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朝帅
2008年9月,我再一次来到北京,这次要久居四年。某一天我专门跑回当年花园村的那栋宿舍楼,真真是所谓人去楼空,那儿已经不再是招待所。其实,就算还是招待所又能怎样,八年了,也不再会有旧相识住在那里了。
1999年9月,在一个小公务员岗位上的第四年,我终于忍无可忍了。在这个员工不算少,但毫无任何公务可做的冗余单位,几年来除了传统的“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就是扎堆神侃本地政坛八卦、社会热点。到点上班,侃完下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前途钱途一样也看不着,人际关系最后还弄得挺复杂。各种现实苦闷啊,前途焦虑啊,满满地无从排解。就在这时候,一个同事请长假去北京自费进修英语,这事儿着实给我开启了一道亮光。反正领导和我已经是“相看两生厌”了,干脆也请半年假,到北京去!
有同事打前站,我亦步亦趋报了一个北京外国语大学面向社会办的英语培训班,然后住进了两站路外花园村的一个招待所。招待所底层是标间,楼上房间全是按床铺出租的宿舍。筒子楼结构,四人一间,一天10元,一月300。离开学校很久了,比起乏味到爆的机关,重新住回学生寝室的感觉还不错,何况还有几个来自天南地北的小伙伴可以神侃。
四张床铺,正对面是吉林人老蓝,脚对脚的是山东的海民,侧对面是河南的小昕。肤色黑黑的老蓝虽说是东北人,偏偏体型最为瘦小,一嘴的东北土话很哏儿;海民白白净净,长得有点邪气,年龄最大(那年28岁)但一点看不出来;小昕倒是个标准学生相,唇红齿白,眼睛黑亮,用今天的话说,就是 “小鲜肉”一枚。常来我们屋串门的是住邻近宿舍的海南人小鱼,瘦瘦长长的南方帅哥,模样很像明星陈坤。小鱼热情豪爽,花钱大方,比一干北方人都更像北方老爷们儿,也是楼道中最受欢迎的人。这半边几个宿舍他都可以径直推门进去聊天,当然,女生宿舍他知道要先敲敲门。
说来也怪,这一帮子人,除了小昕是在一家会展公司工作,剩下几位都是在上着各种培训班。我和老蓝最勤奋,年龄不小了,知道自己来到北京要承担的代价,所以每天早出晚归,绝对好学生。花园村到我的北外不远不近,我就经常坐公交上下学。车上听着售票员报站名,每次听到“紫竹院到了,到香格里拉酒店请从此处下车”就觉着很逗,看这一车穿得窝窝囊囊、挤得前胸贴后背的苦逼青年们,谁像是到那里去的主儿?
宿舍中海民年龄最大,社会经验貌似也丰富,家里是开超市的。钱够花,但不正经上学,虽然他读的是学费超级贵的经管班。这老哥经常白天一整天都在床上躺着,傍晚出去买一摞报纸回来,整宿坐在床上一张张地慢慢读过去。后来哥几个小酒一喝才知道,原来丫最近失恋了。好吧,你难过你有理,但您这连续数月如一日的美国时间作息也忒执着了些吧。看他整天沉浸在自己的悲情中,我觉着这位还真的挺行为艺术的。倒是人家帅哥小鱼,上学虽然是隔三岔五,但活得阳光四射,总是咧着嘴笑得嘎嘎响,没事猫在屋里吹吹萨克斯给隔壁姑娘听,呜呜咽咽,长一声短一声的。
小昕经历最单纯,老家的中专学校毕业不久,刚来北京“发展”。二十出头的年纪,三观很正,孩子气很足。他有一个小女友住在楼下的集体宿舍,每天晚上两个小儿女在一起叽叽喳喳,活泼生动却也并不腻腻歪歪,我们在旁边也没觉着碍人家事了。而且小女友每晚10点前一准撤退,真是懂事可人。倒是隔壁宿舍他老乡大刘(正经学计算机的本科毕业生,在某软件公司做“程序猿”)总是感慨人生,人家联想集团待遇怎么怎么好啊,某某网上论坛骂人揭出多少黑幕啊,公交车上啥事自己看不惯啊,等等。健谈的大刘笑起来很妩媚,招人喜欢指数仅次于小鱼,在互联网没有普及的年代,他算是眼界开阔的,偶尔还带着小昕去他公司上网玩儿。
楼道中住的女生也不算少,人数基本和男生对半开。我们的对门和隔壁都是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她们多半是在各种公司上班,还有两个美女是在北京电影学院办的业余培训班学表演。那年《还珠格格》热播,小燕子赵薇刚刚爆红,同样长着一对超级大眼睛、来自柳州的玲儿,觉着自己其实就差一个机会了。女生多八卦也多,和其中两三个熟悉了,就基本清楚了所有女生的來龙去脉。谁谁搬出去了,其实是被人包养了,谁谁上了渣男的当了,被人始乱终弃了,乌七八糟,基本没啥好事。
楼道里白天沉寂,晚上就很闹腾。随着冬天的到来,大家开始自觉抱团取暖,没事就聚众吃火锅喝酒。海南的小鱼是美食家,屡屡主动去买菜配料,然后在桌上主导活跃气氛。哥儿几个吃着喝着,偶尔玩笑开过了,话赶话谁也不服输,眼看在桌上就差动手了,却也总有一方能主动缓和下来。说到底,大家只是临时同居关系啊。
1999年12月31日,是跨世纪的大日子。楼道里从中午就开始忙起来了。小鱼带着几个女孩,贴气球,拉彩带,搬音响,一个大party居然也就有模有样地在狭窄的楼道里办起来了。晚上几个宿舍一齐上阵,先在自己屋里灌足啤酒,然后出来把音乐放得轰天动地群魔乱舞。小鱼玲儿等时尚男女还在脸上画出了僵尸妆。当零点钟声响起来的时候,大家屏声静气,默默地在心里许愿,虔诚地感动自己一把。闹到后半夜,终于有一个哥们儿喝多了,傻乎乎地去敲女生寝室的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然后他就一直在水房里呜呜地哭个没完。这哥们儿算是楼道的“高知”,据他自己说他是人民大学毕业的,现在某家小报做娱乐评论。他在我们面前总是举止浮夸,早上爱把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的,抱着公文包去上班。
跨世纪当晚的最后一个节目是,打开宿舍门狂欢几个钟头后,一个女生丢了便携CD机,当时也算奢侈品。把警察都招来了。最后也只能是不了了之。当然这种集体联谊还是大有好处的,学表演的玲儿和码农大刘在这天之后就好上了,在楼道里公然搂搂抱抱。也算是郎才女貌吧,看上去很美。
元旦一过就快到寒假,先是吉林的老蓝结束短训撤离北京。真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居家好男人,居然把自己的大号暖水瓶都塞包里带回家了。我们一干人很仗义地送他到了北京西站,另一个学表演的姑娘还在站台上抹起了眼泪。不过待会儿火车开走以后她说,感觉自己刚才演得挺好的。
老蓝走后没多少天,我也结束一学期的英语课打道回府。这次回家决心已下,国家研究生开始扩招了,回家继续请长假看书,准备考研。而同屋的海民、小昕,隔壁的小鱼、大刘,还有怀揣表演梦的玲儿她们,都还继续坚守在10块钱一天的宿舍里,用年轻的生命力在北京打拼或者消耗着。在这个由秋入冬的半年里,我在自己的英语培训班里结交了两个好朋友,保持友谊至今;而这些在花园村的同居伙伴们,却再也没有了任何联络。江湖儿女们似乎都心有灵犀,相聚时尽管亲热,分手处却也干脆,都没有互留联系方式。
2008年9月,我再次来到北京,要久居四年。某一天我专门跑回当年花园村的那栋宿舍楼,真真是所谓人去楼空,那儿已经不再是招待所。其实,就算还是招待所又能怎样,八年了,也不再会有旧相识住在那里了。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