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夏天的正午,村子里安静得像一首诗,忽然间一声声驴叫,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好像一个满是皱纹的老太太,上了飘满水袖彩衣的舞台,一下子将动人的戏给划了一个口子,血淋淋的,无论如何都弥补不上。于是母亲在潮湿的席子上翻个身,嘟囔道:老杨家的驴子,发情了怎的?叫起来没个头!我没有困意,跑到平房上去看老杨家院子里的驴子。没看到那头黑驴子的身影,却听见老杨在院子里来回地走动着,并骂骂咧咧:驴日的,干活的时候不出力,这会儿饿了倒是喊得比谁都响!
我觉得老杨太不够意思了,谁都知道他们家的毛驴天天累得跟个奴隶一样,除了他们家的大小事务,还经常出借给别人。而别人也都跟老杨一样在草料上省俭,于是那驴子也便一天天瘦了下来,摸上去骨头都有些硌人,可还是任劳任怨地每天帮老杨拉磨碾豆扁子,拉砖头盖牛棚,给磨了白面来不及拉的人送货上门,或者将猪粪运送到南坡的地里去。可是尽管如此,驴子在老杨家的地位,依然只是一头牲口,生来就是做驴的仆人命。老杨可以骂它打它踢它,它却顶多叫唤几声,便再也没有什么办法逃避这样的命运。
驴子在乡下是一种沉默的存在。它们拉车走在路上,常常低着头,一声不吭,倒是赶车的人,拿着鞭子,逢人便得意洋洋地在驴子屁股上,响亮地甩上一鞭,施展他作为主人的威风。那驴子也不争辩,快跑几步,讨好着排车上的主人。如果主人高兴,驴子在这寂寞的旅程里,会听一会儿乡间小曲,这样赶路就不再是枯燥乏味的。两边大片大片的玉米,在风里哗啦啦地响着,兔子忽然间蹿出来,怔怔地看一会儿一心一意拉车赶路的驴子,便在人的喊叫声里,掉头重新消失在玉米地里。乡下的秋天,如快要临盆的孕妇一样,处处散发着浓郁的芳香。驴子这样平静地走在路上,不知道会想些什么。坐在地排车上的人,倒是盘算着这一年的收成大约有多少,收的时候要找本家的哪个男人帮忙,一车能拉多少玉米,有驴子在,又能省下多少力气。驴子是不算计这些琐事的,它的眼睛里只有乡间的小路。那路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驴子于是摈除一切杂念,像个行脚僧人,大太阳下安心走路。即便绊了一跤,挨了一鞭,也不暴躁地跳起来。只当是雨滴忽然落在脖颈上,倏忽而逝。
跟马和骡子比起来,乡下人更愿意养驴子,尽管它没有马和骡子力气大,但却老实听话,吃什么都不挑剔,吃少了也不会冲主人大声喊屈。而且,它们还饭量小,不浪费粮食。就乡下这些农活,驴子足可以应付,所以也没有必要换成非吃得膘肥体壮不可的马,或者有马的脾气的骡子。骡子虽然是马和驴子的后代,却是非驴非马的动物。驴子大约怕被抢了地位,所以跟骡子一向保持距离,跟马更是两条道走。当然,乡下难得见一匹马,而且用马来拉着地排车出门走街串巷地卖菜,总让人觉得有大材小用的感觉,并会招来女人们的奚落,觉得这家婆娘不会过节俭日子。
但我们小孩子则从不关心这些,只奔走相告着,有一匹漂亮的母马拉着一地排车的西瓜来村子里了!于是那卖西瓜的夫妇很快就被围得挪不动腿,只好停下来,用大嗓门高声呼唤着在院子里忙碌的女人们,让她们出来看一眼又大又甜又沙的黄瓤或者红瓤的西瓜。乡下女人和小孩子一样,天生的好奇心重。其实在马一声嘶吼的时候,她们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稍微打扮一下,至少将乱蓬蓬的头发给抿一抿,然后信步走出家门,朝着马叫的方向走去。那卖瓜的人大约从马叫声中尝到了甜头,又甩上一鞭子,让那马叫得更频繁一些。我们小孩子早就瞧稀奇似的,围拢着膘肥体壮的马指点讨论开了。有的说马的尾巴漂亮,驴子跟人家比起来,简直有些丢面子;有的说马肯定不屑于跟驴子打架,就像它们跟驴子生出来的只是变种的骡子一样;有的说骑马的都是打仗的英雄,骑驴子的都是没出息的豆根儿。大家听了哈哈大笑,想起豆根儿在村子里学张果老,倒骑驴穿过村子的可笑样。但豆根儿的本家婶子不答应了,一边骂着我们小孩子,一边护短道:谁说我们豆根儿没出息?倒骑驴的张果老可是神仙呐!你们这些熊孩子才是笨蛋,让你们跑到驴背上待一会儿,怕都吓得尿裤子!说完了便要轰我们走,我们却早就跑到马的另一边,昂头看着对面豆根儿的婶子,嗷嗷叫着继续嘲笑骑驴的豆根儿。
女人们不搭理我们的吵闹,一个个在那里翻看西瓜,非得将人家一地排车西瓜,给翻个遍,才肯挑上一个皮薄瓤多的,再叫卖瓜的开个三角小口,验证下是否真的熟透了,这才付钱回了家。只穿个小裤衩的铁柱,瞅着卖瓜的在忙,拿切西瓜的刀子在马尾巴上哧一声割下一绺马毛来。那马忽然间受了惊吓,一抬蹄嘶叫起来,只吓得卖瓜的和围着的女人们,赶紧丢了瓜,稳住要奔跑的马。恰好,旁边老杨赶着驴子拉一车猪粪经过,那驴子以为马要跟自己打架呢,也立刻大声叫了起来,且很没出息地要朝旁边的巷子里逃。一时间小孩子们都欢呼着跑到两边紧张地看热闹,心里希望马和驴子尽快打起来;而卖瓜的人心疼一车的西瓜,使劲地吆喝着受惊了的马。那赶驴子的老杨,更怕自己一车的猪粪全洒在不相干的路上,白白浪费了好肥料,更是使劲喊着“吁!吁!”女人们也都被马和驴子的热情给点燃了,一个大胖女人说:这马是不是看上这驴了,想要生个小骡子?旁边的瘦女人哈哈大笑道:你以为马和驴子都跟你似的,一见面就想生孩子的事啊?
于是一场马与驴子的相遇,成了午后的热闹话题。尽管最终马和驴子的主人,为了各自车上的利益,都稳住了军心,没有酿成西瓜踩烂、粪便横流的惨状。但是每个亲眼目睹到这场骚乱的人,包括听到这个被添油加醋地丰满了的故事的人,都觉得满足,又带着一点点没有酿成更大事故的遗憾。那只驴子也因此在村子里有了名,以后人人在路上见了,都对老杨说,你们家驴子品相好得很呐,外村的马一见就兴奋地想要跟它生个二胎,小心搞计划生育的,带它去结扎啊!老杨哭笑不得,但这玩笑总比嘲讽他家驴子胆小怕事躲巷子强,所以也就哈哈一笑,心里恨恨地调侃过去了。
但在豆根儿婶子的心里,这事却多了一层含义,那就是她本家的侄子被人笑话了。于是事故一结束,她就跑到豆根儿家,将人家怎么笑话豆根儿倒骑驴周游全村的糗事,给渲染着重新讲述了一番。豆根儿家的驴子比老杨家的精壮,两个豆根儿骑上去,都没有问题。而且豆根儿又养得好,天天给它好草好料吃,还给它洗澡,将个驴子打扮得跟功成名就的马似的。就他倒骑驴时在屁股下铺的坐垫,都是他娘亲手绣的富贵牡丹的枕套,大约是打算给豆根儿姐姐出嫁的时候用的,被豆根儿翻箱倒柜地找出来,成了驴鞍子。
尽管豆根儿婶子和他娘都觉得倒骑驴这事特别丢人,但在我和个别的小伙伴看来,那天的豆根儿简直跟英雄一样,连带地他家的驴子,也成了神仙张果老骑的那一头。出头鸟在乡下是不被欢迎的,否则不会有人想要用炮轰打。豆根儿学习上没有成了出头鸟,在打架上树倒骑驴上,却是全村有名。他娘很怕将来豆根儿这恶名影响了他娶媳妇,所以每次有人提及倒骑驴的事来,就想恶狠狠地揍他一顿。豆根儿看见碎嘴的婶子来了,没等她喳喳呢,就牵起驴子,说要放驴去。别人家都放牛,豆根儿却放驴,跟人总是两样的豆根儿,怎么能让他娘和他的家族觉得脸上放光?所以他爹一声怒吼,便拦住了豆根儿和跟豆根儿亲如朋友的驴子的去路。
于是豆根儿倒骑驴的壮举,就真的成了惊鸿一瞥,再也未曾上演过。不过豆根儿朝我们吹牛的时候,总是说,他每次去放驴子,都是到很远的邻村,所以当然是骑着去,骑着回,只不过到了村口,就跳下来牵着而已。他还说,驴背上特别温暖,好像摇篮一样,他常常就被晃得睡过去了,梦到自己也成了八仙过海里的神仙,好不风光。他又夸自己的驴子,是全村里,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头,他让它向西,它绝对不会朝东;它还听得懂他说的话,他给它唱歌听,它也跟着应和。我们真的被豆根儿说服了,觉得他家的驴子叫起来,果然没有那么难听,而且那摇篮一样的驴背,也是我们所向往却一辈子都不会坐上去骑的。我们顶多会跟着爹妈,坐在驴子拉的地排车上,看着驴子的屁股晃来晃去,至于驴背上的感觉,和倒骑驴时的美好风光,却也只能带着一丝丝的嫉妒,躺在夏日夜晚的凉席上,幻想一下。
被作为工具的驴子,在乡下大约也只能像豆根儿这样异想天开的小孩子,才能像家人一样呵护它们。更多的时候,它们只是牛羊一样的牲畜,用来换钱,或者卖力。老杨家门口的石磨上,每天都有人在推磨,轧豆扁子,玉米粒,小麦粉。如果不嫌累,这项推磨的活,就交给女人自己,或者还没有磨盘高的小孩子们。但大多数时候,会用一头精干的驴子代替。让驴子看着满磨盘的粮食,却要强迫它干活,那当然是一件痛苦的事,这就像满桌子都是糖块,却强迫我们小孩子只能做糖纸包裹糖块的活计一样。所以为了防止驴子忍不住偷吃,而且让它不会转得晕头转向,愤愤罢工,驴子的眼睛上会蒙一块布,让它只能傻乎乎地在人的鞭打下,或者惯性的驱使下,不停歇地转啊转。而女人们则拿一把小刷帚,将还没有轧细的玉米扫到轱辘的中间,并将已经磨好的部分扫出来,装入尼龙袋子里。清理这些面粉的时候,女人们当然也要跟着驴子一起转圈,否则,挡了驴子的道,说不定会被狠狠踢上一脚。当然,大部分时候,驴子都是安分守己地拉磨,从来不会给人造成任何麻烦,即便是感觉到前面被女人挡住了,也会一声不吭地停下来,等着人走了,也吆喝它继续干活,这才抬腿向前。
我喜欢这时候的驴子,沉默寡言,一声不响,好像一个哲人,在枯燥乏味的旋转中,思考着某一个高深的问题。它让我想到泥土,庄稼,树木,大地,天空这样的词汇。我想从高空上看到一只驴子,一定跟我看到一只蚂蚁一样,是小小的一个黑点,日复一日地忙碌,却不发一言。它们只是倔强沉默地活着,不管人类的争吵,功利或者心计。
如果女人们回娘家,坐在驴子拉着的地排车上,是比骑自行车看上去更加的惹人疼惜的。地排车上除了女人和一两个孩子,还有一些地瓜干或者花生绿豆之类的粮食,要送给娘家的亲戚姐妹。这漫长的乡间公路上,坐在车上的女人,也跟驴子一样,成了沉默的哲人。当然,女人们想的全是家长里短的心事,想着如何将婚后的委屈,给姐妹们说道说道。但是假如姐妹们都比自己过得好,则要将烦恼隐瞒住,专挑拣有颜面的事情说。驴子并不知道女人在想什么,却又好像知道这一程,带去的是沉甸甸的粮食,带回来的却是一箩筐的消息,好的坏的,全装在里面,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让女人们在絮叨里,一点点消化掉。
我曾经也很希望像别人家的小孩子那样,坐在这样晃悠悠的毛驴车里,跟随母亲回她自己的娘家。可惜,却永远都只是一个奢侈的梦想。因为在母亲16岁的时候,姥姥就已经去世。失去了娘亲的母亲,除了将人生的烦恼,全都藏匿在心里,又能找谁去倾诉呢?
就像,一头乡间倔强的驴子,在赶集的路上,拉磨的途中,运送粮食的大太阳底下,即便饿着肚子,也只能一声不响地低头向前,从未想过,要向主人索取点什么;或者,跟马一样,用嘶鸣声打破这庸常无聊的生活,换取一点英雄的奢侈的梦想。
(责任编辑 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