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默
我们这个地方,一过了立秋,其实,冷天就开始了。早晨若要出去,披一件薄衫肯定是不行的,多数人会穿个外套,即便如此,那种冷气,扑打在你身上,一阵一阵,似要往你的骨头里渗,这是很难让人忍受的。上了岁数的人,秋裤秋衣就上身了;年轻人再嘚瑟,嘴上不说,身体免不了也要发颤的,一下一下抖。没办法,冷呀。这还没有风,风一旦吹起来,呜呜的,像吹起了一阵小号,细细的,就那样,没完没了。这一天似乎就被毁掉了。还有什么心情呢?收拾收拾,回家吧。
屋子里也冷。
当然,阳光要能洒进来,明晃晃照着,一张大炕,日光在上面跳跃着、欢腾着,人们仰面八叉躺着,那个热乎劲,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阳光自然不会拐弯,照不到的地方呢,免不了冷,阴森森的,实在有些冰火两重天的味道。
有的人家就摆上一个炉子,放在屋子的正中央,也是为了受热均匀。炉子上总要插一根炉筒,直起来,再拐个弯,墙上有个圆圆的小黑洞,炉筒的另一边就伸了出去,这是要把烟送到屋外去。炉子有方形的,也有圆形的。方形的看起来要大一点,炉面除了插炉筒的圆洞,距离炉盖不足五寸的地方,留有一片空地,人们把薄饼,最多的还是馍片(最好抹点胡麻油)放上去,这里受热不那么炽烈,火苗都要从这经过,是那种熨熨温温的小火,薄饼和馍片就被烤得脆生生的,咬起来咯噌咯噌,很有嚼劲。不能放在炉盖上,炉盖下的火势太旺,容易烤黑,黑了就煳了,煳了的怎么能吃?炉身也是方形的,只在一面开个小门,手掌那般大小,除了捅一捅灰,小门一般不开。小门下面,是个方形的铁簸箕,这里最适合烤土豆,因为离火源最近,隔一会儿就得翻一下土豆,不然就烤焦了,当然,烤土豆不能太久,燃尽的灰垢都要一点一点从上面掉下来,所以,时不时要把铁簸箕抽出来,然后,倒掉灰烬。方形炉子的下面自然有四个炉脚,天圆地方嘛,四个炉脚稳稳当当护着。
老李昨天才把炉子摆出来,实际上,天已经很冷了。二后生和长腿早就把炉子点着了。老李的性格有点缓,天塌下来,他也要抬头打量一会儿,然后才做决定。老李不急。他一边抽烟(抽的是水烟,这烟后劲大),一边拿一片猪皮(这个地方的人们不吃猪皮,切肉时都要切下去,留着用)擦炉子,两个季节没用,炉子上自然罩了细细的灰尘。扫去灰尘,整个身子还蒙着一层暗色,阴晦的那种,很不好看。猪皮滑腻,擦了一遍又一遍,炉子亮起来了,通体发光。老李这才把嘴里的一口烟吐出去,顺便把羊腿烟锅在地上磕了磕。
听到一声驴叫,老李知道二后生来了。
老李屋子的窗口直接对着大门,老李坐在凳子上,看着,慢慢地这驴就近了,驴的脑袋就大了,脸也长了。驴的背上挂着一辆拉水车。二后生站在驴的旁边,耳朵红红的,鼻子和驴的一样,正往外冒着腾腾的热气,看上去急坏了。老李一看这情形,缓缓站起来,走出去就掏出烟盒,抖了抖,摇出一根,递过去。二后生摆了摆手,勉强笑了笑,说:“歇一歇,歇一歇再抽。”
两人在炉边坐下。彼此看着对方,却没说一句话。老李爱抽水烟,弄得屋子里到处都是吧嗒吧嗒声。二后生抽完最后一根烟,扔在地上,用右脚在烟屁股身上拧了拧,踩了踩。接着拍了拍手,说:“桶拎出来,把水卸了,我还有活哩。”老李没动,嘴里含着刚吸进去的一口烟,正在酝酿。酝酿了一会儿,吐出来了,没成烟圈圈,是一大团乱乱的白烟。然后老李悠悠地说:“他小子今天领上钱了。”
“你咋知道?”
“矿上开了半年的工资。”
二后生猛一下站起来,风风火火放了一句:“他×的,老子早就惦记着这点钱了。”说完,二后生就站在那里一直搓手。神情突然很落寞,像失去了什么似的。
老李没动,一脸沉思。
二后生有些急了,二后生一向看不惯老李这个样子,不管多大的事总是那么慢吞吞。二后生用目光斜瞅了老李一眼,很不耐烦。
老李说:“我有一个想法。”
门在这时候却响了,吱吱吱了一会儿,门边上就有了一双粗糙的大手。然后一个脑袋出现了,瘦瘦的,干干的。右眼是褐色的,左眼是灰白色的。两只眼睛看起来无光,却透着一股精气神,非同一般。他没说什么,直接就拉过一个小马扎围炉坐下了。老李说话了,老李一说话就带上了怀疑的口吻。
“都知道了?”
“烟!”
老李递了一根过去。
“火!”
打火机啪的一声打出火光来,分明就看见了一张留着紫疤的脸。
紫疤脸凑近了,吸了一下,烟头闪烁了一下红光。大团大团的烟雾就升腾起来了。紫疤脸比老李还有耐心。坐在一旁的二后生早就看不下去了,用眼睛示意了一下老李。紫疤脸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烟,停下来了。
“二后生。”
“咋了?”
“季大民差你多少钱?”
“两万。”
“要了多少?”
二后生突然停住了,怒气在脸上散开,骂:“×他×的了,毬也没要一分。”
“想不想要?”
“这不是废话吗?”
“想要就听我的。”
二后生嗯了一声。
紫疤脸吐了一口烟,说:“季大民是拿上工资啦,这没错。可咱们得闹明白,跟季大民要钱的人,太他×多了。少咱們不少,多咱们可就真的多了。季大民这工资,可就不知道打发哪家要钱的喽?”
二后生的拳头在空中晃了那么两下,说:“他×的,这回长短得给咱弄几个。”
老李拿羊腿水烟锅在炉子上敲出一团水烟末来,揭开炉盖,一口气吹了进去,看也没看二后生,说:“听他疤叔说完嘛,听他疤叔说完嘛!”
紫疤脸的一支烟抽得差不多了,这时候,屋子里早就烟雾缭绕了,有了冬日特有的迷离和恍隐。阳光穿过玻璃大片大片洒到屋子里,狭小的屋子一下子就亮堂了起来,也宽敞了起来。紫疤脸的眼睛突然就感觉到了一阵明亮,突突地往外冒光,脸上露出惊异兴奋的表情。
“怕是要下雪?”紫疤脸说。
“这日头,能有雪哩。”
“天气预报说,今天确实有雪。”老李看了一眼二后生。
紫疤脸想了想,说:“没事,影响不大。”老李和二后生的脸上都是狐疑。
停了那么一会儿。
紫疤脸先问的二后生:“你去胡村拉水是不是一天三趟?”
“嗯。”
“最后一趟是不是四点半?”
“嗯。”
“拉完水回咱们马莲村是不是六点?”
“嗯。”
“今天后晌我跟你去。”
“你跟我去?”
这回是紫疤脸嗯了一声。
然后紫疤脸又问老李:“你那小南房能不能住人?”
“能。”
“收拾收拾。”
“做啥呀?”
“有用。”
老李和二后生的脸色不光狐疑了,简直有了一种茫然,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一起问:
“你这到底要做啥哩?”
“绑架。”
二后生一下子跳起来,似乎要说什么,嘴里却只有啊啊声,目光摇来晃去,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老李看上去显然要平静得多,狠狠吸了一口水烟,问:
“想清楚了?”
紫疤脸点了点头。
“再没别的办法啦?”
“没了。”
事实上,老李对紫疤脸是充满信任的。这是一个相当精明的人,他对人事的判断和预测向来准确,他说大头(村支书)迟早也要进去,当然,这话是他私下里跟老李说的,果不其然,大头被判了五年,到现在还没放出来。老李在马莲村西头有一块耕地,种的是莜麦,他建议老李种树苗,后来,那片地被一家沙棘汁企业给占了,老李自然得到很多赔偿款。可是,不得不说,这么一个精明的人,还是让季大民给骗了。
二后生说:“告他,行不行?”
“行不通。”
“为啥?”
“你说拿啥告?”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
“你凭啥说季大民欠你钱了?”
“哎呀,葬良心呢,大白天借给他的,我亲手交给他的。”
“证据呢?”
“啥?”
“证据。”
“我就是证据。”
“你不算。光凭你一嘴话,不算。”
“这还没法说了?”
“要是能说,他早就还给你了。”
“之前没开工资。他又没钱。”
“意思是有钱就给你了?”
“也不给。”
紫疤脸冷笑了一声,说:“问题是,现在不光不给,还不承认了。” 二后生骂道:“我×他×,他敢!”骂完,二后生才想起来,问老李:“你刚才不是有个想法呢?说说。” 老李说:“长腿跟我说,让女人们去要。红旦女人去要了,要回来一万多。”
“红旦女人?”二后生突然笑了。
“咋了?”
“红旦女人撒起泼来,啥事也能做出来。咱们女人能行哩?”
紫疤脸也说:“不能让女人们去要。”
停了一下,他又说:“这是男人们的事。咱们丢不起那人。”
“那还叫长腿不?”
“叫。我一会去找他。他也有任务。”
二后生问:“他做啥哩?”
紫疤脸说:“这不用你操心,对了,后晌出来,把那个小水罐也拉着。”
二后生点了点头。
送走紫疤脸和二后生,老李站在院子里突然有一点惆怅,不知道该做什么了。院子很大,空房很多,之前都是外地人住的,湖北的、黑龙江的、江西的、云南的……哪儿的都有,他们来马莲村只有一个目的,赚钱啊,在煤矿底下挖煤哪个月不开一万多?如果当了小队长,一个月就是好几万。有的外地人就把老婆和孩子带来了,租了马莲村的房子,老婆负责看孩子,男人就一心一意在煤矿底下挖煤。马莲村的煤矿尽管那么多,可从来不雇佣本地人,理由很简单,如果发生矿难,影响很不好。老李家的院子在村子的最东面。马莲村的院子的大门基本都朝南开,老李家的院子有点特殊,大门朝北,出去就是庄稼地,地里的玉米、山药蛋、黄芥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再往东就是一片树林,穿过树林,沿着一条土路再走十里地,就到了胡村。前几年煤矿效益好的时候,许多大车在土路上来来往往,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十分壮观。现在已经看不见几辆大车了,荒草就滋生出来,在土路两旁疯长。
老李家少有人来。院子都空了。
小南房并不好收拾,虽然没人住了,东西却不少。都是外地人落下的,红色的塑料大水桶,插板,小木柜(主要放一些厨具碗筷调料),被褥,电热扇(外地人不习惯热炕和炉子,刚来就使用电热扇),对了,还有几台电视,大块头的那种。这些东西一起摊在炕上。老李盯着它们,心里有点复杂的感觉,这些外地人,说走就走了,哗的一下,食尽鸟投林似的,全走了,又漂泊异乡去了,来去无牵挂。这一点,其实,老李打心眼里还挺佩服。
收拾得差不多了,老李总觉得缺点什么。
对。缺炉子。
就地取材。屋子的角落里就有一个圆形炉子,外地人留下来的。圆形炉子没有方形炉子大,外地人嫌方形炉子占地方,就用圆形炉子。老李将一把胡麻柴塞在炉底,放几根干硬棍棍(细的,小的),再放几根木柴(粗的,大的),等到火势烧起来,再倒一锹头炭块,炭块耐烧,这样,才算完,老李并没点着,他只盖上了炉盖。他觉得不是时候。老李在等待,可等待并不意味着什么也不干。院子里空房窗台下都堆了木柴,柳木的、杨木的,很顽固的榆木的,码在那里,十分齐整。其实已经很多了,老李还嫌不够,也不是嫌不够,是他觉得总得找点事情做一做,把体内攒起来的力气使出去,不然,憋得难受。而这个时候,老李突然又想到了季大民,那个个头不高却长着一双褐色眼睛的家伙,初次见面,老李对他印象还颇好。他老早就在马莲村了,其实,他老家是胡村的,离马莲村并不远。季大民的眼睛里藏着笑,言语间,这笑就大了,眼睛被挤没了,整张脸浸泡于灿烂的笑容里,相当感染人,几乎每个见过季大民的人都说这个家伙面善好打交道,没人说过他坏话。可是,人是会变的。季大民的老婆出逃在一个冬日的黄昏,是让一个服装贩子给带走的,那个人年轻又英俊,总喜欢穿一条紧身皮裤,很是性感,马莲村的那些年轻女人们老盯着他的两条腿看。他的摊位上卖各式各样的打底裤,黑色的、天蓝色的、草绿色的、棕色的、紫红色的,最多的还是肉色的,女人们穿在腿上,光溜溜的,就像什么也没穿。马莲村的老人们一致認为,季大民的老婆一定是被那些色彩缤纷的打底裤迷了眼睛,鬼迷心窍啦。也有人说,是季大民老婆看对了人,人家那么高(季大民矮),人家那么长的腿(季大民腿短),紧身皮裤贴上去,哎呀呀,没少攫取女人们的目光,人家那么年轻(季大民才39,因为受苦,看起来像50开外,他老婆更小,才31),人家那么好看的脸蛋,你几乎看不到邋邋遢遢的胡楂(季大民连鬓胡子),人家那么白的牙齿(季大民满嘴黄牙,黄里带点黑),如果不是这样,为啥她能在人家的摊位上一站就是一个小时?那是在和人家拉呱呢。如果不是这样,为啥她一出手就能买那么多(每次,少说也有五六条)条打底裤?她又穿不完的,再说了,她又不穿(马莲村的年轻女人们经常买衣服,绝大多数衣服买回去都挂在了衣柜里,几乎不穿),就是穿,她又穿给谁看?马莲村有煤矿,灰哇哇的,是穿不出去的。
当事人季大民却选择了沉默。这沉默广阔又深刻,如山似海,压迫着人们。人们在季大民脸上看不到笑容,也找不到,仿佛变了一场魔术,季大民把他的笑容给藏起来了,不愿示人,或者,他把它扔掉了,他的眼睛也逐渐暗淡无光,像一摊太阳和风永远也不会光顾的死水,细心的人在他的头发丛中发现了白发。按理说,老婆跑了这种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王广进的老婆都跑了六年了,人家王广进的日子还不是照常进行?他开了一家超市,就叫广进超市,进货,卖货,收钱,找钱,一日三餐,顿顿有酒有肉,活如神仙。
季大民就不一样了。他的手不老实了,说不老实,并不是季大民的手摸了人家的老婆(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关键是,季大民的手摸在了麻将桌上,刚开始还是小打小闹,也就是玩玩,那些花花绿绿的方块,排成一列又一列,表面上按兵不动,很陕就杀声四起惊心动魄。渐渐的,季大民的手就上了赌桌,押宝、推九点、猜信封、正反手、套龙……他都想试一试,这里面的水太深,季大民过高地估量了自己,有些东西一辈子也不能碰。季大民确实变了,那么皮实的一个人,一下子就变得咋咋呼呼威风凛凛的。人们从季大民的眼睛里又捕捉到了光与笑,可是,光与光是不一样的,笑与笑自然也不一样。
老李手中的斧头砍下去。
嗬……嗨。咚……啪。
季大民萦绕于老李的念想里。
嗬……嗨。咚……啪。
每一下,老李都铆足了劲,这样才彻底,才能一斧到位。斧头沉重,砸下去,劈开了木柴的身体,横是横,纵是纵,似乎分布着生命。前几天落了一场雪,地面松软,斧头上也沾了潮润的泥土,老李把它们一一抹去。
二后生回来时,炊烟已经很高了,开始是一团一团的,成片往开散,后来就成了一根线,松松软软,渐渐就长了,仿佛从天上垂下来的,风一吹,就化成了云朵。二后生把驴拉进院子里,示意老李插上院门。二后生的水车上挂着两个水罐,一大一小。不说一句话,两个人坐在屋檐下,老李给二后生递了一支烟,二后生一边抽烟,一边盯着水罐看,突然,二后生把目光转向了老李,老李懂他的意思。两个人合力将水罐(小的)抬了下来,一直抬到了小南房。水罐上面有个洞,圆形,这是出口,二后生把铁皮盖拧下来,手探进去,一点一点,将一个小女孩拽了出来。老李的嘴里发出一连串啊啊声,这……?二后生并没有搭理他,继续往出拽,女孩被他抱起来,又被放在炕上,二后生伸手摸了摸炕头,这才说,他×的,热乎乎的,挺好。看着二后生要走的样子,老李才想起来问,他疤叔没回来?二后生说,善后呢。老李又看看炕上的小女孩,这怎么办?二后生说,喂了一把安眠药,暂时肯定醒不过来。一把?二后生说,我掰的嘴,他给喂下去的。似乎看出了老李有些担心,二后生说,没事,你别忘了,疤叔年轻时是个郎中。
重新把大门插好,老李又回到了小南房,围炉坐下。
小女孩睡得死死的,老李还故意用拳头捅她,没任何反应。这才把提到嗓子眼的心给放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气,水烟锅也点上了,吧嗒……吧嗒。 有人拍门,老李愣了一下,很快站起来,把小南房锁住,大声问,谁啦?
大白天关什么门啊?
是女人回来了。按理说,这个时间点不应该啊,她不是说晚上住职工宿舍嘛。更大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像是用脚踢的。老李嘴里一直喊,来了来了。
“你干吗呢?”
“你怎么回来了?”
女人的脸发红,气呼呼的,老李只看了一眼,很快就把目光移开。
“你说,我就不能回来了?”
“能,能!”老李赶紧点头。
“出啥事了?”
“没有。”
“那为啥不接电话?都打死了,就是不接。”
老李哦了一声。
“哦什么?”
老李赶快说:“我砍柴呢……没听见。”
女人不说话了,在窗台那翻找东西,窗台那一小截空台面摆放了很多化妆品。同时,女人却把眼皮抬起来,她嘹见了那一大堆木柴,也看见了屋顶上冉冉而上的白烟。女人一边把一大瓶洗发液往袋子里装,一边问。
“有人住了?”
老李说:“嗯,是个外地人。”
“一个月多钱?”
“一百。”
“太少了。”
“现在就这行情,有个租客就不错了。”
女人想了想,把一瓶沐浴液也裝进去,又拿出来,找了一个袋装的沐浴液,绿色的,上面画了一个长发飘飘的女人,这是半袋,上次洗澡剩下的。女人问:“没说住多久?”“‘一个月哇。”女人嘀咕着:“咋不多住呢?”老李摇了摇头说:“那我咋知道。”
女人出门时叮嘱:“别锁门,我洗完澡就回来了。”
老李看着女人手里的塑料袋,问:“回来就为了个这?”
女人瞪了老李一眼。
老李又问:“你不是说晚上住宿舍吗?”
女人又瞪了老李一眼,骂道:“你怎么那么多话?”
老李不说话了,看着女人的身影渐渐消失于小巷尽头,老李才又把大门插上,回到小南房,往炉子里加了炭块,用火箸捅一捅,滋滋滋,火苗跳跃起来,炉子渐渐热了,也亮了,是那种红彤彤的亮,老李的脸被照得红红的,小女孩的脸也被照得红红的。小女孩的眼睫毛很长,头发也很长,她看上去八九岁的样子,光看她的鼻子,就知道她是季大民的女儿,那么扁的鼻子,也只有季大民有。想到季大民,老李柔软的心一下子就变得坚硬无比,看小女孩的目光也冷峭了几分,嗖嗖嗖,犹如一把寒剑,好像是,躺在炕上的人就是季大民。
紫疤脸、二后生,还有长腿,是一块过来的。
刚开始的时候,谁也没说一句话。长腿一进门就坐在了后炕,这是他的老位置,这儿离炉子不远不近,用他的话说,刚刚好。他接过老李递来的一支烟,悠悠吸悠悠吐。紫疤脸就在炉子的正北面,他的对面就是二后生,二后生手里正拿着遥控器,十分烦躁地换台,不知道他想看什么。突然,电视屏幕出现了细细碎碎的雪花,二后生问老李这是怎么了,老李没说什么,出去了,很快又回来。电视又正常了。
老李说:“他×的,电视锅老是不稳。”他把院子里的大灯打开,黄灿灿的,无数白点在光中飞舞,像凌乱的蝴蝶。“他×的,下雪了。”二后生说。小南房的灯也亮着,从窗口看过去,每个人都能看到炕上的小女孩。
“季大民知道了吧?”老李问。
长腿似乎憋了好久,话匣子终于被打开。长腿说,疤叔让我去找季大民,不,是等季大民,我知道他上夜班,早晨六点就下班了,从矿底到井口也得半个小时,我就在井口那等着,下井的人上来了一批,那会刚好六点半,我一眼就瞅准了,季大民在最后,他戴了个铁壳,很大的矿灯安在铁壳的正前方,还开着呢,晃得人眼睛疼。等一下,是二后生的声音。你能不能直接说事儿?长腿停了一下,用目光扫了一圈大伙,别急,快到了,长腿咽了咽唾沫,接着说,我就喊季大民,刚开始他没听见,我估计他更没看见,我就大声喊,他听见了就找声音从哪里来,往我这边看,我走过去,把他拉到一边,我直接告诉他,你女儿在我手里。他居然笑了,他×的,他一点也不相信我,他脸上都是黑,居然给笑了,露出黄黑的牙,我又说了一遍,很正式的那种,他不笑了,突然拍了我的肩膀,说不要开玩笑了长腿,我还不知道你那点胆量。说完他又笑了。他×的。他瞧不起我,你们说说这是什么事啊?他季大民居然瞧不起我。他还有理了?他×的。大家不说一句话,连二后生都在看着长腿,等他,在给他缓冲的时间。长腿冷笑了一下,接着说,别以为老实人就是好欺负的,他×的,把老子逼急了,老子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他突然笑了,跳下炕,也围炉而坐了,却把身子俯下去,掏出了手机(新的,他特意叮嘱儿子,买一款能照相的手机),解锁,打开相册,点击图片,一切进行得那么顺利,看样子,他已经练习了好多遍。长腿把手机先递给二后生,二后生看完给了老李,看着他们脸上惊异的表情,长腿才直了直腰,坐起来,说,还有很多照片,都删了,这些足够了。
二后生突然问:“季大民都看了?”
“笑话,他能不看吗?”长腿又补充道:“我是不会让他不看的,他必须看。”
“然后呢?”
哈哈。这回是长腿笑了。好像刚刚进行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胜利者是长腿,他笑出了声,他的话语里始终回荡着笑。他×的,你们猜猜他看到照片什么反应?哈哈。他怂了。他×的。他一下子怂了。哈哈。这可是他女儿,他就他×的这么一个女儿,他能不管不问?哈哈。你们是没见他那怂样,脑袋耷拉下去,好像阳痿了。他×的,居然不相信我。居然欺负我们老实人。他×的。欠了我一万三千六百四十五块钱,当时说得好好的,到现在,竟然连个屁也不放,好像压根就没有这回事。他×的。你们说说这还是人干的事儿?你们说说。你们倒是说一说啊。没有一个人说。长腿的话里突然就没有了笑,另一种情绪在空气中弥漫,逐渐升腾膨胀,似乎要爆炸了,长腿突然哭出了声,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无奈包裹着席卷着大伙。
“哎哎,你这是干什么?”二后生推了推长腿。
手机里都是小女孩的照片,老李每看一张照片,就看一下紫疤脸,他知道,长腿的这个事情,肯定谋划了很久,而且,绝非长腿一人谋划。绝大多数照片都是女孩在睡觉,是睡在一间草房,她的身下铺满了柴草,看不见双手,她的嘴巴塞了布团,眼睛紧闭,不知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但愿她是睡着了,老李这样想着,就把目光伸到小南房的炕上。远远的,昏黄的灯光下,他看着小女孩睡得那么安静。可是,他的心突然被什么揪住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外甥女。很快,他极力克制自己,问长腿,然后呢然后呢?长腿的眼皮抬起来,说,季大民,他×的,到底是个能坐得住的人,照片也看完了,并没显得多么慌张,反而说要去洗个澡,洗洗这身黑,也对,刚从矿底上来,简直就是个黑人了,关键是他说得很轻巧,好像是,照片里的女孩不是他女儿一样,他×的。说到洗澡,老李的身子突然颤抖了一下,很快,他又问然后呢?他说洗完澡就去凑钱,等工资下来一块就给送过来。
“送过来?”
长腿对着二后生点了点头,说:“嗯,他是这么说的。”
“没说什么时候?”
“他说很快。”
二后生叹了口气,骂道:“×他×的了,这都啥时候了。”说完,他看了紫疤脸一眼,目前为止,紫疤脸一直坐着,还没说过一句话呢。二后生说:“要不,我去看看。”长腿附和着说一块去看看,老李没说啥,点了点头。紫疤脸说:“他家不一定能逮住人,去賭馆看看吧。”
“他疤叔。咋了?”二后生和长腿走后,老李问。
“没啥。”
“回来就没听你说过一句话。”
紫疤脸突然问:“老李,你说,人到底是善的还是恶的?”
老李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你说,咱们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老李想了想,反问:“那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对咱们而言,拿到钱就是对的。”
“那万一拿不到钱呢?”
“还要这样做。”
“为啥?”
紫疤脸说:“为一口气。”
老李的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咽了下去,站起来,出门用铁锹头端回来多半锹头炭块,炭块黑黝黝,像手榴弹。老李揭开炉盖,一股热浪袭上来,滚烫滚烫的,老李用手捏了三块炭,扔进去,滋滋滋的声音爬上来,不一会儿,就噼里啪啦乱响,很热闹,好像在商量什么激动人心的好事情。这可是好炭块呀,不像柴火,柴火是个急性子,只要有点星星火火,冒一股呛人的白烟,很快就能轰轰烈烈风风火火,气势特别勇猛,你听听声音就知道了,轰隆隆,轰隆隆,不过用不了多久,就化成灰了,成不了大气候的。炭块就不一样,这是个顽固的家伙,没有足够的温度,它一直引而不发,燃烧起来就好了,燃起来的炭块红润,像红色的宝石,布满光泽,一直透着那种温温火火的亮,散在人身上,也特别舒服,特别惬意。
老李给小南房的炉子也加了炭块,进了门,头顶一层薄雪,他没注意到,女人已经上了炕头了。他看了一眼女人,把更多的目光放在紫疤脸身上。
女人说:“你就不像个男人。”
女人说:“还骗我来了个租客。”
女人说:“早就应该这么做了。”
老李始终不说一句话,大感意外,女人在矿上餐厅上班,干的是面案子上的活儿,蒸馒头包餃子煮面条,样样精通,也斤斤计较,隔三岔五就去矿上澡堂洗澡,有时候还去洗衣服(积攒起来的衣服,一大堆),也是为了给家里省水。女人居家,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那种。只是,在这件事情上,女人是这么通情达理,近乎有点过了。更意外的还在后头,女人突然跳下地,翻了翻橱柜,从里面掏出一个大塑料袋,打开,摊在炕上,绿色的瓜子堆成了一座小山。吃哇,吃哇。女人一边说,一边又从橱柜里掏出好几个红薯来,拉开炉子下的铁簸箕,把红薯放进去。女人说烤烤,就能吃了。然后揭开炉盖,将小锅放上去,舀了三瓢水。老李问你这是干啥呀?女人看也不看老李,说,煮鸡蛋,边等着边吃着。
炉火正旺,水很快烧开,女人放一个鸡蛋,嘴里数一下,再放一个,再数一下,十五个鸡蛋顺着锅沿溜进了沸水里,很快,锅底发出一连串轰通通轰通通的声响。
长腿肯定是渴了,他从外面进来之后,一直找水喝,老李女人给他倒了一杯,怕烫着,他只能一下一下吸溜。边吸溜边说,二后生非要到路口那儿看看,他说季大民很有可能要回胡村。我们等了一会儿,根本就没有人,这才进了赌馆,仔仔细细瞅了好一会儿,真没有。大麻脸说,季大民那个牲口,都好长时间没看见他了,×他×的了。听那意思,季大民又差人家钱了。 老李女人给长腿递了一个鸡蛋,还没剥完,二后生破门而入。他的头上身上都是白花花的雪片,可他来不及抖落,眼睛一直在找什么东西。最先看到二后生双手滴血的是老李女人。她啊了一声。
“手?二后生,你的手?”
大伙的心吊了上去。二后生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又看了看自己的左手。顿了一下,才说我没事。众人又把心放下来。
二后生说:“是季大民,季大民出事了。”
众人的心又吊上去,老李把身子挺得直直的,努力把自己的耳朵打开。
“到底咋回事?”紫疤脸问。
“来不及了。都是血。得赶快找一副担架。”
紫疤脸大声嘁:“到底怎么了?”
二后生大声说:“季大民让人捅了。”
“谁?”问的是老李女人。
二后生说:“闹不清楚的呢,好像是他们胡村的人过来要钱了。”
“你们还坐着干啥?”二后生的声音一下高了,大了,似乎还有了威严命令的口吻。长腿看了一眼老李女人,老李女人把目光放在老李脸上,老李一直盯着紫疤脸的那只褐色眼球。
紫疤脸说:“走哇,走哇,救人要紧。”
“×他×的了。”不知道谁抱怨了一句。 夜真的很深了。炉子里的炭块燃得差不多了,红色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亮起来的是窗台上摆着的那两盆四季海棠,这会儿,它们开得正浓烈,正艳丽。老李女人绕过炉子旁的木凳子,靠着门。她一眼就看见躺在小南房炕上的小女孩,远远看去,她那么小,那么静。老李女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把目光收回来,盯着雪地上那些不规则的暗黑血团,一个一个小血团连成一条线,延伸出去好远。渐渐的,雪片片又悠悠落下来,盖住了一个又一个血团,也盖住了那一群慌乱如麻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