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烟
我相信,每个人都从水里来。这并不是一个谬论。白天,穿好装束,迎着太阳,闲庭信步做着一些光明正大的事情。夜晚,我说的是那些澄澈的夜晚,我们还要回到水里。我们先是踩着一条幽秘的小径,安安静静地消失在丛林里。穿过草木深处的甬道,那里别有洞天。那是一个水底下的世界,那里有无法言说的复杂、神秘、柔软,有我们不熟悉的花花草草、鸟兽虫鱼,那是一个令人感到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在那里,我们以为我们离开了空气会窒息,然而一点也没有,我们不言不语,从容而坦然。
遗憾的是,越过白天明晃晃的时空,城市的夜晚,难免太过喧嚣。霓虹灯耀眼,重金属的音乐,经常迷惑、拖延着我们的身心,饭局上的觥筹交错,又似乎让彼此迷醉,好像回到水底这件事,变得不是那么经常而且必须。然而,说到底,我们终究是要回去的。那些到海岛休闲的游人,最渴望的体验便是潜水,有什么能推翻这一规律呢?现实残酷,水底温柔。
我经常回到我的水底世界。那应该是在一个森林深处的湖泊的中央。夜幕越来越深的时候,我来到湖边,抓住记忆的缆绳,屏住呼吸,沿着水面,下沉、再下沉,终于抵达了属于我的领地。舞动的水草,都是我喜欢的样子,它们不管夜有多深,都翩翩起舞,毫无睡意。水里的舞蹈,没有一丁点声响。满眼的淡绿色或者淡蓝色,静音的模式,让我的脸不戴面具,让我的心干净得没有一点迷蒙。
夜晚,我回到我的水底世界,最常做的事,是一一端详着我那些形状各异石头。我的水底世界里,停泊着一颗颗石头,大小不一,有的陈旧,也有的新生。苔藓正在它们身上安家。那几块老一点的大石头,已经绿得毛茸茸,看不出石头起初的纹路。然而,我的记忆却清晰得像草原夜空升起的月亮,光照着大地上的一切——我记得每一块石头的来历,必须记得。每一块石头,都是我生命中不可复制的过往。每一颗都无可替代。
那块最老的石头,绿苔藓已经变得草黄,似乎也要跟着石头一起老去了。那是我家胡同深处养兔子的老弓奶奶。由于她老伴是个驼背,所以被我们小孩称作老弓爷爷。她自然成了老弓奶奶。老弓奶奶是个小脚老太太,夏天经常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扶墙,颤颤巍巍地从胡同里出来。我妈在胡同口补网,她就坐着小马扎,帮着我妈缠梭子。一边谈天说地一边缠梭子,满眼的笑。我放学,到老弓奶奶家看兔子,给兔子喂食。
那是个星期天,我们正吃午饭,听说老弓奶奶不行了。我爸急忙奔过去。直到晚上,听说老弓奶奶走了。我一直注意聆听着胡同深处的声音,没有哭声。原因是老弓奶奶太老了,随时就要走的,好像熟透了的苹果落在了草丛里,没有一点声响。
老弓奶奶就这么消失了,没有痕迹,安静得我经常忘记这一点。傍晚放学,我经常疑惑着,老弓奶奶怎么没出来乘凉了?哦,她走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死亡到底是什么?死亡的人去了哪里?死亡并不是消失。比如,白天你看不见她,但在水底世界,她明明白白地在那里。我的这个念头偶然掠过她的白天,延伸到深夜,我就在我的水底发现了她。她安静地卧着,一动不动,任凭苔藓在她身上生根。随着时光的生长,她也慢慢长大——她真的变成一块石头。每次回到水底,我得往深处走,走得越深,碰到她的几率就越大。我会蹲在她旁边,轻轻地端详她,聊上几句闲话。通常是,她默不作声。我在近旁守着,能感受到她散发出的温和的热。坐久了,那种宁静的心绪会蔓延,蔓延到我浮出水面,蔓延到我白天的走路吃饭和上班,都以一种温和的心面对事物。这就是夜晚对人的影响。
逝去的人,生命远不止消逝。他们以各种生命形态存在于我们周围。白天,炽烈的阳光让我们近乎失明。夜晚,他们成为精灵四处游走。其实我想说,那些逝去的生命,他们所占的比例,仅仅是我水底世界的很小一部分。
每个人都有不止一个自我。每个人的水底世界,角色相互交错。如果说我跟那些沉寂的石头是隔水相望,那么现实中,我跟他或者她,是隔著什么?人与人之间,远远不止时空的相互疏离。那些被称作隔膜的东西,究竟来自现实世界的哪层因子?我时常游走于白天与黑夜之间,寻找更加接近真理的答案。
我的石头是有性别的。那个青色的巨石,已经长得像假山一样高了。毛茸茸的苔藓,暴露了他的年龄。虽说他岿然不动,却依然难掩俊美的身形。这是一块重要的石头。他曾在我的现实世界举足轻重,他曾经是我生活的全部。年轻的时候,他让我的天空蔚蓝、让我的海洋辽阔。他是我青春的代名词。坦白地说,他是我的前任男友。曾经的山盟海誓司空见惯地脆弱,早就不值一提了。分手之后,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他从地面上藏到了水底。不然,还能怎么办?此刻,或许他享受着他那个世界的阳光,然而,在我的世界里,他已然享受不到了。他沉寂在水里,跟周围的石头不相往来。若不是苔藓的覆盖,他一定沉寂得快要发霉。从某一角度说,我的这种做法有点武断,像是摆出了决绝的姿态。在我心里,我还是羡慕着那些分手后还能成为知己的朋友,但羡慕之余,我依然固执地将之投入水底。
我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分手之后,我们各自有了家庭,烛光晚餐俨然不合时宜,回味过去又不能对现实有丝毫的帮助。展望未来,已经完全没有彼此共同的那一块天空。如此推论下去,我的水底世界,便是他最好的归宿,温柔而静谧。在这里,他可以自由生长,路过的时候,偶尔,我也投之以眷顾的目光。这真的没有什么不妥。
其实,爱情在一个人生命中,远远不是最重要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吸引我常常到水底游走的,是停在河床中央的那几块石头。她们形状美丽,姿态优雅。她们即使在白天,也会牵动着我的心。我常常犹豫着要不要把她们身上的苔藓冲刷干净,双手捧着她们,像手捧一轮月亮那样,在某一个漆黑的夜晚,让她们浮出水面,等待清晨的第一缕晨光照耀,再等待喷薄而出的太阳,彻底蒸发掉她们身上的水汽,之后清清爽爽地,让她们像从未路过我的水底一样,回到现实中去。然而,我犹豫得太久,我的这种优柔寡断,让她们在水底沉积成为习惯。当苔藓越来越茂盛的时候,我的被称为勇气的力量越来越单薄,越来越站不住脚,最后蒸腾成了空气,消失于无形之中。
先说中央,那块形状最美丽的石头,她是我的闺蜜。大学同寝三年,在时光的撮合之下,我们顺理成章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她美丽开朗善良,高个子,长发,走到哪里,总是吸引大片异性的目光。在她的引荐下,我认识了我现在的先生。她是我的媒人。结婚时经济拮据,先生决定不买钻戒,被她坚决反对。她说钻戒象征婚姻的永恒,不能轻忽以对。在她的坚持下,我们的婚礼仪式上出现了货真价实的钻戒,不然一定是那种在批发市场买来当替代品的假冒产品。她为我们主持婚礼,她是我当之无愧的“娘家人”。跟她在一起聚餐,气氛总是会热闹到极点。闷闷的我,经常被她调动起,甚至压榨出仅有的一点点激情。有她的时光便有绚烂。
她是一朵缤纷烂漫的花朵,不染尘世。我们的友情,也可以用绚烂经不起世俗考验来形容。像是三月的樱花,满树怒放。凋零,也在一夜之间。起因是她用我的证件办了银行卡,当我收回那张卡的时候,发生了一点语言交流的小摩擦。其实完全可以很快化解,伤口也会自然痊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但她被情绪所控制,愤怒超出我的想象。擅长冷战的我,想要用时光的自然疗法来弥合伤口。几天之后,我发现她的朋友圈屏蔽了我。我像是被击中了最脆弱的部位,情感之墙一下子坍塌。
起初,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她变成石头,投入水底。又隐约计划着找个机会用鲜花和甜言蜜语去挽回。但我脆弱的心,怕经不起更深的拒绝。我就这么徘徊着徘徊着,拖延着拖延着,不知不觉,她悄然滑落到我的水面以下。当我深夜在水底发现她的时候,我感到震惊,随后又感到理所当然。那种无力感和悲怨交集,让我忍不住轻轻哭泣。然而,周围的水迅速消解了我那微咸的眼泪。每当我路过她身边,不论什么时候,想要把她捧回水面的想法,都会轻轻掠过。我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不再想要触碰她——就让她成为我水底最美丽的装点。就这样,现实中,我失去了她的音讯。水底,苔藓爬满了她的整个身体。这让我更加相信,水底不是虚拟的,现实和水底的世界,不知道谁是谁的镜子。
在我的水世界,她依然是最美的一块石头。苔藓碧绿,充满激情与魅力。如果石头会恋爱,相信周围的石头一定会被她吸引。可惜,我的石头们,彼此之间并不交流,甚至连一点小心思都没有,他们在我的世界,是不会思想的。任凭我来安放。
旁边有两块并排的石头,也是崭新的。跟其他石头相比,她们算是初来乍到,苔藓还未全部包裹她们的身体。她们来到这里的原因,是关于嫉妒与被嫉妒。这是一个属于女人的古老而常新的话题,一个经常会引发小题大做的话题。她们是我的同事兼好友。
小白是我嫉妒的对象。我们一同参加工作,就业培训时熟稔起来。新来乍到,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结下了相依为命一般的友谊。我们一起K歌,到处找好吃的馆子,粗犷地说话,大声讲着笑话。小白聪明能干,左右逢源,做事成熟又低调。在她看来,我有点风花雪月不接地气,而我也认为,她入世的那部分有时显得冷漠。
我们一同去过拉萨。我经常想,在那个湛蓝的天空下洗涤过的友谊,应该是纯净无瑕的。我们同去了纳木错。呼吸困难的状态下欣赏那种令人心醉的美,是不是可以算作患难之交?回程,我们坐着长长的列车,白天与黑夜,进行着长长的攀谈:婆媳关系、情感话题、理想未来……
突然那一天,单位公布了她升职的消息。虽然她的能力有目共睹,但还是给我不小的震惊。霎时间,一股嫉妒之风,在暗中刮遍了整个办公室,传言是她如何有城府,运作人际关系云云。而我嫉妒的理由是,升职的事,她并未向我吐露半个字,这样不坦诚,怪我错把她看作知己。我掩饰着自己的嫉妒和不满,仍旧与她有说有笑。但女性天然的敏感,让我们都意识到,哪里变了味道。我们的交流开始有所保留,越来越保守、拘谨,慢慢演变成客客气气的路人。令我颇为沮丧的是,我们竟无力去打破心灵的屏障,当我发现自己在疏远她的时候,她表现出的自立、坚强、乐观,讓我觉得我在她的世界毫无分量。正在我试探性地关闭自己心扉的时候,她调走了,去了一个更有前途的岗位。
临走之前,我们没有话别,没有互道珍重。那种情境,好像一边做事,一边听一首优雅的曲子。当音乐戛然而止的时候,谁都没回过神来,依然在忙着手边的事情。像是秋风吹落叶那样自然地,她沉入我的水底,岿然不动。
每当清晨上班的时候,我路过她的新单位,期盼着能在清凉的树下有一个美好的重逢,将过去的隔阂消弭在一个浪漫的场景之中,但始终没有遇见,一次也没有。重逢,只是我心里的一个念头。在工作的生涯中,我们一同开篇,却很快走上了不同的岔路。雪域高原,那两个纯净的倒影,我相信是修行一千年所得,能在那一刹那同时倒映于纳木错的湖边。尽管如此,因缘的无常如同秋风吹云彩般,瞬息万变。往事不堪回首。
现实中,我一厢情愿地打探着她的消息。深夜的水底,是我最真实的交流。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关闭了心扉。石头听不见,也看不见。
漠漠也是我的同事。我们有着相同的理想和价值观,都想做出些济世的事业,经常对一些追名逐利的事发表着不屑和嘲讽的观点。漠漠坚强独立。她家境不好,凭着自己的努力,借学费读完了名牌大学。她遇事不慌,像男人一样淡定和勇敢。她快言快语,让人觉得通透爽利。她经常穿着别人穿过的衣服,吃着路边摊,但内心有着高贵的灵魂。我相信,我们是灵魂之伴侣,闲暇经常盘算着在一起做些什么大事业。
所以,当我在水底跟她四目相对的时候,我内心流淌着忧伤。真希望她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河床。我想,我的一生,总有一些朋友是要一直晾晒在阳光里的。
如同命运的玩笑一般,我升职之后,她选择了辞职。如果我将这一行为理解为嫉妒的话,未免过于肤浅了。但如果抽丝剥茧,又难以说清道明。人是一种情感何其复杂的动物啊,没有一个人能够快速而准确地打开一个关闭的心扉。起初,我将她的辞职理解为追求更高的理想,当她婉言谢绝我的帮助时,我越来越没有勇气向她投注我的问候和关心了。
我预感着她要滑向我的水底,成为又一块令我心为之颤抖的石头。
那天下班回家,当717路公交车在那一站启动的时候,我眼前突然现出她送我回家的情景。车要开了,我们的话还没说完。车门将她的话关在外面。我留恋着她。她的情谊那么真诚质朴,超越友谊。她远去的背影又那么孤单,父母的离世对她这样的年龄称得上残忍。那一刻,我在心底发誓,关怀她陪伴她一生。从某种意义上说,生命之路就像冬天一样漫长,我们不需要形单影只的凄美,我们要一路同行。
然而在现实面前,我又一次退却了,我输给了自己的软弱。辞职的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深夜我走近她,只能是重复着那一动作,将白天纷繁的念头放下,走向丛林的深处,慢慢沉下来、沉下来。见到她,见到朋友们,送上轻轻的问候。这些石头的表情都很木然。不怪他们,这是石头的本质。
我不得不接受了这一现实。
说来惭愧,我河床里的石头有很多。那些我儿时的、中学的玩伴,几乎都变成缤纷的小卵石,平铺在河床底部了。我想要捡起其中的任何一颗,都变得颇有难度。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我没有理由去特别眷顾哪一颗。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被我遗忘了名字。还有小学三年级帮我补习的班主任老师,中学时候那个喜欢在课间翻我书包找零食的淘气同桌,甚至还有我们家看门的老狗,他们都在。当我脑筋清醒的时候,当我有足够的时间在水底驻足的时候,仔细清点,发现他们一个也没少,全都在那里。
还有一次,很危险。我因生气,犹豫着要不要将对我暴怒的父亲放进河床,被他坚决制止了。
走的路越长,河床里沉积的石头越多。有的老人,河床里堆满了石头,所以,他们的白天是短暂的,他们盼望着,夜幕早点降临,好去水底看石头。一块一块地端详抚摸,有时是在石头面前自言自语。那是夜的语言。跟石头的对话越多,现实中的话越少。我相信,擁有很多石头的人,早晚会成为沉默寡言的人。但不证明他们的人生是苍白的,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走进另一个人的水底。没有一个人,可以见证别人水底的单调与丰富。
如果有一位作家,可以走进别人的水底,那真称得上是一个过瘾的神话。光搜集每一块石头的故事,一定可以是一部很好的小说集。每一个石头抵达河床,都像是天空陨落一颗星星。像我的爷爷奶奶,他们是我天空最明亮的星星,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落下来,“扑通”掉进我的河床,我的生命由此激起巨大的涟漪。当我在水底发现他们已经变成巨石的时候,悲伤了很久很久。
现在,你们听到的只是我的一面之词。我这样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石头——那些在时光里长满苔藓的石头,并不是一种很明智的行为。因为,我也同样沉寂在别人的河床。我听不到他们深夜对我说的话。他们在吐露心扉的时候,我也只是一块石头,正开启着“不听、也不看”的模式。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