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为了生活下去,你必须保持和大家高度一致,让自己变成集体动物。生活没有梦那么自由,你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可以特立独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活下去的法则是让人十分痛苦的,那就是你必须和别人保持一致,你不可能有自己的面目,你必须要摘掉自己的思想,当你变得和别人一样平庸你就成功了。
——加缪
说来好笑,我写东西,坐久了嘴淡,便只是茶水萝卜干拿来喝喝嚼嚼也觉泰然,烟是不吸的,以前在文章里说过小时候吸烟的事,还写过一首屁诗。我虽不吸烟,喝茶吃萝卜干也自有滋味,茶水搭配萝卜干,一上来就有那么点不伦不类,但总是改不过来。萝卜干也总是买市井老太慢工出细活的那种,一袋一袋买来,要检验的,就是看它会不会发霉,取两根出来放在那里,发了霉,才敢动那袋萝卜干,如果不发霉就整袋往楼下一丢。现在的一天三顿饭,想想心里便大不快活,吃东西胆战心惊倒像是难民在虚着步子过雷区,再想想,“岁月静好”四字,在现世也只是海市蜃楼,看看好像在那里,近过去却什么都没有。我现在住阁楼,窗子是一个三角形压在一个四方形之上,若三角上边的那个角再弧形一些便像了教堂。日光这几日如金子一样从窗外泼来,毕竟立春。每每看着这日光,便像是有人在走动,过来,把枕头在窗口拍拍,再过来,把什么白白的又搭出去,是衬衣或是别的什么,地板上水滴滴答答一路。我嚼着萝卜干,喝着茶,“吱”地转过身,那人影就像电影院停电全场大黑忽然什么都不见。我知道那走来走去把枕头拍拍晾出去只是一个虚拟一个幻影。母亲去世不觉已有一十二载。有时候觉着还在陪她玩五子棋,外边树上知了发狠地叫,像是已经昏了头。棋子“啪”的一声,又“啪”的一声,岁月迢迢真是惊心。现在那个整木的棋盘和那两罐日本的贝壳棋子都不知去了哪里?我小时临窗写字,微黄毛边纸铺铺平,我兀自头朝左歪笔朝右倒一幅赖像,母亲也不说我不对,只在一旁轻轻把我肩头一按,说:“写字写到把自己忘了才好。”这句话现在想来真是山也高水也長。最近有人拉我去做采访,先吃喝,李连贵熏肉搭配内蒙古闷倒驴老白干,大家一时好不快活,我却只顾埋头吃那熏猪大肠,真是臭得十分香,这原也是一句人话吗?且不管它!一盘下去且再要一盘继续吃,吃好喝好然后才端正在那里接受采访,一时忽又口渴,左右环顾,即至水拿来,我一开口就是“写作要写到忘了自己”。只那一刻,便想通了,竟像是开了天眼,只觉母亲亦是伟大的哲学家,并不只会坐在那里翻翻鸳鸯蝴蝶派小说,母亲喜欢鸳鸯蝴蝶派小说,鸳鸯蝴蝶派小说也跟她很合。有一首连续剧的歌词虽是滥,却不难听,“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四个字里满满都是声色犬马金钏绿翠,但我的母亲却真是确确实实生活在一个不应该的时代,虽然人是山青水白中的一枝淡梅,现世却样样都是不应该。我现在没事看张恨水和秦瘦鸥,其实却只在心里想念我的母亲,感觉是,在替母亲温习鸳鸯蝴蝶派的功课。我捧着书,人仰在躺椅上,背心短裤人字拖,人一时像是没了骨头,只有肉在。隔着玻璃,外边红红紫紫乱花入眼,也有蝴蝶,在伶仃地翩然来去,上上下下地翩然又翩然,忽然一翩不见,只是没有鸳鸯。
不知怎么,此刻就又想起母亲吃药的事来了。小时候家里总是一股子喷香的中药味,中药味就是植物味,闻进去就会觉得好闻,我的鼻子,从小就给母亲的药罐子锻炼出来,只要是中药我就觉着香,管它是沉香没药还是王不留张寄奴。有时候没事路过同仁堂会不由自主地一踅进去,再就是没事路过张一元茶庄,也必要进去兜一个圈子,喜欢那店里满满的茶香,也不买什么,是空手进去空手出来,但亦有满足感。母亲每吃中药,神情便如临大事,她两脚相交地坐在东墙的那把椅子里,日影在墙上,一大块白,又一大块白,看上去不动,其实在走。桌上是一个豆青的盖儿杯,母亲先把梧桐子大小的药丸捏成细长条儿,然后再兔子屎样捏成一粒一粒。然后才一粒一粒吃起,一颗药丸得吃上老半天,每到这时候我就总是很烦,想想,又是烦得没一点来头,字忽然就写坏了。那时的药丸都封在一个蜡球里,不像现在是个塑料壳子,打开那蜡球,里边的药丸还包着一张四方小纸,我眼巴巴看着母亲把那张纸用手铺平,然后开始搓她的兔子屎。记得有一次我不知是犯了什么错,被母亲罚跪在那里,说好是两个钟头,但太阳过来,也允许挪一挪地方。我的母亲,从小没有动手打过我,母亲说她一是下不去手,二是打人也累,弄不好翡翠镯子一碰两截更不合适,姑母没事过来打麻将,翡翠镯子会被褪一褪,一褪两褪褪到袖里以免磕碰,不像现在电视剧,牌桌上八条玉腕横来竖去,白玉翡翠金银镯子明晃晃把桌面敲打得叮叮当当一片乱响。我们家,从老大到我,小时只要一犯错就被罚跪。有一次,我跪着,忽然脑洞大开,对母亲说,就这么跪,裤子破了怎么办,母亲翻一页,也不看我,说跪破了我给你做新的,不许起来!现在想想,跪在那里一两个钟头,真是比挨打好,什么都会被一一想通,一想通便会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后来我做了父亲,有了女儿,想用母亲大人的办法先来整治她一下,给她把规矩从小立下,我老婆早在一边笑得七颠八倒,说又不是在演《玉堂春》跪给哪个看。八五年在北京,我和老婆打了一把油纸伞去湖广会馆看赵燕侠的《玉堂春》,大滴的雨在伞上洒落分外好听,是噼啪亮脆。那时看京戏,像赵燕侠这样名角一张票必要二十八元,那时候普通人的工资也就三五十。我是横了心,只想看赵燕侠在台上千娇百媚,而我老婆却偏偏看到人家赵燕侠嘴里掉了一颗牙,一开口唱嘴里果然是一个黑洞,但并不走风漏气。后来我老婆又推我让我看台口那边,那边站了一位老者,是干瘦且小的老头,脸上戴了一副眼镜,而手里又是一副,两副眼镜摞在一起在看台上的赵燕侠,肯定是铁杆儿赵迷。这回我憋不住笑,正好台下轰的一阵叫好,才把我的怪笑轻轻掩过。我老婆对我说,没镶牙就上台唱?怎么她就不镶牙?及至后来见到赵燕侠本人,因为是采访,什么都可以问那么一问,尤其是这种扯淡细事,写出来往往会活色生香好比纸上凭空开牡丹,我便问她,她竟然想不起。后来听人们说赵燕侠出车祸离世,我喝茶带吃萝卜干连夜赶一篇出来,文章发表出来却惹一片哗然,有人对我说赵燕侠此刻还在北京活蹦乱跳你怎么说人家死,文章既已发出又收不回来,心里便七上八下,从此知道小报的厉害,一不小心就是两脚屎。再后来,九十岁的赵燕侠和张百发上台清唱,这回虽没缺牙少齿,却唱得走风漏气,不由不让人承认美人垂暮英雄白头最是令人伤感。坊间关于赵燕侠有许多传说,最好听是江青给她一件毛衣让她穿而后来见她没穿生了气又跟她要回,这件事好就好在民间气十足,是讲两个女人斗气却不敢斗狠,却真有势压江山之豪气。但这却并不是坊间流传空穴来风,是不少人都听赵燕侠自己说过,但我却不信,一是江青想必不会那么做,给人家一件毛衣见人家不穿便生气要回,二是赵燕侠想必也不会那么做真就把毛衣掷还,如果真如此,两个女人便都是二货。那次在湖广会馆看赵燕侠的《玉堂春》,只“三堂会审”一折,赵燕侠就一跪到底,真是好跪功,临往起站时,看是有些艰难,旁边的龙套马上过去伸手轻轻一搀,若不搀,还真不好说会是怎样。跪比挨打好,但不比挨打舒服。我若做校长,学生出错,定让他们只去跪,把自己的脑子先跪开再说。
我的母亲,现在想想,只记得她布衣布裤,海昌蓝,毛蓝,要不就是黑,没什么别的花样。小时候我牵着她,死活不愿去幼儿园,水果糖吃完还是哭,那时母亲还留着两根辫子。这是我对她最早的印象。再后来,她便是剪发头,那个时代女人统统是剪发头,有花样也只藏在心里不敢玩儿出来。日子便日见庸常,街上的人一如流水,过来过去都像是车间产品,是批量生产,灰一片或绿一片,全家人去照相馆拍合家欢其实也都欢不起来,祖孙三代人人手里必须各有一个小红本,一只手拿好贴近心窝,照片上题字却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去饭店吃饭,交过粮票钱票,到饭口领饭,那碗上必有四字:斗私批修。那时候,无论干什么都是正事,样样严肃得紧,走街上看看,果然是胖人比较少,那个时代,批量生產精瘦的人。去火车站赶火车,从列车窗口往里钻也是井然井然得很,一个钻了一个钻,亦有礼让。那时母亲的身上,却总是清凉油的味道。现在去药店,一看见那墨水瓶盖样的清凉油,母亲往额头上抹清凉油的样子便即刻就在眼前。
抹点清凉油心就不烦了。母亲像是对自己说。
亦像是穿衣吃饭,清凉油跟了母亲一辈子。
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虽是她儿子却好像是全然不知。她是个极爱清洁的人,只记她用白菜叶子擦地板,满地菜叶的绿汁,满鼻子菜叶的清气,那地板果真一如上了清油,是又黑又亮。这样子擦拭地板,每年也就一两次,白菜叶子却会被用去一大堆,这算是细事琐事,却偏偏给我记住。还有就是,那次我去姐姐家,见她满地爬动,手边是一堆菜叶子,登时我就想起母亲来,两眼里不觉满是清泪,只觉她亲,姐姐在那一刻像是忽然变成了母亲。我问朋友这算不算是遗传,但朋友们都不知道用白菜叶子擦拭地板这种事,只顾各自说自己的淡事,对这种事没一点兴趣,我便气闷,接下来他们说什么我都反对,都说不对。还有那一年,风声忽然紧了起来,我那姐,这天从外边张慌张慌地回来,用手护住自己的辫子去照镜子,后来却又去找剪子,说自己的辫子还是自己剪的好。我母亲说,这又不是清朝。说完就笑,说错了错了,清朝倒是要人们都留辫子。姐姐对母亲说妈你还笑。街上都在剪辫子。这便是开始。每二天,姐姐和母亲的头发都变了个样子,母亲的剪发头从此清水挂面,倒清爽省事。她烫了发,弯着腰在炉子前烘头发的样子虽历历在目,但感觉要比《西游记》还遥远。说到母亲,我再也不知道她以前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想想,在我心里眼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剪发头,34码鞋的脚,有时候亦穿大襟袄,脚上是一根带,她这样穿戴,我只觉与她的抽烟喝酒一点都不搭界。母亲年轻时抽烟,样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是有点夸张。我最看不惯的是她从两个鼻孔往外吐烟,一口烟吸到嘴里,两股烟从鼻孔里出来,我只大叫一声:“妈——”她亦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又从嘴里抽一口,紧接两股烟从鼻孔直冲出来,我又大喊一声:“妈——”她倒问我是不是又肚子疼,宝塔糖可以拿来吃吃,就在那个铁盒子里。我便笑倒。我母亲,五十岁之后便不再吸烟,但过年过节还是会给自己点一支,比如中华,比如凤凰,比如牡丹,比如哈德门,比如大婴孩儿。东北女人大多抽烟,十七八的女孩嘴里杵那么一根烟锅子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我只愿母亲不抽烟,看她喝酒我却高兴,有时心里一时坏起来想让她多喝几杯看她醉倒是什么模样,但一杯一杯地和母亲喝,结果是我趴在桌上已经睡过去一半,母亲却端然还坐在那里,太阳从外边晒进来就像白白的一匹布,茶杯里的热气在日光里又像是一炉香。母亲在看书喝茶,不用问,母亲看的是张恨水的《啼笑因缘》,这本书,可谓内容丰富,书里夹着蝴蝶,夹着压扁的花朵,但颜色都还在,是母亲把它们夹进去。多少年过后,我找到了这本书,小小心心托在手里,只动手一翻,便有压扁的干花从里边掉出来,我只听见一声“妈——”,真是可裂金石的那么一声,是从我心里喊出。
说到母亲,是想不到文化上边去的,她无论走到哪里,没人会用稀奇的眼光看她。倒是有过那么一回,我陪她去医院看牙,那时候杨树正在开花,满地的落花,一如毛毛虫。她要那个小眼睛大腮帮牙科大夫帮她把牙套去掉,所谓牙套就是那几乎是满口的金牙,沉甸甸的,这么折腾那么折腾,想必那牙科大夫已是一身汗,只听“扑噔”一声,又“扑噔”一声,再“扑噔”一声。总算是取了下来,只是那金牙套已变作几截,放在腰子型的白搪瓷盘里,毕竟是金子,黄澄澄焕然一片。母亲漱了口,牙科大夫又给母亲把牙齿用棉球收拾了一下。完了吗?母亲问。可以走了。牙科大夫说。母亲就那么站起来拉着我往外就走,牙科大夫在后边连声说,你的东西,你的东西。不要了,母亲回过头,只轻轻三个字,让人知道她的斤两。这件事,至今想来,心里总是怪怪的,这怪怪的是我一回头看到了牙科大夫吃惊的神色才怪起来。后来把这事对老婆说,老婆先是痴了半天,把眼珠转转,说好家伙,那么一副牙套,最少能打两三个马蹬儿,又说,如果打那种面条圈儿也许就是五六个。老婆还再三地问,那是金子,怎么就不拿回来?我说我哪知道?那时母亲还健在。有一次过节,一家人嘻嘻哈哈,老婆就说起这事,说金子现在可真是贵,那副牙套要是拿回来还不打五六个戒指。母亲却早已忘掉此事,倒问一声什么金牙套?现在谁还戴那个?却又一转口说起东北名角唱评剧的男旦“小电灯”,母亲说,好家伙,一出台,一开口唱,满嘴喷出金光来。母亲这么一说,我不由痴了半天,想不出那是一种什么光景。后来去西藏,看藏族黑脸的康巴汉子从对面走过来,一张嘴说话,果然是满嘴金光。
看母亲四十岁以后的样子,真不知道她过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的腔调已经变得和别人完全一样。她的衣服也和别人一样,她一走进人群,你就很难找到她。只有她在家里看她的鸳鸯蝴蝶时不一样。端坐着,一页一页地翻书,一世界都是静,母亲看书必喝茶,喝茶从来都是滚烫,一杯茶放在那里,腾腾热气直冲上去倒像是点了一炉香。母亲是只喝花茶,而父亲却喜欢黑茶,一大块,用刀子去剜,艺术家做雕刻的那种范儿,费老大劲,然后把刻下的黑茶放在一个很大的瓷缸里去煮。父亲一天的功课都在那大茶缸里,那大茶缸我两只手才勉强端起,有时候母亲会在里边给我煮一个鸡蛋,从早上煮到晚上,鸡蛋的颜色不但变,也硬十分,真是有嚼头。这就是炉子的好,这倒让人怀念炉子。父亲喝热酒,烫酒的时候也会用这个缸子,把酒嗉子放在缸子里,缸子里可以同时放两个酒嗉,喝光这个倒上那个,酒总是热的。母亲有时候也会跟上喝一杯,脸即刻会红起。父亲有一次喝多,对母亲说,想不到我把你带到山西,就这么半句,下边没话,母亲却跟着说一句,人就像是灰尘,也是半句,便也不再说。我后来写小说《尘世》,便是写母亲。冬天的时候,某一天,天冷极了,外边下着大雪,母亲搂着我那残废弟弟在外屋的炕上睡觉,我也爬上炕,却见泪水在母亲的脸上是闪亮的两道。
母亲有时候生了气,骂人亦是不会骂,数落人亦是不会,翻来覆去只是这么几句。我走,我走,我走。也不知母亲要走到哪里去。还有几句是这样,你们王家没好人,你看看你爸,啊,你看看你爸,东北的那个女人还想来找你爸,啊,你们王家就没一个好人!母亲是在说父亲,但害羞的好像却是我,我忽然只想把身体缩小,缩成一个小团儿才好,但我忽然笑起,小声对母亲说,你不是我们王家的媳妇吗?这便是大人的口气,母亲忽然哈哈大笑,不再气了。母亲从东北带过的箱子,一二三四五,都是樟木的,有一只上边写着三个毛笔字,可真是娟秀好看:冷亦秋。我问母亲这是谁?母亲想想,亦不回答。到了老年,母亲过八十岁生日,我们敬她酒,她亦是一杯一杯地喝,母亲八十还只喝白酒,喝到后来,母親说,想不到老三现在是作家,也是喝了酒,母亲遂说起自己当年也想当作家的事,只是那几年鸳鸯也不对蝴蝶也不对什么也不对,母亲也是喝多了,对我们几个又说她还给自己取了一个很好听的笔名。我看着母亲,一笑,马上明白过来,但我只是笑却不说。心里已经知道母亲的笔名是什么了,母亲问我笑什么,我还是只管嘿嘿嘿嘿笑,就是不说,只觉那名字,哈哈哈哈,还真不好说。想不到母亲当年亦是个诚心诚意的文学青年,我在心里哈哈哈哈,同时默念“冷亦秋”这三个字。那五个樟木箱子,几次搬家早已不在,而那三个墨迹淡淡的字,那么娟秀,总在我记忆里,总觉得那三个字上边浮满了一个人的梦想。也是那次母亲过生日,我送母亲一只翡翠镯子,估计是染色的,发狠了绿。母亲是见过东西的人,只在手上略试一下,后来再没见她戴过,不知被她轻轻一撂放在了哪里。再就是,我发心想让母亲穿一回团花缎,八十岁了,我就是想让她穿,买来料子找裁缝细细做起,母亲也只穿一回,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见一片闪闪烁烁,后来便不再见这件衣服。过年过节,母亲必和我们喝酒,我接母亲到家里,也必和母亲喝两杯。那年我在南京玩儿,整天也就是吃喝看片子,盐水鸭一下,鸭血粉丝汤一下,鸡鸣寺素面一下,秦淮河船菜一下,去了好久,直到后来家里晚上进了贼我才匆匆赶回来。回来母亲便让我喝酒,是又怕我喝又想让我喝。我写一文如下,只记写这事,文章说不上好,但我每读眼睛必湿。
母亲是一天比一天老了,走路已经显出老态。她的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匆匆回去看一下她,又匆匆离去。往日儿女绕膝欢闹的情景如今已恍如梦境,母亲的家冷清了。那年我去南京,去了好长时间。我回来时母亲高兴极了,她不知拿什么给我好,又忙着给我炒菜。“喝酒吗?”母亲问我。我说喝,母亲便忙给我倒酒。我才喝了三杯,母亲便说:“喝酒不好,要少喝。”我就准备不喝了。刚放下杯子,母亲笑了,又说:“离家这么久,就再喝点儿。”我又喝。才喝了两杯,母亲又说:“可不能再喝了,喝多了吃菜就不香了。”我停杯了。母亲又笑了,说:“喝了五杯?那就再喝一杯,凑个双数吉庆。”说完亲自给我倒了一杯。我就又喝了。这次我真准备停杯了,母亲又笑着看看我,说:“是不是还想喝?那就再喝一杯。”我就又倒了一杯,母亲看着我喝。“不许喝了,不许喝了。”母亲这次把酒瓶拿了起来。
我喝了那杯,眼泪就快出来了,我把杯子扣起来。母亲却又把杯子放好,又慢慢给我倒了一杯。“天冷,想喝就再喝一杯吧。”母亲说,看着我喝。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什么是母爱?这就是母爱,又怕儿子喝,又想让儿子喝。我的母亲!
我搬家了,搬到离母亲家不远的一幢小楼里去。母亲那天突然来了,气喘吁吁地上到四楼,进来,倚着门喘息了一会儿,然后要看我睡觉的那张六尺小床放在什么地方。那时候我的女儿还小,随我的妻子一起睡大床,我的六尺小床放在那间放书的小屋里。小屋真是小,床只能放在窗下的暖气旁边,床的一头是衣架,一头是玻璃书橱。“你头朝哪边睡?”母亲问我,看着小床。我说头朝那边,那边是衣架。“不好,”母亲说,“衣服上灰尘多,你头朝这边睡。”母亲坐了一会儿,突然说:“不能朝玻璃书橱那边睡,要是地震了,玻璃一下子砸下来要伤着你,不行不行。”母亲竟然想到了地震!百年难遏一次的地震。“好,就头朝这边睡。”我说,又把枕头挪过来。待了一会儿,母亲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又突然说:“你脸朝里睡还是朝外睡?…‘脸朝里。”我对母亲说,我习惯右侧卧。“不行不行,脸朝着暖气太干燥,嗓子受不了,你嗓子从小就不好。”母亲说。“好,那我就脸朝外睡。”我说。母亲看看枕头,摸摸褥子,又不安了,说:“你脸朝外睡就是左边身子挨床,不行不行,这对心脏不好。你听妈的话,仰着睡,仰着睡好。”
“好,我仰着睡。”我说。我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上来,涌上来。我没想过漫漫长夜母亲是怎么入睡的。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老了,常常站在院子门口朝外张望,手扶着墙,我每次去了,她都那么高兴,就像当年我站在院门口看到母亲从外边回来一样高兴。我除了每天去看母亲一眼,帮她买买菜擦擦地板,还能做些什么呢?我的母亲!我的矮小、慈祥、白发苍苍的母亲……
我是母亲的儿子,但我实在不知道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记她到了老,和别的老太太像是一模一样。一如春季好花,开时各有红紫芳菲,一旦落去便叶也不是叶枝也不是枝。说到母亲,我又想起两件事。那年风声渐紧,家里把该扔的扔掉,该烧的塞在炉子里,烧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时,母亲好生不舍,轻轻说,给我留两张吧,我亦是想看一看母亲年轻时候是什么样,拿过照片看却吓一跳,是旗袍,是蕾丝,是高跟鞋,是法国帽,是长到胳膊肘的玻璃丝手套,母亲和她的闺蜜手拉着手,母亲曾对我说过这是什么什么姨,那是什么什么姨。但只是看看,那照片只被我的兄长一把抢过就塞到了火炉里,后来母亲再三地说起此事,说那些相片留几张多好,也是个纪念,这话便是一声叹息,一声长叹。再有就是那次收拾母亲过去的衣服,亦是让人不解也让人吓一跳,高跟鞋玻璃手套,各种衣服都是洋货。这些衣服现在想起没有一件能和母亲对上号,真不知母亲当年是什么样的人。只感觉母亲是改装打扮要人认不出她。有意让自己像是车间批量生产出来的产品一样,灰蓝黑地活在这个世上,一旦走到街上即刻让人再也找不到她。只有她在家里喝茶读她的蝴蝶鸳鸯才像是她,才是她的腔调。那场景,已经永远定格在我的脑子里。那日光,一如一匹白布从窗外进来,那杯热茶冒上热气来,在太阳里倒像是点了一炉香。母亲读书,上教会学校,想必是另一种样子,但到了后来,她完全变成了几乎是一个乡下的老太太。与之不同的是,她出去散步,拄着我给她买的那根竹杖,总是要来到窗外的花圃去看看花,或掐几朵,却再也没有心情把那花朵夹在书里,夹在张恨水的故事里。
我是我母亲的儿子,但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母亲的事,不知道那个时代要把人变成什么样子才会停止。母亲去世多年,若写一部大书想必有无限的苦在里边。前不久写一篇小文字,文字里心心念念都只是母亲。在白天,我是永远再也看不到母亲的,即使我坐在阁楼上乱想,母亲亦是不在,但到了夜晚,母亲便来了,十多年过去,我只觉母亲还在,只不过不知道她白天去了哪里,只有到了晚上才会见面。想起母亲。原计划是要写一本关于母亲的长篇,但也只是想,一旦坐下来,心里竟是空旷无比,但又满满的都是思念。这篇文字,亦算是我的一声长叹。
母亲去世已经有十多年了,但我觉得母亲是永远不会离开的,我只不过是不知道她白天去了什么地方,但到了晚上,母亲总是和我在一起,我知道那不过是梦。在梦里,母亲总是对我说这说那,絮絮叨叨,我喜欢母亲的絮絮叨叨。母亲总是坐在我对面,母亲的容颜没什么变化。这么多年来,一到晚上,母亲总是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比如,母亲会忽然出现在厨房里,给我做饭,围着她经常围的那条围裙擀面条,灶台那边的水已经开了,蒸汽腾腾的。我说,妈,水开了。母亲说,知道了,你去放桌子。我把筷子和装满菜的盘子放在了桌子上,还没等吃,梦往往就醒了。再就是,母亲这天忽然又出现了,她在窗外的花池子里舁了一株草茉莉,她说要把它栽到花盆里去,母亲最喜欢那种鬼脸儿的草茉莉,也就是那种粉色的花瓣上有紫色的斑点的草茉莉,我对母亲说,这能舁活吗?母亲不说话,已经在往家走了,走在我的前边。我紧跟在母亲的后边,母亲拄着拐,却走得很快,我怎么也跟不上,一眨眼母亲已经在那里种花了,再一眨眼,母亲种在花盆里的花已经开了,开了许多。我忽然明白这是在梦里,我希望母亲在梦里多看我几眼,也希望母亲多跟我说几句话,但梦忽然却醒了,三星在天,是凌晨的时候。我坐起来,从这个屋走到那个屋,再从那个屋走到这个屋,母亲的床还在,母亲用过的床单,还铺在那里,母亲用过的枕巾,也还铺在那里。我让自己躺在上边,我能闻到母亲的气息,眼泪却流了下来。母亲去了哪里?母亲去了哪里?母亲你究竟去了哪里?
白天的时候,我常常因为忙而想不起母亲,也好像是从来都不会想起,母亲毕竟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但到了晚上,母亲往往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比如那一天她突然又出現了,带了一块很大的蛋糕,我说您给我买这么大一块蛋糕做什么?母亲是走了远路了,满脸都是汗,而且有点气喘,她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坐在我的床边,已经是夏天了,我说您热吗?赶紧喝口水,谁让您买这么大一块蛋糕?谁让您提这么大一块蛋糕走路?在梦里,我忽然生气了,每逢这种时候我都会生气,我不要母亲走远路,我不要她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在外边走来走去,我气了,我大声和母亲说话,用很大的声音对母亲说话。母亲的声音却很小,她说,你明天要过生日了嘛,过生日总要吃生日蛋糕嘛?母亲看着我,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老四,明天是你的生日你忘了吗?直到此刻,我在梦里才忽然明白母亲已经去世了,这不过是个梦。但怎么,母亲又会这么真真切切买了一块蛋糕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想问问母亲,但梦突然已经中断,我再想和母亲说点什么都来不及,此时已是半夜。我把床头的日历拿过来看看,日历告诉我明天就是六月三十号,可不就是我的生日,我感觉我的眼泪已经再也止不住,怎么也止不住。
梦是什么?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梦是我和母亲母子相会的地方,我想念我的母亲。
白天,母亲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只有晚上,我才有可能和母亲相见,母亲离开我已经十载有一,寒往暑来,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她根本就没有离开过我,只不过是她白天去了别的地方,到了晚上,她又会回来看我,她的容颜没怎么改变,她对我的爱也没变。
母亲,我的母亲。
前年搬家,几个箱子要从母亲的房间里搬出来,我又从箱底找出了几本压在被子褥子下边的张恨水的书,拿起其中的一本,忽然从里边哗哗掉出许多花花绿绿的东西,弯下腰看,这一次不是压扁了的各种干花,而是一张张都是过去的糖纸,黄色的老义利虾酥糖糖纸我是认识的,其他的花花绿绿我都不认识,我知道这是母亲当年把它们夹在书里的。诸多细节让我知道母亲当年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但真正活在世上的母亲却是另外一个人,社会这部大机器真是可怕,可以把一个人变成这样或是那样。在那一刻我闭上眼,就好像看到一大片人过来了,是灰色的,又一大片人过来了,是蓝色的,再过来一批,又是黑色的,都是车间批量生产的那种,齐齐地走在我忧伤的心里,我只是不知道我的母亲在哪里,在那些人里,再也看不到她的存在。
而我坐定,闭上眼,就像是又看到母亲在那里坐着,在读她的鸳鸯蝴蝶,手边一杯茶,身背后墙上是从窗外打进屋里的一道阳光,那阳光可真像是一匹白布,那杯茶的热气无定地腾上去,腾上去,倒像是真点了一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