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
把先秦儒家的种种观点、言说整合发展为一套
严密的思想体系,并且带有很强的哲学意味,是宋朝道学家、理学家特别是朱熹的重大贡献。他们高度重视《礼记·中庸》开头的两句话: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他们以此为逻辑起点大加生发,构建起庞大的体系。这里的中心是“道”,所以他们的理论被称为“道学”。
关键在于怎样理解“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命”和“性”这两个重要的概念,在先秦诸子著作里经常出现,但用法、意思不尽相同,傅斯年在《性命古训辨证》一书中对此做过详尽考证。朱熹固然是在古老的典籍里寻找思想生长点,但着眼点完全在于当时和未来,他在《中庸章句》里简明扼要地写道:“命,犹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率,循也。道,犹路也。人
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
这里提出了“理”这个新概念。朱熹指出,性即理也,人的性理来自天命,顺着自己的本性来作为,即是遵循天理,也就找到了正当的道路。人性原本合于天理,按天理行事自能碍道。这样中心就换成了“理”,他们这一派道学亦称“理学”。
因为来自天理,所以人性本善,自有“明德”。但理学家们马上又指出,人性很容易为物欲所蔽,变得不那么善或简直是恶的了,所以人性可以分两种,一是本来的善的“天地之性”或日“天命之性”,一是后来遭到物欲污染的“气质之性”——所以要攻读儒家圣贤之书,格物致知,反省自己,不断改造自己的气质,消灭人欲而存其天理,这样就能“明”其“明德”,恢复原本善的天性。修身以此为首要任务。
理学家以这种理论为基本点,把儒家的各种思想资源整合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体系。朱熹对他的学生说:
圣贤千言万语,只是要人不失其本心。
孔子之所谓“克己复礼”,《中庸》所谓“致中和”“尊德性”“道问学”,《大学》所谓“明明德”,《书》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人性本明,如宝珠沉溷水中,明不可见。去了溷水,则宝珠依旧自明。自家若得知是人欲蔽了,便是明处,只是这上便紧紧着力主定……夫子日: “为人由己,而由人乎哉。”紧要处正在这里!(《朱子语类》卷十二)
理学充满了对人的肯定和信心。天命就是天理,落实到个人就是性理,按原本是善的性理来办事就合于道。人性中的弱点和毛病是可以克服和消灭的,人完全可以通过修身来提升、完善自己。
后来接受了理学的学者用各种不同的说法来重复这样的基本理論,例如清代扬州通儒焦循说:“一阴一阳谓之道,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论语通释·一贯忠恕》)焦循这种道命性之三位一体论,完全是宋代理学家的路数。
理学对原始儒学不仅有继承,也有重大的发展。先前孔夫子只讲“天命”不讲“理”,还说自己要到五十岁才知天命。这样一个难以领会而且没有对立面的“天命”,怎么能笼罩一切呢。宋儒对此有重大修正,大讲其“理”,号召人人皆要灭尽物欲私心,讲究修身,存其天理。出于人欲做坏事,那就是“天理难容”!
新儒学以和气而极具普泛性、原则性的“理”来代替旧儒学的“命”,显然更容易理解,也更便于人们接受。从此,理学取代了旧派的儒学。
理学家态度非常积极,思路极其清晰,他们的理论非常简明而且容易理解:天理具体化到各人身上谓之性,行动中的天理与人性落实为道。天理的敌人是物欲,二者在人们身上往往纠缠在一起,所以要“存天理,灭人欲”,要改过迁善,提高思想境界,做一个正人君子!
宋代理学家确立这样一个绝对正确的“天理”以取代古老的“天命”,强调人的自我改造、自我提升,具有重大意义。有了这样一个高高在上且永远英明正确的“天理”,中国人就完全可以不需要任何宗教,不需要什么神、佛或上帝,而活得自有信仰,自有约束,自有意义。谁都可以占据道德高地,人皆可为尧舜,这是神圣的宗教境界。
原始儒学本来并不是宗教,但晚出之宋代新儒学则不妨称为儒教,其影响之深远可以由此得到解释;而其局限,亦可以由此得到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