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旭景
浚县属河南省鹤壁市,位于豫北平原。浚县县城里有两座山:一是大伾山,又名“青坛山”,当地人俗称“东山”;一是浮丘山,当地人俗称“南山”“西山”。
这两座山上至今还有很多庙宇。年代最早的天宁寺,可以上溯至北魏太和年间;千佛寺,可以追溯到唐高宗永隆年间;太平兴国寺、龙洞,北宋时就有了;城隍庙、观音寺、白衣阁始自元代;碧霞元君祠始自明嘉靖年间;禹王庙、浮丘尼寺建于明代万历年间;吕祖祠、张仙洞修于清康熙十八年(1679年)前后。
在这些庙宇里,或多或少都有碑刻遗存,规模最大、延续性最强的就是碧霞元君祠。碧霞元君祠的前身,是道士李实于嘉靖十九年(1540年)在原二郎庙基址上修建的娘娘庙,两年后移建至浮丘山顶,娘娘庙也正式更名为“碧霞元君祠”。碧霞元君祠的碑刻集中于明嘉靖至民国时期。至今,每一年浮丘山上都有庙会,有进香的仪式。
明代以前的民众信仰
元代是浚县佛、道两教都比较兴盛的时期,县志里有记载的佛寺有29处,道观有25处。这54处佛寺道观,除了分布于浮丘山(佛寺2处、道观2处)、大伾山(佛寺2处、道观2处)、同山(道观1处)、善化山(道观2处)、黑山(佛寺1处、道观1处)等处外,其他的都位于村落当中。
元代的基层社会组织单位是按照聚落结合起来的社。“社”在自然村的基础上按照地域相近的原则编立,50户为一社的基数。
寺庙宫观的祭祀活动是和村社制结合在一起的,社长负责一社之内的祭祀活动,社众本着自愿的原则参与到其中。《浚县北小屯村重修玄帝庙创建圣母祠碑记》载:“余亦同君一社,共戴一神。”修缮活动也是举社内众人之力,《浚县杜家庄重修高真观记》载:“观胡今若是敝乎?新之,吾志也。奈力之弗克,何遂谋于族乡,鬻产择期口口为之……非独道家者流,所为钦崇。凡水旱凶灾,乡人瞻仰而祈福者。”
明代碧霞元君信仰的兴起
明代嘉靖年间,浮丘山上城隍庙左侧的二郎庙被废弃后,在其基址上建起了娘娘庙。山上还有一座城隍庙。作为守卫县城的庙宇,城隍庙为何会在浮丘山上?这是因为浮丘山在宋元时期曾是县治的所在地。二郎庙是镇水的,明代中叶这里已是黄河改道,二郎庙失去了镇水的功能,故而被人们废弃。娘娘庙先是建在二郎庙的基址上,仅过一年就迁至了浮丘山巅,进行了扩建,更名为碧霞元君祠。
嘉靖四十一年,纪念碧霞元君祠建成的碑阴题名中,有“一会香头”“会首”“会官”“社首”“大会头”“香长”“首人”“纠首”“都管”等及众多捐资人的名字,还有并不侍奉碧霞元君的“玄帝一会”,以及武举、监生、庠生、太医院的医士、乡老、僧会司、道会司。碑文由当地士绅撰写,内容包括碧霞元君灵验的事件,尤其是在曾任浚县知县后任河南布政使蒋宗鲁身上发生的灵验事件:他在浚县任职期间,儿子蒋思孝一直有病,求医不见效果,有人建议他去拜碧霞元君。当夜碧霞元君给庙主李实托梦,告诉他“蒋公子的病,不出一句,不用吃药就能好”。李实将这个梦告诉了知县蒋宗鲁,过了不到10天,蒋思孝的病果然痊愈了。
隆庆元年(1567年),碧霞元君祠又有一次大规模的重修。重修碑文中,蒋宗鲁再次被搬出来,“此庙创于蒋侯,既非失之無据”,在他儿子身上发生的灵验事件也再次被搬出来,“神孚人心,非沦于无征”。在这次的碑阴题名中,有了“乡民”群体的出现,根据碑文内容“然则是役也,上以振蒋侯庇民之遗意,下以启后人事神之良心,咸有赖焉”可知此时还出现了以村落为单位的香会,如“十里铺”“王桥村”。
浮丘山的碧霞元君祠修建起来之后,更多的寺庙、宫观被建立起来,甚至出现了某个家族主导一个寺庙、若干个香会共同修建一个寺庙的情况。碧霞元君的行宫在八乡的八个市集得以修建。
明末清初碧霞元君信仰中的女性会众及碧霞元君形象的变化
碧霞元君是一位女性神,受到诸多女性的拜祭不足为奇。但是一直以来,女性都没有在浚县碧霞元君祠的碑文中出现。明代浚县碧霞元君祠香火的兴盛仅仅从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持续至天启二年(1622年),之后直到顺治六年(1649年),这27年当中没有一块进香的碑。但崇祯三年(1630年)新镇碧霞元君行宫的碑文中,有大量女性会众的名字出现:“本镇女善人刘义妻王氏,发心纠一土信女随口口会……”和此前男性主导的修缮碑阴题名一样,她们之中也有“会首”和“副会首”,如刘义妻为会首,王国奇妻赵氏为副会首。
县城内碧霞元君祠进香碑刻的再次出现,是顺治八年的《碧霞宫完社记》,碑阴题名全部为女性会众,在此之前都是没有的,与明末“刘义妻王氏”的表达略有不同的是,题名里还有“刘门王氏”这样的表达,这与最初全由男性主导完全不同。这样的情况没有持续太久,顺治十六年的进香除了有专门的轮转进驾的驾主,碑阴题名还显示,女性会众的数量骤减,男性会众增多,进香多以村落为单位进行。
顺治十六年开始,碧霞元君的形象开始和观音联系在一起:“茫茫苦海,谁渡慈航……大结良因,共被甘露菩提。”顺治十七年,“考诸传记,圣母元君乃观音大士之化身也”。碧霞元君已然成了观音的化身。这也是一个比较奇特的现象,和明清鼎革之际的社会环境不无关系。
清中期其他信仰空间的崛起
康熙年间,在大伾山上,吕祖祠的修建,是一次对于碧霞元君祠公开的宣战,宣战者是知县刘德新,起因是浚县文脉不兴,康熙前十五年进士和举人的数量都是零,武进士和武举人的数量分别是2人和9人。
知县请了堪舆学家来看,堪舆学家认为是风水问题,具体说来,是“邑夹伾浮两山之间,东伾西浮,东西文武所分署位也。按天文志,东方木星,日‘岁,岁主文章;西方金星,日‘太白,太白主甲兵。伾浮既划然列东西,地与天应,则文武之各有攸司,不甚明耶?今浮之巅有岱之玉女离宫在焉,雕甍画栋,金碧灿然,而香火倾大河南北。乃伾,则青坛故迹,已翳荆榛,虽有佛阁龙洞,名在实亡,几于寂寂空山矣。龙精为虎气所夺,缝掖之劣于韬衿也,或职是故?”
堪舆学家给出的补救方案是,仍以神道设教,既然浮丘山上的碧霞元君祠是观音大士的化身,观音大士代表佛教,佛与儒不相为谋,这是文脉不兴的本质,若要文脉兴,就要在与碧霞元君祠所在的浮丘山相对应的山上建一个与儒家相合的庙宇,取仙家比较合适,仙家中取吕纯阳又最合适,他是唐代的进士,虽然后来皈为道教,但其实还是儒生。
刘德新的考虑不无道理,一直以来,碧霞元君祠的重修重建,主导者中除了香会领袖及会众,武举人是其中耀眼的一分子,而非文人士绅。为了修建吕祖祠,身为知县的刘德新捐银200两,并动员家人捐助了一笔钱。他还联合了大名府下属的十个州县的官员及浚县的生员、商人、民众来做这件事情。
吕祖祠相比于碧霞元君祠的兴旺景象仅仅是昙花一现,在刘德新离任之后,只有雍正七年、乾隆三十二年、嘉庆七年的两次进香、一次修缮。
清末碧霞元君祠修缮群体的变化
明末开始,就有生员、士绅参与碧霞元君祠的重修。入清之后,商人的力量在修桥、修庙等公共事务中得到凸显。顺治七年,“在屯子所上码头,商人置赡渡地七段三十余亩.有碑磨灭不可读”。康熙十五年吕祖祠的修建,商人和士绅同时作为一个群体在碑阴题名上出现。乾隆年间,大规模的商号、店铺出现在捐资碑上。到嘉庆十二年,一块捐资碑上的商号数达到了160个,不再有香会的身影。
在咸丰二年的《重修碧霞元君行宫碑记》中,商人的捐资占到了一半以上,捐资最多的是“当行公捐钱四十千文”,县城以外的市镇也有诸多商号参与进来,比如新镇、十里铺、屯子镇的商号。“绅商”也作为一个群体出现在碑阴题名中。光绪年间,商人的影响力触及社会的各个角落。
商业的发展使得观音菩萨的灵力也由“保佑生子”扩大至“保佑买卖发达”,乾隆五十九年《圣会四载完满碑记》:“菩萨尊神位前,求子有应,买卖发达,感昭灵应矣乎!”
从明至清,碧霞元君祠的修建、碧霞元君信仰的盛行、女性会众的身影在碧霞元君祠的短暂出现、碧霞元君形象的变化、与碧霞元君相对应的祠庙空间的出现、碧霞元君进香碑上群体的变化,反映的不仅是一座祠庙的变迁,在这背后,是历史的斗转星移,祠庙作为一个公共空间,体现了这样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