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晒谷场上晾晒粉条儿的时候,远远地,隔着田野枯黄的草,我看到对面儿的大勇坐在轮椅上,在门口晒太阳,我却没有勇气过去和他聊一聊天。虽然我们有十多年没见过面,我是那么想去看他。大勇其实是我同族的堂侄子。比我大两岁,上学的时候我们同一个班级。
那时候,我们村上五年级的一共有十来个孩子。那其中就有大勇。我家在村口,就在他们去学校的必经之路上,每次他们上学都要路过我家。夏天的时候。大家不睡午觉,在我家门口玩一会儿再去上学,妈妈用秸秆教我们编织戒指、手镯、蝈蝈笼子。
在我们这群孩子里,就大勇最聪明,最先学会编织戒指的就是他。
我们开玩笑,让大勇把他编的戒指送给其中的一个女孩子阿霞,那个女孩子是我们几个女孩儿中最漂亮的一个。男孩子跟着起哄:送给她,以后她就是你媳妇儿。
小学毕业之后,我们这些孩子,有一半没有继续读书,在家干农活,比如二庆和百强。大人说:朝中无人不做官,家中无人不种田。
大勇和我们一块儿上初中。可是他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那时候我们一个班有七十多个孩子。每隔一段时间就會有一个孩子收拾课本回家,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来上学。初二的时候变成了四十多人,初三的时候变三十多人。到初中毕业的时候照大合照时里面只有二十多人。
我们读初二那年的冬天,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消息,说有一伙人挨个学校给孩子们扎针,注射一种不能生育的药水(绝育),人口太多了要计划生育,控制人口从学校抓起。一时间人心惶惶,一开始是私下的小道消息,只在玩得好的同学之间偷偷传递。消息经过发酵,很快全校师生都知道了。听说邻近的几所学校孩子们跑得一个都没有了,校长和老师拦都拦不住,只好关门。
我们学校有的同学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就不来上课了。也有趁上厕所时偷偷翻墙跑的。两个男生互相取笑:小心把你扎得不生!另一个说:没事,我家还有我哥呢。
第二天上课时教室里只有稀稀落落十来个同学。在那些没来的人里就有大勇。是啊,大勇上有两个姐姐,他是家里的独苗,他爸爸妈妈听信谣言,生怕绝了后,所以把大勇留在家里。直到谣言过去事件平息了才让大勇上学。
大勇什么时候离开学校回家务农的我们都不知道。我们上中学时住校,早上要上早自习,晚上要上晚自习,一个星期回一趟家,带一瓶咸菜吃一个星期。所以当发现同路的少了一个人时,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辍学的。
男孩子不上学的出路只有一个,就是在建筑工地打工,从最开始的小工做起,和水泥,提泥篓,搬砖。好在大勇聪明,干了两年之后,他就能上墙做到大工。
听说他家的楼房就是他亲手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
大勇做大工几年之后,就在山边空地上为自己建了一栋楼房。上下两层一层四间,廊檐装上绿茶色的玻璃,外墙贴上了白色瓷砖。后面青山,前面稻田。当年一块儿上学的几个男孩子,大勇是最早拥有自己的楼房的,让当年的小伙伴羡慕得不得了。
建好了楼房,就等着娶媳妇儿吧,大家都这么想。
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十年之后大勇竟然花了三万元从人贩子手上买了一个媳妇。当我从外面回家,妈妈告诉我大勇结婚了,我很为他高兴,可是当听说是买了一个贵州的媳妇儿,我一下子高兴不起来。怎么可能呢,大勇家境好人才也好,怎么会找不到媳妇呢,都什么年代了还买媳妇。印象中只有地主家的傻儿子才买媳妇,大勇一表人才的,怎么会呢。我在心里说:大勇,你至于吗?
记得有一次,一辆面包车停在我家的屋后,村里人说那是来和大勇相亲的姑娘坐的。但是姑娘下了车,站在路边一瞅:房子在山边,道路也不通,车只能开到这儿,下了车还得走一段路。姑娘嫌太偏僻了说什么都不去,自然这亲事也泡汤了。
妈妈告诉我,大勇在我们那儿讨不到媳妇儿是有原因的。大勇的爸爸妈妈包括大勇都太抠太精明,媒人帮大勇介绍的那个姑娘,姑娘不答应,因为这事花费的钱都得算给他。去姑娘家接姑娘带的猪腿,去媒人家拿的方便面,以及租车费,都算钱了,名声传出去之后,再也没有人去过他家提亲。本来农村就男多女少,还有很多小伙子等着说亲呢。
在我回去的那段时间,村里的人们绘声绘色地讲着大勇的媳妇儿莹枝逃跑的故事。莹枝被人贩子以三万元钱卖给大勇。人贩子离开之后莹枝也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不哭不闹很顺从的样子。大家都以为贵州那么穷,她在这儿生活也挺好,会和大勇安心地过下去。所以家里也没人天天看着她。
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几个人在客厅喝茶聊天,莹枝从楼上卧室拿着脸盆去厨房打水,准备洗脸洗脚。过了半天,没见人回来。去厨房一看,只有脸盆放在地上,莹枝早已不见人影。大家就说是不是上厕所了,大勇妈妈又跑到厕所去看一下,也没人。大家就慌了,屋前屋后地喊,也没有人答应。这时候大家就知道大事不妙了,莹枝逃跑了。经过一番吆喝,整个村庄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男人们拿着火把,大家分头寻找,有的沿着大路向前追,有的在山上寻找。
一帮人忙了半宿还是没找到,这时村里的大部分人都回家休息了,只有大勇家人和他叔伯们还在寻找。年轻力壮的向着汽车站方向一直往前跑。到天亮的时候,路上开始有了行人,他们一边跑一边打听:有没有看到一个外地口音的中等个儿、苹果脸的姑娘,二十多岁。行人摇摇头说你往前面找找吧。
大勇姐夫开着拖拉机,带着叔伯们往县城方向追去。突然从山上下来两男一女,冲他们招手,他们一看,那个女的不就是莹枝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莹枝看到拖拉机上的人时,急忙转身又往山上跑。
可是哪里还来得及,从拖拉机上跳下几个彪形大汉,那两个男的见势不妙,扔下莹枝就跑了,几个人追没有追上就拉着莹枝回来了。村里有人建议:报警!把钱追回!大勇考虑到买卖人口是犯法的,有买的才有卖的,买人口也是犯罪,而且还舍不得莹枝呢,后来就作罢。
村里有好事的女人,把莹枝关在房间里,把她衣服脱得就剩内衣内裤了,在她身上搜钱,没搜到。连拍打带吓唬:说!你把钱藏哪儿了?你不说就打死你!莹枝哀求着说:阿妈,别打了,你弄疼我了。一个更厉害的女人一把拉掉莹枝胸罩,揪着莹枝的乳房说:还说你是大姑娘,看看你这奶头,这么长,分明是奶过孩子的!
后来还是大勇说:算了,别打她,以后她要是和我好好过日子,就不追究了。莹枝答应安心过日子,不会再逃跑。从那之后,大勇在家里陪着莹枝玩儿,大勇的爸爸出去干临时工。
一年之后,莹枝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当双胞胎女儿云儿、朵儿长到一岁时,莹枝提出想回老家看看。大勇说服家人,让她回去,要走就让她走。其实已经做好了她一去不回的准备。
谁知道一个月之后莹枝又回来了。原来,那人贩子里面有一个就是莹枝的老公。在上次他们带莹枝走没有走掉之后,那个男人回家就又找了一个媳妇儿。莹枝回去发现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只好含泪告别了四岁的孩子,又回到河南。莹枝回来没有直接到大勇家,她到之前玩得比较要好的一个婶娘家,对婶娘说:麻烦你去问问大勇,他还要我不?
大勇一听,喜出望外,连说:要!要!孩子的妈妈回来当然要。
这回大家都放心了,走了又回来的肯定不会再跑了。其实她不回来的话,在老家还能找个男人嫁了,既然回来了就证明她舍不得大勇和女儿们。从此家里人也不看管她了,给零花钱她让她上街买衣服、买零食。
我第一次見她,是遇见她在街上买菜。妈妈跟我说,那就是大勇媳妇儿。她一个人提着篮子在水果摊那儿挑橘子。我说大勇媳妇儿挺好啊。妈妈说是啊,她家里老公真不是东西,把自己老婆卖掉,又重新找一个。莹枝也够可怜的,摊上这样的烂人。我心里说大勇一家总算圆满了。
莹枝其实对大勇一家挺满意,大勇能干,对她疼爱有加,重活脏活从不让她干,钱也随便她花,比她在老家的日子过得还滋润,莹枝很知足,慢慢也爱上大勇。
那年冬天,天气寒冷,村里有老人去世,主人家请来风水先生看坟地,路过大勇家门口,风水先生看着大勇的房子,突然停下脚步,左看右看,问这房子是谁的,不能住!隔天同行的人把风水先生的话告诉了大勇,大勇不信:我建的新房子咋就不能住?这不好好的吗?才不信那个邪。
春节的时候莹枝又怀孕了,一家人都挺高兴。添人进口意味着家里又多一个人的花销,比如买奶粉、尿不湿。在家里种田求土基本上够糊口,要是想有多余的钱还是得出去打工。
过完春节,村里的建筑大军又要去大城市了,大勇背起行李跟着建筑队的人一起走。莹枝一手牵着云儿一手牵着朵儿到村口送大勇。大勇亲完云儿亲朵儿,对莹枝说别送了,回去吧,外面冷。莹枝一把拉住大勇的手哭着不要大勇走,两个孩子看到妈妈哭也跟着哭起来,弄得大勇一阵心酸,赶紧安抚莹枝说很快会回来的,接着头也不回地追赶建筑的大队人马。
大勇去北京之后,莹枝觉得很孤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河南方言还不会说,本地人除了年轻人会说普通话,老年人都不会说,交流起来不方便。莹枝萌生了从贵州老家弄一个妹妹来给自己做伴的想法。
春暖花开的时候,莹枝的表妹真的来了,一个皮肤微黑的女子,长相清秀。莹枝叫她秀清,这秀清刚刚二十岁,莹枝说要价彩礼五万元。大勇姨家的孩子家海二十四五了,长得五大三粗的,模样中看,就是有点憨。听说莹枝表妹来了,一家人都跑来看,家海一眼就相中了秀清,秀清也觉得家海老实可靠,同意处男女朋友。
村里虽然还有其他男孩看中了秀清,也愿意出五万元钱彩礼,可是因为家海是大勇的姨弟,人家优先介绍亲戚,其他男孩自然竞争不过家海,也就知难而退了。
家海家有一个大河坝,水下养鱼水上养鸭,加上田地的出产一年也有一两万元收入,凑够五万元不成问题。
家海一家对秀清很是宠溺,街上出来什么新鲜水果再贵也舍得买回来给秀清尝尝鲜,以分散秀清远离故土的思乡之情。
等汇过去五万元钱给秀清的爸妈之后,按照河南当地规矩就是摆酒席结婚了。虽然是外地媳妇儿,家海爸妈也依照本地娶媳妇儿的标准操办,什么装修婚房、买家具家电、新娘的金银首饰一样也不少。
结婚一个多月了,虽然家海每天带秀清游山玩水逛吃逛喝,秀清却越来越愁眉不展。家海妈妈旁敲侧击才搞清楚:原来是自家憨儿子不谙男女之事,结婚一个多月秀清还是处女!家海妈妈气得大骂家海:你看池塘的公鸭母鸭你看不到吗?你看院里的狗交配你学不会吗?家海耷拉着脑袋一脸懵懂。
娶儿媳妇就是为了早点抱孙子,这孩子天天晚上看着如花似玉的媳妇无动于衷倒头就睡该咋办呢?可这种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更不能手把手地教,家海妈妈可愁坏了。有人出主意说买几盘黄色录像带放家海看看,让他学学好开窍。
忽一日,北京建筑队打电话回来说工地出事了!在田间干活的大勇叔叔说,保不准是大勇出事了。在田下干活的村民很奇怪:你怎么知道?大勇叔叔说:兆头不好,大勇离家时大人也哭孩子也哭,哭成一团,不吉利!
北京那边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房子的砖墙垒起来了,一帮人正在下面粉刷,不知道是地基不稳还是怎的,墙壁却往外倒塌。当旁边的人看到墙壁慢慢倾斜,下面干活的人却浑然不觉,急忙大喊:快跑!墙要倒了!大勇抬头一看正是他粉刷的这面墙,扔下干活的东西就跑。那是和时间赛跑和生命赛跑!可偏偏人生亦步亦趋,根本不知道灾祸什么时候降临到头上。
大勇奋力奔跑的速度赶不上大厦将倾墙倒的速度,他还没有跑出安全范围墙就倒了,像突然的巨石砸在腰上,大勇被扑倒在地,顿时失去知觉。
等他醒来已经在医院里,腰椎被砸断了,腰部以下不听使唤。和他同时出事的另一个老乡,动作晚了一步,整个人都被墙埋住了,还没有送到医院人就没气了。
大勇在医院住了几个月,确信再也不能站立、行走的事实,再好的医生再贵的药也无济于事,只好接受了下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带着一笔不菲的赔偿款,家人把他接回来。
大勇回来的那天,村里很多人都去看他。大勇絮絮叨叨地给大家讲:墙倒的时候,我拼命跑,我以为已经跑到安全地界,就回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慢了半步,就慢了半步啊,下半身都瘫了下半生也毁了,还不如被砸死……讲到这儿,大勇说不下去了,拉过被子蒙头大哭。大家安慰着唏嘘着:这好歹有条命在,说不定以后奇迹出现,还能走呢。
莹枝怀了七八个月身孕,第一胎是双胞胎女儿,婆婆带她去医院走后门做B超,做胎儿性别鉴定,大勇下半身没有知覺了,没有性能力,再也不可能生育,多希望这怀着的是个男孩啊!检查结果出来:是个女孩!婆婆一听眼泪就流下来了,没指望了,香火到大勇这一代就断了。
女儿生了,莹枝坐月子,秀清来看望,她看到瘫痪在床的表姐夫,鼓动莹枝跟她一起回贵州:我家那个傻子,晚上在床上连屁都不放一个;你守着瘫子姐夫,也没有好日子过,不如我们一起回贵州吧。莹枝哭了:大勇还活着,眼睛还没闭呢,我怎么能丢下他走呢?秀清只好独自一人踏上回家的旅程。
村里有人提醒大勇他爸:小心这个女人把赔偿的钱拐走了!大勇他爸说:放心,大钱到不了她的手。
当小女儿一岁多时,一家人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莹枝,你自己拿主意是去是留,毕竟你还年轻,大勇搞成这样,也不能拖累你一辈子,你愿意在这个家不嫌苦更好,你要是有其他想法我们也理解。莹枝看看大勇看看三个女儿,表示不走:孩子还小,大勇失去劳动能力,你们也一年老一年,我不能走啊,我出去打工赚钱养家。
莹枝跟着村里打工的姑娘小伙一起去深圳进了电子厂,一开始隔三岔五地打个电话回家问问大勇问问孩子,以后加班忙了电话就半个月一个。大勇虽然舍不得莹枝,但很通情达理:她要是在外面找有人就让她在外面找,人家年纪轻轻能让她守活寡吗?
过年的时候,莹枝回来了,给大人孩子都带了衣服、礼物,一家人过了一个团圆年。但是大勇明白,这是见一面少一面,自己这种情况,怎么能要求把她拴在身边呢?
开春莹枝去深圳,没有多久就换厂了,村里姑娘小伙和她不在一个厂,看到她的时候越来越少了。莹枝打回家的电话也越来越少,及至后来,半年也没有接到一个她的电话。
年关的时候,在外打工的姑娘小伙都回来了,再也没有见到莹枝的身影,大勇从早上一直眼巴巴地看着村口的方向,免不了到天黑还是失望而归。
不管大勇如何痴痴地守望,离开的人再也没回来。村里人说,要是大勇的身体不搞成这样,莹枝是不会走的。
责任编辑 许泽红
访谈:“给打工生活一个伤痛流淌的出口”
何平 李若
何平:李若好,《花城》的栏目准备用你的《大勇》,这个栏目要配作者的对谈,我对你不是很了解,能不能提供一些经历和写作的材料给我,我先看了再给你对谈提纲。(附记:5月6日,在结束《花城》安排的和韩少功的两个对谈后,我从岳阳回南京。在高铁上,我给李若发了以上的信息,没想到我们很自然地在微信上聊起来。于是计划中的书面对谈也就成了微信聊天。李若应该有接受采访的经验,她能根据我的提问把一些现成的材料复制过来。)
李若:我整理一下,稍后发给您。我出生在河南农村,高一辍学,去南方打工,在鞋厂、服装厂和电子厂都干过,2012年到北京,在公益机构干了六年,接触了文学小组,有很多高校老师、学者来给我们讲过课,我认识了很多热爱文学的人。
没出去打工之前,别人家像我这么大的女孩子家务活干得溜熟:洗衣、做饭、喂猪、挑粪、浇地、割稻样样行。我却只喜欢看书,和面擀面条的时候,我一边和面一边看下面垫着的报纸,绕着桌子转圈直到把一张报纸看完。去别人家串门的时候,人家墙上糊墙的报纸书籍,只要是带字的,我都要看完才走。
我爸爸妈妈都愁死了,干活没力气,做家务活又不行,你以后怎么办呢?
那年夏天我天天都在家里写小说,我要成为作家!又有人讥笑我:老鹰抓牛——不是那样的爪子。
我偏不信那个邪。外面蝉鸣声声,我在家写得汗流浃背,终于写完一个中篇。我记得很清楚,写的是我叔叔的故事。当然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投稿能投到哪儿。写完之后我放在了一个小木箱里,和几根漂亮的羽毛放在一起,塞在床下。
几年之后,我辗转在广州的鞋厂和苏州的电子厂打工。记得刚出门打工的时候我依然很瘦,表妹带我出去的时候,都担心我受不受得了,特意让我带够返程的路费。
在鞋厂打工期间,晚上加班到十一点是常态,下班回去接水洗澡排队洗衣服,做完这些十二点多了,赶上水流小的时候,拖到一两点才睡也是常事。每天宿舍、车间、饭堂三点一线地重复,人快成了机器,大家麻木地活着,看不到书和报纸,工友们没有时间看,也没有时间思考,我几乎和文字绝缘,也早已放弃了作家梦。理想,遥远得像天边的星星。
当青春在流水线上快流完的时候,我想趁年轻多去几个城市看看。最想去的就是北京,据说北京是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有三千多年的历史,还有众多的名胜古迹。于是,2012年春天我到了北京。
何平:这次我这个“多主语的文学重叠”选谁,也是和《花城》主编朱燕玲反复沟通商量的结果,你是袁凌推荐给我的,我相信他的判断。
李若:2015年下半年,网易“人间”栏目的编辑来约稿,我的文章发表了。从前总觉得拿稿费是离我很遥远的事,写得高大上的才能发表,我总认为我写的上不了台面,没想到我写的东西也可以发表!我从此爱上写字,我写的都是打工的和农村的故事。
2016年,我写了《八个农村老家的真实故事》。因为这篇文章,上海《解放日报》的记者专程跑来采访了我三次。我不知道为什么大老远地跑来采访我。后来报道出来了,网易“人间”的编辑老师戏称我为“流量女王”。
2017年,《人物》记者还给我做了一期专访,《读者》杂志转载了我的《穷孩子的学费》。有出版社的编辑联系我要给我出书,也有编剧跟我说要把《穷孩子的学费》改编成公益电影。
何平:本来想你再多给一些自己满意的作品的,但你一直没给我新的。
李若:我最近没怎么写,我对自己写的东西不自信。
何平:你现在觉得写作给你的生活带来了什么?
李若:还和以前一样,我还是在大城市打工,为生计发愁。我觉得写作就是一个表达方式,给打工生活一个伤痛流淌的出口。
何平:你了解你周围类似你的人他们的写作吗?
李若:现在的社会太浮躁,很多人都在为钱奔忙,我周围写作的人不多,能坐下来安安静静看书的人都很少,只有热爱文学的人才会读和写。
何平:你平时读些什么?有特别喜欢的作家吗?
李若:我喜欢看黄灯老师的《大地上的亲人》,梁鸿的《中国在梁庄》,还有李娟的《我的阿勒泰》。
何平:关于打工和写作生活你可以说得具体一点。
李若:关于打工生活,我曾经写过一篇《安装螺丝钉的螺丝钉》,里面是这样写的:我们这一批进厂的有十多个人,培训结束后,厂里新开了一条生产线,我们进了车间。按照规定,一条生产线一天要做八千个产品,分给我的工作是给插头放螺丝钉——前段的人已组装好插头,流水线把半成品流到我面前,我要飞快地拿起一个盖子扣上去,要扣得刚刚好,上下左右都对齐;再在四个角的小孔里安放上四颗螺丝钉,每次放螺丝钉我都要像武林高手一样稳、准、狠,一次搞定,一刻都不能停,因为后面产品很快又跟来了……
一天下来,我要放三万多颗螺丝钉,加上“为虎作伥”的组长要求多加五百个产品,我一天要放三万四千颗螺丝钉!这是什么概念呢?——我想别说放螺丝钉,就是光摸三万四千颗螺丝钉,一颗一颗地摸完也会累个半死吧!
随后,流水线后面的工人再用电批把螺丝钉拧紧。这个工作看似非常简单,但因为产量定得高,组长为了不让我们加班到晚上十二点,把流水线开得比火车跑得还快,我想从没进过工厂的人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肯定会头晕。
谁手慢一点,面前的产品就会堆成小山,组长看到了就大喊:“大家动作快一点啊,早点干完早点下班!”大家就拼命地干。有的工友一边干还一边说“快!快!快!”——好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天下来腰酸背疼,浑身像散了架似的,躺在床上完全不能动弹。
在我后面、用电批打螺丝钉的工人,是一个刚从学校出来打工的十七岁小男孩,电批把他的胳膊震得肿胀,吃饭的时候他连筷子都拿不住。我的手上也起了血泡,因为螺丝钉有棱有尖,也没时间考虑伤不伤手,如此抓的次数多了,连手套都一起戳破了。
这是我的真实经历,为了少开一个人的工资,本来两个人的活,让一個人干。
何平:你自己平时有没有更主动和自觉的阅读选择和写作期待?
李若:我看书很杂,什么书都看,包括养生的和菜谱,文学书看得更多了,有的顾不上看就借回去放在办公桌上或者床头,及至最后都堆了好高一摞,闲下来的时候就随便抽一本出来读几页,碎片化阅读。
我没有什么期待,就写我想写的,没有成名成家的愿望。其实我写作的初衷是想把农村的留守、养老、医疗等问题反映出来,希望能引起更多人关注,最好得到解决。
何平:你目前做什么工作?
李若:本来打算进工厂,怀孕了就没有干。
何平:家里人怎么看你的写作?
李若:我妈不支持我写,她说伤脑子。
何平:你丈夫支持你写吗?
李若:他支持我写。
何平:打工者写作是不是一定要一直强调和束缚在“打工者”这个身份上,我觉得可以讨论。当然,我不反对你通过写作“发出自己声音”的诉求,事实上也是这样,你的写作得到关注,首先也是因为你作为“打工者”可以“开口说话”。
李若:是的,用打工者这个身份写是内部观察,身在其中,有切身体会。但是我也希望自己在写作上能有进步,作为打工者视野不够宽阔,写东西容易原地踏步。
何平:对啊,这可能也是“花城关注”推你的初衷,毕竟《花城》不是一般的大众传媒。我们想除了“开口说话”,像你,像范雨素这样的作者能不能突破环境和自身所困,在文学上走得更远一点。
李若:我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我写东西是野路子,不是专业出身,底气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