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栋梁
红旗是个“破地方”,这地方“骒马不是马,女人不是人”,这地方,大家都有绰号,“蔫锤”“斜眼”“乍耳子”“尿壶”“八嘎”“水嘴”“松井”“猪头万”……谁的绰号不是龌龊不堪?“豹子头”的绰号本来叫“筛子头”,只有我一直叫他“豹子头”。他为什么会被暗算?他为什么不能读书不能当兵?他为什么扒火车也要去北京?他去北京做什么?
我拉着三只羊出门。从三年级开始,每到假期,拉着三只羊去山野放牧便是我的活计。当然我还要拿镰刀和绳子给羊和猪割回夜草。按以前的日子,我家该有一群羊,七八十只、上百只。我们这里山大沟深,十年九旱,“种地吃肚子,养羊过日子”,过日子指望养羊。这两年割资本主义尾巴,一人一羊,因此我家只有九只羊。其中六只是母羊,随着羊群,主要是卖羊羔子。我拉着的是三只羯羊——公羊骟后就叫羯羊——喂壮后去集上卖给吃肉的人,来了工作队就卖给大队。三只羯羊是奶奶的药——奶奶老成药罐子了,卖下的钱给奶奶买药吃。奶奶说给我点老鼠爷(药)曲(吃)比啥爷都强。奶奶牙掉光了,嘴也瘪了,说话搂不住气,“药”说出来成了“爷”,“吃”说出来就成了“曲”。早上九点我拉羊出门——出去早了,草上有露水,羊吃露水草会肚胀拉稀——晌午回来,下午三点拉羊出门,黄昏回来。其实割草回来喂也行,可羊本就是走着吃东西,割草回来喂,它就不好好长了。暑假正是夏庄稼熟稔秋庄稼抽穗的时节,羊见到庄稼地就像娃娃见到货郎担子,三只羊壮得像小牛犊,拽得我跟头流星的。羊到了庄稼地队里要扣工分,还要批评教育,我家成分中农,动不动会在批斗会上挨批斗。因此我得用一根绳子将它们串起来。今天我还要去柳王庄国庆家“借”药罐,奶奶要从大姑家回来了。大姑父是个草郎中,奶奶从大姑家回来总会带些草药。药罐不是家家都有,一个庄子也就两三个,谁家用了,就架在谁家墙头上,有人生病要熬药再去取,取不叫取,叫借。药罐是不能送还的,送药罐等于是给人家送病。谁家不小心打了药罐,就会去集上买一个,买的时候不叫买,也叫借,“药罐多少钱,借一个。”
我拉着羊刚上崖背,唐壮花的叫骂声就像挟裹着狂风暴雨的雷电卷过村巷,豹子头遭人暗算的消息,随着她的叫骂传遍了我们红旗。我把羊拴在老榆树上,上了树,骑在树杈上,整个红旗就尽收眼底了。
豹子头是在马皮梁遭人暗算的。事情发生在昨天下午。上午我们放了暑假,回家的路上,豹子头跟我说,艾秀虽然不说,可从她眼里看出她家又断顿儿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月份,收麦还得二十多天,有几户不断顿儿的呢,一个月前就有人借粮了。吃过晌午饭,社员下地,豹子头装了三升麦子五碗黄米,又想着艾秀家肯定也没了扁豆,就又装了两碗扁豆——这时节韭菜拌扁豆芽就是好菜了——背着出门,像特务探头探脑一番,便往艾秀家去了。
我们红旗由落雁坪和柳王庄两个庄子组成,柳王庄坐落在马皮梁的阳坡,从落雁坪去要翻马皮梁。马皮梁陡,坡上深沟浅壑的不说,山水冲刷出来的胡洞和瞎瞎洞隐埋地下,被草覆盖,看不出痕迹,不小心闪腿崴脚脖子,牲口撒欢崴折腿的事时有发生,有的胡洞踏开了牛驴都掉得进去。落雁坪去柳王庄有条大路,从马皮崾岘穿过,绕不了多远的路,人们去柳王庄很少翻马皮梁。按说豹子头不该在马皮梁出事,因为艾秀家在柳王庄,他常翻马皮梁去艾秀家,坡上啥状况他都熟悉,那条像贴着草皮穿行的长虫般的小路就是他一个人踩出来的。然而,正是在他踏出的这条小路上,有人给他挖了陷阱。
看着豹子头进了艾秀家,我很失落,一个人拉着三只羊在山野实在孤荒得很。不去艾秀家,豹子头就会跟我在一起,两个人的山野可就有意思了。豹子头去了艾秀家,就会让活死人纠缠住,一个下午都会跟活死人在一起。活死人以前是个猎人,打猎为生,后来被一只白狐诱惑,跌下悬崖摔折了腰瘫在炕上,人都说是害得命多了的报应。都说活死人活不了几年了,可他顽强地活着,一家人早被他拖得疲惫不堪。一个人整日睡在炕上,心里该有多孤荒,听着个人声就稀欠得要叫进去说话,“来谁了,艾秀叫进来坐。”艾秀会说:“没来谁,是风。”活死人说:“我听有人说话哩。”艾秀说:“是风在说话哩。”活死人说:“你就哄老子,哪天雷把你头抓了。”艾秀说:“雷把我头抓了,我把孽脱了。”来个讨吃的,活死人都往窑里叫,“让进来喝碗水歇歇再上路噻。”娃娃去了都稀欠,叫进去和他折牛腿,讲古今(故事),因此我们很小就会折牛腿,许多古今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我们烦他,也怕他,他阴得寡白寡白,鬼气森森。豹子头却不烦不怕,跟活死人能待半天一天,连艾秀都不明白,“你不烦么?”豹子头说:“不烦,打猎的事有意思哩,还有神神怪怪的事多哩,以后你嫁过来……”艾秀说:“谁要嫁给你。”我能理解豹子头,他和活死人一待半天一天,一是陪活死人他就能和艾秀待在一起,艾秀还不够挣工分的年龄,还念书,家里有活,就回家做活;二是他也孤独,因为我们都有活要干,他却不用干活;三是活死人脑子里确实装着好些稀奇古怪的事,后来我知道多数是他自己胡编乱造的;四是他要娶艾秀,当然得陪好活死人。
我从国庆家“借”来了药罐,在龙头沟割够了一捆草,坐在马头峰上。豹子头从艾秀家出来,已是太阳西下,大地金黄,谷壑升起灰藍色薄霭,站在马皮梁上顶,模仿《毛主席挥手我前进》里毛主席挥手的情形,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一挥,一挥来回走,“啊噢——啊噢——”地啸叫。今年以来豹子头一直这样叫着,他想早日苍声,然后当兵。我也冲他“啊嗷——啊嗷——”地叫。我们这样对叫了一阵,他一甩头像一匹脱缰的马驹,撒着欢子从坡下飞奔而下,那样狂野、恣意,衫子飞扬起来,像鸟儿舒展的翅膀。绿茫茫的草坡上鸟雀飞越,小兽奔跃,小兽的奔逃又惊动了狐狸、黄羊一类的兽,草坡一片生动。在半坡上,忽然一股土尘像烟冒起,豹子头不见了。
我惊得大叫豹子头,没有应答。我想他是踹开了胡洞掉进去了。我背上草捆拉扯着羊忙往那边赶,豹子头忽又冒了出来。他一瘸一拐转圈,腿显然受了伤,我想不会崴折腿了吧。他冲我扬了两把土。因为山大沟深,又多风,加上沟谷吸音,离得太远或遇顶风,你喊得挣死人也听不见,人们就发明了扬土喊人,一扬土离得再远风再大都瞭得见。
豹子头不是踹开了胡洞,而是掉进了陷阱。陷阱借地势挖成,伪装得巧妙,上面用抽丝扯蔓的苦籽蔓、芝儿条、地爬草、狗尾巴蓬得与茂盛的草地无二。陷阱里布置得更为阴险,底子和四面铺挂了八角、狗牙刺和刺蒿,这时节刺尖已经暗紫,针尖一般锐利。豹子头穿着的确良背心和短裤,极薄,全身扎满密密麻麻的八角、狗牙刺、母猪刺和刺蒿,他愤怒地抛落。刺的汁液有毒,刺尖折在肉里,稍时肿起嫣红嫣红的水豆儿,奇痒无比。他的胳膊和腿上蹭掉了几块皮,血里糊拉的,他抓一把土搓细,敷在伤口上揉揉,坐下揉脚脖子。他的脚脖子已经红肿起来,我说:“脚脖子没事吧?”豹子头说:“没折。”我看看陷阱说:“幸亏挖得阔大,挖得窄点,飞奔而下腿和胳膊会窝折的。”豹子头说:“就那些狗日的,他们能有你这样的脑子?”我想他们不是没想到,他们还没有弄折豹子头的胳膊或腿一样子的胆量。挖了陷阱的土他们运到远处被踏开的胡洞里,是费了功夫的。我说:“狗日的啥时挖的,挖这么大的陷阱咋硬是没发现呢?”豹子头说:“下了夜功干的,狗日的预计到我今天给艾秀家送粮。”豹子头说得有道理,但凡要给艾秀送东西,豹子头都是背着东西像一只小兽顺着羊头沟一直潜行,到沟脑头子上沟,便上了马皮梁顶。不送东西时,他沿着自己踩出的小路走,上坡当然慢,陷阱就会被他发现,也就吃不了这么大的亏。
不用辨认分析那些乱七八糟的脚印,我们知道是谁干的。豹子头吼着说:“饶不了你们这些狗日的,《地道战》《地雷战》看多了,把陷阱挖到老子脚下了,可恶的阶级敌人。”豹子头是吼给老公鸡兄弟听的,这阵他们肯定潜伏在某处偷窥窃笑。
豹子头掏出两根烟一并点了,递给我一根说:“这是公开向我宣战,我早等着这一天哩!”他双手叉腰一瘸一拐来回走动,显得激动而兴奋,“我要让狗日的他们付出代价!”我说:“你想跟他们咋弄?”豹子头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身上被刺扎过的地方已经冒出一片片嫣红嫣红的小豆,像出了水痘起了麻疹,有些地方渗出血豆儿。这些小豆还会往大长,奇痒难忍,直到熟脓,排出毒气,结痂。
太阳跌进马皮崾岘,米黄色阳光铺过来,被杂草割得七零八落,炊烟升起来,大人唤娃娃回家吃饭的声音和牛羊归圈的叫声起伏缠绕,三只羊疯了一样扯着缰绳,我说:“回吧。”“你先回,我待会儿再回,这阵回去我娘看见了连夜都不过,整个红旗的人就都知道了。”豹子头攥紧拳头挥着,“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自己解决。”我走出一截了,他又说:“我娘肯定会用糖衣炮弹攻击你盘问你,你可别告诉她!”我说:“放你的心,我意志坚定着哩。”回家路上,我想他该如何报仇呢?这仇可不好报哩。
一直等到大龙山的影子像巨大的铁块沉压下来苫盖了整个红旗,红旗沉入了无尽的黑夜,豹子头才像《敌后武工队》里武工队员猫着腰翻墙头溜墙根潜进村,翻墙入院。韭菜炒肉片的香味还未散尽,但他强忍着火烧火燎的饥饿没进伙窑,他知道他娘盯着伙窑候着他,他溜进自己的窑洞,闩门上炕。他知道他娘会来窑里寻他,会把饭菜端过来,他就开门接了饭菜,把门闩上吃喝。只要在外面带了伤回家,他常这样干,几天十几天不和他娘谋面。对他娘动不动骂大街,他越来越深恶痛绝,“你说我咋遇上这么个娘,把我的人都丢光了。”
然而第二天,他娘就发现他被人暗算了。这天他娘没出工,她要碾米。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来借粮的人多,她得把米碾下。谁来借粮她都会借给一点,一是为了为人,男人虽是大队支书,可在红旗终归姓寒户独,她又金贵得只生了一个儿,单膀独力的,不为下人不好活;二是谁这时节借了粮到秋上都会多还一点。我娘就说过,别看她骂起街来就像个二百五,脑子会算计哩。她拉来驴,装好糜子,簸箕、笸篮放在儿子睡的窑里,儿子的门还闩着,她贴着门缝听,儿子的小呼噜打得像个大人蛮有劲道的,她很幸福地笑笑。她没叫门,儿子脾气越来越大,叫醒了肯定是一番埋怨,也不想打扰儿子的瞌睡,儿子正是睡着比醒着长得快的年龄,现在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快快长大,长得顶天立地。干了一会儿家务,儿子还没醒来,碾米得一个上午,不能再等了,她卸下镰刃从门缝插进去拨开了门闩。这她很拿手,她经常这么干。她把儿子拱到地上的枕头拾起来放在炕上,趴在炕沿上端详儿子,她喜欢这样端详儿子。她发现了儿子身上嫣红的水痘和片片红癍,有些抠烂结了痂。她吃了一吓,以为是出水痘子,可查看儿子的前胸后背——那是出水痘子的重点区域——没发现大片的水痘红癍,却看到了青一坨紫一块的伤痕,她捧起儿子头问咋了,谁把你咋了?豹子头被娘夸张的叫喊惊醒,看到一张恐怖的脸正俯视着他,吓得往炕旮旯里缩,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指头指着娘说:“我警告你,少管,这是我自个儿的事。”豹子头套上衣裳跳下炕走到门口说:“你别插手,这是我自个儿的事,我要亲自解决。”他进伙窑拿了一块馍啃着往外走,他娘说:“是谁干的?我的儿啊,你给娘说呀。”豹子头说:“我再说一遍,这是我自个儿的事,我要亲自解决,你总是把事弄得很丢人!”他娘追了两步说:“锅里给你打了荷包蛋!”不一会儿,他娘的吼骂声便在街巷响起来。
为了豹子头,唐壮花没少骂过街。别人骂街是有的放矢,她骂街却无的放矢。在外面吃了多大亏,豹子头都不会像许多娃娃哭着喊着回家告状,扯着大人去争狠出气,而是装得跟没事人一样,他娘逼着都问不出来。豹子头不说,更没人给她长舌,她常常是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看谁都是阶级敌人,只能采取在街巷扯锯一样含沙射影地咒骂,逼人现身。男人当大队长以前,她一吼骂就有人跳出来接茬,后来男人当了民兵营长,骂得挣死也没人出来接茬了。没有明确的对象,她只能假想一个,恶毒地咒骂,喝水呛死、走路跌死、一个喷嚏打死、生兒没屁眼、断子绝孙、雷打电劈——就像她带着雷公电母寻仇,骂街像是给人念咒。没人站出来接骂,她就把骂街变成了一种宣泄,一种示威。爹罗霈颖这么骂街的意义,娘倒能理解,说儿子被人欺负了连个屁都不放,人家就会蚂蚱吃露水跟秆秆上,娃娃做事掂不来轻重,以后还不知道会做出啥事来,她就一个儿,可是她的命哩。
唐壮花已不指望有人跳出来接骂了,只企望在街巷里碰上人,陪着她骂就行了。往日拉锯一样在街巷里来来去去骂一两个来回,总会有人出来搭腔劝说,可今日她骂了四个来回没见一个人影,整个村庄就像一座空城。村里有不下地干活的人,只是他们都不闪面。是啊,谁愿意在唐壮花骂街时让她黏住呢?我娘就和几个婶娘说,虽然她咒骂没有指名道姓,可谁挨骂谁心知肚明,不出来对骂,心里肯定在对骂,让她黏住陪她骂街,少不了要应和着骂几句,人家心里能舒服,人家还觉得你是在挑唆呢,会把仇记在你身上,总会有天在你身上把仇报回去,不应和着她骂几句,她能高兴,让她记了仇,非找个茬口哪天在街巷来来去去的咒骂你。
碰不上人她只能像风一样在街巷刮去刮来,五黄六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着,吼骂是很辛苦的,她不停地抹着汗,声音已经沙哑了,这样骂街最没劲了。骂街就像唱大戏,得有人帮衬,不时附和着骂几句,才能罵下去,才会骂出精彩,骂出气势,骂完了浑身透爽舒畅,精神百倍。没有人帮衬的咒骂空洞而乏味,也缺乏激情,缺乏激情就骂不出气势来,骂不出气势来就失了威,失了威就解不了恨,解不了恨那就是失败了。看得出她很生气,也很无奈、沮丧,她把一只在路上觅食的鸡踢得咯咯乱叫。她四下环顾,骂几句结语,掉头往家里去了。我知道她不会这么偃旗息鼓,草草了事,她会吃饱喝足,蓄足气力,等到正午散工,在人们捧着碗蹴在街巷里时继续咒骂。反正陶世宽去县里开会了,没人搅打,她会好好骂一场。
我溜下树,从树上解开绳子,拉着羊要走,发现她又掉头向东来了。她是个利索的人,走路脚后跟带得起土。我知道她是想起了顾月梅。顾月梅是她干姊妹——我们红旗男人处得好了结拜干弟兄,女人处得好了结拜干姊妹——顾月梅男人是生产队羊把式,她就喂羊羔,不下地干活,她骂街顾月梅陪骂得最多。她该失望了,我看见顾月梅翻过了长虫沟,该是去娘家了。没见上顾月梅,她又掉头回来了。这时我看到耿紫花从家里出来,边走边解裤带,急乎乎地走向后圈——我们红旗人把厕所叫后圈,在大门外场沿下——她们将在村巷相遇,唐壮花的骂声又将响起,因为有耿紫花陪骂了。
耿紫花家半月前就开始借粮了。今天她请了一上午假,她把笆篓底子清出来拾掇了,又把阴干的野菜净了灰尘,捶了,伙在一起上了磨。唐壮花骂街,她当然听见了,本来她坐在院里净野菜里的灰尘,立马挪进窑里去了,被唐壮花黏住就得耗一个上午。她尿憋了好一阵了,分明听到唐壮花骂了结语回家了,才匆忙去后圈,哪里想到一出大门就与唐壮花迎个满怀,心里大叫倒霉,却不能不扯着唐壮花的手说:“好姊妹哩,骂骂也就算咧,你看把你挣得,口角的沫子都淌成河了,你说把你连气带挣挣出个病来,不更随了小人的意?”唐壮花说:“他婶子,人没挣死的,只有气死的,狗日的暗算迫害我儿子哩,你说恶毒不恶毒?”耿紫花说:“他婶子,你先骂着,我尿个尿,快憋炸了。”她飞奔后圈,尿完出来,陪着唐壮花,不时地应和上一句两句的。
“狗日的,暗算迫害我儿子,在我儿子身上耍阴谋诡计,别忘了我们是啥成分,这是谋害革命小将哩,让我找出来,我让他狗日的断子绝孙哩。”“阴谋诡计”“革命小将”一类词语广播上、开批斗会、政治学习时常听到,我们红旗的女人也都懂了意思,会用了。耿紫花说:“我进去拿鞋底出来。”她家十口人,就她和女儿两个做针线,手里时刻不离针线,上工的路上都拿着鞋底边纳边走,从来不白白浪费光阴。唐壮花一绷眼睛说:“少做一阵针线日子就把你撂了?”耿紫花说:“不拿了,不拿了,你骂,你骂,我听着。”唐壮花说:“你是个死人,要干死我呀,给我端碗水喝噻,口干舌燥,嗓子都要冒烟了。”耿紫花进去端一马勺水出来,借机拿出鞋底,唐壮花一气灌完,咒骂声复又嘹亮起来。
有耿紫花陪着,唐壮花激情高涨,喷着沫子骂得起劲了。这时豹子头出现在街巷,我喊了两声,他抬头看看,没有应声,大步流星走到他娘跟前一把扯住他娘说:“回去,回去,叫你别插手,你要我说多少遍?我的话都是站在戗风岗上说的,一风吹了?你把丢人当喝凉水啊!我的人都让你丢光了!”他娘说:“我的儿啊,咱可不能让那些狗日的暗算了连个屁都不放,这么下去还了得!”豹子头扯着他娘进了院子,他娘说:“日你娘去,老娘给你狗日的出气争狠哩,你当老娘爱跑着骂人啊,你当骂人不挣啊?给老娘端水拿馍,早晨到现在老娘还水米没打牙哩。”豹子头端了碗水出来说:“你要是为了你儿好,就再不要动不动前庄后庄地叫骂了,我丢不起那样的人,我自己的事我能解决。”走到门口他说,“这是我自个儿的事,我要自己解决!我会解决得比你漂亮,你只把事越弄越丢人。”他娘骂了句“我日你娘去”,嘎嘎嘎地笑了。她一点都不生儿子的气,她觉得儿子正在长大。吃了一个馍,她思谋了一会儿,给耿紫花送去了五碗黄米。耿紫花激动地说:“好、好、好我的姊妹哩,你、你家现在啥气象,这样骂哪能把人逼出来?你得思谋,调查。”尽管我们红旗的女人口头上有了许多官话,她能说出“调查”这个词,我还是有些惊讶。
唐壮花回到家,顾月梅来了,拍着大腿说:“好姊妹哩,我看了个清清白白,我给羊羔砍草哩,筛子头从马皮坡上一个欢子撒下来,扑通一声就不见了。”唐壮花喊起来:“不见了?扑通一声不见了?”顾月梅说:“掉进去了噻。”唐壮花说:“掉进去了?胡洞?”顾月梅说:“哪能是胡洞,是陷阱,掉陷阱里去了。”唐壮花说:“掉、掉、掉,掉陷阱里去了?我的天神呀,谁挖的?”顾月梅说:“好姊妹哩,我又不是个神仙,哪知道谁挖的。”唐壮花喝一声:“那你昨日咋不给我说?”“我想筛子头给你说了,筛子头没给你说?”顾月梅一把扯起唐壮花的手说,“走走走,我领你去看。”唐壮花阴着脸对顾月梅说:“姊妹,你咋不长记性!”顾月梅说:“我咋了,你明说噻。”唐壮花说:“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你一提豹子头还叫筛子头?”顾月梅吐吐舌头说:“姊妹,对不住,叫滑嘴了,我这嘴呀,一定改。”她扇了自己两个嘴巴说,“我再叫娃筛子头你拿鞋底扇我。”
豹子头小名叫军军。三岁上得了一场病,起了满头的疮,疮好了头发却一坨一坨地掉,脑袋看上去就像蒙着一块筛子底或者豹子皮,按说该叫“豹子头”,可谁会叫他“豹子头”?大家都有绰号,“蔫锤”“斜眼”“乍耳子”“尿壶”“八嘎”“水嘴”“松井”“猪头万”……谁的绰号不是龌龊不堪,“豹子头”多硬气,从老戏里我们都知道豹子头林冲,山野里有金钱豹,勇猛矫捷,谁会把“豹子头”这样威风凛凛的绰号叫给他呢,就叫他“筛子头”。先是娃娃叫,后来大人也叫。为盖住“筛子头”这个外号,他爹他娘叫他“豹子头”,可是那时候他爹连民兵营长都不是,谁理会他们一家的想法。他娘把他的头剃成光头,听着谁叫了儿子筛子头,扑上去骂,甚至动手,硬没改过来。绰号就是这样,一旦叫上了就长在了身上,就像黡子、瘊子和胎记,会跟随你一辈子,想洗都洗不掉。后来豹子头的头发像芦草又密又硬,一点看不出一坨一坨的迹象,照样苫盖不住“筛子头”这个绰号。上学时陶世宽请劳动改造的右派起了大名陶志鹏,人们照样叫筛子头。陶世宽当了民兵营长,大人不叫了,娃娃照样叫,面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陶世宽能有啥办法呢。
只有我一直叫他“豹子头”。我和豹子头怎么说呢,该说同病相怜吧。我三岁了还不会说话,老辈人说巧儿(麻雀)嘴巧,娃满月时都会打巧儿剪舌头让吃,一家人打巧儿剪舌头给我吃。这使得我那几个哥哥一跟我淘氣闹仗,常说我那些巧儿舌头喂了狗了。过了四岁还不说话,人们便以为我这辈子命定是个哑巴,我就有了“哑巴”的绰号。五岁多了,我开口说话了,可“哑巴”这个绰号长到我身上,更可恶的是后来演变成了“蔫锤”。尽管会说话了还是少言语,又离群索居,独往独来,看别人冷漠,他们认为我是蔫,而我们红旗有四大蔫的说法:炸了油饼的油,卸了地的牛,输了钱的光棍,X了屄的[求]。“[求]”我们红旗人又叫锤子。“蔫锤”比“筛子头”更羞辱人。我曾经为解决“蔫锤”这个绰号,与人打架生事,到现在还没彻底解决。豹子头一头黄疮,流脓结痂,脏兮兮的,惹人厌嫌,更怕传染,也是离群索居,独往独来,我们就成了形影不离的难兄难弟。我娘也是不让我跟豹子头混搅,怕他把疮传染给我,也不愿落他娘的话把,可见我只有和豹子头在一起才有话说,担心死硬管住,再把我憋成个哑巴,只能由我。
顾月梅和唐壮花往马皮梁去,我也拉着羊到了马皮梁坡上,远远看着她们。到了陷阱前,顾月梅说:“啧啧啧,你看看,狗日的比反革命分子还恶毒哩。”唐壮花看到了陷阱大叫 “我的天神呀”!她翻翻眼睛说:“姊妹,你说这陷阱是给谁挖下的?”“筛子头……”顾月梅一吐舌头,“呸呸呸,给你娃豹子头噻,还能有谁?”唐壮花说:“你咋晓得?”顾月梅说:“这坡上谁走噻,只有豹子头常走哩,你儿和艾秀黏得紧哩。”唐壮花说:“姊妹,那你说是谁挖下的?”顾月梅说:“多半是碎子儿(小娃娃)挖的,不像大人干的,大人谁敢给你娃挖陷阱?”唐壮花就跳着蹦子骂开了。有顾月梅帮衬,唐壮花骂得比耿紫花陪着尽兴多了。
唐壮花正骂得起劲,豹子头再次出现了,恶声恶气地说:“少给我丢人现眼,我的人都让你丢尽了,回去回去,我警告,少掺和!”唐壮花伤心了,她抓起一个胡墼砸向儿子说:“你狗日是个野粮食吃大的,良心让狗吃了啊!”豹子头说:“你是骂天还是骂地,骂风还是骂草,人家疼着了还是痒着了,别人把你当苕子当二百五看哩。”唐壮花说:“老娘就是要骂,让那些狗日的知道,你不是没娘没爹的娃!”顾月梅说:“你这娃咋跟你娘说话?把你娘的心都伤透了,看把你娘气的,快给你娘说句好话。”唐壮花得了这话,号啕大哭,坐在地上双脚乱蹬。豹子头平时就见不得顾月梅,吼着说:“还不都是你教唆的,一丘之貉!”便一扭头走了。顾月梅说:“你这娃不怕雷劈龙抓,咋能骂你娘和婶娘一丘之貉噻。”我想她肯定把“丘”和“貉”想成“[求]”和“和”,村上都是这么以为的。唐壮花边哭边骂:“好姊妹哩,你看看,才多大一个人,就跟他爹一个[求]德行,没肝没肺的种啊,我命咋这么苦啊!”豹子头上坡来坐在我身边无奈地说:“丢人当喝凉水啊,我咋就遇上了这么个妈,我咋就遇上了这么个妈啊,你说我有多倒霉呀!”他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大太阳悬在头顶,大地就像蒸笼,三只羊大张着嘴哈气。我拉着羊回家,豹子头说:“我娘肯定会去找你,你别跟她说是谁。”
吃过晌午饭,社员下地了,我正在院里磨镰刀。唐壮花进来,把手伸到我跟前说:“看婶儿给你带啥好吃的了。”她展开手,是鸡蛋,“婶儿刚刚煮的,还热着哩。”她把鸡蛋塞到我手里。我知道她口袋里还装着水果糖、花生、核桃。她又掏了两颗水果糖、几粒花生和一个核桃塞到我手里,“告诉婶儿,谁给豹子头挖了陷阱?”我不说话。她伸手抹我的头,我头一偏躲了过去,她又说:“告诉婶儿,婶儿不会给人说的。”我摇摇头站起来,她说:“你和豹子头好得像亲兄弟,有人要谋害豹子头,你都不给婶儿说?”我进窑去拿绳,她跟着我说:“那你分析分析,是谁挖的,最近他和谁结了仇冤?”我提了绳往院外走,她拦住了我的去路跺着脚说:“会说话话还这么少,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真是个蔫锤。”我猛然回转头来,恶狠狠瞪着她,她吓得往后一跳,跑出大门外回头又骂:“吃了我多少东西,我那些东西喂了狗,狗还给我摇个尾巴哩。”
好几天过去了,豹子头没有动静,我想他是让老公鸡弟兄给镇住了。这仇不好复,老公鸡弟兄七个,分别叫龙、虎、豹、彪、雕、熊、罴,看看这名字。村上人识字的不多,这七个字都认识,龙、虎、豹名字里常见,彪有林彪,雕有坐山雕,熊、罴有毛主席诗词“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 办了农民识字夜校,人们都能背几首毛主席诗词。这名字可是有大学问的,老公鸡的爹当然没起这样名字的水平,可他跟着爹在兰州卖过牛粪饼,没识下字也是有见识的,我想他不是套了别人的名字,就是花钱请老秀才一次取下的。老公鸡弟兄七个,一个大一个一岁多,一站一堆,一走一群,个个都是见人耍拳头的,就那个老屁(陈罴)别看才四五岁,几个哥哥按住一个人,他会像一只狗大张着嘴扑向你,一口咬住什么都不撒嘴,我们的耳朵、鼻子、手指、胳膊、腿甚至沟蛋子都吃过亏的。他曾一口咬住松井的耳朵撕出个大口子,松井的娘拿针扎他的屁股他才撒嘴。老大老公鸡当兵走了,可他们还有猪头万、胡汉三、松井等一帮姑表兄弟、姨舅兄弟,不是一股小势力。豹子头弟兄一个,他爹虽是支书,可管得了大人管不了娃娃,何况他从不管这些,像是要磨砺豹子头。
我们红旗时不时会刮一场大风,把树头都压到地上的大风,狼崾岘会发出狼一样的嚎叫,说这风是从西西伯利亚刮来的,西西伯利亚在狗日的苏修。这天下午起了风,风很大。吃过晚饭,“哐”!立在墙根架子车底板响了一声,是豹子头,这是我们联络的暗号。以前我们联络是学鸟叫,很容易就让大人识破了,因为鸟晚上都不叫,只有瓷怪子(猫头鹰)晚上才叫,可瓷怪子是恶鸟,叫声传递的是死亡信息,我学过几回,让我爹发现揍了个半死。我就把架子车立在我睡的窑洞的窗根,豹子头扔石子不轻不重打在车底板上,正好能让我听见而不惊动家里其他人。
我翻墙出院,跟着豹子头沿街巷向东走。我知道是要去老公鸡家。老公鸡家在庄子的最东头,旁边有山坡,坡上有榆树,我们上了树,骑在树股上。大概是十二三的月亮,已架在老鹰嘴上的树杈间,因为天地间灰蒙蒙的。风越刮越劲,树头摇摆得很厉害,我们就像凫在水上。豹子头掏出两根烟噙在嘴里,费了老大劲才点着,递给我一根,我说:“你想弄啥?”豹子头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豹子头要干啥?我盯着老公鸡家,老公鸡家黑乌乌的。老公鸡家四世同堂,人口众多,日子过得恓惶,晚上从来不上灯,借着月光天光吃饭做针线,上炕睡不着就说黑话。老公鸡家还用火草续火,火草拧成绳点着后吹灭火焰,不冒烟,也不忌火,以前家家这样续火,现在人们很少用火草续火了。当我的目光越过老公鸡家那座小山一样的柴火垛时,我打了个寒战,他要点柴火垛?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是第一位的。我们红旗周围没有煤炭,山多是馒头般的山岭,不要说树木,灌木都稀少,烧锅煨炕主要燃料是羊牲口粪。这几年羊不让多养,牲口也是大集体喂养,粪少得可怜,只能上山打柴,那可是要爬天柱、云雾、天台、老鹰这样高耸入云的山峦。这些山峦上面生有灌木荆棘,是上好的柴火,但有锋利的刺,而且山峦陡峭,沟涧交错,打一回柴费老大的事哩。老公鸡弟兄最主要的活就是上山打柴,不是为了自用,而是卖钱——主要是以物易物——来住队干部了,他们家的柴火就值钱了。
我说:“你、你要点他家的柴火垛?”豹子头嘿嘿一笑说:“你真聪明,我要让他们拾一冬的柴火,把狗日的脸、手、脚冻成裂满口子的烂洋芋,把他们的脚、背、胳膊扎成筛子底。”我打了个寒战说:“那、那么大的柴火垛……”“小了,我还看不上点哩,我早就想点了,山一样的柴火垛谁不想点!”豹子头说,“你怕了?要怕你就回去。”我说:“怕?我怕啥?我是冷,你不冷吗?”“那是他们没把陷阱挖到你脚底下,你心里没仇,当然会冷了。你要是心里有仇,浑身会发热,会燃烧起熊熊火焰。不信你想想有仇的事,就不会觉得冷了。”豹子头嘿嘿一笑说,“冷一阵没关系,等会让你好好烤烤,冲天的火焰会照亮整个红旗哩。”
我一害怕也瞌睡,连打了几个哈欠,豹子头说:“这么冷,又吃烟,你还瞌睡?”我说:“我一冷就瞌睡,能点了,夏夜人睡得早。”豹子头说:“再等等,让狗日的一家睡得猪一样实落了,惊醒时柴火垛完全烧着了,想救也救不下了,那多痛快!点得早让他们救下了,就等于我失败了。”我说:“这事弄得是不是有点大?”豹子头说:“狗日的给我挖陷阱,明明是挑战哩,老子不做出点大事来,他们还当老子怕他们哩,不要说烧几年,就是烧几十年的柴火垛我都敢点。”
吃了三根烟了,月亮升到半天,豹子头溜下树去,我也溜下树,豹子头说:“你就在树上等,我去放火。”我说:“一块儿去。”豹子头搂搂我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叫你就是让你看热闹的,这是我个人的事。人最好不要结和自己没关系的仇,这是我爹说的。”
月光就像在大地上铺了张纸,豹子头跳跃着像皮影戏里白帐子上的牛皮娃娃。老公鸡家的柴火倚院墙垛着,我走过去,我们从柴火堆三面点了火。柴火垛下面的柴火早已干透,风刮得正劲,树根、树枝、蒿秆、猫耳朵刺、朱板筋刺、母猪刺、老疙瘩刺、芨芨墩子组成的柴火垛噼里啪啦地燃烧起熊熊火焰,柴火垛烧成了一座火山。豹子头兴奋地把双手叉在腰里,围着柴火垛走来走去。
我说:“快走。”豹子头说:“再看看,要是正月二十三,咱们好好地燎个干噻,这火燎起来才有劲儿,嘿嘿嘿。”忽然,火堆里发出一声巨响,我们往坡上遁逃,一口气爬上大龙山半坡,头对头展展地躺在草地上,大口喘着气,嗵嗵嗵的心跳互相都听得见。我说:“你狗日的也怕哩,你听你心跳得像捶鼓哩。”豹子头说:“谁不怕,那么大的柴火垛不是一天两天堆起来的。对,应该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跑出一身汗,给冷风一灌,我们都打起嗝来。
有了叫喊声。陈龙家的人像皮影儿围着火堆又蹦又跳的,哇哇呀呀地喊着,夹杂着号哭吼骂声。豹子头哈哈哈地笑着说:“日你们妈的,正月十五贴门神,迟了半月,老子就让你狗日的救不下,就天天上山背柴火去吧。”
潜回窑里睡下,我心还跳得嗵嗵嗵,睡不着,眼前老浮现那熊熊火焰。豹子头让我有了一种落魄感。我问自己,如果是我,敢不敢点这个柴火垛?要说我对老公鸡兄弟也是怀着豹子头一样的仇恨的。
谁点的火听谁的话,那火焰拧成了一条熊熊火龙,烧光了老公鸡家的老柴火垛,豹子头指挥着火龙,追撵得老公鸡一家无处可逃。忽然那条火龙冲我而来,我掉头就跑,然而哪里摆脱得了熊熊火龙的追撵,我被火龙缠卷住,感到了灼痛,大叫着醒来,浑身像是淋了暴雨。奶奶正给我擦汗水。奶奶说:“又梦着掉到爱(崖)下去咧,那系(是)长个儿哩。”
奇怪的是豹子头做了跟我一模一样的梦,他也感到了灼痛,不过我的灼痛是虚拟的,他的灼痛是实实在在的,因为他的沟蛋子被他爹揍成了紫洋芋。 “我被烧着了,屁股火烧火燎的灼痛,我大叫着睁开眼,看到我爹一张变形的脸,我清醒过来跳起来要逃,我爹抓住我两腿倒提起来扔回炕上,巴掌狠狠地抽在我屁股上。”我们坐在堡子墙上,豹子头嘎嘎嘎笑着说,“我爹气坏了,脸都紫了,边抽边说,狗日的,那么大的柴火垛都敢点,长大了杀人放火都有余哩!他下手可是够重的,哎呀,连我爹都愤怒了,这件事的效果太让我满意了。我尿憋得牙根像蚂蚁在啃,拼命踢腾,才挣脱一条腿,另一条腿又被扯住,我实在夹不住了,一泡尿就那么射了出来,尿到我爹的脸上了。”他拍着大腿狂笑,“我爹吓坏了,以为把我打得失禁了,呆呆地站着,我就故意浇他,那泡尿真大,尿得我爽快死了。我娘扑上去跟我爹拼命,就像一只老母鸡,又啄又抓,我娘真是疼我哩。”我说:“你爹是咋知道的?”豹子头说:“我爹脑子好使着哩,红旗的事没有瞒过他的。”
第三天正午,我和豹子头去麻秆坡偷瓜,和二虎(陈虎)弟兄、猪头万、胡汉三、松井、八嘎等一帮相遇。二虎双手叉在腰里睁盯着豹子头说:“筛子头,陶世宽说我们家遭了火灾,要补给我家两斗麦哩。”陈豹说:“两斗麦子能磨好多白面,炸油餅、擀长面、蒸年馍,啧啧啧,等我们柴垛堆起来了,欢迎你再来点啊,那时候陶世宽要给我们四斗麦哩,嘻嘻。”说完,他们高唱着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一蹦一跳地走了。豹子头跺着脚吼“陶世宽,陶世宽”! 掉头往回走。豹子头一生气,就直呼他爹的名字。我追了几步说:“不偷瓜了?”豹子头说:“偷个[求],没心情了,偷到的瓜都不甜。”我说:“你爹为啥要给老公鸡家麦子?麦子是队上的,又不是你们家的。”豹子头说:“队上的?队上的就是陶世宽的,一个大队都是陶世宽的。”我说:“那些狗日的不是来偷瓜的,他们专门等在这里耍笑你哩。”下午,老公鸡的爹赶着驴驮着两桩麦子往回走。豹子头说:“他陶世宽这么做事,就别怪我把我的事抖出来。”“啥事?”我问。“你等着,我带你去看稀罕。”豹子头说完,背着手走了。
三日后的一个晚上,天阴得很重,夜越发深幽,街巷像一个熏了多少年的老烟洞,黑漆漆,风给街巷一夹,像打着酒呼噜的人高一脚低一脚撞着,撞出哐啷哐当的声响。狗也不宁,你两声它三声的。豹子头猫着腰,轻手轻脚的,就像电影里捉特务,我紧走几步问:“干啥去?”豹子头压着声说:“不要说话。”过了一个墙拐子,眼前出现一个黑影。黑影进了劁匠家院子。劁匠家门开了一道缝,剑一样刺出一绺光来,是陶世宽。豹子头扯着我隐到墙背后,我说:“是你爹?”豹子头说:“不是我爹还能是你爹?”我生气了,豹子头的口气充满了对我爹的蔑视,尽管我有点看不起我爹,但我可以看不起,别人不行。“回[求]子。”豹子头忽然说,掉头就走。我本来就生着气,说:“黑天半夜的把人叫出来,就这?我还当特务阶级敌人搞破坏哩。”豹子头走出一截,又走回来,扯着我说:“你说咱们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是不是兄弟?你说!”我说:“你动不动就这么问,要我说多少遍?不相信就算[求]咧。”豹子头说:“你给我赌咒,今晚上看到的和听到的不给人说。”我说:“我还没看到听到哩,说啥?”豹子头说:“你赌了咒我们就去。”我说:“你这人疑心太重,老让人赌咒,咒赌得多了就不灵了。”豹子头说:“这事大哩。”我举起手说:“我向毛主席保证。”豹子头说:“不行,现在人人都动不动向毛主席保证,毛主席管得过来?背后还不就那样,你就给我扎扎实实赌个咒噻,要不是想真心交你这个朋友,就是我先人我也不会带他来。”我说:“我要是把这事说出去,天打五雷轰,行了吧。”豹子头抱住我说:“我要是一辈子不把你当兄弟,天打五雷轰。先吃个烟,还没开始哩。”一根烟吃完,我们来到了窑门前,把耳朵贴在门缝上。门是对扇门,有指头宽的缝隙,声音清晰传出来,我浑身一紧一紧的,我知道他们在干啥了,脸也红了,气也粗了,可是我没有逃开,而是把耳朵贴得更紧了。我感到浑身紧巴燥热,尿也憋得不行了。
终于风平浪静,剩下两个人叽叽咕咕地说话,我回头看时,豹子头不见了,听得树下有嗷嗷的声音,跑过去才发现豹子头像一只狗一样抱着树,屁股一抖一抖。我站在旁边尿尿,“尿不出来,你这样,这样。”豹子头攥着下身动作着,“你学着我,可受活哩。”我脸一红说:“谁要你教?”回去的路上,我说:“我明白了,你爹就是为了跟红莲睡觉才让劁匠开手扶拖拉机的,难怪多少比他日能的人都没开上。”豹子头说:“当然了,他不开手扶拖拉机就老不出去,陶世宽还不急死?”我说:“你爹咋和红莲搞到一起了,红莲是啥成分,她爹可是大地主,他不知道?你爹很危险哩。”
我们骑在麦场的半截墙头上,豹子头说:“日他妈,我可是真心交你这个朋友,这事我都让你知道哩。”我说:“你这人就是疑心重,就是不信人。”“唉,这事大着哩,阶级斗争残酷哩,他迟早得栽到女人身上,栽到屄上!不争气啊,不争气啊!恨死我了,看着是个坑往下跳哩。他栽了跟头受点罪才好哩,可他栽了跟头就把我的事坏了。”豹子头长叹一口气说,“我为啥急着苍声,去年我要苍声了,冬季征兵我就当兵走了。”翻年以来,豹子头动不动就“啊嗷啊嗷”地吼叫,希望早点苍声,娘问我他为啥那样叫,我说想早日苍声。娘说人的苍声就跟公鸡娃打鸣一样,公鸡娃到了时间自己就会打鸣,你见哪个公鸡娃孵出来就会打鸣,你给他说别这么叫,把嗓子叫坏了。我给他说了,他还是那么叫。我说:“就是苍声了你岁数也不够。”豹子头说:“年龄不是问题,差一两岁可以改呀,陶世宽改个年龄比写他自己的名字容易。”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别看我们才小学五年级,年龄都不小了。我们红旗学校办得晚,娃娃上学得去陈家堡和高崾岘。可最近的也过了十里,那时候山野野东西多得很,狼、野猪、狐狸特多,野猪也吃人,狐狸也会在路上惑孩子,豹子也时有闪现,南华山上的老虎也常下山来,羊牛驴骡经常被咬倒,不止一次出现过吃人的事。因此娃娃多不念书。我十岁那年我们红旗有了小学,我们成了第一届学生。
豹子头说:“你说红莲长得好看不?”我说:“反正她和咱村里女人不一样。”豹子头说:“当然不一样了,她从小到大都没干过活,你想么干活腰里要有劲,腰里要有劲腰就得粗,就像掰手腕,胳膊细的人就是厉害。你娘和我娘都是从小下苦的人,腰里有劲了,腰就粗了,她的身段跟干活的女人能一样?她在城里住过几年,还进过洋学堂,不是解放,就到北京上学去哩。”我说:“你爹告诉你的?”豹子头说:“他会告诉我?我调查来的。”
一天劁匠开着手扶拖拉机出去了,晚上我尾随陶世宽进了劁匠家院里,刚刚把耳朵贴上去,忽然一声奇怪的巨响,我吓得掉头遁逃了。
麦收后有一段闲散的时光,以前村上会唱大戏,年景好一场接一场唱。现在老戏是四旧,不让唱了,让唱样板戏,可是没人会唱。这天晚上,我跟豹子头分手后,从院墙跳进院里,“谁?”忽然一声断喝,差点把我吓了个坐蹲儿。是刘西来。他说:“这娃,冒冒失失地吓人一跳。”我进窑时,刘西来又撵过来说:“听墙根了?”我没理会进了窑。刘西来是我八爷的女婿。我们齐家户大,同辈并不是按亲房排序,按家族年龄排序,他们这一辈一直排了三十一人。八爷跟我爷是一个太爷。可刘西来从来不把我们当亲戚,从不来我们家,他来做什么呢?我贴着窗子,就听刘西来说:“哥,你这儿是不是听墙根了?你可要管住,他跟筛子头就差穿一条裤子了,这件事我只给你说过,要是走漏风声,就是你的事了,你想想后果,不说我,还有曹队长哩。”刘西来走后,爹一脚把门踹开说:“都听到了?”我说:“我才从外面回来。”爹说:“狗日的再听墙根,我割了你的耳朵扒了你的皮。这要说出去,知道啥后果,刘西来会拿枪把你狗日的崩了。”我说:“啥事我说出去?”爹不回应走了,我说:“他把你叫哥哩,嘻嘻。”爹回了箍窑,我跟过去,娘正纳鞋底,头没抬说:“那个鬼来做啥?”爹冲我说:“你踅摸啥呢,还不过去写字。”我出来一过墙拐子,上了箍窑顶,爹这人啥事都要和娘说说。
箍窑不是崖窑,崖窑是靠山挖出来的,箍窑是打胡基平地箍起来的,四下不靠,前后都有窗子,窑顶还有天窗,比崖窑可亮堂多了。娘夜里常要做针线,像纳鞋底、绱鞋,即使没有月亮,借着天光也能做,不用点灯。天窗能看能听。爹说:“那鬼动员去捉陶世宽的奸哩。”娘说:“又捉奸……”爹说:“陶世宽几代贫雇农,要推翻陶世宽,红莲爹是大地主,只有捉奸,才能把狗日的打倒。”娘说:“捉奸捉奸,捉周秃子的奸,又捉陶世宽的奸……”爹说:“周秃子不打你的主意,我们捉他的奸做啥?”娘说:“捉吧,捉吧,你们弟兄几个能捉奸么,干脆打个招牌,专门给人捉奸,也是好生意,又风光哩。”爹拍着炕头说:“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娘说:“说啥?我知道你不服气陶世寬。”陶世宽跟我爹一起拉长工时,我爹是长工头,派活、记工,“长工头那就是大队长”,爹常用这句话发感慨。爹说:“我是……”娘说:“你是啥?周秃子那就是个驴,只要揭起尾巴是个母的都不放过,陶世宽跟红莲以前就好哩,不是解放,不是成分不好,陶世宽就把她娶了,这能是一码事?”爹擂了一拳炕说:“你让不让我说?一说你就打断我,一说你就打断我?”娘说:“我说错了?捉奸名声好听?以后人家会把这当短处揭哩,脸往哪里搁?你们弟兄几个人前还说话不?还活人不?我都丢不起那个人。”爹给了娘一个脊背,睡了,娘说:“有啥服气不服气的?往命上想吧。”爹不说话,娘说:“你咋不说了?”爹说:“说个锤子。”娘说:“好好好,你说,我不说了。”爹说:“我想说的话都让你说了,还说啥。”娘说:“你要想的真像我说的那样,就对咧。”爹翻身坐起来说:“啧啧啧,说你是个玻璃脑子,就把自己当神仙了,把别人都当成瓜子苕子二百五?”娘咯咯咯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