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佩斯文学漫步

2018-06-12 11:38葛芳
南方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奥斯维辛布达佩斯匈牙利

葛芳

火车疾驰。

从维也纳驶向布达佩斯,从一个国家城市到另一个国家城市,如此方便,省略了边境烦琐的检查。差点误了车,一路追站,气喘吁吁。忽然发现,坐我对面的是一个略带忧郁的男子,面容显得有些阴鸷,德国人?土耳其人?眉毛连接在一起。他一言不发,脸映在车窗玻璃上,和远处的风景融为一体。他的邻座是一个高校大男孩,阅读电子书籍时,不停咬着指甲,健康的肤色显示出他是个爱运动的小伙。

我的脑袋有些晕沉,迷迷糊糊之间,打了个盹。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波西米亚人的风格,流浪是他们生活的主题。记得在维也纳吃晚饭时,一群从克罗地亚涌来的艺人,无拘无束,随心所欲流浪,欢欣演奏着乐曲。我也贪恋着流浪,喜欢独自背包行走。有人担心,万一你在旅途中生病了,谁来照顾你?万一你被恐怖事件袭击了,怎么办?

我不担心,因为恐怖事件砸落在我头上的概率小得近乎零,我为什么杞人忧天呢?如果生病,也是生命的一种状态,我们每天都在迎接,又何必惧怕异地的时候孤零零一人呢?行走,要内心无所恐惧。大小麻烦事总会有一件,要学会心平气和解决它,不就行了。

瞌睡中我睁开眼。斜对面有—位老者,在苹果电脑上缓慢地敲打着键盘,而另一位老者和他的妻子慢悠悠打纸牌。中午的阳光极好,泼洒进车厢内。—个红发女孩在阳光映衬下竟如此恬静,像小豹子,狂野中有了摄人心魄的美丽。

我的手机网络很不稳定,国内的一切我基本忽略不看,不扰心。我掏出小札记本,书写着。

警句

【丹麦】尼尔斯·哈夫

你可能终老一生

与词语相伴,

却不曾找到

恰当的那个。

就像一条可怜的鱼

裹在匈牙利报纸里。

首先它死了,

其次,它不懂

匈牙利文。

我就像那条鱼,不懂匈牙利文。出入一个城市因陌生而产生的慌张、忐忑在所难免。布达佩斯所用的货币是福林,欧元基本不流通,于是提着沉重的行李去兑换货币,一次性买上10张车票,地铁、电轨大巴车,我都可以畅通无阻地行进。城市犹如一个人,你了解它的脾性以后,就觉得它是可感、可触摸、可爱的。

我费尽全力,寻找渔人堡。即将暮色四合,一个人在树林里穿梭,未免有些恐慌,但我不妥协,一个地方,心向往之,还差一点点没找到,我不会随便放弃的。我像那条鱼,在水中来来回回不知游了多少次,脚跟开始起泡,信心依然不减。终于,在经历了一段迂回曲折的徒步后,我登上了梦境中的城堡。

夕照下,流经世界上最多国家的河流——多瑙河,精彩呈现。开阔的河面上船只频繁来往。多情的河水演绎着《匈牙利狂想曲》。蓝色在闪光。在匈牙利,多瑙河更加富有人情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它让佩斯和布达两个城市含情相望。塞切尼链子大桥、伊丽莎白大桥这些桥梁们又将两个城市紧密结合。 布达佩斯,布达佩斯,连起来发音特别有音韵感。依稀记得《布达佩斯之恋》中风情万种的女主人公,匈牙利影坛女演员艾丽卡·莫露珊以出色的演技和外形,征服了许多男人。凄美的曲子《忧郁的星期天》不胫而走。

恋上布达佩斯,这儿实在是恋人的好去处,—对对,一双双,—群群。法国人,韩国人,德国人,俄罗斯人,加拿大人……各国恋人在喁喁细语,或者肆无忌惮地大笑与亲吻。

我在塞切尼大橋上待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直到多瑙河流水有了沉醉之意。我尾随着一对恋人的步伐,走到了有轨电车站台。2路车,6站路,我像一个极端熟悉布达佩斯的人走夜路,然后回到茜茜酒店。

很奇怪,早上我才刚刚抵达这座陌生的城市。

国内一位关系很不错的文友,事先没有联系,一发微信消息才知道竟在罗马尼亚,后天他也会到布达佩斯,而我正好离开。人生可能就是这样,有交集但也会有错过。晚上十一点,国内的人都已坠入沉沉的暗黑进入梦乡。我和他醒着。他刚刚参加了和罗马尼亚诗人的交流活动。布加勒斯特。著名的罗马尼亚诗人布拉迪亚纳在朗诵:

闭着眼睛

闭着眼睛,闭着眼睛,

唯有一次我们得到。

我什么也不问你,

雪在铺展,

掩埋了墓地和村庄,

将教堂砌进墙里,

白杨树梢依然可见,

仿佛青草在上面发芽。

雪在铺展,上升,

犹如一片发酵的田野,

很快就会阻挡

时间从上方坠落。

闭着眼睛,

唯有一次我们得到,

也唯有一次我们必须给予。

我什么也不问你,等待

最后一缕时间落下,

等待天上出现一片空白,

一片宁静,只有那时,

才将你的左手臂从钉子上抽出

并缓缓地用雪打翻那口钟。

我仿佛也亲临了现场。隔着875公里,我和诗人在异乡同享这首诗里传达出的哲思。时间从上方坠落。我左手带着的表一直没有调过时针分针,它是祖国的时间。手机屏幕上跳跃的是当地时间。时间在坠落,直到最后一缕。 我在布达佩斯的床上辗转反侧。有人开始想念,开始心碎,开始在时间的隧道里不能自己。我闭着眼睛,我触到了身体的敏感处。伤口处已经在结痂,并没有像机场护士小姐说得那么危言耸听。我权当自己一个人在越野,在荒山野岭,没有任何医疗用品,完全靠自己的身体去愈合。哦,我多想触摸他们的梦境,扁平的,菱形的,多彩的,黑白的,叠加的梦中梦……诗人说,风抚摸过的事物,都是被遗忘已久的事物。

我要郑重其事地来聊一聊凯尔泰斯·伊姆莱。

在匈牙利,他是绕不过去的一个伟大作家。2002年因“对脆弱的个人在对抗野蛮强权时痛苦经历的深刻刻画”获得诺贝尔文学奖。2016年,也就是去年的早春,3月的最后一天,春寒料峭,他因病在家中去世。

飞机上我带着他的著作《另一个人》。我也成了另一个人。他不喜欢别人称呼他的名字,因为这唤醒了他少年时期奥斯维辛屈辱的经历,“简直是要我将自己从一个宁静、隐姓埋名的藏身所里拽出来,然而,我永远不能将自己与这个名字相对应”。

我在芬兰赫尔辛基转机的机场上阅读。我在书的扉页里写上阅读的时间和地点。我在维也纳的清晨阅读,浅青色的天宇和他的心情十分吻合。我在布达佩斯的盖列尔瓦特山上阅读,山风一阵紧接一阵。

犹太人伊姆莱,1922年出生于布达佩斯,15岁时被纳粹投入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后来又转到布痕瓦尔德集中营,1945年获得解救。奥斯维辛,成了他残酷、痛苦的创作灵感,成了生命中挥之不去的梦魇。“简单地说,我曾经死过,因此才活了下来。”他通过对自己曾经存在的否定,证明了自己真实的存在,证明了自己是:从一个孩子的死亡中诞生。

让他无可奈何锥心疼痛的是,他是一个在家乡感到无家可归的陌生人。一些媒体认为他“不是匈牙利作家,是犹太作家”而加以排斥。他自身也产生了困惑:“我并未感到那种‘找到了家的感觉。总之,各种预计好的体验都没有发生,莫非我不是犹太人?”他攥着匈牙利的护照,却像卡夫卡一样永远找不到“家的感觉”。

他是另一个人,一个叫“凯尔泰斯”的另一个人。他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冷静地观察着世界,剖析着自我。1994年,他从奥地利回家途中,去邵普隆寻找他父亲五十年前被押送到奥地利境内集中营途中曾被关押过的石矿监狱,那里曾关押过上万犹太人。如今发现的只有大客车、旅游者,当伊姆莱向一名警察询问这里有没有关于大屠杀的纪念碑时,对方一脸茫然:

从他的表情上看,我们好像是在寻找古波斯人的痕迹。我们走进那片绝无人迹的石头荒野,就在这时,伴着巨大的喧哗,歌剧的序曲在剧院的岩洞里响起。

一切被抹得干干净净,或者说人类如此健忘。

奥斯维辛让人类经历了痛彻肺腑的灾难,这是一个世纪性的恐怖,作者想要穷尽力量让人类永远记着这种恐怖。“人们一旦忘掉了奥斯维辛,上帝也就失败了,奥斯维辛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义。”

20世纪80年代末,欧洲政局发生巨变,匈牙利也以和平方式开始了政治、经济体制变革。在这些变革中,凯尔泰斯并没有大喜过望,他从憧憬、困惑、失落到省思,越来越感到一无所有的失落感。

我为什么会如此深切感到自己的失落?显然,因为我是一个失落者。

我就像一只狗一样地或者,孤独地将自己拴到自己的谬论上,这种时候,我顶多只能对着月亮狂吠。

我们要尽可能深远地接收我们的生存。

《另一个人》,这是一本哲思之作。形式采用日记体、随笔体、游记体杂糅的方式,行云流水,水到渠成,不受时空的限制,不受思维束缚。我的阅读也是跳跃式的,我在山顶上眺望布达佩斯城市的房屋、河流、天空时,我听见他在说:“从孩提时代开始我就学会了去适应这种虚无,并在虚无中为生,在虚无中调整自己;简而言之,虚无就意味着生活;我要在这种生活中认识自己。”

我带着《另一个人》上路,成了这次行走中欧的关键。摩挲着书中一页页纸,我一直在思考。漫游中,我成了另一个人。于现实,或许虚无;在理想中,我昂然向前。

多瑙河畔的铁鞋子,鞋内安放着鲜花,花还没完全枯萎,留有余香。

从国会大厦沿着多瑙河向前走200多米,就会发现60双铁鞋触目惊心铺排着。锈迹斑斑的鞋子各式各样,有的翻开鞋盖等待主人来穿。那笨重的男式大头皮鞋,那小巧的女式高跟鞋,那童鞋。他们的主人究竟去哪儿了?

1944年至1945年,大批犹太人被掳掠到多瑙河畔枪杀,尸体被抛入了河中。

烛火在跳跃,有人在祭奠。屠杀,血淋淋的屠杀。这是奥斯维辛的记忆,只是这次地点发生在匈牙利。那一时期,中国也有南京大屠杀。全世界在经受残暴的非人性的屠杀。电影《辛德勒名单》中毒气杀人浴室、焚尸爐、穿着条纹衣服绝望的人们让观者窒息。在波兰,一堆堆眼镜、—双双鞋子,成千上万,虽扭曲变形,但赫然昭示着大屠杀的本质。 伊姆莱在演讲中提到—对普通作家最为重要的“为谁写作”和“为什么写作”,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有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将他与文学等艺术区分开来,这条界线就是奥斯维辛。奥斯维辛中断了文学:“我想说的是,自奥斯维辛之后,没有任何可能铲除或抨击奥斯维辛的事件。在我的作品中,大屠杀从来无法用过去时态表现。”

我忽然想起曾经来苏州大学讲座的周成荫女士,她是哈佛大学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副教授。她说:“法西斯美学是把人变成物,最后变成非人。如今,我们在研究全球移民流亡、离散问题时,如何用物堆积回归出人的故事来重新审视,这样的意义十分重大。”

她说,前不久在台湾做了一档栏目,请白先勇、齐邦媛两位作家一起做访谈“战争与记忆”,两位文学界的大师回忆起自己父辈时热泪盈眶、百感交集。

2017年4月,帕慕克荣获了“布达佩斯大奖”。他书写的《伊斯坦布尔》,是如此美丽、真实和独特。

他说:“我很想在大岛写小说、游泳度日。大岛上有一种惊人的静谧和浓厚的田园气息,我极喜欢。” 不久的将来,我会前往土耳其。

我在盖列尔瓦特山上游走。

行走成了我最亲切可依的方式。

有登山的人,也有下山的人,我一步一步催自己向前,忘了带瓶水,我想,或许山顶有卖水的商店。直上,一路有供游人休息的椅子。喘息,眺望,阅读,这儿是布达佩斯的制高点,深呼吸,放眼看到的是城市的优雅与繁荣。斜拉索桥、王宫、渔夫的堡垒、国会大厦、女神雕像……当这些景色尽收眼底时我深感无憾。山景十分朴素、原始。白色的蔷薇花星星点点,布达佩斯自古以来也被称为“多瑙河畔蔷薇花”。

李斯特创作的《匈牙利狂想曲》在奏响。

多瑙河流水激越。

我穿越于山林间,有了“暮春三月,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咏而归”的舒坦。不需要很多人,我只需要我自己,我让自己去遇见世界,而世界也在各个拐角处等待着我。

如果需要,我可以再推荐匈牙利作家的一本书。

马利亚什·贝拉的小说集《垃圾日》,这部作品带有浓重的“东欧味道”,特别是“巴尔干元素”:沉重、犀利、黑色、现实。如果心理没有足够承受能力的人,读了这些短篇小说,也许会恶心,会呕吐。因为它是“恶之花”,它以极致的手法,表现了动荡时期东欧某些人心理的阴郁、幽暗和沉沦。当然,是否阅读完全取决于读者。

布达佩斯的火车站古老、空阔,老式的站台、挂钟、座椅。还在恍惚的刹那,一列火车已经疾驰到站台,没有清晰标记显示去哪儿,在犹豫中我有了紧张感,好像就是这列火车——去布拉格,好像——,我不能确定,我期期艾艾地问着站台上的乘务员,他用棕褐色的眼珠看着我,似懂非懂,然后果断地说,“YES”。

去布拉格吗?布拉格就在前方。去流浪吗?流浪就在你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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