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中学女生,一位学习好考上大学,另一位没考上大学嫁给矿主,多年之后她俩的生活一贫一富。富者趾高气扬约贫者一块喝茶,一掷5000金要了一壶茶,以此炫富并想嘲弄贫者以报复当年考不上大学的失落,结果……
这些年,白絮想要的东西都有了。现在,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感觉自己什么也没了。
白絮又有了当初什么都没有的恐慌。她一恐慌就心烦,一心烦就想找碴儿发脾气。找谁发呢?女儿上大学不在身边,跟女儿发脾气,找不到理由。女儿很孝顺,每周给她打电话,问她身体咋样,吃饭咋样,睡觉咋样。电话虽打得勤,可白絮觉得,女儿是在电话那头放录音。她想埋怨女儿,又觉得行不通。埋怨她打电话?埋怨她问候?埋怨她复制问候语?她想跟女儿多说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大学课程,她不懂;说她大学同学,她一个不认识;说男朋友,她又明确表态大一不准谈恋爱。说他爸,她还没说,女儿就说,我爸讨老婆开心的那几招,你不说我也知道。谈家长里短,女儿根本不愿意听。
老桥忙着满足她的想法。这是老桥说的。她的个个想法都与钱有关,说白了,老桥得为她挣钱。找老桥发脾气,也没理由。老桥对她宠得厉害,只要她吭一声,老桥就会把这一声放大,当圣旨。那天中午,她盯着一桌子饭,吃这不香,吃那不入口,随口说想吃猪蹄了。好家伙,老桥晚上回来,一下买回四个猪蹄:酱猪蹄、烤猪蹄、水晶猪蹄、剁椒猪蹄。四个猪蹄放在四个盘里,餐桌上像走着一头猪。
她想发脾气,忍忍没发。她知道,跟老桥发脾气,还得解释半天发脾气的原因,因为老桥不知道这样做不对,他也不理解她为什么觉得不对。用老桥的话说,我大把大把挣钱,就是为你跟女儿花呢,莫非也养个小三?
这几天,白絮什么都不想做,逛商场没兴趣,做美容没兴趣,就连打麻将也没了兴趣。她分析了一番,觉得自己情绪低落的原因,是因为感觉什么都没了,感觉什么都没了的原因,是因为有些人不知道自己什么都有。她要放出心里的这股憋屈劲儿,有一件事必须做,那就是找柳眉。当然,她找柳眉不是发脾气,是要让她了解自己的生活,了解自己的幸福,还要通过她,向那些同学们发发威。
她给老桥打电话说今天晚上住市里。老桥问她干什么去,她说约同学喝茶。老桥就高兴了,说,早就该跟老同学走动走动了,除了打麻将,这些年你一个生活圈也没有,多憋屈。你约她们出去玩玩,钱咱出,我没时间陪你,让她们陪你散散心吧。老桥就是这样,她怎么开心就让她怎么来。
柳眉是她高中同学,脾气很好,什么事儿都惹不出她的脾气。
白絮的高中同学都是市里的,只有她來自平阳县,坝上农村,张家口地区的贫民窟。白絮的叔叔是市三中的副校长,她没考进县一中,他叔就把她弄进了那所学校,她成了县里唯一一个进市里上高中的同学,在县里,她因为进市里读书而赫赫有名。可到了市里,一听说她来自坝上农村,同学们几乎都吊着眼看她,那三年,她处处看人脸色生活。那时候,跟她走得最近的就是柳眉,柳眉像个男孩,大大咧咧的。别的同学对她爱搭不理,柳眉呢,跟她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学习。
自从柳眉考上大学,她回了村,她们的联系就少了,越来越少,最近二十年完全断了联系。上次聚会她才听说,柳眉男人是个小公务员,一个月挣3000多块钱。柳眉呢,说是念了大学,分配到毛纺厂,最后下岗了,现在在一个影楼打工,一个月1800块钱。他们两口子加起来不到5000块钱,这5000多块钱,不够白絮一个月花,而柳眉,用这钱养一家人不说,还要养公公婆婆。按说,这种生活,柳眉应该抱怨,上次聚会,她却幸福得不得了。逢人就说,怎么怎么她出摄影集了,怎么怎么她入什么摄影协会了。好像是,她背着相机能照几张相,就成了女王,大家都得羡慕她。
白絮知道柳眉是高中同学的联络员,今天约柳眉,她是要告诉她什么是幸福,还要让她把她的幸福宣传出去。那天同学聚会,同学们得知她还在县里谋生,没一个人问起她的生活,好像是,她们给她面子,怕揭起她在县城生活的幕布,她们觉得,那块幕布后是她不堪的生活。没人问起就没人羡慕,不是没人羡慕,她觉得,她们完全忽视了她。她们把焦点都聚到了柳眉身上。那次,她本想跟柳眉说说自己的生活,给她一个小打击,让她知道什么是幸福。可是,同学们吃了饭,就争着让柳眉拍照,好像她的相机比她们母亲的子宫都重要,咔嚓一下,就能让她们起死回生,变成一个个大美人。
柳眉很畅快地答应出来喝茶,还嘱咐白絮穿上旗袍,说要在茶楼给她照几张美人照。她有点不屑,在影楼,她什么照片没照过,从几千到几万,从古装到现代,从骑马到开宝马,家里,光她的照片就有一大箱子。她还能像其他女同学似的,求柳眉照几张相,然后托她的关系,求影楼优惠着多洗几张?
看来,柳眉把她喝茶的目的颠个过儿了,她是想炫耀自己的摄影水平了。她得把它再倒过来。白絮觉得自己是个要强的人,要强的人就是逢事必争,逢争必胜。比如说小时候当少先队员,老师说她得先把学习搞上去才能入少先队员,她知道自己不开学习的窍儿,可她想入少先队员。她给老师搬桌子摆凳子擦黑板拿讲义,没几天,她就入了少先队。比如说高中女同学们争帅气的班长,都有事没事往班长跟前凑,她呢,离下晚自习还差十几分钟的时候就装病,今天这儿疼明天那儿疼,还疼得走不动道,直不起腰。她住在叔叔家,班长家离她叔家也不远,就陪着她提前几分钟下课了,时间一长,她就独占了班长。再比如说嫁给老桥,都说老桥家有钱,全镇的姑娘都往老桥家跑,想讨老桥爹娘喜欢。她呢,就趁老桥爹娘不在小商品批发部时,跑去找老桥。她是镇里的一朵花,又比老桥小六岁,老桥哪能挡住她的魅力,一来二去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结婚后,她想穿金就穿金,想戴银就戴银,想买县里的四合院就买,想换县委大院的楼房就花钱换了,想把批发部搬到县里就搬到了县里。她是老桥的参谋,她提议入股开煤窑,老桥真就入了股,没费一点周折。要说费周折,就是买市里的小别墅。当时,她提议在市里买别墅,老桥不同意,说在县里开批发部开煤窑,一天也离不开人,在市里买别墅谁住?老桥反对,她也没当场生气。以后几天,她天天给老桥吹枕边风,枕边风行不通,她就装苦恼,几天不吃饭,还闹胃疼,老桥最后拗不过她,咬牙买了。
在县里,她很满足,她是县里的明星,有一大批粉丝,或者说是嫉妒者,只要她往街上一站,四周都是羡慕或嫉妒的眼神,她很享受被人嫉妒被人羡慕的生活。这些年,她的衣着打扮,都是大家谈论的焦点,为了不间断引起粉丝们的注意,她的精力几乎都用在穿衣打扮、豪车、娱乐上了。有时候,她做这些不单是享受,是给脸上抹粉,让别人看的。同学聚会后,她虽然感到了烦恼,甚至还有点落寞,但她不能跟人说,怎么说呢?粉丝们知道她的落寞,不得送她仨字儿:钱烧的!她可不想损坏自己高高在上的形象。
那次,同学们聚到一起,她才意识到自己得走出县城,走向市里。首先,她得让多年没联系的同学们了解她的生活,羡慕她的生活。让她们看看,她虽没上过大学,可她不比她们少什么。前些年,她苦恼,不想跟他们联系,觉得她们上大学了,自己又回了农村,更低她们一等了。那次聚会她才知道,考进大学的,大都跟柳眉似的,虽然都留在了市里,可他们不是公务员就是老师,最好的是副厂长,也好不到哪儿去,工资最高的,也就是批发部年后放假挣得最少的那点钱。
她很优雅地坐在茶室里,策划着这次别开生面的谈话。
柳眉进来之前,白絮先看到一个照相机。照相机从屏风后伸出来,对着她,啪,啪,啪,啪,啪,一顿猛拍。边拍,柳眉边咋咋呼呼地嚷嚷:别动,别动,保持,保持,这状态,绝了!女人四十豆腐渣,看看,你快五十才开花。
这话说得好听,白絮爱听。这几年在脸上没少下功夫,美容、面膜、打玻尿酸 ,看来有效果。
“上次没给你拍,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我。这地方选得好,古色古香。”柳眉边说边走过来,凑到白絮跟前,对着她的脸来了个特写。
白絮说,坐、坐、坐,别举着你那玩意儿了。
柳眉说,来,来,来,你靠在窗户上,这方格窗户照出来更好看。
没等她回话,柳眉就把她硬拉到窗户边。“站好了,摆个POSS。”
柳眉让她单手摸头,歪脸,扭身子;左手托下巴,凝视窗外;正对镜头,轻倚窗户,低头,面露凄迷,盯脚面……没喝一口茶,没聊一句话,她给柳眉做了半小时模特。
柳眉给她照相,她盯着柳眉看。好家伙,那柳眉,那穿扮,简直不想直视。奔五十的人了,该是用衣服撑面子的时候了,她呢,竟然穿得那么随意,身上一件名牌没有也就算了,还穿地摊货,军绿色裤子,带四个兜,线头丝丝缕缕的,大热天,还穿着带很多兜的马夹。一双运动鞋,前面的皮都踢没了,还穿!
这样穿着的人,竟然信心百倍,竟然面露微笑,知足得不得了。看来,柳眉真是不知道好日子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才幸福。看着柳眉,对着镜头的白絮终于露出了微笑。
柳眉拍累了,相机往茶桌上一放,端起壶,揭开壶盖,咕咚咕咚一顿猛喝。5000元一壶80年“同昌号”普洱茶,就让她那么喝下大半壶。
喝了水,柳眉抓起一个叉烧包扔到嘴里。然后拿起毛巾,不擦嘴上的水渍,却使劲擦手,擦擦,闻闻,再擦,再闻,这才拿起相机。
“来,来,来,你选选,我给你洗,免费。”她走到白絮身边,一张张翻照片。
她翻得快,白絮感觉自己在镜头里动起来了,眨眼,摇头,捋头发……一连串动作,把刚才的照片放了一遍。
继续翻,翻出了柳眉以前照的照片。
看看,这朵花,是垃圾场里拍的。一堆废铁堆里,这花竟然开得这么艳。看到土没?看不到吧,一根藤蔓从废铁堆里钻出来,这牵牛花就开了。我选了个角度,正好挡住了藤蔓……
这张,你看,剪影照片,利用日落时的逆光照的,等了一天,最佳拍照时间就十来分钟,好看吧。
还有这张人像,用了大光圈,那天天阴着,为了避免快门速度不慢于安全限度,我用了大光圈,哈哈,效果真不错,我想用这张参赛。再等等,等天稍暗些,我再给你拍一些特写。
……
柳眉一张张介绍着她的照片,好像是,每一张照片都是她的孩子,是经过十月怀胎分娩出来的。
白絮一点都不感兴趣,甚至是,她有些生气,柳眉真是不合套,请她喝茶是为了聊天,不是为了看她的照片。白絮的火气没地方发,就冲着门外喊:茶艺师,茶艺师!她的口气很急,好像喊茶艺师来不是倒水,而是救火。
一位漂亮的女子站在门口。她穿着淡蓝色素花小袄,甩裤,两条麻花辫胸前胸后摆动。出了茶楼,茶艺师的装束也许属于另类,会让人觉得奇怪,但这装束与这古色古香的茶楼很搭配。女子还没说话,就被白絮一顿数落:怎么,嫌我点的茶水便宜了?5000元一壶的茶水你也是这服务?
茶艺师懵懂地看着她,一脸委屈。柳眉进来前,白絮让她出去了,说她们想安安静静喝茶,不喊就别进来。按她吩咐的办,却被她又咬了一口。能喝起5000元一壶茶的女人,不是来摆阔的,就是来泄愤的;不是离过婚的,就是老公养了小三,自己独守空房的。茶艺师见怪不怪。
哇,一壶茶5000块钱?白絮,你没疯吧?柳眉有点张牙舞爪。
茶艺师走进来,续水,加温,想要重新布置桌上摆放的凤爪、豆豉排骨、干蒸、虾饺、叉烧包,被白絮的手势挡了回去。
白絮让茶艺师出去后,对着瞪大眼睛的柳眉说:二十年才约你喝次茶,还不喝最好的?
5000块钱买一壶水,咱俩喝,你脑子没病吧?柳眉还没缓过劲儿来。
白絮要的就是柳眉的这个惊讶。這只是个序曲,更大的惊讶在后面呢,她要不显山不露水地让柳眉知道她现在的生活,了解她家批发部和煤窑的收入,了解她的家当,了解老公对她的宠爱,了解她每个月的花销。二十年前她退出了她们的视野,二十年后,她要让她们看到一个比任何人都富有都幸福的人。
她要让柳眉由惊讶变羡慕,由羡慕变嫉妒,她要把她的自信一点点吞噬掉,让她由嫉妒变自卑。上高中那会儿,她俩一个被窝睡过,一个饭盆搅过,同时起同时睡,可柳眉的成绩总是比她好,不是好,是好很多。她来自农村,人缘又不好,学习成绩也赶不上她,她俩在一起,她感觉自己就是她不花钱雇的跟班。当然,人缘不好,她不在乎,但她想成绩好。她问柳眉咋能考出好成绩,柳眉只送她两字:学呗。那种不屑一顾的表情,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至今历历在目。现在,她柳眉的日子竟然过得那么清贫,跟她比,简直是天上人间。她得赶快跟柳眉说自己的家境了,得让她马上羡慕嫉妒,就像高中时候她羡慕嫉妒她一样。还有就是,得让她赶快把她富有的幸福生活传播出去,最好是现在,她惊讶过后立马给那些同学打电话,最好是咋咋呼呼地说,高声地喊:“唉,你知道吗?咱们高中同学白絮,对,那个来自坝上农村的,啊呀,人家请我喝茶呢,就是咱们市里最大的茶楼,香云堂。5000元一壶水,妈呀,我一大家人一个月的开销,就这么喝下去了。还有,咱们那大学念的,太亏了,一个月那俩钱儿不够有钱人喝壶水。就是啊,人家现在开批发部、开煤窑,有钱呢,人家花钱像流水一样……”
终于可以坐下喝茶了。现在是白絮说,柳眉安静地听。刚开始,因为紧张,因为紧迫,白絮有点语无伦次,钱、老公、女儿,反反复复,说了一件事说另一件事,说完这件,嘴一溜又返回来说前一件,半小时后,即使添油加醋,她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了。说到最后,她指着窗外的宝马车让白絮看,说这是她刚换的车,第一辆也是宝马,来市里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剐了点漆,不想用了,就换了一辆。她故意说得轻松些,那口气,就像换个扎辫子的辫套。
柳眉对白絮刚才的炫富没肯定也没否定,更没表现出好奇,只是静静地坐着,一会儿啃块豆豉排骨、一会儿拿起个虾饺,边吃边盯着她看,好像是坐在一片静湖边野餐,表情还略有所思。白絮说完了,看柳眉的神色,即没嫉妒也没羡慕,更没惊讶地给同学们打电话。这让柳眉很不舒服。她要的不是这个效果。自己花钱如流水刺痛不了柳眉;老公对自己言听计从也刺痛不了柳眉;女儿考上重点大学照样刺痛不了柳眉。她是榆木疙瘩,该用怎样的针才能刺痛她呢?
吃饱后,柳眉又开始喝水,她嫌小茶杯不好用,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旅行杯,拧下杯盖倒了就喝。咕咚,咕咚,咕咚,咕咚。
白絮说,你那样喝茶不对,要这样,这样,慢慢品。白絮用茶盖慢慢刮着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柳眉只看着她笑,照样咕咚、咕咚地喝。喝罢,才心满意足地靠在椅子上,说,习惯了。你不知道,我们去外面拍照,哪有品茶时间,不渴着就算好的了。有一次,铁路征集高铁列车的照片,请我们几个搞摄影的拍照,我们爬上燕山山脉,捕捉一列高铁出山洞又钻山洞的镜头。两山洞之间是半圆形桥梁,一列高铁过来,刚好占满半圆,照好的话,特别漂亮。那个地形,日出前照出的效果最佳。那天,我在山上守了半夜,裤子被露水整个打湿了。风一吹,腿上像爬着几万只蚂蚁,又冷又饥又渴,几个男的都劝我下山,我硬是坚持了下来……
柳眉又把发言权抢过去了。现在,她又滔滔不绝说起了她的摄影,一副苦中取乐的自豪感,一脸的幸福感,柳眉看着看着,火气又上来了。一个月没有1000块钱消费的人,怎能如此幸福?柳眉滔滔不绝地说,白絮搜肠刮肚地重新制定聊天计划,接下来,她打算不提自己的富有,专提柳眉的贫穷。相比之下,要让柳眉知道她自己的家境如何不堪。
白絮打断了柳眉眉飞色舞的讲述。问:你那相机多少钱?
柳眉的话被截断,明显咽了一下,一抬眼,抖了一下眉毛说:噢,这相机值一间屋子。我用的是尼康D700,一万七左右,加上配置的镜头,有三四万了,我家攒的买房钱让我花了。
白絮找到了聊天的点,接着问,你家多少平米?
54平米,楼房,去年刚搬进来,因为我换相机,买楼房钱不够,只好卖了公婆的平房,平房冬天烧煤,今年省了煤钱多了取暖费、物业费,住楼房是省事不省钱。柳眉边端详相机边说,心不在焉的样子。
啧、啧,54平米,公公婆婆,加你们三口,咋住?你们日子过得够糟心的。说出这话时,白絮有点激动,声音微颤,估计吸了大麻也就这感觉了。
柳眉竟然无动于衷,继续摆弄她的相机。边摆弄边说,那有啥!我觉得有奔头呢,跟我刚结婚时没房比,跟我们在市区买了平房比,现在的生活赛过神仙。我呢,自从爱上了摄影艺术,其他事就不当个事儿了。苦?苦是苦,苦中取乐,是种乐趣。还有我老公,公务员,多少大学生想考都考不上。我公婆,三个儿子生了三个孙子,三个儿媳就我是文化人,什么事都跟我商量,待我像亲闺女似的。我公婆说,他们家有三个儿子三个孙子两个儿媳一个闺女。
说到这儿,柳眉哈哈大笑。
白絮很轻视她,没心没肺不说,还直冒傻气儿。白絮嗤了一下鼻子,说,“公婆真能把你当闺女看?还不是觉得你傻?”
柳眉竟然没生气,又笑开了,说,你说对了,我公婆就喊我傻女子。还说傻人有傻福。从嫁进他家,孩子不用我带,饭不用我做,我呢,上班就是摆弄相机。我的获奖证书跟我儿子的那些奖状,我婆婆非要挂在她们小卧室,来人就领进去看。我和我儿子轮流给她往回拿奖状,那老太太高兴的,得了金元宝似的。
柳眉照样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白絮继续刺激她:你们五口人,住在两小房里,怎么住?我市里的别墅就我一个人来回住,上下两层楼,紧挨大雁湖,特别安静。我们县城的房是146平米,三室两厅,家里来个人都觉得别扭,为什么?吵呗。我有一点儿动静都睡不着,老桥怕吵着我,就给客人开宾馆,要开还得开最高档的宾馆。钱?钱不是问题,只要人过得舒服就行。让我盘算着花钱?天天算取暖费、物业费、水费、电费?行了,老桥也别折腾了,让老婆过到那种地步,还有什么精气神?告诉你,这些年我最怕的就是盘算着花钱,那样的话,我得累死。
白絮現在又进入了说话状态,这感觉,好极了。现在,她拔出了刀,要一点点凌迟柳眉了,她要凌迟她的快乐,凌迟她的幸福。
白絮继续说,我家老桥没上过学,也不是公务员,你不知道,在我们县,只要他一跺脚,别说国家公务员,政府办公大楼都得抖三抖。没我们老桥的资助,我们县的旅游项目根本搞不起来。还有水嘉峪煤矿,没我们投资,哪有那些工人的饭吃?还有我,当年没考上大学,以为没活路了,看看现在,我活得不比任何人差……
柳眉还是很安静,既没嫉妒也没羡慕,看着白絮,就像看蓝天白云下静湖里飘着的小船。
看柳眉如此安静,白絮话锋一转,突然问了一句:你就不想过人人羡慕的日子?
柳眉一愣,好像从睡梦中被喊醒似的。她淡淡一笑,说,我是搞摄影的,我就想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美。
白絮继续追问:我是问你想不想过大把大把花钱的日子?
“没想过。”
“想不想过别人羡慕的日子?”
“哪种日子别人羡慕?”
“有钱啊。比如说我,往街上一站,一条街的人都露出羡慕来。”
“那是你们县城。”
“这里的人不羡慕有钱人?”
“不知道,我只关心自己的生活,不关心别人的。”
“那你活到现在,你最羡慕谁?”
说到这里,白絮有了一点抬杠的味道。她感觉,柳眉的气焰略低一筹。
白絮穷追不舍:“你说,你最羡慕谁?”
柳眉不解,瞪着眼略有所思地看她。
白絮得胜似的,说,“穷开心,穷开心,我才知道啥叫穷开心了。越穷的人越开心,富人们,总有这样那样的烦恼。”
柳眉反问白絮:“你是不是遇上不开心的事了?”
白絮微皱眉头。
柳眉接着说:“我就说呢,你来不来就请我喝茶,我还以为你想让我拍照呢。原来是心里不痛快,想跟我说说。说吧,到底遇到什么事了?看在咱们在一个被窝滚了三年的份,我给你出出招。”
白絮简直要疯了。她来的目的是想让她了解自己的生活,不是让她出招的,说了半天,怎么就成了自己不开心了?
“你说了半天,感觉不出你对生活的爱来,谈钱也跟吃了戗药似的。上高中那会儿你就这样,考不好不找自己原因,硬追着问我是咋考好的。别装了,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柳眉一副救世主的样子。
白絮觉得柳眉真是傻,傻透了。别人在可怜她,她还以为跟她求救。柳眉不是神仙,不会不识人间烟火,日子过得那么窘迫,明明不如人,咋就是不愿意诉苦呢?柳眉就没有羡慕的东西?没有想得到而没得到的东西?不可能,她只是外强中干、故作潇洒罢了。也是,她那日子怎么跟别人比?老公是公务员,不可能另谋发财门路,只有一条道能发财,那就是升官。白絮听说,柳眉老公喜欢钓鱼,一休息就去钓鱼,其他的根本不盘算。两口子看上去般配,都满足现状。满足现状?只不过是没办法改变现状罢了。只好认了,认了也就只能装了,装着满足,装着幸福,装着不羡慕不嫉妒。肯定是这样,她柳眉的心在肚子里,我白絮的心也在肚子里,小肚鸡肠,哪个女人没有?她肯定有羡慕的东西,肯定有,一定有。
“这些年,你最想要得到的是什么?是摄影作品获奖?”
“不是,我只是爱好,我没能力创造美,但可以通过相机找到美。得奖只是证明那件作品好不好,其他没什么。”
“获奖了能给你多少奖金?”
“有时候有奖金,有时候没奖金,这跟奖金没关系的。”
“不跟奖金有关系,那你还喜欢它干什么?”
柳眉不解答,只是看着白絮笑。
白絮有种被欺辱的感觉。口气生硬地说:一不为钱,二不为利,那你就是贱骨头,喜欢受罪。
白絮用话刺探着柳眉,她想打倒她,让她原形毕露。就像当初自己羡慕她的好成绩一样,不折不扣地羡慕,有时候是明显嫉妒,她要让柳眉也露出那样的神色。现在,她最想得到的就是这些。有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白絮的劲头就足了。她一直以来的好胜心又复活了,她感觉人生又有方向了。她要争取得到。
柳眉不解地看着白絮,神色很凝重地说,你说你富有,又问我为什么喜欢,你是不是想资助我?告诉你啊,我就是喜欢摄影,就像人们喜欢旅游一样,花钱找累,享受。你想了解,那就跟我学摄影吧。你迷上了摄影,就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了。你跟我作个伴儿,需要你出钱的时候,你就意思意思。上次,我去拍一个古堡,那里真是太原始了,古堡、老城墙,清一色的,土墙、土房、土长城,夕阳西下,苍茫中透着冷峻,那是历史的苍老,有种悲壮感。不过,我不喜欢旁边那个土庙,土庙里放个鎏金塔,不伦不类的,本本分分多好,非要在铜上面鎏金,庙里摆阔气、装样子,我真不知道村里人是怎么想的。那天,我让那个穿皮袄的羊倌把羊赶到古堡旁,我想拍一张羊围在古堡旁的照片。结果人家张口就要钱,还要50元,当时,我兜里除了住旅店的钱和路费,只剩下了10块,那羊倌,以为我有钱不给,不出50,不让羊到古堡旁边。噢,对了,那个古堡就在坝上,就在你们邻县,当时不知道你的情况,要知道你还在平阳县,我肯定就住在你家了。省下住店钱给那个可怜的羊倌……
柳眉还在谈论她的坝上之行。白絮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红,最后忍无可忍,劈头盖脸问柳眉:“你这是什么意思?土庙里放鎏金塔是摆阔气?那鎏金塔应该放在宫殿里?还有那个羊倌,你意思是坝上羊倌可怜,爱占便宜?那是羊倌,知道吗?那是羊倌,不是坝上所有人。我告诉你,我虽然住在坝上,住在县城,可我身价几百万,比一个小摄影师强很多,你话里话外还可怜起我来了?”
柳眉后面的话还没说,就被白絮一顿数落。
柳眉愣怔半天,突然笑了。说:“白絮,你是不是也到更年期了?怎么这么敏感?咱们同学,那个许晴,想起来没?她就到更年期了,也是这样,说话聊天,也不知哪句话就能惹着她,不过,她能意识到,一发飙马上道歉说到更年期了。你这么年轻就更了?我没说鎏金塔要摆在宫殿里,我是说那样的土庙就不該放个鎏金塔。还有,我没说羊倌可怜,也没笑话坝上人,我还没说完你就来了火。那天,我随羊倌去了他家,他老婆听说我宣传古堡,高兴得很,说她们村的人早就想让外面人知道古堡了,外面人知道了就能来旅游,一来旅游,他们村就出名了。我跟他老婆很聊得来,我们成了朋友,以后我们几个搞摄影的就住在她们家,人家包吃包住,一分钱都不要……”
白絮觉得柳眉是在狡辩,狡辩就狡辩吧,还给自己扣帽子,说自己到了更年期,二十多年不见,这柳眉看上去粗,心机却深着呢。不就是刚才自己说出了她的窘迫,伤到了她的自尊,她才借用羊倌暗中嘲笑坝上人?
白絮笑了笑说,我哪儿发飙了?我就问你最喜欢什么,就引出你这么一大堆话来。
柳眉说:“我真是喜欢相机里的那种美。照出一张好照片,你知道吗?就像做了一次有氧运动,我身心一下能轻松很多。”
“柳眉,二十年不见,我觉得你活成神仙了。”说罢,白絮就哈哈哈大笑开了,她是故意这么笑的,笑的含义她知道,她相信,柳眉也能从她的笑声里听出嘲讽。
“你真说对了。我老公还说我呢,说我成仙女了,什么都不操心。我还跟他说呢,说他娶了仙女,是上辈烧了高香。”柳眉竟然没听出来,她竟然迟钝到如此地步,这么迟钝的人,当初学习竟然那么好。
“仙女有灵气呢,你冒的都是傻气。”白絮像是被扎了孔的气球,身子有些发瘪,说话有气无力的。
“应该这么说,艺术上冒的是灵气,生活中冒的是傻气。”柳眉没心没肺地总结道。说罢,她还洋洋自得,为自己这句有创意的总结高兴。
白絮哭笑不得。就此罢手,她不甘。
“你真的沒失落过?比如说你想得到什么没得到,你不失落?”白絮像淘一个被堵塞的深井似的,她要把深埋在下面发臭的东西掏出来,放在阳光下暴晒。
“让我想想啊。对,有,那次路过北戴河,住了一晚,说好了拍海上日出,起了个大早,4点到了海边,没想到,天一直阴着,还有雾霾,大海像揭开锅的蒸笼,白茫茫一片,十步之内见不到人影。上午还得赶火车,别说拍海上日出,连张大海的照片也没拍到。当时很失落,同行开导我说,大海不会消失,太阳也不会消失,有的是机会。说是这么说,我还是很失落。我盘算好了,先攒钱,攒够了就去趟北戴河,租一个海景房,多住几天,专门拍海上日出。这是我下一个梦想。那次失落了,也只失落了一会儿。我就这样,眼前的美,咔嚓,留下来了,身后的事都能忘了。我老公说有首歌是专门写给我的:天上飘来五个字,那都不是事……”柳眉说着,又自顾自笑开了。
柳眉又开始谈论她的摄影,白絮的心早飞到了海景房上。柳眉的梦想是攒钱租海景房住几天,她的下一个梦想就是买一套海景房,最好是海边别墅,好好装修,要阔气,要豪华,到时候,她就把柳眉叫过去,让她看看有钱人是怎么在海边生活的。
天渐渐暗了,可白絮的脸上却放出了异样的光彩,因为她又有了梦想,有了想要的东西。她想好了,明年,她就把柳眉约到北戴河,约到海景房里,再把今天的话重说一遍。她相信,在那里,她一定能看到柳眉羡慕嫉妒的表情。
李金桃,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从事文学创作二十余年,在《天涯》《山花》《中国铁路文艺》《山西文学》《北方文学》等发表作品100多万字,组诗多次被《诗刊》《飞天》《鸭绿江》等刊用,部分诗歌作品被中央电视三台制作成MTV播出。部分小说、诗歌被选入年度选本。小说集《嫁日》入鲁院丛书出版发行。现供职于铁路系统。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