人郑若曾语),真是如李太白诗说形容“千里不留行”,让大明王朝脸面没地儿搁。明朝沿海备御俱疏,卫所军士不堪一击,倭寇的高强武艺,可见一斑。
书里还写到倭寇的战术—
杨八老望见旁边一座林子,向刺斜里便走,也有许多人随他去林丛中躲避。谁知倭寇有智,惯是四散埋伏。林子内先是一个倭子跳将出来,众人欺他单身,正待一齐奋勇敌他。只见那倭子把海叵罗吹了一声,吹得呜呜地响。四围许多倭贼,一个个舞着长刀,跳跃而来,正不知哪里来的。有几个粗莽汉子,平昔间有些手脚的,拼着性命,将手中器械,上前迎敌。犹如火中投雪,风里扬尘,被倭贼一刀一个,分明砍瓜切菜一般。唬得众人一齐下跪,口中只叫饶命。
冯梦龙上述描述,显然抄自郑若曾的《筹海图编》,只简单做了改写。郑若曾(1503-1570),比归有光长四岁,同为昆山人,布衣军事家,曾任剿倭总指挥胡宗宪幕僚,了解倭寇战术。以下试对冯氏描述的倭寇战法略作说明。
倭寇擅长埋伏,“酣战必四面伏起”(郑若曾语),冯梦龙改成“四散埋伏”。倭寇甚至可以在远距离撤退过程中,布下埋伏。如此远距离作战,也让初次交手的明军很不习惯。“惯是四散埋伏”的前提是:倭寇上岸后,纪律严明,调度有序。郑若曾在《筹海图编》对此有一段生动描述:
贼每日鸡鸣起,蟠地会食。食毕,倭酋据高坐,众皆听令。挟册展视,今日劫某处,某为长,某为队。队不过三十人。每队相去一二里,吹海螺为号,相闻即合救援。亦有二三人一队者,舞刀横行,人望之股栗远避,延颈授首。薄暮即返,各献其所劫财物,毋敢匿。倭酋较其多寡而嬴缩之。每掳妇女,夜必酒色酣睡。劫掠将终,纵之以焚,烟焰烛天,人方畏其酷烈,而贼则抽去矣。
倭刀有多长?据《倭寇战争全史》作者梁晓天考证,嘉靖年间倭寇所用的刀,并非我们现在所见的日本刀,而是江户之后被禁的战场用刀,即野太刀或者大太刀。其中最适合混战和突袭为中卷野太刀,其刀刃长度在九十厘米以上,刀身全长多为一米五,实战用超长双手刀甚至长达一米七十五,通常重量都在五斤以上。在日本国内,大太刀归于斩马刀类大型兵器。
戚继光十四卷本《纪效新书》记载,倭刀刃长五尺,后用铜护刃一尺,柄长一尺五寸,共长六尺五寸。明朝尺寸与现在通用尺寸相同,算下来,戚继光所描述倭刀接近两米,属大太刀无疑。
明军长枪,全重三斤。单刀,三尺二寸,重一斤十两,比倭刀短一半,轻许多。明军武装的标配是长枪单刀,在兵器上就先输于倭寇。
明军单刀和倭刀相拼会怎样?戚继光语说,“遭之者两断”。实际上,有一个细节可以说明问题,明朝屡向日本进口大量日本刀,每单交易过万柄都很常见,可见明军单刀确实不堪用。
“林子内先是一个倭子跳将出来……一个个舞着长刀,跳跃而来”。这是冯氏最滑稽的一处描述。同样的,此处冯梦龙也是抄自《筹海图编》。郑若曾在《筹海图编》中说:
对营必先遣一二人跳跃而蹲伏,故能空竭吾之矢石火炮。
其实郑若曾说得很清楚,这是两军对垒时倭寇挑衅之举,是为了耗空明军火炮。不少倭寇赤裸,明军阵前,倭寇赤裸提刀蹲伏,可谓侮辱之极。不过,如果倭寇是在劫掠平民,像书中所写,便没必要再作此举,一个个如青蛙或跳跳鱼般跳向惊慌四散的平民。没经历过倭乱现场的文人冯梦龙写得太有喜感了。
日本剑道,和古代日本武士战时所使用的“真正的”武士刀格斗技有“生死之别”,是考虑安全因素而改造过的体育竞技。纵然如此,现代日本剑道,取经典刀法,汇各流派于一炉,也是很接近实战。
《筹海图编》,明天启刻本
在我研习的剑道馆,有蛙跳击剑动作。我脑中马上浮现冯梦龙笔下“青蛙或跳跳鱼”的样子。问剑道老师,蛙跳何意?老师笑着说:“蛙跳是为了训练学员的体能和协调性。在实战中,不会如此击打。”我想,如果现代冯梦龙恰好经过我所在的道馆窗户,一定会兴奋地写下:“他们在实战中,一个个舞着长刀,跳跃而来。”原来如此。
不过,倭寇确实擅长“跃”。戚继光在十四卷本的《纪效新书》里提到:
彼以此跳舞,光闪而前,我兵已夺气矣。倭擅跃,一迸足则丈余,刀长五尺,则丈五尺。我兵短器难接长器,不捷,遭之者身多两断。缘器利而双手使用,力重故也。今如独用则无卫,惟鸟铳手(可兼),贼远发铳,贼至近身再无他器可以攻刺,如兼杀器则铳重药子又多,势所不能,惟此刀轻而且长,可以兼用,以备临身弃铳用此。况有杀手当锋,故用长刀备之耳。
《纪效新书》有十八卷本和十四卷本两个版本流传于世,十四卷本是戚继光晚年手订,比更早成书的十八卷本在后世的影响更大。其上段記载,只见于十四卷本,是他的晚年总结,考其语句,甚为精妙。朝鲜文献《武艺图谱通志》转载戚继光此段记载时,在其关键部分作了简写:
彼以此跳舞光闪而前,我兵已夺气矣。倭一跃丈余,遭之者身多两断。缘器利而双手使用,力重故也。今如独用则无卫,惟鸟铳手可兼,贼远发铳,贼近用刀。
戚继光的原话“倭擅跃,一迸足则丈余”被简写成“倭一跃丈余”,读来疑惑重重:是不是如“青蛙或跳跳鱼”一般跳跃而来,一跳丈余?
我认为,戚继光所说的“一迸足则丈余”,并不是指倭寇一个蛙跳丈余远,最有可能的是指突然上步—这正是“迸足”一词的意思。以日本剑道为例,两人对阵,一人突然上前一步,滑过道场地面而来,快速挥刀,剑道术语“一足一刀”,瞬间决胜负。如冯梦龙也刚好在此,夸张点形容,一跃“丈余”。
冯梦龙描写完倭寇的战术之后,又情不自禁吟了一首诗:
倭阵不喧哗,纷纷正带斜。
螺声飞蛱蝶,鱼贯走长蛇。
扇散全无影,刀来一片花。
更兼真伪混,驾祸扰中华。
这是《喻世明言》这一卷中最有史料价值的地方。这首诗不知是冯梦龙写的还是他从何处抄来,可谓难倒了多少注释文人。我手头有一本二○一四年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华经典小说注释系列”新注本《喻世明言》。感觉校注者注这首诗时像是在咬一只刺猬,注释者说:“纷纷正带斜:疑指阵形不整齐、不规则。”既然“纷纷正带斜”是连着上半句“倭阵不喧哗”,那又何来“阵形不整齐、不规则”?
其实,“正带斜”是指名为“袈裟斩”的刀法。取“中段架势”—刀尖的延长线对准对方的咽喉部位—是日本剑道架势中看起来最平常也是最基本、最重要、最合理的架势,攻中寓守,守中寓攻,攻易取,守难陷。这是“正”。
日本文献中的野太刀图样
在日本剑道实战中,最经常使用的招式是斜斩。斜斩,有一个血淋淋的名称,名唤“袈裟斩”。从对手右上肩膀位置(这也是人体软弱部位)向左下腰腹斜斩,造成的伤口像僧人袈裟前襟,故名。这是“斜”。在现代日本剑道中,应该是出于安全考虑,把这个凶狠的动作击打部位下移,被规定为打腰(胴)才能得分。
“正带斜”,就是取中段出袈裟斩,在一瞬间完成斜斩。
斜斩,实际上是所有刀术中最基础的动作,古典章回体小说中常写的“一刀斩于马下”,多数应该就是斜斩。《三国志》里称黄忠“一战斩(夏侯)渊”,到了《三国演义》,黄忠把夏侯渊“连头带肩,砍为两段”,就是明显的“袈裟斩”。明清神魔小说《女仙外史》,打斗荒诞不经,不过在第七十一回“范飞娘独战连珠蕊 刘次云双斗苗龙虎”里却写了实打实的一招:“苗龙的马正到,虎儿回刀带斜劈去。”这说的“回刀带斜劈去”,是险中求胜。
“螺声飞蛱蝶”是指螺扇指挥。诗中的“螺”,就是冯梦龙前文提到的“海叵罗”。倭寇“吹海螺为号”,前文已见,好理解。郑若曾《筹海图编》还提到:“倭寇惯为蝴蝶阵,临阵以挥扇为号,一人挥扇,众皆舞刀而起,向空挥霍。我兵仓皇仰首,则从下砍来。”这“一手挥扇”者,很明显就是倭寇头目在挥舞扇子指挥战斗。这种扇子,正式日本名称叫“军配”,就是军事配置的意思。
戚继光《纪效新书》盛冬铃点校中华书局1996年版
日本战国期间,军配风行。其中最有名的故事,要算号称战国双雄的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在川中岛合战单挑时,武田信玄用军配挡刀。当时,上杉谦信身披黄色铠甲,头扎白毛巾,骑着名马杀入武田信玄本阵,用三尺太刀砍向宿敌信玄,却被信玄用军配连挡了三刀。这个段子出自武田信玄家臣撰写的古兵书《甲阳军鉴》,不少人对其真实性提出怀疑。不过,有三点:史书上也没说上杉谦信剑术如何了得;在单挑时,两匹马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疾驰,马上挥刀,会缓冲部分力道;再者,日本战国将领,身穿铠甲,手戴护具,武田信玄在不得已时,用扇子挡刀,也有一定的安全系数,这不是没有可能。
扯远了。我的意思是,扰乱明军海防的倭寇,用螺扇指挥,可见部分倭寇完全就是日本战国正规军配置。
再看“鱼贯走长蛇”,这就说到阵法了。郑若曾在《筹海图编》提到倭寇擅用长蛇阵和蝴蝶阵。这两个阵法被日本倭寇史研究专家田中健夫引用过。可以猜测,郑若曾的观察是真实可靠的。每队三十人左右,一条长蛇状排开,最强的人安排在首尾,中间“勇怯相参”,击头用尾攻,击尾用头攻,击腰首尾相应,是为长蛇阵。和斜斩一样,长蛇阵不是倭寇的独创,也是通用之选,元杂剧《关云長千里独行》就提到一字长蛇阵。
郑若曾在《筹海图编》只说倭寇用扇子指挥,众倭刀从上往下砍来,却并未解释为何名唤蝴蝶阵。想来郑若曾只是听闻或者远远看过蝴蝶阵,陷于垓中的人早已被剁成肉泥,不能开口说自己的心得体会,解释其中端倪。
田中健夫解释:“伏兵从四面舞刀而起,状如蝶舞。”蝶舞,轻柔缓慢,倭寇如何“状如蝶舞”,很难体会。我的猜测是,蝴蝶阵是一个埋伏的阵,以挥扇为号,先是埋伏—扇散全无影,然后四下围拢,阵形像蝴蝶翅膀的轮廓围拢垓心,也就是蝶身部分—刀来一片花,剁成肉酱。是为蝴蝶阵。
“螺声飞蛱蝶,鱼贯走长蛇。扇散全无影,刀来一片花”,四句紧凑,须连在一起看。“螺声”和“扇散”相对。“中华经典小说注释系列”新注本《喻世明言》校注者不明白“扇子”是“军配”,而解释成“(倭寇)像扇形一样散开”,就在所难免了。
郑若曾写《筹海图编》,写到最后部分“兵器总论”,情不自禁一阵悲愤:
倭寇挥刀若神人,望之则惧而走……不知中国武艺不可胜纪,古始以来,各有专门秘法,散之四方。若招募得人,以一教十,以十教百,即刀法一艺,倭不足以当我,况其他乎?试举其略言之,如使枪之家十七……使刀之家十五……使剑之家五……使弓弩之家十四……使棍之家三十有一……使杂器之家十……使钯之家五……使马上器械之家十六……使拳格兵器之家十一……又有眠张短打破法,九内红八下等破法,三十六拿法,三十六解法,七十二跌法,七十二解法。(省略号为作者所加)
郑若曾一一列举了一百十三种兵器,十一路拳法,四路擒拿法(三十六拿解法,七十二跌解法,应该合起各算一路),总共一百二十八路武艺。可见其悲愤之心和内心真正以为然—中国武艺不可胜纪,若不散之四方,倭寇哪能如此猖狂?
书生论武,披坚执锐亲赴战场的戚继光,早年会大声呵斥,晚年可能是笑而不语。何以这么说?在他早年集结的十八卷本《纪效新书》里,戚继光对“不可胜纪”的中国武艺有诸多尖锐批评,可到了晚年修订的十四卷本《纪效新书》里,却删除了早年说过的许多火气很重也是说在点上的话。以我之心度戚将军之腹,早年那些火气很重的话,到了晚年他也没认为讲错,只是心境时事使其删之。
《武艺图谱通志》[朝鲜]李德懋、朴家齐撰,主要内容出自戚继光《纪效新书》、茅元仪《武备志》等中国兵书《倭寇:海上历史》[日]田中健夫著 杨翰球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
雄壮年轻的戚继光在十八卷本《纪效新书》里说:“杀人的勾当,岂是好看的?”深夜我窝在沙发里读到戚继光这句话,宛如一记禅宗棒喝,猛然惊醒,拍大腿叫绝,转头想来,内心也瘆得慌。
钩镰、叉、钯,如转身跳打之类,皆是花法,不惟无益,且学熟误人第一。叉、钯花法甚多,铲去不尽,只有照俞公(指俞大猷)棍法以使叉、钯、钩镰,庶无花法而堪实用也。
对于中国传统刀术,戚继光认为:“刀法甚多,传其妙者绝寡,尚俟豪杰续之。”他发现,以单刀论,明军在面对倭寇的倭刀时根本没什么招式可用。什么“刀法甚多,传其妙者绝寡,尚俟豪杰续之”,只是一句客套话,细细读来,戚继光内心无疑失望非常。
武功盖世的俞大猷和戚继光都知道,持单刀的明军与持倭刀的倭寇一一单挑,明军也根本不是对手。就算明军和倭寇厮杀一段时日之后,发现我朝的刀输于倭刀,就向日本国大量进口、定做日本刀,配置明军之后,纵使刀质量相差无几,明军刀法还是输于倭寇。
观明一朝,抗倭将领一茬又一茬,战术各有侧重。
胡宗宪(1512-1565)精通谋略,善操控全局,类似三国周瑜角色,羽扇纶巾,用计除倭寇巨魁王直、徐海。落实到抗倭最前线,则是“俞龙戚虎”。
俞大猷习性谨慎,抗倭布下三道防线:第一道,海上拦截,所谓“海舟防之于海,其首务也”;如海上拦截失利,第二道防线,御敌于海岸、内河,在沿海要害及倭寇可能登岸之处驻扎以逸待劳的明军,与之战;最后一道,御敌于沿海城镇,与之陆战。“倭奴长技利于陆,我兵长技利于水”(《倭变事略》),俞大猷对此深有同感,他建议剿倭军队中“水兵常居十七,陆兵常居十三”。观俞大猷一生抗倭战绩,他最擅长的战法,是集结人数占优的部队,在海上围歼倭寇,包围圈要不要开一个口子,视情况而定。看得出来,万不得已,才选择与倭寇陆战。
与倭寇陆战难胜这个“俞大猷式”难题,最后交给戚继光去解决。戚继光要解决两点:首先是兵“种”,他看好的是“彪勇横霸”的义乌人。
嘉靖三十七年(1558)六月起,义乌矿工、乡民与永康赶来的开矿者发生械斗,双方投入三万人左右,历时四个月,直到十月秋收方告结束,死伤二千五百余人。安徽出生的戚继光,没有见过这种阵势,从义乌回来之后,向俞大猷感慨:
我自幼随父从军,转历四方。二十二岁参加会试,正遇俺答进犯,担任警戒。后驻守蓟门,曾亲眼目睹鞑靼铁骑,来无影去无踪,动如惊雷,堪称迅猛。而后奉调入浙,与倭寇作战。此类人善用刀剑,武艺高强,且性情暴戾,确为难得一见之强敌。征战半生,天下强横之徒,我大都曾见过,却也从无畏惧。但如义乌人之彪勇横霸,善战无畏,实为我前所未见,可怕!可怕!
戚繼光像
戚继光连夜求见胡宗宪,要求征召四千名义乌兵。得到批准的戚继光再一次提高了征兵标准,凡选入军中之人,以下几等人不可用:在市井里混过的人不能用,喜欢花拳绣腿的人不能用,年纪过四十的人不能用,在衙门干过的人不能用,喜欢吹牛、高谈阔论的人不能用,胆子小的人不能用;长得白的人不能用,性格偏激的人也不能用。被录取者,还必须具备如下特征:臂膀强壮,肌肉结实,眼睛比较有神,看上去比较老实,手脚比较长,比较害怕官府。概括起来,戚继光要找的是这样一群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遵纪守法服从政府,敢打硬仗,敢冲锋不怕死的壮汉。(梁晓天《倭寇战争全史》)
戚继光的选兵标准其实也可以反着读,可见当时明朝军队里充斥着上述那些市井里混过的、喜欢花拳绣腿的人。
戚继光练兵严明,采用连坐之法。抄十八卷本《纪效新书》中的几条禁令:
如违令图财,致兵陷没,或贼冲突得脱,抢财物之兵不分首从,(把)总、哨官俱以军法斩。
凡临阵退缩,许甲长割兵耳,队长割甲长耳,哨官、哨长割队长耳,把总割哨官、哨长耳。回兵,查无耳者斩。若各放纵,明视(指明明看到)退缩,不肯割耳者,罪坐(指连坐)不肯割耳之人,退缩之犯不究。
凡每甲一人当先,八人不救,致令阵亡者,八人俱斩。阵亡一人,即斩获真贼一(首)级,八人免罪。亡一得二,八人通赏。哨、队照例。
顺便说一下,明军效仿秦法,割敌人首级论功行赏。明军后期抗倭战中的大捷,虽然数下来只杀倭寇数百,但那是割倭寇首级数,真正杀倭寇的数目,往往要比斩首级数更多。明军的大捷,比我们想象中的更为雄壮。不只是戚家军采取连坐维系军纪与士气,当时投入剿倭战场的一些地方部队,如凶悍的广西“狼兵”,也采用连坐法。
广西“狼兵”之狼,本为“俍”,壮族、布依族语的音译,意为“官人”,海内凶悍,此后被人读作“狼兵”(曾纪鑫《大明雄风—俞大猷传》)。据《筹海图编·客兵附录》记载:
(狼兵作战)凡一人赴敌,则左右人呼而夹击,而一伍皆争救之。否则,一人战没,而左右不夹击者,临阵即斩,其一伍之众,必论罪以差,甚者截耳矣。凡一伍赴敌,则左右伍呼而夹击,而一队皆争之。否则,一伍则没,而左右伍不夹击者,临阵即斩,其一队之众,必论罪以差,甚者截耳矣。
“临阵即斩”,其连坐之法比戚家军更甚。
湖南保靖、永顺州二宣慰使司之兵,以旗为最小单位,每旗二十三人,队列分五层以锥形梯形排列,第一层至第五层人数分别是一、三、五、七、七。作战时,层次进行,第一人战死,第二层居中者替补,左右两人跟进,然后依次替补,直到第五层全部战死,才算失败。土兵训练严格,纪律严明,战斗力强,其中又以永顺兵最为强悍。土兵战斗时,规定只准刺击,不许割取敌人首级,违令者、退缩者斩!(曾纪鑫《大明雄风—俞大猷传》)
嘉靖年间,倭寇攻城略池,人数常达数万人,从人数上来说,凶悍的地方武装,毕竟只是少数,远水解不了近渴。如月空和尚率三十多名僧兵与倭寇战于松江,“持铁棒击杀倭寇甚众,皆战死”(曾纪鑫《大明雄风—俞大猷传》)。
如果我们能回到明朝,清点迷漫着死气的沿海战场,那些死不旋踵的壮士无疑会让人潸然泪下。
通过这条练兵“流水线”,戚继光大规模改变了明军士兵的“种”,让戚家军无所畏惧,告别“仓皇仰首”,坐等倭刀砍来的局面。
明军的战术是中央集权的大型野战模式,兵器由国家统一派发,士兵以队为单位持有兵器。这种模式下的明军最小的作战单位是二十五人的队,而且兵器相对单一。(梁晓天《倭寇战争全史》)
论兵器长度,倭刀再长,也长不过明军的长枪。明军的长枪可以轻易做到丈八。所以明军枪阵远距离与倭寇交阵,可占优势。不过,惯于埋伏的倭寇也很快找到了破枪阵之法。曾有六千山东长枪兵与倭寇战,倭寇低身滚入阵中,近距离砍长枪兵下盘,长枪兵溃败。
这也就是戚继光所说的,长枪用“老”。长枪刺杀,如没能刺中,枪法已“老”,这个时候枪头难回,倭寇又已欺身面前,长枪的长,反而成为累赘。所以,戚继光要改变的第二点,就是改明军单一的长枪阵,变为众所周知的多兵种配合的“鸳鸯阵”。“鸳鸯阵”最初由文武全才的唐顺之发明,后为戚家军继承并发扬光大。唐顺之同样武功盖世,修炼十年的长枪,舞得让戚继光叹为观止。
唐顺之像
《纪效新书》的鸳鸯阵图示
简单概括“鸳鸯阵”的主要打法:阵中长枪手远距离刺杀倭寇,而长枪手又有狼筅手、两个手持“镗钯”的士兵和前面的盾牌手保护,可以放心刺杀。如果长枪用“老”,站在长枪和狼筅之间的盾牌手,立即上前补刀。各兵种通力合作,不离不弃,是为“鸳鸯阵”。
唐顺之、俞大猷、戚继光都知道,让明兵在短时间内技法精进,是不现实的。唐顺之对戚继光说,长枪练好,需十年功。事实证明,戚继光既改变兵“种”又改变阵型的做法,可以在短时间内让各种兵种配合上战场杀敌。
鸳鸯阵可大可小,小则适合东南沿海地区多丘陵沟壑、河渠纵横、道路窄小等的各种地形,大则可以在空旷地布阵大规模厮杀。鸳鸯阵还需火器配合。鸳鸯阵最终成为倭寇的噩梦,戚继光将之一投入实战就效果显著,曾杀敌一千,自损三人!实际上,明朝大规模倭乱,最后就是被雄武的戚继光所平定。
俞大猷病逝于万历七年,俞大猷辞世后三年,万历新政失败。戚继光死于万历十五年—这个时间节点似乎无足轻重,却也发人深省。
俱往矣。
二○一七年六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