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夫
像小仓房里那个总也舍不得丢弃的光溜溜的泥瓦盆,经过岁月的磨合,这一对老夫妻日子过得越发来劲儿了呢。举个小例子吧,这人都老了,却互相把称呼变了,她叫他“羊倌”,他叫她“老妖婆”。里边含着啥成分你自己去猜吧。其实老婆儿一点也不妖,年轻时都没妖过,现在都老了。羊倌倒是有些由头,但家里的五六只羊也实在太少,农活忙时羊在圈里圈着,只有人闲了才到山上放牧。
1
这场冬雪下得也忒大了!其实说“冬”还不够准确,因为下雪的时候许多人家地里的玉米还没收完,天就阴了,接着就有东西从天上稀稀拉拉洒下来了。在地里收玉米的人们都说笑着往家走,说可得他娘的歇歇了,这些日子累够呛,还好老天爷给咱放假了。回家睡觉去,然后好好喝两盅。这时人们还没意识到什么。可接下来老天下起没完了,直直下了四十几个小时,雪下了快有一米厚,早歇足了的人们才捶胸顿足唉声叹气:毁了!玉米被捂在雪里了。
羊倌家的玉米倒是收完了。原因是羊倌干什么都“积极屁儿”。生怕被别人落下,其实他哪回都把别人落下了。庄稼地就那些活,干完拉倒,每年都是他第一个掰完玉米棒子赶着羊上了南山坡,悠悠地吹口哨。今年外边全是雪了,羊赶不出去了,别人都在麻将桌上挤,羊倌可不好那个。但他天生又是个闲不住的人,一会儿干点这个,一会儿干点那个,摸弄最多的就是车上的物件。
一晃到年根儿了。又到老两口睡不着觉的时候了,先睡不着的是老婆儿,翻过来掉过去,就把老头弄醒了。羊倌很不高兴。老妖婆说,唉,你说这雪下的,羊倌说,外头响晴的天你是睡毛楞了吧。老妖婆说还下,再下咱那儿子就更回不了家啦。羊倌知道老妖婆就是说的这个。
他们的宝贝儿子在山外的一所重点中学读书,马上就放寒假了。学校离家不是很遥远,只六元钱车费,但那是往年。今年下大雪了,满路都是冰,大客车停运,只有灵泛的小客车。小客漫天要价,是往年的十倍。六十元哪。这个问题羊倌已想了几百遍了。
要说六十元钱在今天也不算个啥,开柜就拿得出来。但羊倌觉得那钱花得冤呐。羊倌终于对老妖婆说出了心事,他就是想用他的马车接儿子。老妖婆说你为省钱我不反对,但你冻坏了咱儿子我可不答应。羊倌说毡疙瘩大皮袄早备好了,再拿两床大被子。老妖婆说就是马车太慢,羊倌说我的马车在雪地上一点儿也不比小客车慢。老妖婆还要说什么羊倌打断她,你就擎好吧你。
电话上跟儿子问好了学校明天放假。打电话的时候老妖婆对羊倌说,咱对儿子说一声吧,说你赶马车去接他。让他等着你。羊倌神秘地笑笑,我想给他一个惊喜。接着眯起眼睛:你想,当一群孩子走出学校门,咱儿子一眼就看到了他老爸的小马车,然后尖尖地叫了一声爸,挓挲着两只胳膊跑过来,他身后的同学不定咋羡慕呢!老妖婆说你别臭美啦,就不怕明天早上冻死你啊,明天你可得起早。
是得起早。因为没告诉儿子,去晚了儿子说不定就坐车走了,他就白跑了,这一冬天他就白准备了。他那六十元——其实他兜里早把那六十元装好了,但那不是给儿子的车费,他要用这省下的六十元,在山外镇上花五十元买一台电热锅,另外十元,偷偷给老妖婆买一件贴身背心。老妖婆的背心已经糟烂得不像个样子了,可老妖婆仍舍不得换一件新的。老妖婆哪样都好,就是太抠,先从自己身上抠,接着就从人的嘴里抠。就连买不买电热锅,他俩还好一顿呛呛。老妖婆说不买,电热锅不比电饭锅,那东西有也行没有也行。再说要走电字的,可咱山上有的是柴火。烧柴火不走电字。羊倌说那是享受,你知道电热锅有多大用处吗,熬菜,涮羊肉——老妖婆叫了起来,你啥人啊,还想吃起涮羊肉,你想杀咱的羊?你敢!你知道眼下活羊多少钱一斤吗?羊倌当然知道活羊多少钱一斤,说现在吃不起不代表将来吃不起,等咱闺女、儿子都安顿好了——
这一晚羊倌几乎就没睡啥觉,头半夜,他把白马喂了个响饱。躺下后,一会儿醒了看墙上的挂钟,一会儿老妖婆也被他弄得睡不着,睡不着干脆就等着天亮吧,偏偏天快亮时俩人就都睡过头了,再醒来时窗镜子都发白了。羊倌一边说着这咋说的这咋说的,一边毛毛楞楞往起爬。老妖婆也往起爬,说我赶紧给你弄口热乎饭吃,羊倌倔倔地说吃什么吃,没看天都啥时候了吗?
羊倌套上马车就一溜烟儿跑了。为了让车跑得快,羊倌干脆就不坐车,挥舞着小鞭跟着白马一齐跑,跑得呼呼带喘的,跑得胡子眉毛全挂满了霜。
这时太阳出来了,路面的冰好刺眼。白马是太累了,有几次险些摔倒。这时羊倌也很累了,很想坐到车辕上歇一会儿,但看到白马那让人心疼的样子,他就没坐车,领着白马继续跑。他就一个念头,一定在儿子放学前赶到校门口。
也就在半途,对面开来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小轿车鸣着喇叭要马车让路。
由于路上冰辙太深,羊倌的马车给轿车让路挺难的。他好几次险些摔倒才帮马把车弄到右边去,当他直起身子等着轿车从他身边过去时,轿车却在他眼前停住了。随着一声“爸”,车里下来了他的儿子。
羊倌成了泄气的皮球。
“爸,您这是干啥去?”
“没干啥。出车——”
“哦,看车上东西,您这是去接我?”
“想得美。接你干啥,我吃饱撑的我。”
“我想爸也不会——”
轿车里的司机不干了,摇下车窗玻璃招呼老汉的儿子:“喂,你倒是走不走啊。你以为我今儿上午就指望挣你这六十元哪。”
羊倌听后心里一哆嗦。
也许看爹的脸色很难看,儿子并没敢立即就往车里爬。试试探探问爹:“爸,要不,要不我先走——”
羊倌不理儿子奔向了司机:“师傅,全程六十元,你看才刚到这儿——”
“老爷子您可太天真了,您以为我这是计程车吗?告诉您,您儿子就是刚走出一百米,您的六十元也掏定了。”
司机的话还没落地,羊倌的儿子就接过:“爸,反正这钱是省不下了,那我就先走了——”
“你敢!”羊倌声嘶力竭地喊。但喊完后他没再说什么,摸索着从兜里掏出那六十元,手有点颤抖地交给司机,然后朝儿子一挥手:“上车。”
往家返时,白马的心情一定是愉悦的,你看,不用挥鞭马蹄就在冰路上踏出一路欢快。
2
离年还有二十来天,羊倌、老妖婆的心就激动起来了,原因是他们的闺女要携女婿回家来过年。他们的闺女大学毕业后在南方找到了工作,还找了个南方人作对象。“五一”结的婚。闺女跟男方定好了日子才跟爹妈告诉,可闺女就没想过,“五一”正是北方播种的时间,羊倌、老妖婆就没去成。闺女就结婚了。结了婚闺女、女婿工作忙啊,闺女就经常电话里笑着说:“看,都结婚了,都结婚这么久了,你们二老还没看见女婿啥模样呢。”这不,说回来过年。
“太好了!”但老两口乐完就想:咱这里冷呀!闺女当然不怕,但女婿就像那三伏天出生的羊羔子,怕冻。羊倌、老妖婆就一齐把眼光集中在那个小火炉上。这个小火炉往年倒是能使两间屋子暖融融的。但今年老两口就是不放心。可不能冻着了姑爷。
随后他们想起了一件事:女婿见面,要叫爸妈的。这可是头一次,咋也不能让人家白叫。给多少呢?他们还费了一番琢磨。羊倌说五百,一向过日子抠搜的老妖婆这回不干,说咋也得一千。可真的见面,弯了下腰的女婿只叫了声:“您好”。
咋没叫“爸妈”呢。他们看女儿,女儿只是笑。他们也糊涂着笑。那攥着钱的手就没张开。
但这并不影响老两口把小火炉烧得旺旺的。
小两口住在了老人早给收拾好的屋子。在那里不时有欢笑声传到门帘外头。羊倌老妖婆就很欣慰。闺女像个猫似的不时钻出帘子,女婿几乎就不露面,睡觉,玩电脑,跟媳妇打闹。吃饭的时候,或是慌颠颠上茅房的时候,女婿见到岳父岳母总是和善地笑,几乎无话。
“不错!”
“嗯?”
“对咱闺女。”
“是呀,只要对闺女好就是一百个好。”羊倌老妖婆背后嘀咕。
接下来羊倌老妖婆慌了,天气骤变,气温一下降了10度。羊倌把小锅炉的底捅了又捅,老妖婆也顾不得了咳嗽一声,就抱着两床厚棉被拱开了帘子——怪不得屋里没声儿了呢,闺女女婿正炕上围着被子抱作一团。老妖婆跺了一下脚。
羊倌也在小火炉前跺了一下脚。
温度再也提不上去了,小火炉就这么大能耐了。只有不停地捅炉底。小火炉不知是高兴还是来气,呜呜嗷嗷吼,亮光从缝隙间飞出来,划着夜间羊倌老妖婆的脸。羊倌说:“你去吧。”老妖婆不走。羊倌说:“你不睡我可去睡了啊。”老妖婆说:“美的你。”二人守到半夜,老妖婆还是去睡了。头刚沾到枕头就听锅炉房有动静,跑来时羊倌在那捂着手小声嗨哟。原来由于火太旺锅炉开锅了,水就溢出了,这时羊倌正在迷瞪,万幸的是羊倌的头被棉袄蒙着只烫了手。老两口就这样守到了天亮。
吃饭时闺女女婿看见羊倌包着的手眼睛就惊得很大,闺女都掉了泪,女婿倒是没掉泪,但女婿立刻在网上给岳父大人买了药,说用的最快的快递,下午就到。羊倌老妖婆心里就很欣慰,就觉得这个女婿真的很不赖。
再到晚上,羊倌老妖婆干脆就两班倒,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由于高兴,大多的时候老两口共同守着,瞅瞅火亮的锅炉,瞅瞅对方抹着灰道道的脸儿,然后没声儿地笑了。
“人还中。就是不爱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嘀咕着。不就是女婿没管你叫声爹吗?”
一晃到了年轻人该走的时间,出租车来了,大包小包放了,羊倌老妖婆站在车边。女婿迈腿就要上车,却被闺女拉了一把:“嗨,要走啦,咋也得说句话呀。”
女婿把那条腿撤下来,笑着:“说什么呢?”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女婿想了想,把镜片后的眼睛从媳妇脸上移向羊倌,很笨拙地翻动着嘴唇:“爸爸,北方真冷。我这回算领教了。”
羊倌还没反应过来,老妖婆就把头扭开了,那眼泪哗啦一下就流下来了。
3
老妖婆要进城了。老妖婆总得收拾些东西,别的东西似乎都不重要,就是别忘了带手机。羊倌也有一件事情要干,就是去村里的代售点给老妖婆交足话费。老妖婆说,甭交忒多,反正我只接不打。羊倌说,那可不一定,甭看在家里,你给孩子们震一下,人家立马就打回来了。老妖婆说在闺女家更好,闺女不用打了,就是儿子,我要跟儿子说啥,就用闺女的电话。羊倌说那样不好,姑爷会说你小气,咱闺女也跟着脸上不挂劲。老妖婆说那我就不打,谁的也不打。羊倌站在那不走,吭哧了半天说,听你说的,谁也不打,就连我,也不打了?老妖婆说也不打。
羊倌可知道老妖婆抠,还不是一星半点的抠。老妖婆打年轻时就抠,打一进羊倌的家门就抠。抠得都出了名了,但羊倌理解老妖婆,老妖婆要是不抠,他羊倌也绝没有今天的日子。羊倌今天的日子就是老妖婆抠出来的。
他们的闺女要生孩子,打电话给妈,妈立马就来了。现在哪个爹妈不是“招之即来”呀。妈到了闺女家闺女还没有生产的迹象,妈就说来早了,闺女笑着说妈一点都不早,我是故意要你提前来的。打多少次电话你和我爸都不来。妈叹了口气说你也不看看这是啥时候,你爸正在地里豁命呢。时下正值秋收。闺女说妈您放心吧,钱我已经给爸打回了,要他雇些人帮他收。妈苦笑了。闺女以前也这样往家打过钱,可老两口哪里舍得把那钱雇人呢?老妖婆知道羊倌绝不会雇人的。
老妖婆知道老头很苦,就惦记,就想,今天羊倌割哪块地呢?早晨是不是又没吃饭?老头一忙起来就连饭都顾不得吃了。过去你年轻,可现在你都老了啊。在家,从来都是老妖婆管孩子那样管着羊倌。忙晕了头的羊倌不给老妖婆打电话,老妖婆就想打给羊倌。但在闺女面前老妖婆又不好意思打,说啥啊,问你累吗,累死活该!闺女给你雇人的钱你不花。于是,妈提出要出去买菜。闺女说,妈,下一次楼挺不方便的,再说菜你女婿早买好了,妈您就陪我说话吧。妈苦笑着,过了一阵,妈又说要下楼。不买菜也到外头风凉风凉。闺女跟妈连着心啊,一下就猜到了妈的心:“妈你可千万别走远啊。”妈一句话说漏嘴了:“妈到楼下待一会儿就返回来。”
在楼下那个拐角,老妖婆打给羊倌,也没说几句话。
老妖婆空手返回来的时候,闺女看妈妈的脸像刚喝了一碗热姜汤。“妈,您也没找着菜摊吧?”老妖婆打个愣:“啊,哪有啊,下去我就觉得要迷街的样子,立马就回来了。”
闺女笑笑,这晚,趁着妈在厨房做饭的时候,闺女悄悄打给爸:“妈给您打电话了,也没说几句话吧?”
羊倌停下镰刀,扶着酸痛的腰说:“哪怕就一句,你老爸就满足了。”接完女儿电话,羊倌挥舞的镰刀生了风一般。
此后,闺女时不时就对妈说:“妈,楼下拐角的那个菜摊又来新鲜菜了。妈,您别忘了带手机。”老妖婆很不好意思:“带手机干啥?”闺女笑笑:“妈,我怕您走远了找不着家门儿。”老妖婆就乐颠颠地答应一声下楼去了。
一晃五个月过去了。这天,老妖婆给外孙换完尿布就下了楼——走出楼梯口,老妖婆发现天正在下雨,心想家里该下雪了,也不知道今年的雪大不大,下雪天就冷了,酸菜缸别冻了,水缸别冻了,咸菜疙瘩缸别冻了——往年这些都是老妖婆的事,不知道羊倌今年想没想到这些。对这些事老妖婆不问羊倌是不会告诉的。还有羊倌那脚,早些年就落下了好冻的毛病,他也不知道照顾自己,整天傻呵呵的。这天老妖婆打给羊倌,那话,说了这句那句就在那排队等着呢,总也说不完,打着打着手机就没声了。
老妖婆往回返的时候,暗自嘀咕:“是没电了,还是没费了?你看我,今儿咋了?”
肯定是没电了。因为闺女女婿都说过,这手机里的钱永远也花不完的。
4
真没让爹妈失望,儿子果然考上了重点大学。通过那次雪天冰上接儿子,对儿子触动很大,儿子有心,知道了爸妈的辛苦,所以边读大学边打工,不但不再用爸妈的钱,时常还把余下的钱寄回家来。这样,羊倌、老妖婆就轻松起来了,该着享享清福了。这年羊倌还差几个月不到六十岁,往下想想,好日子真的在后头。
一大把年纪的人了,现在生活无忧就不打算除种地外再干别的了。羊倌准备再买几只羊,把羊群扩大些,房前屋后都是山,人再老养几只羊总也干得了的。羊满身都是钱,抖抖毛就够花的。按老妖婆话说,羊倌这辈子就干一把死活,养羊和种地。老妖婆这样说时是笑着的,也不知是贬还是褒。不管老妖婆咋说,羊倌该干啥还干啥。
离他们家不远的低洼处有一块菜地。 羊倌把菜园种出了花样:韭菜、菠菜、油菜、生菜、水萝卜……现在已是夏初,头顶上的太阳一天比一天热,豆角秧昨天还团团着,今天就蛇吐信子,这时候如果不赶紧扎架柴,到了晌午几个蕊子就缠绕到一起了。羊倌老妖婆还改不了早起的习惯,撂下碗就想干点啥,这不,来小菜园一看该架豆角了。羊倌说我回家去扛架柴,老妖婆说少扛。家到小菜园要经过一道山坡,山坡很陡,老妖婆怕羊倌摔着。羊倌却不领老妖婆的情,说,少扛就得多扛一趟,你也不帮我扛。老妖婆就说,你干啥都攀我你一辈子都这样,其实老妖婆知道羊倌没攀她,老妖婆就这嘴。
就在这时小菜园边的马路上传来了喧闹声。几个年轻媳妇叽叽嘎嘎地出村去了。老妖婆说,哦,今儿集了,老妖婆要羊倌先去趟集。
羊倌从来都听老妖婆的,就回到家“武装”自己:换上了干净的半袖衫。老妖婆拿出一张百元钞给羊倌,羊倌很随便地装进上衣兜,老妖婆不放心地用手给他摁摁:“小心着点。”羊倌笑了:“我啥时候丢过钱,你说。”
羊倌是骑着哗哗响的破自行车上集的,羊倌膝盖有毛病是走不得远路的。山村的集,人也不是很多,羊倌到集上就盯摊位上他要买的东西,买完好回家,还忙着架豆角呢。但没有立即买,虽然烦老妖婆磨叽但还是生效的:光相中了不行还要砍价。羊倌一辈子不会砍价买东西。
羊倌在找鲜豆角。老妖婆想吃豆角干饭。自家豆角下来至少还得半个月呢。这要在过去就等了,人如今手里宽裕点不是。菜摊豆角多啦,但一问价吓羊倌一跳。羊倌就挨着个地问,看有没有稍便宜点的。
这儿有人挤,肯定贱。羊倌也往前挤——好不容易挤到前头,人家给称好了,一掏兜:钱没了。
钱被小偷偷了!
羊倌回到家说集上没豆角。老妖婆挺来气,那你就不会买点别的菜。羊倌说你不就是要吃豆角干饭吗。老妖婆朝羊倌伸出手:“拿来。”羊倌却一转身出屋了。老妖婆望着羊倌背影嘟哝:“他许不是把钱丢了!”
老妖婆这样说却不真信,羊倌真的没丢过钱。
老妖婆在做午饭的时候,羊倌去扛架柴了。扛了一趟又一趟,一声都不吭。老妖婆感到问题严重了。她撵来园子:“你是不是真把钱丢了?”羊倌不吱声。老妖婆一拍大腿,她想叫唤一声。但又一想,羊倌肯定比她还着急。
“丢就丢吧。就算我把豆角干饭吃了。”
“可你没吃呀。”
“这么说真丢了。”
不作声了。
老妖婆说:“回家吃饭吧。”
羊倌说:“我不饿。”
老妖婆说:“你一辈子心就跟针眼儿似的。现在,一百块钱,至于那么着急吗?”
羊倌说:“我也这么劝自己呢,可还是不行。”
羊倌又默默地去架豆角了,一直把豆角架完。
羊倌是半夜开始发病的。先觉得身子不对劲,一条腿麻,后一只胳膊麻,半拉脸也麻,舌头也不好使,老妖婆赶紧喊邻居。请来医生诊断是脑中风。老人在医院里住了些日子,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儿子媳妇、闺女女婿都回来了,差着样地给老人做好吃的,可爹他,还能吃出味来吗?突然有一天,病情稍稍好转了一点的爹,嘴里含糊不清地喊上了“豆角、豆角”。儿子以为爹要吃豆角,就慌忙去集上买来,可爹对吃豆角并不感兴趣,嘴里还是“豆角,豆角”。儿子妈听明白了:“你就推你爸去豆角地看看吧。”
轮椅下那道陡坡儿子累了一脑袋汗。生怕车翻了。
来到豆角地边,果然见爹脸上的表情就两样了!很激动,爹要哭。不光要哭,手还朝豆角架乱比画。儿子不知爹咋啦,紧紧盯着爹的脸,爹很烦,要儿子看豆角架。随着爹的目光,儿子这才有心思瞅了眼豆角架:哦,一嘟噜,一嘟噜,好肥硕,豆角成熟了。
5
半年后,羊倌走了。他要走谁也拦不住他。埋葬爹,儿女们想把妈带走。老妖婆头摇得坚决。儿女们知道妈住不惯城里的楼房,尤其是炎热的南方她更受不了。晚辈的都急哭了,不知咋好。老妖婆笑笑说,你们用不着哭鼻子抹泪的,我今年才六十一,还硬棒着呢。闺女都说了急话:“妈,实在不行我就再要个孩子,你好再去给我带。”转身捣了弟弟一拳:“你们还不快生!”弟弟和弟媳都是刚参加工作不久,实在没能力要孩子。
孩子们走后心却留在了妈妈这里,天天电话不断。老妖婆觉得这也太分孩子的心了,这让他们在外咋工作啊。半年后的一天,她对孩子们说:“要不,有合适的,我找个人搭伙吧。”
儿女们立刻积极响应:“这好啊,妈!”
其实老妖婆对孩子们这样说的时候,已经有了人选了。他叫刘光头,就在本村,一年前失去了老伴。
接下来因为有两方的儿女们帮忙张罗,老妖婆刘光头的婚事可说样样遂心如意。有个“小插曲”是,结婚前一天,刘光头把擦干净了的前妻的照片,端端正正挂在了粉刷一新的,正对着大床的一面墙上,回头看见老妖婆的眼里就有了异样的东西。刘光头就很知趣,说:“那就摘下来吧。”老妖婆并没说什么,刘光头就摘下来了。
老妖婆知道这样委屈了刘光头。
刘光头也六十多了,跟老妖婆一样,本来对自己的事早没太多想法了。是儿女们死撺活撺的。孩子们说得也是,现在虽然不愁吃穿,但我们都不在你身边,找个伴也好有个照应。我们也放心了。刘光头就苦笑。心说,我这眼见一辈子人了,再让我“适应”新人,觉得挺难为情的。孩子们的好心他又不能不答应。好在老妖婆跟他同村,知道脾气秉性。同村也有不好的地方,过去按邻居辈分排,老妖婆称刘光头“叔”,现在可好,叔要娶侄媳妇了!
由于离得近,屋子刷涂料的时候,老妖婆就过来帮忙。其实也插不上手。连老刘都闲着。老妖婆主动来家,孩子们特别欢迎,就有意识地“腾地方”给黄昏恋。
老妖婆就觉得老刘的孩子真懂事。剩下只有他俩的时候,他们谈最多的是各自过去的“那一半”。
“我们家羊倌,你看他平时蔫拉吧唧的,其实脾气可坏了。”
“我们家老虎更是狗熊脾气。哎——”
说完俩人就笑。好像很开心似的。其实他们都知道这种开心是强装的。
尽管他们再阻止,孩子们还是把礼炮放得震天价响。过去哪有这样大响动的礼炮呀。以致“洞房”只有他俩了,耳朵还似乎有礼炮“咣咣”的回音。
屋里奶色的灯光充满暧昧。天色不早了。虽没人闹洞房,也感到了疲劳。年龄不行了。身上穿得薄薄的老妖婆“咯咯咯”地拉窗帘,坐炕沿的刘光头就有点心跳。他想抽烟,但只是想一下而已,怕老妖婆怕烟味。
上床前他们还开了句含带“侄媳妇”字眼的玩笑。但这并不影响什么。
但他们几乎就没做成什么。
因为是“过来人”,都明白。做成了人很快就入睡了,不成反而睡不着。睡不着就说说话呗。唯独这话没法说。脊背就对了脊背,各想各的。刘光头想,我好像是努力了,但努力得不够吧。不过她也很差劲。老妖婆想,我知道也赖我,可我——
白天他俩相敬如宾。
他们盼夜来但又怕夜来。
凡事不是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
于是老妖婆就对自己说,这也没啥。羊倌在世时,他们三两个月没什么的事也常有。人老这个事就不重要了,就这么过了,找伴嘛。但又一想恐怕不是这么回事,要啥事也没还结婚干嘛?
刘光头也这样想。他们还没到啥也做不了的年龄。
他们结婚那天院子里的向日葵正高昂着头朝人笑,现在已经把头垂下了。
这天刘光头收工回来,见洞房的一面墙上多了他的笑眯眯的“老虎”。刘光头心里就充满温馨和感激。就说:“你把‘羊倌也请来,我是不会介意的。”老妖婆头一次跟刘光头打嘴架:“噢,你是以为我为羊倌才挂你家老虎的。你说,你是不是这样以为?”
老妖婆这样一高声刘光头的眼睛就有点放亮。
老妖婆真就按刘光头说的做了。不过让“羊倌”在另一面的墙上。夜里,二人脸对脸躺在床上。只要一抬眼,他就能望见他的“老虎”,她就能瞅见她的“羊倌”。
这一夜,两人睡得都香。
第二天,太阳都爬上窗了刘光头还没起来。不是懒窝,是睡得正香。老妖婆早起来了。老妖婆心情好。老妖婆打开窗子,就把一院的雀子鸣叫放进屋来了。当然随着进屋的还有花儿香。因为院里的向日葵虽然垂下了头,但恋秋的月季呀,芍药呀,夹竹桃呀正开得蓬蓬勃勃、生机盎然。
(责任编辑 赵筱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