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绍龙
“喝吧。”
冬燥,口干,唇上起了层“锅巴翘”。我不时地用舌头舔,把唇润湿,这样舒服些。不过两日,唇上的“锅巴翘”倒落了不少,哪知,患处却布满了血印,像涂了口红似的。多有不适,感觉很是难受。爱人见状,说上火了,忙着买了莲子、白木耳、枸杞、冰糖熬了半锅的羹。一大早,她便把莲子银耳羹端到了桌上。
熬煮过的银耳粉嘟嘟的,与白瓷碗浑然一体,浓稠而有质感,素雅清淡,绵糯玉润。莲子已化,嫩绿的莲心和赭红的枸杞成了点缀,纵使色彩对比鲜明,却也不闹不喧。玲珑剔透,透着高雅和静气。汤匙在碗边划拉,一时都不忍搅动。
“自此长裙当垆笑,为君洗手做羹汤。”配料,清洗,厨间忙碌,洗手更衣,小火慢炖,静心地守候,小心地观照,耐心地等待,氤氲的雾气里,笼罩着羹的味道、家的味道、爱的味道。我不比司马相如的才气,爱人也没有卓文君的财产,共有的却是彼此真实的生活,相濡以沫,日子都叫一杯羹吐露着浓浓的热气。
在古代,羊乃食中至尊。在古人们朴素的意识里,拥有一只“大羊”才是“美”的。中原农牧民族羊为鲜。“羹”中有两只“羊”。“羹”之美自然不容怀疑。“六月槐花飞,忽思莼菜羹”,岑参见花思羹,不怀疑他对羹的钟爱;“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杜甫在胡饭里嗅到了羹的美味;“正是如今江上好,白鳞红稻紫花羹”,韦庄说得更是直接,江上好的时光里,食紫花羹那是一定的喽。猜想也罢,推测也罢,思念也罢,羹如诗美,在诗人的脑子里,在食客的心中,早已扎下了根。
隔壁一张姓邻居,叫张家根。而他偏偏好吃螃蟹羹。自己也会做。他开了一家小餐馆,螃蟹羹成了他家的招牌菜。螃蟹羹鲜香滑腻,营养好。他说螃蟹羹是羹中的佳品。每年秋季螃蟹上市的时候,他都会买好些螃蟹回来煮熟。去壳,敲开螯,用牙签把里面的蟹肉剔出。然后把蟹肉、蟹黄、蟹膏打包放在冰箱里,留日后做螃蟹羹,差不多能吃上一年的时间。更有意思的是,他的餐馆的名字就叫“张家羹”。好些吃客到他小餐馆吃饭,也都是冲着螃蟹羹去的。
早年家贫,奶奶却能给全家做出一锅鲜美的豆腐羹来。说是豆腐羹,其实,也不过半块豆腐。葱、姜煸出香味,把胡萝卜切成丁,将海带切成发菜般的细丝,豆腐切成豆粒大的方块,半锅的汤里仅有的豆腐和海带们依然显得料少。奶奶毕竟是做羹的好手,她把一只鸡蛋打成花,放在沸水里搅动,说也怪了,蛋絮细若游丝,仿佛满锅都是。最后,加上山芋粉的勾芡,整个一锅羹变得内容丰富起来。豆腐白、蛋花黄、辣椒红、海带褐,色泽好看,亦菜亦汤。要是在豆腐羹上淋几滴麻油,或是再放些炒香碾碎的花生米,那简直是羹中的极品了。这是我奶奶说的。我在奶奶的描述中有过好多美好的想象。其实,奶奶做的豆腐羹已经很好吃了,那淋过麻油、加了碾碎炒香的花生米的羹是什么味呢?羹如诗,奶奶对羹的描述也就这样搁在了我的心里,使对羹有了更多美好的期待。这样的期待成了憾事,自小,我就没吃到那淋过麻油、加了碾碎炒香的花生米的羹。好多年过去了,如今,吃上那淋過麻油、加了碾碎炒香的花生米的羹也绝不是难事,奶奶早已离开了我们,这,又成了我心中更大的憾事。
糟是酒渣,能食,也指用酒或酒糟腌制食物。
“糟糠不饱”,《盐铁论》里提及的糟就是吃的。酒之余,粮之余,糟糠终究是酒和粮食的下脚料,营养不多,口感不好,“吃糠咽菜”自然不是好生活,吃起来还没面子。
《笑林广记》里有一则笑话。一人家贫,喝不起酒,每次吃两个糟饼就有醉意。有朋友问,你早上喝酒了?他如实答,我吃的是糟饼。回家告诉妻子。妻子不比丈夫那么愚钝,说,你就告诉朋友说喝酒了,这样有面子。又遇友,他按照妻子的意思回答。朋友问,酒是烫着喝还是凉着喝的?他每答,是油煎的。此公又回家告诉妻子。妻有愠色,又教他说,是烫着喝的。复遇友,如是答。哪知朋友又逗他,你喝了多少?他伸出两手指:两个。还是糟饼呀。
虽是笑话,但也可以看出,旧时,吃糟在平民穷人中也很常见。糟是粗劣食物。糟糠之妻,说的就是贫穷时共患难的妻子。
糟货却是好东西。
腌糟货是中国美食的一绝。几经沉积,几经发酵,食物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公不见肉糟腌更堪久邪”。《晋书》里的话也告诉我们,糟过的东西保存更久。这让人们有更多的时间消受糟货。
南方的黄梅雨季,妈妈每年都会想着为我们做糟豆腐。老豆腐,切成方块,在锅上蒸过,晾干,码在大大小小的广口玻璃瓶中,加上糟卤、盐,密封。一周后,糟豆腐柔糯可口,香气扑鼻,是早晚佐餐的佳品。妈妈会把这大大小小的瓶子让我们拿回家去。吃完了,妈妈又会把塞满糟豆腐的瓶子给我们。糟豆腐细腻鲜香的口感里,让我们品出了妈妈菜的味道。
家乡人有酿米酒的习惯,酒多了,酒糟也就多了,制作的糟货也便多了。家乡人除了糟豆腐之外,可糟之菜异常丰富,有糟鸡、糟鹅、糟鸡爪甚至糟毛豆等,似乎是入口之物,皆可糟之。
糟货的历史悠久,两千多年前的《楚辞》便有记载。南宋之后吃糟成风,什么糟鲍鱼、糟羊蹄、糟猪头肉,应有尽有。到了元明清,除了市上供应糟制品外,已发展到家庭自制了。
“旧交髯簿久相忘,公子相从独味长。醉死糟丘终不悔,看来端的是无肠。”陆游写的《糟蟹》今天仍很普遍,超市里便能买到。我爱人不习惯吃糟蟹,嫌它生,有点腥味。这倒好,每次从超市里买回糟蟹,我都是独自消受。
“鳊、鲌、鲤、鲫”,都是上等河鲜,淮河鲌鱼曾是贡品,受到皇上的垂青。“寒潭缩浅濑,空潭多鲌鱼。网登肥且美,糟渍奉庖厨。”梅尧臣的《糟淮鲌》为我们家乡的糟鱼扬了名。“楚人怀沙死,葬腹千岁余。今兹有遗意,敢共杯盘疏。”只是他心不在鱼,吃着吃着,想起他的政治偶像屈原来了,睹物言志,这样的糟鲌鱼,吃出了另一种的滋味。
因糟而成的小吃更具风味。糟田螺肉质鲜嫩,汁卤醇厚,入口鲜美,成了上海的著名小吃;糟辣椒不仅是云南贵州的调味品,又因其香、辣、酸、脆的独特风味,成了不少人喜好的佐餐小菜;醪糟这道家家喜爱的四川小吃,又哪里只是四川人喜欢呢?每每看到电视上那则雨巷里挑着木桶、戴着篾笠的妇女唤“黑芝麻糊”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卖醪糟的场景来。醪糟不只是市民百姓的最爱,它也成了高档宴会上的一道甜食。
糟糟鲜,朝朝美,所有的日子,有了糟的存在,仿佛更有滋味。
“吃早韭,不松口”。别说话,不张嘴,细啖轻品,满口香。
“三月韭芽芽,羡杀佛爷爷”,又有民谚为证。这么好吃,难怪叫沾不得荤的出家人也齿颊生津了呢。早韭晚菘,说的是时令菜蔬的好。《南史》“文惠太子问颙: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颙是素食主义者,他如此推崇早韭,出家人却把韭当作荤菜,这么好的蔬菜不上口,可惜了。汪曾祺说写作行文亦当如 “早韭晚菘”,想想也是。
雪化,阳光渐暖。茄苗才育,豆还没点呢,从菜畦里最先拱出地面的就是韭了。纤细柔弱,含露负霜,在最严肃的日子里蕴积向往,在最踏实的依托中寻找归宿,你得佩服韭的勇气。早韭并不全是绿,是一茎茎的红,有点血的颜色,是生命红。
有风,雨总是这么没缘由地下着。韭呢,依着风,依着雨,依着地,撒娇样的,站也站不稳,纷披而下;总有两茎立着,细细端详这个“韭”字你就知道了。《说文》说“韭”字象形,“在一之上。一地也。”中国字就是这么有味道。
不只有风,不只有雨,在叶上沾着的,还有一串晶莹的露点点,难怪韭会撒娇,作醉态。
其实,“韭”“久”谐音,《尔雅》说“一种久而生者,故谓之韭,韭者懒人菜”。在乡下没有人说“懒人菜”,说韭是“当家菜”。菜地总有一墒韭。去年我家房屋拆迁,新建的房子在一块坡地上,屋后有一片空地。妈妈见了,无比的喜,她买来韭菜籽,种了一墒韭。庄户人知道,有了韭,日子便踏实了许多。
韭“春食则香”,知百草的李时珍当然晓得。扬州八怪们还会在早韭上市时相邀开party。他们一边吟诗,一边饮酒,一边食早韭,何等惬意。郑板桥说“春韭满园随时剪”,韭已“满园”了还不剪呀。妈妈是等不及了。韭长三叶,不出五叶,妈妈便去割“头刀韭”了。“头刀韭”便是早韭。
坐门前,妈妈掐去韭叶上的黄尖死叶。她如此小心,我猜是不愿多掐一丝沾在韭叶上的绿茎。燕在低飞,竹篱上的霉干菜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开犁了,一年中柔美的时光仿佛都罩在了妈妈纤巧的指间了。
早韭包饺子当然好。费时费事的,春已至,忙着呢,没那闲工夫。村民们只是将早韭炒着吃,放些千张也行,放些鸡蛋也行,放些肉丝一块儿炒更好。更多的时候只是单炒韭菜。只是这一盘早菜,一家人围着。记得父亲从不动一筷韭,他只是端盘子向碗里泡点韭菜汁。起先我也相信“韭汁味好”。后来知,是父亲舍不得吃。饥春荒年,村民们也会调侃:咱吃了一千零九道菜。其实人人都知道,他家中午只是一道菜:韭菜炒千张。要是家里的人口多,单炒早韭也变得奢侈了,他们只是用韭菜烧汤。韭也真给面子,只是一小把,一锅汤便墨绿得很,且清香无比。
“夜雨剪春韭”,春了,能把菜蔬吃出诗意的,怕只有早韭了。
發酵酿制的东西味浓,酒是,醋是,老酱也是。
家乡人将做酱叫“下酱”。下酱的主要原料是豆,黄豆居多,也有用豌豆的。将豆煮烂摊放在匾里发酵,焐。匾入厢房,关好窗,放下门帘,妈妈小心看守,防猫,也不许我们走近。近乎神秘。后来我明白了,豆发酵怕脏。不多日,匾出,一层霉衣,豆也成黄褐色饼状。“铜绿”厚是好色相,妈妈喜,这豆饼下到缸腿的盐水里定能成好酱。
缸是重要的家什。“缸腿”是小缸。缸盛水的多,小缸见大缸,差不多在水缸的腿部,村上人便叫小缸“缸腿”。缸腿下酱的多,有人也将缸腿叫酱缸。
晒酱是要些时日的。夏天日头好,晒一天,原本有水气洇润的酱面,便起了层红褐色的硬壳。妈妈早起,用搁在缸里的筷子将壳搅了,酱香已出。要是将这一缸乳黄色的酱都晒成红褐色,差不多要一个夏天。这时,这缸酱也便能称之为“老酱”了。
酱香难敌,瓜妞好时,我会偷摘几条塞酱缸里。隔数日,瓜妞色黄,软,捞出埋在碗里便能吃了。瓜妞是嫩黄瓜,或是嫩菜瓜。端碗离桌,鬼鬼祟祟,逃不过妈妈的眼,她举筷便打。妈妈是怕有不洁的东西坏了酱。她哪里打得着。事也败露,索性将碗里的酱瓜用筷搛起,有时故意将酱瓜在家人面前有个亮相,送入口中,将酱瓜夸张地吃出声响来。酱瓜脆,满口香。
我还在酱缸里酱过豆角、茄子、辣椒。
酱生吃的不多。妈妈会把新摘的豆角茄子等切碎放碗里,再放上葱、椒、姜等作料,放一两勺酱,煮饭时把碗放锅里蒸。饭菜一锅出,不费事。出锅时要是在酱上撒层蒜末,或是芫荽,浇上麻油,一搅更香。酱单蒸的也有,放上佐料,放虾米当然好。一样好吃。
家家门前一缸酱,大户人家一年要下两缸或是三缸酱的。夜露,或是雨日,只消将缸旁的荷叶盖在酱缸上,将叶周边用细麻绳扎好便行。为防冻裂,这酱缸到了冬天上冻的时候才收回。把吃了一夏一秋的酱舀出,包在荷叶里。这老酱要吃一个冬天。这之后用不了多少时日,翻过年,春种不久,妈妈便又会下新酱了。
家家有了这一缸酱,日子像踏实了许多。
“老酱还有么?”妈妈常打电话要我回家拿酱。妈妈每年还想着下一缸酱的。
饭局多了,却是酱香难忘。周日的时候,我常会想着熬老酱。熬老酱的配料要多,毛豆米、干子、小米虾,豆角也行,茄丝也行,老酱兼容性极好,好像没有不能容纳的菜蔬。葱、椒、姜要猛放。所有的菜蔬炒过之后加水加酱,文火,熬。一边不停地用锅铲搅动,一边闻着那缕缕的酱香,你便会觉得,这滋味生活,哪里离得开老酱。
佛言,人有三生。蒜也是。
想想蒜叶蒜茎是蒜的今生才是。盛如许清水,放碟里或是碗里,有芽无根,有根无土,天渐冷,水蒜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灶台边,也有放阳台上的,洁白的触须水中如玉。水蒜你是不指望它会长出薹来,长出瓣来。你在意的是叶,以叶当花,是蒜花。各式菜肴出锅,切好细碎的叶撒在上面,青艳好看,扑鼻香。蒜花是点睛之笔,一如画师书家最后的那枚红印。蒜在地里的多,虽说离灶远点,但无论是做菜还是炒饭,人们是不会忘了掐几片蒜叶做蒜花的了。从中秋始,蒜要待在地里至端午前。
如果说叶只能当作料切蒜花,那你便“小看”它了。叶炒千张一清二白的,素净,好看,炒肉丝炒青椒当然更好,叶稍老时烧豆腐、烧肉更是讨食客们的青睐。蒜如韭,割了的茎用不了多少日子便又会长出来的。因蒜叶清香味美,好些人专打叶的主意,不分季节,在大棚里培育蒜叶,做起了蒜黄的营生。
叶似乎揣摩透了食客喜好的心理,赖在地上似乎是让人们尽情享用似的。这一待,就是二百多天。想想,还没有一样菜蔬有如此钟情的呢。天渐热,小南风一吹,不多天的工夫,蒜便脱胎换骨似的变了样儿了。用不了几天,蒜薹便抽出来了。蒜薹才不会那么低调,趾高气扬的样子。这时候,无论如何你得高看它一眼的了。
蒜薹是蒜的来生么?
白嫩、浅绿、墨绿、干净、高雅,质感丰富,蒜薹不矫情,很有征服感。端午前后,餐桌上是要有蒜薹的了。蒜薹炒菜、烧菜都好。只是“来生”无常,能享用蒜薹的时日太短。小城人聪明,家家腌蒜薹。腌过的蒜薹鲜嫩微黄,清脆可口,滴上麻油,是佐餐极好的小菜。那天我去一文友家串门,看见他家柜子上的饰物很另类,是一排大大小小的玻璃瓶。文友看我疑惑,笑:哪里,这些瓶是留著日后腌蒜薹的。我们家好这口。
嘿嘿。都好。都好。
蒜花如花,那果呢?蒜头如果算果,那得隆重推出才是。这是蒜的第三条命。
椒辣嘴,蒜辣心。生吃蒜瓣生猛且夸张了点,吃相不好,有胡吃海塞的感觉,更主要的是辣得你受不了。三瓣下肚,不吃出心绞痛才怪。要是做成蒜泥,再调些许味精、麻油那味就文多了。不过,蒜瓣狡猾得很,它很难就范,对付它得有一套家什才是。自小我看父亲捣蒜用的是擀面杖。将剥去蒜皮的蒜瓣放碗里,左手覆上且拇指和食指处留出空隙放杖,右手持杖将蒜捣碎。妈妈喜欢在蒜泥里放上煮过捣碎的鸡蛋,蒜泥拌在手擀面上吃,那味儿,啧啧,啧啧!现在好了,木质的蒜臼好些超市里都有卖的,样式也好看,只是还有谁会自己持杖擀一桌手擀面呢?
来生有土。蒜恋土。也就两三个月的工夫,你无论如何是断不了它怀春的念想的。这当儿你再吃蒜,便没有了先前的水分,再一看,芽已渐次长了出来。沾土就出苗,放水里是水蒜,纵是无土,这芽,也是一定要发出来的。
蒜叶,蒜薹,薹尽有瓣,一年之中,一生之中,蒜就没有闲的时候。蒜有三生,之于食客呢,沾着这美味,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