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奔跑秀
我开始跑步是在大街上。可能由于动作艰难、表情苦痛的缘故,行人纷纷朝我跑的前方探望,以为我在撵贼。有人——譬如他们在等公交车,朝前方扫视一遍之后,又回头疑惑地看我,意思是“前边也没人,追谁呢?”
我心里明白这话里边的意思,但顾不过来,表情虽想放松,但不可能。还有人向我建议:“光追哪行?喊哪!”他的意思是让我喊“抓住他!”
尽管如此,我并没有停下脚步。刚跑步的人,全身充满了不协调,劲儿没少费,但协调不到“跑”这一简单的事情上。跑步时,我想到一位领导人当年谈到部队的臃肿懒散时所指出的:这个样子,别说打仗,恐怕疏散都很难。
我说的意思是,当大脑下达“跑”的指令后,所有神经与肌肉(人体围绕骨骼的肌肉约500多块)全乱套了,力量相互抵消,血液携氧量不足。其姿势用沈阳的俚语说是“破裤子缠腿”,上海话叫“拎勿清”,实在艰难。
辞典称:两脚分别向前快速移动叫作跑步。可见,两脚单移、向后与慢速移动都不叫跑步,叫什么不知道。辞典的解释常常这么古怪。体育对跑步的界定是:人类具备腾空动作(双脚同时离开地面)的运动方式。这是评判竞走运动员是否犯规的依据之一。
我刚跑的时候,没多少腾空动作,也没怎么快速移动。符合辞典要求的只有双脚分别移动,左而右,右而左,没有混淆过。
跑了几年之后,事情发生变化——我感到跑步之旨不在用力,而在不用力。这和书法、太极拳以及歌唱的要求一致,用力便错。当然,前提是已经积累了必要的肌肉力量,特别是心肺功能的完善。跑步的快乐在于找到节奏之后,毫不费力地奔跑,仿佛身上安装了锂电池,全身和谐一致,在微微的疲劳中享受快适之感。状态好的时候,连跑步这件事也忘记了,眼前只有跑道的改变,直行、弯道以及视野中楼与树的出现与消失。这时候,感觉到作为一个人能够奔跑,是一件很高明的事情。
一跑一年
我迎接新年的方式是跑步。
12月31日晚上把衣装准备好,沈阳冷,半夜更冷。双层帽子、双层手套,到了23时30分,我像狗一样蹿出去,开跑。
自23时30分起跑,跑到第二年1月1日零点30分,顶算跑了一年,这一年没闲着。
如果说困难,冷不是困难。医学发现人体有锅炉(维持体温、心跳等基础代谢的供热系统叫“人体锅炉”),一般人只有一个锅炉,跑步者身上有两个锅炉,让人在寒冷的时候觉不出冷。新年之跑的困难在冰雪路面。沈阳的雪,下一层化一层,再下再化,不是一家的冰雪组成一个连绵不断的大家庭。暗黑的小冰包、雪的圆臼、坚硬的冰辙都是跑步者需要小心的地方,摔倒不要紧,骨折就有大麻烦。
跑,人像在镜子面上舞蹈,顺弯就弯,别较劲。半夜了,大街像一个空荡荡的抽屉,啥都没了。街灯排向远方,多得用不了。街上半天才过一辆车,跟小偷似的一溜烟没影了。至于说行人,我只看到打工仔和打工妹,他们是刚刚下班的服务员。他们没钱去歌厅唱歌,没钱下馆子,只在大街上豪迈地走。他们用手机播放音乐,快乐地互相谩骂并踹对方一脚。
跑步者只有我一个人。我的新年之跑好几年了,没在大街上遇到同好。接近零点的时候,温度比白天大约低10℃,脸上除了睫毛和头发不疼,其他部位都冻得生疼。鼻子酸,脸蛋子如同被火燎着了。这时候,你不能用手捂,虽然特想捂。手从手套里抽出来捂脸,脸暖和了,但手被冻得半个小时缓不过来,而脸马上又疼了。脸用不着捂,脸是耐用品。人对你的喜欢、厌恶都是冲你这张脸来的,冻就冻会儿吧。最需小心脚下的冰雪路面,这时候,脚充满智慧。学过一点骨科学的人都知道,人的踝骨是无比精巧的万向轮系统,它是人体最复杂的骨骼。它的骨骼和韧带及肌肉系统联动,共同处理从脚底下传来的路面信号。它自动生成动作,无须得到大脑指令。每个人的踝骨系统都比中科院沈阳自动化所研制的机器人精巧一万零八倍,机器人没法跟人比。就这么着,我仰仗我的踝骨,当然还有全身各部位的骨骼、肌肉、韧带与神经在冰雪路上愉快地跑一小时,而不需要我决策什么。当然,中科院自动化所的科学家们的踝骨也厉害。
说,跑啊跑,有一回真跑不动了,有点低血糖。但这时眼前突然矗立大牌子,红底黄字——加油站,像给我立的,只好接着跑。还有一回,我在大马路上听到了新年钟声,当、当、当,真激动,跑着过年了。另外有一回,我跑回家,当然是在第二年的凌晨,心情愉快,见快餐店前的垃圾箱边上有乞丐掏食物。我看到很不满意,怎么会这样子?我嗖嗖回家,开门没进屋,伸胳膊对我媳妇说,把冰箱里的牛肉干给我。我媳妇吓一跳,说干啥?你半夜往外拿牛肉干干啥?我说你别管了,再给我点零钱,5块10块的。揣上钱和牛肉干,我嗖嗖跑到垃圾箱,拽这个人大衣,说好吃的在这呢。他回头(他头上身上裹着大量衣物)一眼发现牛肉干,视力真好,抢过去塞进嘴里,快乐地发出呜呜声,好像这是赤峰产风干牛肉干发出的声音。我把钱给他,他熟练地将散钞卷成一个卷,塞进衣服最里层。这时有车开过,灯光照在他脸上——原来是个女的,是她而不是他。
跑完步回家洗澡,心想:吾乃今年最先洗澡之人;吃东西,也是新年最先吃东西之人。看电视、读书、听音乐、发短信、做瑜伽、泡脚、掏耳朵、眨巴眼,总之我在新的一年的凌晨办了不少事,是忙碌之人,原因在于:我从去年岁尾上马路跑步,跑了一年。
在库伦沟林场跑步
早晨从库伦沟林场的招待所醒来,感觉像花朵从露水中醒来。后窗连着山坡,茂密、修长的青草上面长满了野花。花朵好像刚看完戏,还在睁大眼睛回忆剧情。前窗的对面垛着伐下时间不长的红松,树皮还是新鲜的,松脂的香气整夜在我的房间中萦绕,梦境仿佛镶嵌了琥珀。
出门跑步,山坡传来群鸟的喧腾。我几乎不想跑了,想钻进山里把藏在暗处的小鸟一只只揪出来,看是什么样的鸟在唱这些歌。人的眼睛没什么能耐,见到的只有松树,见不到鸟。这里的空气比刚开瓶的香槟气味还香。人在城里待久了,连街道垃圾都辨不出臭味,鼻子在这里像一只刚刚被救活的狗。没想到,大地上竟有这么多种香气,让人晕眩,好像香味挤跑了血液里的氧。香味在脑子里冲撞,人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我有些舍不得大口呼吸,这么好的空气用来跑步呼吸都糟践了,应该慢步走小口吸气,跑步浪费香味。
水泥大道笔直通向远方,没有车过,好像白修了。水泥路上稻草袋子的花纹依稀可辨,真没怎么过车。跑吧,在这里跑步是专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天空上的白云和藏在树里看不清的鸟。皇帝跑步也不过如此待遇——我对自己说——虽然没听说哪个皇帝跑步。正在想,忽见路边房顶站着三四个砌砖的人,他们停下手里的工作,看我跑步。他们的脸像砖一样红,身上彩色的半袖衫已被晒褪了色。我看他们,他们不好意思了,低头砌砖,弯腰时偷眼觑我。
跑出三公里,路边彩旗招摇。一块横幅写道“欢迎来到××庄园”。我从彩旗的夹道跑进去找这个庄园,跑了两公里也没见什么狗屁庄园并想象好多人拐进来找不到这个庄园而折返,庄园因此破产了。当然,真正上这个庄园吃与宿的人,都是开车人而非跑步人。因此,他们还是破不了产。两公里的夹道彩旗证明他们活得很好,至少有流动资金买几百面彩旗在风里飘。
回到大道上慢慢地跑,心情好,想唱歌并感到会唱的歌太少。在这么好的环境里,一气唱一百首歌一点不为多事,把歌唱草原的、歌唱河水的、歌唱爱情的、歌唱母亲的、歌唱友谊的歌唱一遍,才跟周围景色配套,当然还应该歌唱瓦匠、彩旗和松树。作曲家为什么不谱曲歌唱瓦匠呢?他们住的房子难道不是瓦匠建的吗?我愉快地胡思乱想。左边草原出现牛群,三四十头,像红色、黑色的石头堆在薄雾里,牛群后面是一片桦树。桦树长在平地而不是山上,它们仿佛只愿意跟修长的青草长在一起。白桦林那么密,像挽着裙子的姑娘们相互拥挤。白桦树纤细秀美,有的两三株长在一起。它们叶子碧绿,比涮火锅的青菜还要绿,衬出树干的皎白静美。人进白桦林里更应该唱歌了,不一定非唱俄罗斯歌,唱哽咽的日本歌也行。
桦树林边上有小河,呼伦贝尔人称之为“沟塘子”。小河四五尺宽,青草作岸,草长二尺高,仿佛是河的伪装衣,不让别人发现这有一条静静的河。阿荣旗的伟大——但愿我使用伟大这个词不会让人惊讶——是由于这里没开矿、没破坏草原。它的土地上流淌着成百上千条小河,藏在深深的草丛里。多么好的植被才涵养出这么多条小河?熙熙攘攘的小河证明这里山深林密,草长莺飞,小鸟和白云在此安居乐业。拨开草丛,见到了河水。河水因为没见过人而害羞,扯过天上的云影遮挡面容。探身看,河里游着土黄色的小鲫鱼,水底有未腐烂的蓝莓果和红色的山丁子。小河是遮着绿色面纱的闺女,她们在草丛下奔跑,去了不知名的远方。站起身远望,大草原似一片无接缝的绿毡,见不到小河的踪影。
在这样的地方跑不了步,跑步大师来到这里也要走走停停。眼前美景太多,把功夫全耽误了。人跑着跑着,心已飞向远处。我不止一次跑下公路,看白桦林、看小河、看草叶上的露水,甚至出现幻觉,想跑到堆在天边的矮矮的云彩垛里瞧瞧。想不到,完好保护自然环境,世间竟有说不尽的美景,这里即使不算仙地,也算一个人一生很难遇到的奇境。
一个跑步主义者的自白
一次,我跑步结束在街心花园落汗。量大了,汗层出不穷,用手巾擦,拧,一汪水;再擦,拧,又一汪水——汗水,不是汽水与矿泉水。
这举动引起三位穿羽绒服老人的关注。他们刚才正研究宇航员在驾驶舱里能不能伸开腿,转而研究我,用严肃的、关注治安形势的目光审视我之作为。
一位老人终于开口:
“你咋跑这样?”
我左右看看,俯在他耳边小声说:
“警察在后边追。”
他们一愣,少顷大笑,哈哈哈……笑得用拐棍捣水泥地。
这是说,人跑步之后,心情愉快,步履轻捷,大脑分泌内啡呔(吗啡样物质),使人乐观向上。
亚里士多德说:要想健康吗?跑步吧;要想聪明吗?跑步吧;要想快乐吗?跑步吧。我过去读到此言,认为简直是胡言乱语,如周星驰语录。跑步怎么能管到体育之外的领域呢?“要想聪明吗?吃×白金吧;要想快乐吗?洗澡按摩吧。”这还差不多。但——几年中,我从一点一滴的跑步中体会出,跑步不光是循环系统、呼吸系统、肌肉骨骼系统的活动,还有助于心灵力量的成长壮大。这种单调的体育活动让人快乐、镇定、坚强和宁静,也有利于对各种毒素的代谢。
跑步是穷人的运动,随时随地,抬腿就有。
有档次的人——沈阳人爱说这个词——搞一些游泳啦、网球啦的事。更有档次的人搞的是高尔夫啦、芭蕾啦这些更有档次的事。都挺好,都健身。但咱搞不了高尔夫,就挑省事的办。总路线方针有四个字:多快好省,高明!跑的圈要多,速度要快。身体好,花费省,除了费鞋费袜子之外,跑步啥也不费。好项目跟腿挂钩,不跟钱挂钩。
当我听说布什总统每天跑三英里(4827.9米)的消息后,心情振奋(仇美之人读至此处可连骂三声“洋奴”)。密斯特布快六十啦,属狗,三英里跑21分,这个速度相当快,用我们辽大跑步者的话叫“挣命”。考查他的业绩,可贵处不在21分和58岁,而在“每天”。不只是跑步,天下万事可贵之处都在能不能“每天”,人与人的差别也在能不能“每天”。
说到这儿,意思已经出来了:跑步不只是一项健身活动,还是与精神有关的心智活动,和有钱无关,和没钱也无关,和一个人的生活态度相关。
布什每天跑步,必定有这种需要,这叫生活方式。当年海明威辞世,舆论如潮,说他狩猎、冒险、吸雪茄、写作、电报体……等有一个人出来说一句话,大伙全肃静了,他说:“海明威是一种生活方式。”别人听了特服,看人家说的,真是那么回事。同理,跑步不仅是跑步者的作为,还是——更主要是——一种生活方式。
一件事只有抵达心灵的时候,这件事才值得做,才能够坚持不懈地做,否则就叫“装”。
举举例子吧,啥叫“抵达心灵”。
比如:爱情。
比如:科学家作研究。
比如:孩子们用蜡笔画蓝天白云。
进入状态之后,“这件事才值得做,才能够坚持不懈地做”,才不装。跑步和世上其他美好的事情一样,肇始于内心的需求,其次才是毅力呀、坚持呀之流的事情。
然而,跑步多多少少还是需要一点毅力。“毅力”是老百姓的话,学术话语叫“意志力”。
冬天零下20摄氏度的时候,只穿两件衣服——内衣和外衣。跑步不能多穿,怕出汗。身上不冷,跑起来身上跟火炭似的。冻鼻子,当清鼻涕冻出来之后,鼻子开始遭罪;冻手,冬天跑步戴上毛线手套再戴上皮手套,还冻手。有一次(零下27摄氏度),我用手套碰一下脸,回家照镜子一看,脸有血口,皮脆,一碰就裂了。这样的天气,跑七公里大约四十分钟,特别在出完汗冷风吹过来之后,一般要咬牙挺一挺。夏天也一样,40摄氏度(下午两点)在马路上跑,另有一番滋味。我觉得一个人耐冷耐热性增强,就像一件好产品一样。耐表扬耐谩骂耐孤独耐喧哗的能力都跟着强了,人生就不显得太难,就算难也不觉得难,这不很好吗?
在跑步中我结交了许多朋友,俗称跑友。他们纯朴、矫健、幽默。开始跑,在辽大操场。七八年来,辽大一点一滴的变化都尽收眼底。草坪、花坛、路灯,还有可爱的同学们,使我们感到生活的美好。春天,辽大有金黄的迎春花;夏天,草坪有蓝色的马兰花。再晚一点,丁香开花,槐树也开花了。晚秋,银杏叶黄了,富丽高贵。我们跑累了之后,手抚双杠四处展望,看手拿汉堡的小崽子们带着矿泉水瓶、坐垫,匆匆忙忙去上课。雪后,一定有韩国留学生上身穿羽绒服,下身穿短裤在严寒里耍酷。我们跑啊跑,我每年在跑道上跑一千多公里。一日忽悟,不管你多能跑,不管你活多大岁数,人在跑道上永远跑不到头,因为它是一个圆,正如人生是一个圆,太阳月亮运行轨道是一个圆,永恒无尽。
“非典”之后,辽大不让我们进了。老白、刘老师、老万、刘宇、老杨、小宣子、俩老王,你们还好吗?还跑吗?
我到外地出差也跑,带着鞋和衣服。
住成都文庙,早上跑步。地势不熟,我拟向右向右向右之,在正方形的四个边上跑,归原处。当我在向右向右……向了六七个右之后,还回不到住处,慌了,过一会儿开会,不能让别人等,打车回府。到门口,见一队人马在宾馆门口张望怒视,不用问,全在心里骂我呢。我下车,他们全笑,看我穿背心裤衩,浑身是汗,打车回来,太可笑了,也就原谅了我。
还有一次,住北京某宾馆,晚上往西跑,折返。后遇警车拦截,警员非常礼貌地让我配合检查。我按照在电影上所看到的,双手按墙,两腿后撤,身体呈四十五度角。
警员问:“可以检查吗?”
我说:“可以可以。客气啥?”
他们检查了腋下、腰、裤角,然后放行,并向我敬礼。我向他们还礼,礼姿是101空降师式的。
他们为社会稳定尽自己的本分,检查可疑人士有无枪支、爆炸物品,比如手机式原子弹或假牙式遥控器。
我继续跑,边想。忽悟:在我跑来跑去所经过的地方,有一处写着“军事禁区”,该区打了110。
还有一次,我回老家胡四台村。早上跑步。老家的道儿坑坑洼洼,驴走都费劲,不用说我了。但跑步需要坚持,我跑。迎着初升的太阳,在乡路奔跑。乡亲们纷纷走出来,倚着门框看我,光荣。我没想到受此礼遇,但,没跑几步,有小孩尾随,狗叫,大人手指前方。
他们以为我在追什么人,比如什么人偷走了我的钱包,偷走了我唯一的一双袜子。不管,跑。我跑了两公里左右回返,进村的时候,乡亲们又倚门观看,这回是往西看。
乡村不需要跑步。或者说,在乡路上跑步是可耻的,如果布什在这儿跑显得比我更傻,更小资,更无病呻吟。
在四川松潘县城跑步的时候,看到祖辈以杀牛为生的人家门口,血色殷红,触目惊心。
跑步之后,我学到了一些知识。比如蛋白质与胆固醇和脂肪的关系,比如心脏和呼吸系统的工作原理。
所谓新知,是打开生活的另一扇窗,吹进新的空气。
也许到处鼓吹跑步,我被朋友称为“跑步传教士”。一次,我和北京的朋友一起吃饭,说跑步的好处。事后,一位小姐对我说:
“你挺可怜的。”
我说:“咋?”
“你那么诚恳、善良地劝别人跑步,他们都不听,光笑。挺可怜。”我说“没事儿”,心里已十分得意。
在我的推介之下,已有数人上套,锻炼身体之套。沈阳有王书春、李作明、关捷——后者除跑步外,他又上冷水浴之套。北京的路毅变成自行车狂,我妻子变成走路狂。我跑步的老师是亢捷、刘昊和张延华。
除跑步外,我兼搞游泳、太极拳、冷水浴和雪浴。雪浴偶尔为之,穿游泳裤站在雪地上,用雪遍擦全身,照相,然后拿相片四处吹嘘炫耀。
几年前,我被评为“辽宁省××体育先进个人”。自打小学三年级被评为全校“捡垃圾讲卫生”先进个人之后,我再没当过模范,这是第二回。我把奖牌钻两个眼儿,穿绳,斜挎身上,在家里各个房间风光流连。跑步给我带来了精神和物质的好处。跑吧!哥们儿。
与杀虫剂无关
昨日,我赴辽大操场行跑步之乐,步过五千米,身体内各部分都活跃起来,不管它们叫肝脏、松果体与升降结肠。各部分闹闹吵吵地相互走动、开会、交流、发简报。我说:你们弄吧,把新陈代谢的事搞好。尔后,单双杠、杠铃之类搞一下,无所不用其极。
这时口唇焦敝,即使叩齿呶舌也捻不出一个唾沫蛋儿,穿衣服回家。走到哲经楼下,见一水罐车,上写“绿化车”,刷蓝漆。我听到——耳朵这时最灵敏——咕咕的水声。橙色的软水管从车上蜿蜒顺到松树边上,水在早晨的光线上如白花花的银子,光在水流上站不住,闪颤飞逸。而水声很小,像一个人腹内唱歌或自己跟自己拉呱。
我过去,捧水管痛饮。
“不许喝!”
才喝两口。一戴手套人指着我:“放下!”
放下?我跟松树抢水让他生气?浪费水?
“有药。”他痛心地指水。
有药?手马上捂在肚子上,后察觉,放下,“什么药?”
“什么药用不着你管。不能喝!”
我问:“啥药啊?”
“杀虫剂!”绿化车管理人员脸气得通红,“谁让你喝的?”
“能活到五一不?”我问他。现在四月初。
“你什么态度!”他像盯坏人一样盯着我,“都什么时候了,还嘻嘻哈哈的。”他拍腿(有尘土扬起):“出了事怎么办?”
“自己办!”
“你能负起这个责吗?”他用戴脏手套的手指我。
“药的浓度多大?”我问。
“正常比例。”
正常比例是多少?一定是杀死虫子的比例,会不会药死一位跑步者呢?搞不清楚。我转头看水,水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听不出有药,清格凌凌的水呀——小二黑的对象小芹唱的——蓝格莹莹的天。
我不能逗留了,这个绿化人脾气不太好,不能和他一般见识。道上,我想到洗肠等措施,要少喝水,防止药剂扩散到血液。但太渴了,扩散就扩散吧。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完全不对。对我来说,生于大跃进,死于杀虫剂。但,这杀虫剂不一定是优良杀虫剂。他们肯定舍不得多放,节俭,而且过期了。而杜邦公司的杀虫剂,他们买不起。
回家先喝两气儿龙井(换一次茶叶),吃西红柿若干,苹果梨一只。太享受了,管不了什么杀虫剂的事。估计我身上的小虫正开始死亡,我只好说抱歉。肠道的良性菌群也在成批死亡,抱歉。然后困了,杀虫剂并没有镇静成分,这是跑的。枕上,睡意袭来之际,我睁眼提醒自己:我喝了杀虫剂。
醒后,一切正常(是不是应该有一些不正常)。照镜子,发现了一些问题,平时疏于照镜子搞调查研究,这回对自己有了全面认识。
1.左眼下方有蜘蛛形皱纹,与座机呼叫转移之*57*的*号仿佛。
2.前额上方有白发。以往的白发在两鬓。我早就盼着前额有一绺白发,不管风怎么吹,这绺白发垂焉,不屑与黑发为伍。
3.耳朵红如婴儿之耳。怎么搞的?有一个人说,耳朵如果发灰、干裂、掉渣,证明身体不好。我初听以为很神秘,还出去跟别人说,后想没啥。何止耳朵?眼珠、肚脐、舌头、腰椎、胆囊如果发灰、干裂、掉渣都不是啥好事,只有脚后跟除外。耳朵红好。
4.这些变化跟杀虫剂都没关系。
5.我没死。
江山与跑步
老话说的“本性”,指品格和脾性。从形态学上说,还包括人的习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用对比法指出人的顽固。偌大的铁统江山,车百乘,甲兵万人,亦可易帜。而平凡之人,却守着些微的习性熬倒朝廷,造成悖论,虽然两者并不挨着。
人不肯丢弃的习性大都不是什么好的特点。反过来说,人扔不下的往往是恶习。优点最容易在人间蒸发。譬如,每天坚持冷水浴与每天坚持吸烟,显见后者更加“难移”。吸烟的人不吸烟比坚持冷水浴还要难。如果人的一生是行者背着布袋远行,到终点打开看,好东西并不多。布袋里装着人的固执、虚伪、苟且及其他,当然也有一些好东西。世上没有毫无优点的人,而人的所谓缺点会带给人快乐,它们组成一个人的“本性”。“本性”在童年、青年与中年和人相遇之后,牢牢抓住这个人,相亲相爱,携手人生。暴戾的人不喜欢自己的暴戾吗?当然喜欢,虽偶有悔意,但多数时候他们把暴戾称为“刚直”。“刚直”之人享受着以粗暴方式宣泄不良情绪而带来的快适。同理,说谎者、奸诈人、自恋分子、阴谋家都把自己的人格缺陷当优势供奉并赢得生活。观察家看到这种情况,发出失望的评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从神经学角度说人的本性移与不移有难度,因为涉及社会、家庭与文化背景,涉及信仰与处境——神经学的内啡呔不管道德的事情。从运动生理学来观察,体育与性格相关。
体育与医学,大约是最古老而人们至今知之甚少的领域。这里不吊运动神经学的书袋,只说坚持恒久的有氧运动,使人的性格、习惯乃至价值观产生积极意义。活动胳膊腿——民间叫外练筋骨皮,何以影响性格呢?结论是肯定的:江山改不了的,跑步给改了。好奇的人不妨起早看公园的晨练人,个个容光焕发。此状不仅出于身体好,还见出运动送给人的快乐。这是一群大清早就咧嘴大乐的人,是没拣到钱没升上官没中彩票就喜气洋洋的人。如果快乐是一件怪事的话,运动使这些人成了怪物。看到冬泳的人,是看到更多的怪物。他们更快乐,通体赤红,像海豹一样肥而光滑,人人乐不可支。从跑步和冬游人看,如果奔跑(没人追)与浸冰水使人快乐的话,生活显得费解。但是,被坏人追赶而逃和泰坦尼克乘员被冰水泡着都不快乐,运动才快乐。上帝用无形的手把两者分开。运动是在固定时间、场所进行的规律性有氧运动,挑战输赢,习惯驱使。运动在运动者的内心安装了一个程序,打开便兴奋,直到咧嘴乐之。从能量消耗与情绪耐力的界限考虑,马拉松运动员理应全部跑死才合情合理,但他们并没有成为烈士,而是英雄。医学发现,马拉松运动员的脑内吗啡的分泌量最大。是内啡呔类物质而不仅仅是毅力与技术支持了他们的比赛。内啡呔是上帝送给不畏辛劳者手上的灵丹妙药。不光马拉松,多数有氧运动都促进此类激素的分泌。
运动对运动者来说是一项事业,对身体来说是一种改变。长跑运动员的冠状动脉比一般人要粗50%~200%,毛细血管的密度与肺呼吸能力强于常人一倍。这只是局部改变。运动能够改变心灵——不是说人跑完步就去学雷锋,运动强化人的自控力,增进矫正恶习的信心。优秀的运动员会产生一个美妙的错觉,认为自己无所不能。这是说,在戒烟、对抗焦虑和战胜疾病时会更加容易。运动使人宽和大度,乐观地看待周遭的人与事。在运动面前,本性开始动摇。
运动是一座自己点燃的火炉,它靠肌肉而不是意识融化一些东西,加固一些东西。古希腊人认为运动是通向美德的唯一路径。雕塑作为古希腊最发达的艺术,催化剂是体育——每次比赛过后要为第一名塑像,让人瞻仰。体育在古希腊还牵引了另一项艺术的显豁,即诗艺。大诗人扬腕之处在为冠军赋诗吟诵。这与奢华的世风导致歌舞小品泛滥的道理相通。苏联读书界曾流行过一句话:世上只有两种人,读与不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人。化用,世人由运动与不运动的人组成。运动这拨儿人即便不算美德昭彰,也是快乐的人,最次也是个健康的人。
找到了跑步的地方
我出门在外先找跑步的地方,和蔼可亲地问旅店女服务员:你们附近有没有公园学校呀?
有则狂奔之,无可将就矣。我在西伯利亚的公路上跑,大卡车开得野蛮。跟它反道跑,让它先看到你,穿鲜艳点。我在藏区海拔四千米也跑过,明明大力,腿却迟缓,很搞笑。
德国古堡名独逸学院。古代德皇招一帮小孩来此独逸——独身、适意、静修——操习音乐美术文学。学院路面是面包大的石块铺砌,古老得二百多年了,边隙蓬草。不好跑。而堡下公路上有汽车——德国对车不限速。漫游间,见一小路通向树林,太好了。这是笔直的砂石路,禁汽车,简直是为跑散步者开辟的路,直到永远直,六公里到头是一个湖——水源地。不担心迷路。
跑啊跑,如果不跑身上难受。大树二十多米高,小树是次生林。伐下的木材堆在路边,已灰白。这时早五点钟,林中鸟唱,想起莎士比亚造词舒伯特造曲的歌《你听,你听,云雀》,这首歌和《土拨鼠》《洛莱特》一样,德国家喻户晓。我本会唱,让鸟鸣把调带跑了。我是C调,它们是降E调,跟宋祖英一样,唱不到一块儿。路边有避让敬重松鼠的标识,没等让,它先跑了。风吹,松塔啪啪掉下,铁一般黑。在这儿跑心旷神怡,空气洗肺清新。
来德前,媳妇拉我买了一身新运动服,我不便反抗。出门穿新衣有如乡村礼仪,展示新我,傻而可爱。她给我买的T恤蓝底白字Run To Save Energy,我俩都不知其意,一定不是骂别人和自己的话。到飞机上及德国大街,人见此字,对我起敬意,从表情看得出来。什么字呢?小女鲍尔金娜短信告诉我,意谓“跑步节省能量”,引申义为身体力行,节约能源。这样的意思在西方受待见。如今西方首脑到中国访问,内容也有你承诺减少多少碳排放量,我给你多少好东西。即,你对地球好,我才对你好。
节省能源和保护环境正相关。然而报上说印度的污染大户是100万头牛和家畜,它们放屁,屁中甲烷造成温室效应。屁来自它们吃的草,你不让它们吃草难道吃朝鲜冷面吗?专家正研制不放屁的饲料来喂牛。其实配方美国航天局早就有。宇航员饮食绝不放屁。屁可引出爆炸(甲烷)。矿工是不是也要少放屁?也就是说,美国航天局是全球对屁最有研究的科学机构。苇岸生前劝我作文千万别写屁,又写了,不高雅。
前天去斯图加特街里转一圈儿。感觉德国把三个世纪叠加一体。他们的乡村山脉全是森林,如18世纪之田园风光。城里街道是十九世纪,老房子或照老屋修的新房,二三层楼,清净悠闲。地铁轻轨站(地下)如超市一样大,是21世纪,潮人朋克嬉皮士可杀不可辱全现身,美国文化极为鲜明。
三个世纪叠加的概念是平衡。环境和经济发展平衡,国力和国民收入平衡,森林(空气、生物多样性)和城市平衡。我没看到耕地,粮食可能到第三世界买。文明程度和福利平衡。富裕程度和治安平衡。中国慢慢撵吧。咱们有些地方是一个世纪。西部贫困地区基本是秦朝,我老家赤峰相当于南方改革开放头十年,一些大城市在“墨西哥化”——失地失业农民涌入城内,城市人口膨胀,城市功能丧失,潜藏危机。
森林里这条路有车辙,中间是巨大的马蹄印,像伟人的足迹。见到一个用巨木凿出的长座椅。森林深处有什么呢?不敢去,怕进入另一个世纪——12世纪,条顿骑士骑马杀头,长沙话叫搞不赢他们。
如有人问我:你跑步时想到了什么?我答洗衣液,这玩意要到城里买,我不知道怎么进城。
体能与体不能
足球是奔跑中的竞技,体能是底子。没体能连裁判都当不了,只能当足协主席。
在下喜欢长跑,深知跑之辛苦。我成绩最好时能够接近12分跑的速度,1′35″跑8圈多长。人一跑,血液全都冲向四肢,像救火队一样送氧,脑子是傻的。人在平时,大脑中的血液占总血量的26%,因此人比那些小脑袋的动物——如兔子——聪明。从运动生理学说,头小的动物速度快,如猎豹,它不需要太多的血液来思考诗意地栖居一类的问题。头小、嘴大、心率快、脂肪少是奔跑的前提,这几条人基本上不具备。而两肢奔跑与四肢奔跑相比,速度又慢不少。兔子在奔跑时心率可达300次/分钟,而人——我快跑之后给自己测量,190次/分钟,每分钟比兔子少泵100次血,这么一比,差距就出来了。再说嘴,兔子、豹和马这些善跑的动物,嘴都能咧到耳岔子上,这不是吃喝的需要,而是奔跑时呼吸的需要。人嘴无论怎么大,譬如影星贝尔蒙多与朱丽叶·罗伯茨的大嘴,也达不到奔跑时的需要,好在他们两人以影视谋生,用不着跑。
喜欢运动的人都知道,人奔跑时的阻碍是呼吸,而不是肌肉,血液携氧量决定人的速度。人在空气中所呼吸到的氧气只占21%左右,这是指林边的新鲜空气,而呼出时又要吐出16%的氧气。这点氧跟200次/分钟的心率比,怎么掂兑也不够用。因此,球员常在赛到60分钟的时候开始走,跑不动了。也就是氧啊、嘴啊跟不上趟了。另外,赛场上的六七万球迷也吸走了不少氧气。人在歌唱、喊叫、激动时的心率跟百米冲刺时仿佛,也费氧。有人说,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即心率到达了极限。
而足球的奔跑又与田径不同,它需要长跑的体能与短跑的速度。在90分钟内充分奔跑,没有体能是不可思议的事。光跑还不行,还要思索,这更难。脑袋跟四肢争氧,谁也不愿意让步。因此,球员自摆乌龙、犯规并不奇怪,缺氧的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虽然说人不算适于奔跑的动物,但足球运动员不跑就没有饭吃,他们是天生的腿力工作者。跑不快就得练。我原来不跑步的时候,以为12分跑是天下的难事,后来发现仅仅辽大的跑步友就有好几人能超过这个速度。一次我问别人:3 000米你12分能拿下不?他一扭头,说那算啥?好像我在侮辱他。辽大物理系有一位老师,50多岁了,照样能跑这个速度。
那一阵,我挺疑惑甲A甲B的球员,12分跑咋这么费劲呢?后来一琢磨,是缺少训练。就我的体会,如果保持12分跑的速度,必须天天训练,一天都不能停,而且禁止抽烟饮酒。抽烟的人觉不出抽烟怎么样,一跑就知道了。知道什么?上不来气,肺泡里尽是焦油。喝酒也是这样,头天喝酒,第二天腿拉不开栓(乳酸排不出来)。酒精还促使肌肉退化,妨碍神经协调性,体能变成体不能,害处大去了。不过,沙特队不抽烟不喝酒,踢得也不怎么样。这跟体能无关,是技能问题。
松毛虫与跑步者
昆虫学家,也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布尔在《昆虫记》(原书名《昆虫学回忆录》)中写道:松毛虫最习惯排队行走。细观察,领头的松毛虫吐出一条丝线,第二个松毛虫踩着这条线走并吐出第二条丝线,第三、四、五个……松毛虫如法炮制,走过的路像一条闪银光的索桥。松毛虫靠这些线索前进、拐弯、觅食、休息、后退。线是它们的社会组织系统。法布尔发现,如果领头的松毛虫——他称为行军长——把队伍带到水缸沿上,那么,一个可以称为奇迹的事情发生了:领头的松毛虫沿着无尽的圆形爬行,不断分泌丝线,随行的松毛虫后续追随,吐出更多的丝线,它们停不下来。只要眼前有丝线,就等于听到前进的命令,它们不知疲倦、一拱一拱地爬行,直至筋疲力尽。它们行走的原因是领头的松毛虫在走,而行军长走的理由是前方有丝线,循环反复,无止无休。松毛虫的本能指导它们这样做,它们并不会停下来想一想自己在干什么。
法布尔在书中说,缸沿上这队松毛虫最后停下来的原因是大风刮走了缸沿上的丝线,它们分成两伙,扎堆御寒。
看到这里,人类免不了讥笑虫类的无知低能。然而,人类盲从的现象并不比虫类少,只是不从口里吐什么丝线罢了。有一种疾病叫“运动成瘾性精神病”,精神病医生几乎没听过这种病,运动损伤科医生也没听说过这种病,然而患者很多。它是什么病?是健身者不知疲倦地奔跑、暴走、骑自行车、长距离游泳。他们的意志被运动所控制,他们的行为已经超越目的性。除了运动,他们对周围的一切均感到冷漠。别人看他们体力充沛并投以钦佩的目光,其实他们已经病了——精神病。
我得过这种病,在比较轻的阶段被矫治过来,所以我了解这种病,而且知道在我认识的跑友中哪个人仍在病中不能自拔。那时候,早上醒来,脑子里想的全是跑步的事——强化腹肌、用蛙跳增进臀大肌力量、用杠铃增加大腿羽状肌力量以提高奔跑速度。只有跑在跑道上,我才感觉幸福。余下来的时间,思考跟跑有关的一切事,跟一切人谈论跑并遭受他们的白眼。跑!只有跑、只有提高速度,活着才有意义。这是我那时的心声。如果街上有一个人追公交车,我马上能算出他的速度,折合成四百米跑道每圈大约几分几秒。我从一切奔跑者身上发现他们的毛病——摆臂夹胳膊、肩不放松、腹肌力量不够等等。我每天离开运动场都恋恋不舍,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所以,当我读到法布尔写缸沿上的松毛虫时,丝毫没有讥笑它们的心情,它们就是我们。我几乎眼含热泪看这些可敬的松毛虫兄弟的跋涉,累坏了。我想我在跑道飞奔的时候,如果有一个巨大的生物在天空看我,跟看一条松毛虫无异。
“运动成瘾性精神病”的患者,表面看上去健康、能吃苦。有个词叫“超越自我”,他们早超越了。还有个词叫“只求耕耘,不问收获”,说的正是他们。又有一个词叫“问心无愧”,更适合这帮人。愧,是不跑步造成心里难受,一跑就好了。不跑,比偷东西让人抓到还有愧。我没能力用精神病发病机理来描述这种症候。医学文献报道,大多数患者均能自行痊愈,像松毛虫被大风解救了一样。
回想这些事,我感慨最深的是跑道的圆。圆是宇宙间最神秘的图案之一,太阳圆,月亮缺而复圆,太极拳打的全是圆。人在跑道上奔跑,会被圆所迷惑。终点就是起点,圆满就是归零,所有的开始与结束都被归结于无尽的圆里。
人做事,常常觉得像直线,从开始到结束、这件事以及那件事,好像彼此没什么关系,好像是孤立的线,好像从脚下走向了远方。如果跳出来看,人做的一切事都是圆,是重复,是归位。人所走的路,没什么直线,几乎都是圆。
跑步使人谦逊
矫治人之骄慢的方法之一,是让他们上跑道跑几圈。一跑,人的神色表情都改变了,比谦逊还有过之,茫然、无奈而傻。不经常跑步的人会发现,原来跑步这么难,人的所谓无所不能实在太有限度了。
我在酒楼官场见过许多不可一世的人,像吃了一种特殊的药品。日前在北京开一个作家会议,也目睹过这样的人士。仿佛是他们统一了六国,登过月球并建造了南京长江大桥。我很想小声告诉他们,跑步吧,一跑你们就正常了。
在跑道上,人可以真切地听到身体的语言。如果是初跑者,会听到心脏的抱怨,感到肺像破风箱一样入不敷出,收到全身所有肌肉发出的请求停止的集体上诉。人于是停下来,回首所跑之路,不过区区百米。这时,人的表情全换了,说是一种峻切吧,其实是沮丧。此时才知,人不过就这么一点能耐。
看那些长跑家,跑步使他们谦和清净。了解了人的极限并超越这些极限的时候,人的喜悦会如儿童一般清新,而非傲慢。跑步实在无法使人傲慢起来。对一般中等水平的长跑爱好者来说,5 000米的距离,每圈能够提高一秒钟都极为艰难。伟人说“实事求是最难”,行诸于跑步之上,感触尤深。
运动场上的所有东西,无论单杠、杠铃,都令人谦逊。一个人在做引体向上时,最后一个的艰巨,比垂死挣扎还要难看。不明白的人,看到别人做十个八个引体向上,心中暗想,肯定能做20多个,其实一做,往往连一个标准的动作都做不到,然后惊讶,继而惭愧,讪讪然离去。而那些谦逊的人,是每天都在败绩中成长的人。对一个男人来说,倾力做一两个引体向上,的确有些丢人。而不运动的中青年男人,能力不过如此。而每天坚持练习,力量会从骨头(而不是肌肉)里生出来。那种成就感,非外人可以道也。由此,见单杠生敬畏心,见双杠生敬畏心,见吊环、平衡木更是崇敬有加了。体育即有这么一种神奇的力量,透过一种运动,让你自己了解自己,蔑视自己或尊重自己。力量、速度与耐力生成体育人士脸上那种生动之美。
在雨中跑步
在雨中跑步的困难不是雨。雨量大小不过是水量大小,就当跑步时有人在你身后举一个淋浴喷头,水量或急或缓,水流的方向忽东忽西。在雨里跑步的困难是敌不过避雨人的一双双眼睛。
街上避雨的人,躲在树底檐下,衣装干爽,沉默地看我跑步。跑步可以谅解,在雨中跑步就不容易被谅解。我推想自己不被谅解的理由,边跑边想——头发湿成一绺,像破抹布一样趴在脑门;眼角眯着,因为进水,要不断擦去脸上的水珠。而衣服贴在身上,鞋里面也进了水,呱呱响。这个人在干什么?哼!跑步。
水,仅仅身上挂满了水,在街上奔跑就受到蔑视。仿佛我是欠别人钱被罚在雨里跑步的人,是趁天气不好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人,是想做秀上不了电视的人。
在雨中跑,跑相有点狼狈。但我觉得豪迈,可惜别人没看出来。白箭似的雨水急急钻地,两三米之外看不清东西,像一块块裂了纹的玻璃。雷声此起彼伏,在天边搞心电图。我大步奔跑,脚下激起水花。我想,这就是为争夺八三四高地而奔袭的攻打太原尖刀营战士的雄姿。
而路人的目光在说:跑吧,傻子,跑到太原去吧。我每天搞冷水浴,最难忘的一次在松潘,那里的水把每一根神经都冰得抱怨不已。五大连池的冷泉也非常凉,骨头冻得好像变成了钢管。而平常的冷水澡没什么诗意,远不如大雨。雨水有一点温暖,因为雨前的天气总是很热。雨水流到嘴里没什么异味,当然不要把雨水咽进去,里面有多种污染元素,喝下去没准身上会结红锈与蓝斑。
雨天跑步比较讨厌的是睁不开眼睛,应该戴上游泳镜。是的,下回跑一定戴上。虽然戴游泳镜跑步更加像怪物。第二讨厌出租车。一见有积水,出租车假装是一艘火轮船,加大马力开过,轮下溅起一人多高的水墙,湿你全身。然而我浑身湿透,已经不在意这个了,出租车司机能缺德就缺一下德的品性在人民群众面前又暴露了一下。
在雨中跑步很舒服。如同说一个人搞冷水浴时跑了五公里,一举两得,德艺双馨(究竟什么叫德艺双馨我也不清楚,好像跟古代人有关。我认识的好几个人都获得了这项政府奖励),速度可快可慢。想,雨水带着我的体温汇入大街的积水中,流进地沟。那些撑伞的、穿雨披的人在逃离这场雨。而跑步的人在享受着雨,多么愉快。而雨不服,拼命下,恼怒于我的悠闲。没啥,雨再大就改游泳,岂不更好。
在雨中,我穿梭于人们的白眼之中。但也遇到了崇拜者,即孩子。他们瞪大眼睛看我,如视英雄。那么,我就把这次跑步看作是送给孩子们的倾情表演。
星期五的沮丧
看一本外国人写的关于东方草药的书,说“薄荷”有非常效力:一、消除肌肉酸痛;二、改善沮丧的心情,抚平愤怒的心灵。
我挺疑惑。药学书对药效通常用学术术语表述,如“通肠宣肺、补气益中”等,而“沮丧、愤怒的心灵”是文学语言,听着不贴谱。你让别人无端地“当当”捶一顿,回家喝薄荷水能解心头之恨吗?给上访人员喝一暖壶薄荷水,他们就能乐而归乡?医院有心血管病房,没有心灵病房,也没有“沮丧中心”。薄荷可以“抚平愤怒的心灵”?有意思。
但我对植物怀有敬意,特别是火爆与灵异的植物,如大蒜、花椒、薰衣草等。花椒那脾气约略等于楚霸王项羽。薄荷算灵异的植物,凉啊!牙膏里、眼药里到处都有薄荷的身影,但没喝过薄荷茶,准备喝。
我追捧薄荷还有一个原因,准备参加长跑比赛,一千人报名,我报八公里,已经训练一个月。
为参加这场比赛,我做了两方面的准备。一方面,买防寒弹力训练裤一条,吸汗带、厚棉袜各一,调节体温的冲锋衣一件。另一方面是训练。我长跑速度虽赶不上专业队员,跟百鸟公园的乌合之众比仍然算厉害的。参赛人虽上千,多数人平常不跑步,是机关干部,被指派而来。如果我训练得科学刻苦,进前十名估计没问题,可得液晶电视机一台。
说到这儿,就跟薄荷有关联了。我每天跑一万米,着重体力分配和呼吸,蹲两组杠铃,每组50个。晚上泡薄荷水喝。效果是乳酸排得快,腿不酸了。喝完,肚里像安了一台微型空调机,清凉澄澈。一边喝,我一边想,乳酸排没了,但薄荷怎么会消除沮丧的心情呢?进而思考什么是沮丧。
沮丧,约等于东北话说的闹心、蔫头耷拉脑袋、萎靡不振。是什么原因把人弄成这个样子呢?原因各有不同。拿我来说,紫金山天文台发现的小行星没拿我的名字命名,没什么沮丧;没生双胞胎也没啥可沮丧的。有一次在辽大跑步时帮人拣足球儿,奔跑中被树桩绊个跟头,两臂前伸,在地面滑行三四米,耳边传来哄笑声。当时有点羞涩,有点不好意思爬起来,但没沮丧。我的意思是说,假如日后遇到沮丧事,赶紧喝薄荷水,应对之。
我在书中还看到一个关于薄荷的传说。
说有一个国王,梦中遇一娇美女子。两人情投意合,在梦中搞对象。搞完对象,这女子递给国王一杯水,现在叫饮料,说喝吧您。国王一喝,“嗖”一股凉风进肚,问:你这水里有啥?我怎么觉得肚子冰凉呢?女子说,有一条蛇进了您的肚子,现在正盘在您肚脐上。国王说,在水里我也没看见蛇啊?女子说,你们当国王的多数都弱智,怎能看见蛇呢?它是无影蛇。国王问,我喝了无影蛇会如何?女子答,如何倒没什么可如何的,就是您日后生不出儿子了。国王一听急了,怒斥这女子,你这不是陷害寡人吗?没有子嗣,以后谁继承王位啊?女子说,王位那玩意儿继不继承能咋的?没国王老百姓照样活得挺好。国王听了这话,扑通给女子跪下了,说老姑,您得救救我,怎么才能把这水给解了。女子说,解药就是再喝一杯。你刚喝的是公水,需再饮一杯母水,阴阳平衡,体内的尿酸尿碱平衡对称才能解除药力。国王说我不喝了,女子说你不喝就挺着吧,说完飘然离去。国王呼地梦醒,肚子凉而痛,跟现今前列腺炎症候差不多,从此萎靡不振。太医前来诊治无效果,国王非要喝母水。于是,朝廷向天下征集母水,要求:一、喝下去有蛇钻肚的炫感;二、凉哇哇的;三、必须是母水,决不能送公水。如果再喝一杯公水,后果不堪设想。闻知此讯,老百姓络绎不绝到朝廷送水,什么绿豆汤、马尿、蛤蟆唾沫水、十五年鸡粪泡的水,前来骗取赏金。国王把献上的水一一喝完,说肚感都不对。有一天,一老汉拎一瓦罐,舀出一碗绿不英的水,请国王饮之。国王一喝,肚子嗖地进了一股凉风,说,就这!给大臣喝,大臣说不喝。国王问老百姓这是啥水?不巧老汉是个哑巴,得赏金满意而去。
国王喝完水后,肚子好了,第二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即未来的小国王。有一天,国王突然想起这种绿不英的母水,派人找老汉问配方。大臣们越过千山万水,在密林深处找到了老汉。见老汉须发乌黑,身轻体健。大臣比画那种水,老汉明白了,在草丛中摘一片叶子给大臣。大臣一尝,唇齿生凉。他们采了很多,回到朝廷。国王问,这叫什么草呀?大臣想起自己当初不敢喝它泡的水,说叫“薄荷”(不喝)。
比赛时间为3月15日,星期五。两个五,很好记,我在台历上做了记号。雪后的马路结冰,并没阻挡我训练的脚步。寒风扑面,清鼻涕晶莹欲滴,照样练。一万米的量不算小啊,我练了两个月。我想,跑一万米比制造一台液晶电视机更复杂吗?还是跑步容易。
我推辞各类宴请,禁酒,推辞了什么评委啊,笔会啊,约稿啊。我突然发现自己是有理想的人。训练中,我总结出三条经验,
供比赛使用。
1.调整呼吸。前二十分钟腹式呼吸。呼吸不能乱,一乱脚步就散了。
2.放松。主要放松肩和髋骨。
3.眼睛看地面,别看远处和他人。防干扰。
还有一条是每天练习腹直肌力量,这对长距离奔跑很重要。腿其实是个轮子,腹肌为轴。
到了3月14日,我停止训练,休息一天,吃一点清淡食品,充分睡眠。
3月15日中午,天色晴好,万里无云。我脑海已出现自己奔跑的矫健身影,提醒自己:看地面、调呼吸、找节奏。
比赛时间为两点三十分,我提前一小时来到浑河公园。没人来,这些人太傲慢了,应该早点来热热身嘛。我边热身边等待,过了半小时,还没人。只剩下十分钟了,公园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一个捡矿泉水瓶的老太太。我毛了,对眼前的空旷寂寞极为恐慌。好容易找到一个人(扫街的)问讯,此人说:
“比完了。”
“比完了?“什么时间比的?”
“昨天。”
“凭什么昨天比?”
扫街的用笤帚指我:“你问我,我问谁去?”
其实我特想把扫街的拉过来踹一脚,没敢。我又等了半个小时,直至打车回到家,脑子里只有三个字“比完了”。凭什么比完了?阿Q当年想革命,也被人告知“革过了”。电视机(共十台)也分完了,我看一眼自己的冲锋衣,觉得特伪善。
想啊想,我排除了比赛提前举行是一场阴谋的可能性,也确认了3月15日比赛的正确性。问题出在哪儿呢?我终于发现一个捣鬼者,它的名字叫星期五,又名台历。我使用的台历是去年的,即2013年的。我只记住了周五,其实今天是2014年3月16日。子曰“逝者如斯夫”,意思是说一年当中虽有50多个星期五,而真正的3月15日只有一个。
别了,3月15日!别了,液晶彩电!我还能干点什么呢?只好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想到薄荷,立刻用95℃的水泡上,看它叶子舒展,嗅其清香。想:它能消除我沮丧的情绪,抚平愤怒的心灵吗?五分钟后,我开始喝薄荷水,连喝三杯,效果是什么呢?我喝完越来越沮丧。感到:一个人不管多豁达,酸排得多多,如果不识数(特别是不掌握台历的正确使用方法或旧台历攒着不扔)都会沮丧,喝多少薄荷都不管用,把薄荷榨成汁用输液瓶子输进血管也无济于事。消除沮丧的最好方法是买完薄荷赶紧再买一本新台历,比喝薄荷还管用。
披光的人
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把体育场的跑步者称为“披光的人”,传神。
春夏秋的跑步者光膀子,真正的跑步者有几个人不光膀子呢?我跑步不仅光膀子,还于腰里系一条二尺多长的大毛巾,这么大的毛巾仍被汗水浸透,能拧出水来。出汗的时候,我会想起邓亚萍,并困惑于她说过的一件事。她说白天训练结束,晚上偷着加量练习,带两双鞋,一双鞋被汗水浸透,换另一双鞋。我听到此事十分惊讶,但没怀疑过邓亚萍的诚实。我没参加过乒乓球训练,就跑步而言,鞋壳郎里注满汗水是难以想象的事。我属于快速奔跑,跑5、6、7、8公里,大量出汗,鞋仍然不会湿。人运动时,附骨骼的大肌肉群产生热能,散热的大汗腺在头部、前胸和后背。汗被背心、裤衩吸纳,流不到鞋里啊?人的腿不怎么出汗。我每次想不通这个事,就愈发敬佩邓亚萍。杜甫和她,是我最敬佩的两个河南人。汗湿透两双鞋,这是何等运动量啊,呵呵!辽宁消防铁军突击队员,每天进行5公里负重跑,跑完做引体向上、仰卧起坐、双杠曲臂屈伸、俯卧撑各100个,加起来400个。我问一个战士,汗能湿透鞋吗?他答不能。这么大的训练量,几乎是亚洲人的生理极限,比中国足球队训练量大十倍,尚不能湿鞋,可见邓亚萍书记(团北京市委副书记)不是人,是神,我愈发崇敬。有一回,我在东莞酒店健身房跑步,先把空调冷气关了,在冷气中跑步是愚蠢的。我跑半小时,汗流进鞋里;跑一小时,鞋里“啪啪”全是汗水。明白了,在屋里运动,腿也会出汗,两个小时会湿两双运动鞋,此为室内外运动之别也。但我对邓书记的敬佩之心并未稍减,她百炼成钢,化人生不可能为可能,我要坚持不懈向邓书记学习,况且我年轻时充数当过赤峰广播局团委书记,都是团口的人。
光膀子的跑步者,前胸后背在体育场的跑道上边移动边闪光。早晨的阳光新鲜而带有金红色,照在汗水如浆的人的臂膀上,有如雕像。跑步者的表情深沉坚毅,仿佛正克服百般困难去抢80万奖金,而究其实只不过是玩。人在运动中,情感和表情均深沉。你看不到一个拼力的跑步者发出轻佻的笑容,虽然运动场也有女性,但无人轻佻。人跑步,灵魂被聚在一个高处的目标上,不管它叫每圈1分40秒,还叫5公里,都是高处的、不挣命达不到的目标。实现这个目标需要毫不懈怠、一步一步地跑出来,脸上没别的表情,只有坚韧凝重。跑完,这些跑步者才咧开大嘴笑,边踱四方步边擦汗,流露舍我其谁的君王气概。这时,大脑的多巴胺被调动出来,此物质与吸毒所引发的欣快物质的化学性质相似,令人居功自傲,令人骄傲自满,令人乐不思蜀。生活本来很艰难,我们好不容易把大脑的多巴胺跑出来,为什么要思蜀呢?再说我们也不是四川人。
跑完步的人,身上像水洗的,眼瞅着汗滴千沟万壑成行流下,擦不胜擦。有一次,我跑完15公里回家过秤,体重减少3公斤,也就是6斤水。这些水放塑料兜里养8条金鱼都够用。你看那些光膀子跑步的人,他们图啥呢?他们谁也说不清自己图啥。在昂贵的医疗费的压迫下,人们宁可选择跑步。在房子贷款的情形下,谁敢得病?宁可跑步。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过一番话,被刻在山崖上:要想快乐吗?跑步吧;要想聪明吗?跑步吧;要想摆脱痛苦吗?跑步吧。如果这番话请亚里士多德结合中国国情重说,他或许改为:要想不上医院吗?跑步吧;要想还房贷吗?跑步吧;要想身处艰难而感觉不艰难,那就跑步吧!
英国实行全民公费医疗,国民从换肾到拉稀的费用全由国库负担。国家对巨额医疗费难以承担,他们利用所有媒体劝人民健身,说健身是他们的基本国策也不为过。在这个医疗法规极为严苛的国家,如果有人声称药物、针灸、按摩可以减肥(脂)都属违法行为,他们不允许实施与宣传科学上说不通的事情。我在德国生活了一段时间,到处见到跑步与骑自行车的人。到了瑞士的苏黎世、洛桑、伯尔尼等城市,我看到超市里都有跑步者。在瑞士大街上行走的人多是外国人,跑步的是瑞士人,这是一个跑步疯国。瑞士人收入高,法定最低工资收入每月约合人民币五万元。而跑步者的比例更高,七八十岁老年人在街上跑步司空见惯。虽然他们没出什么奥运跑步冠军,但跑步是家常便饭。
特朗斯特罗姆如今偏瘫,他年轻的时候也许是一位跑步者,没有跑步的经历,写不出“披光的人”这么绝妙的诗句。太阳照在跑步流汗者的身上,他们像闪光的鱼。汗水落在跑道上,他们踏着自己的汗水往前跑。弘一法师说过:“诸位请看看自己的身体,上有两手,下有两脚,这原是为劳动而生的。若不将它运用习劳,不但有负两手两脚,就是对身体也一定有害无益。”弘一法师说的劳动,指勤劳于一切本分的事务,也可以包括健身。
(责任编辑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