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
第一章 西昆寺
扁
从门缝看塔是扁的。塔后高耸的院墙是扁的。围坐塔下的昆门徒是扁的。香炉和烟是扁的。嗡嗡的诵经声响起来,声是扁的,像浮尘像雾,裹着昆塔一层层攀升,升到金灿灿的塔尖时,整个昆塔被诵经声包裹。那声音经过昆塔有了形,在塔尖上又塑起一层塔。一座声音的塔高高渺渺立在裹金的昆塔之上。诵经声又上升,往声音的塔尖上再层层塑塔。越高处的塔就越扁,越缥缈。
她每天站在门后看,这扇从未打开的木门上裂一个缝,像一只扁长眼睛。她能看见声音的形。天蒙蒙亮昆门徒在塔下扫树叶的唰唰声,像一片片大叶子在飘。昆门徒知道自己在扫声音的叶子,他们不急,一下一下地挥动芨芨草扫帚,让每一声都圆满而去。东边村子的鸡鸣像纳衣的细密针脚,每个黎明的鸡鸣给寺院纳一件声音的金色纱。北边毗沙城的狗吠是块状的,“汪、汪”的狗吠在朝远处扔土块,扔到西昆寺上空变扁了,成叶片儿,在诵经声塑起的层层高塔间飘,在眼看亮起来的沙漠旷野上飘,飘到快没声时被下面村庄的狗吠接住。一个又一个村庄的狗吠在大地上接连起来,一直接到北边的丘,西边的黑勒。
她常听身旁的驴说起黑勒。“黑勒人改宗不吃驴肉了,在那里,驴可以一直活到老,不用担心被人宰掉。”都是黑勒毛驴捎来的话。黑勒城的毛驴把话传给进城驮货的乡下毛驴,乡下毛驴站在村頭往另一个村子叫,另一个村子的驴接着往更远的村子叫。一夜工夫,一句驴叫从黑勒传过英噶莎尔、渠莎、西叶、固玛,传到毗沙城外的大小村落。第二天,赶早市的乡下毛驴又把话嘀咕给城里毛驴。驴都知道黑勒和毗沙在打仗,有关黑勒的言论只能交头接耳地说。
以前,西昆寺的诵经声也在一个又一个村庄城镇的昆寺间传诵,一直传到英噶莎尔神木寺、黑勒桃花寺。现在,那些寺院有了不一样的声音。驴很早就听出那些寺院里传出不一样的诵经声,驴耳朵长。西昆寺的声音在毗沙界外被另一个声音截断,西昆寺的诵经声就往高处传,传到高处的声都是扁的。
她左眼贴门缝看一阵,又换右眼看。左眼看熟的人,右眼一看又觉得生。我要一直在门后待下去,门板上的裂缝会变大,大到门一样,我直直出去,静悄悄坐在诵经的昆门徒中间,不说话,不让他们看见。这样想时她已经坐在那里,在门板的前一个口子裂开时她就在那里。后一个口子开裂前又合住,她被关进圈里,成了一头小母驴。她知道自己小,一个小姑娘的小。她正长身子,长毛,在这个比驴圈高大的黑暗房子里,她静悄悄地从门缝看了好多天,把外面的一切都看扁了。
走来两个人,一个是侍候她的德昆门,寺里昆门徒都这样称呼他。另一个满脸胡子,脸扁长。看第二眼时觉得那人熟,像在哪见过,闭眼想想,又觉得第二眼里想起的是第一眼里的形,两眼间的印象仿佛隔了一年。
长胡子在塔下站住,望塔尖。那个仰望的脸她确实在哪见过。
德昆门走一段回过头,见长胡子站在塔下仰望,德昆门也仰头望。望是扁的。那个长胡子一定望见塔尖上空层层叠叠的塔了。那是她的望。在这个扁长门缝后面,她独自望了多少个早晨的声音之塔,也被一个人望见了。她突然一阵冲动,血往喉管涌,嗓子里像有一头发情的驴在狂奔。
“昂……昂叽。”
只叫出半句,她被自己的鸣叫吓住。那叫声轰地涨满屋子,从门缝,从看不见的墙隙喷涌出去,在屋外的寺院里来回震荡。然后,又被四周高高的院墙拢起来,被高竖的昆塔扶起来,有模有样地竖立在半空。在那个仰脸望天的长胡子眼里,一座驴鸣的巨大昆塔在空中骤然现形。他一定看见了驴鸣的形,看见由诵经声塑起的重重高塔之上,一座驴鸣的大昆塔,更高,更亮,更缥缈。
诵经的昆门徒们扭头看,他们只看见两扇紧闭的门,看不见门缝和后面的一只眼睛,看不见她突然闭住的嘴。看是扁的。在她贴着门缝的眼睛里,一座驴鸣的巨大昆塔,烟一样消散在空中。
高
西昆寺的早晨从半中午开始,黄昏则在半下午早早来临,它高耸的院墙把寺里的白天缩短,夜拉长。库从家赶到寺院门口时,太阳一房高了,进去寺里的太阳还没出来,昆门徒们在高墙的阴影里做早课。西昆寺有五重阴影,墙的,塔的,乌鸦的,昆门徒的和诵经声的。声音的阴影在高墙上头,那些念诵声在垒一堵高墙,一字摞一字,一句摞一句,越摞越高。
库喜欢这座寺院的清晨,早起的昆门徒、译经师和来自东西方遥远地方的昆门徒,在寺院的各个角落做早诵,至少有几十种语言的声音,一部昆经被毗沙语、昆语、黑勒语、皇语、丘语同时吟诵,每一种语言里有一个不一样的昆。西昆寺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不同语言的译经师,昆经从这里被译成无数种语言。一部昆经由此变成无数部。库是寺里的常客,他会说寺里所有译经师会说的语言,每当他脑子里某一种语言寂寞时,就到西昆寺,找会这种语言的人说话。以前城里常有过路的外国人,找上门来让库做翻译。库的师傅去世后,知道语言最多的就是库了。自从毗沙与黑勒的战争爆发后,从西边来的商人少了,西昆寺里汇聚的昆门徒却多起来,诵经声也比以前嘈杂急切。
捎话让他来寺里的德昆门在门里候着,他眯着眼睛,不愿把头伸到外面的太阳里。昨天傍晚,一个骑驴男人头伸到院墙上喊库,妻子莎过去开门,让他下驴进院子。他没下驴,头探在墙头上低声说:“西昆寺德昆门让我捎话,说王大昆门请您明一早到寺里去一趟。”王大昆门捎话来,一定有大事。库天刚亮就出城奔西昆寺来,一直走到日上树梢,才走到跟前。
德昆门没睡醒似的,走路和神情都像在梦里。库随他绕过大殿走上昆塔间坑坑洼洼的石板道,整个寺院在厚厚的阴影里,只有那座最高的昆塔尖伸到半空的阳光中,亮闪闪的。库盯着光亮的塔尖看。塔有三十六层,是毗沙国最高的昆塔。西昆寺七十八座昆塔都在墙的影子里,只有它的顶高过院墙,早早伸进阳光里。
围坐在高塔四周诵经是昆门徒每日必做的早课。不同语言的声音围了三层,仿佛昆塔裹了三层声音的纱。塔抖擞起来。库觉得眼前的昆塔比平时高出许多,仿佛那些诵经声从底下将塔托起来,托到一片天光里。
“王大昆门在候您呢。”德昆门的声音像一句梦呓。他回头看他,又仰脸跟着库仰望。
“昂……昂叽。”突然一声驴叫。
塔下诵经的昆门徒朝传来驴叫的那扇紧闭的大门望,德昆门丢下他往驴叫处跑。库依旧仰着脸,他看见昆塔在轰隆的驴鸣里悠地升到云端,又稳稳落下。
库第一次在寺院听到驴叫。寺院不养驴。民间有母驴诱引昆门徒的故事。毗沙人敬昆,昆门徒和母驴的事儿都推在驴身上。驴的名声不好。但昆门徒出行又离不开驴,昆门和管事都有专用毛驴和驴车,大小昆门徒也有供养人用的驴和车。寺院北坡下的驴车院有上百辆车,几百头驴,供昆寺专用。以前驴车院在寺院后门旁,嫌驴叫太吵移到坡下面。
昆门徒诵经时最讨厌驴叫。驴叫从空中把诵经声盖住,传不到昆那里。西昆寺的高院墙就是为挡住驴叫而修的。几十年前,寺里的上上任昆门开始修高墙阻挡驴叫,原先的院墙两丈高,昆门下令修到五丈,驴叫还是传进寺院。又修到七丈,驴叫依然传进寺院。往九丈高修时,远近的毛驴都不叫了。据说驴不敢叫了。墙修到五丈高时驴就知道寺院要修一堵高墙挡住驴叫,修墙的砖头全是毛驴从三十里外的砖窑驮来的,好多毛驴驮砖累死。但驴不管,再累也扯嗓子叫。驴跟墙飙上劲了。从五丈到七丈,墙垒了七年,驴对着墙鸣叫了七年。往九丈高垒时驴害怕了。驮砖的驴老远磨屁股,不敢往墙下走。高晃晃的墙让驴恐惧。驴不飙着叫了,驴叫飙到云里,墙肯定垒到云里。驴被人的倔强吓住。驴不叫了,但墙还在往上垒,一直垒到老昆门谢世。
毗沙与黑勒的战争却从此开始。墙垒好的当年秋天,毗沙国收到黑勒王朝的国书,内容是毗沙西昆寺的高墙挡住了黑勒城的太阳。毗沙在黑勒东方,每天早晨,西昆寺高墙的影子伸过茫茫沙漠,伸过塔河、羌河,把阴影笼罩在黑勒王宫,笼罩在黑勒大天寺的金色天顶上,这是毗沙国对黑勒王朝的严重挑衅,毗沙国必须在十日内把西昆寺的高墙拆了。
结果是毗沙国军队和昆门徒在第十日直接开到黑勒。毗沙军早晨从西昆寺的墙根出发,在高墙的影子里,穿过沙漠戈壁,一直西行到黑勒城外,跟城内的昆门徒里应外合,很快攻破城门,把黑勒大天寺拆了,寺院还给昆门徒。大天寺本来就是由被毁的昆寺改建的,墙上没铲净的壁画还在残缺地述说着昆的神迹。那时候库还小,库的师傅作为翻译官参加了那场战争。
“西昆寺的高墙真的挡住了黑勒的太阳?”库问过师傅。
“毗沙和黑勒,是东西方势不两立的两堵高墙,他们都认为对方挡住了自己,都发誓要把對方推倒。”
库的师傅那时就知道这个仗打不完了。他把自己会说的所有语言传授给库,库跟着师傅说着谁也听不懂的遥远地方的语言。仗打到第二十七年,师傅老死了。
放
德昆门急急往这边跑,一个扁身体在门缝里越跑越圆,最后把院墙、塔、塔下的人都挡在后面。
她知道自己嘴长惹事了,德昆门来收拾她。在寺里关了两个月没叫一声,晚上嘴套着笼套,张不开。白天吃草喝水时昆门时刻守在身旁。驴叫前先咳嗽清嗓子,再仰头大喘一口气,然后昂昂叫,德昆门有充足的时间制止,她一咳嗽清嗓子,一根红柳条打在嘴上,连仰头大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今天她实在忍不住,德昆门又不在身边,嘴一张就叫出声,她被自己的鸣叫吓住,看见一座声音的昆塔巨大地凸显在寺院上空。
以前她看自己的叫声是一道七色虹,尤其夜晚,她站在城墙边对着城外叫,声音的虹飞架在城墙上头。城外很快有驴鸣的虹飞架过来,一时间,无数道彩虹架在夜空。
刚才的叫声却大不一样,半句鸣叫要把寺院胀破似的。没叫出的半句轰隆在喉管里,冲到嗓子口的鸣叫憋回去有多难受,叫声在肚子里翻腾,肚子胀,放屁。屁也不能随便放,憋住,看四周没人了悄声放掉。
人前不放屁,寺前要闭嘴。驴都懂这个,人教出来的。人经常在驴多处教训不懂规矩的驴。主人左手牵驴缰,右手提长鞭,打一鞭,训一句。
“让你嘴长乱叫。”
“让你屁多胡放。”
她亲眼见一头公驴在集市上被活活打死。那驴在国王讲话时突然叫起来,惹得众驴齐鸣,国王的话被盖住,灌进人耳朵的全是昂昂驴叫。
因为乱叫胡放屁被宰了卖了打死的驴不知多少。
驴当人面前放屁是最不容许的。毗沙人忌讳屁,小孩不在大人面前放屁,晚辈不在长辈前放屁。毗沙人都有放屁不出声的本事。从王宫到集市,听不到一声屁响。昆门徒诵经时更是下面出不得声。昆怕屁熏臭。念经拜昆时放一个响屁,再念十年经都修不回来。
前年,黑勒军进犯到渠莎,烧毁七座昆寺,杀了数百昆门徒,国王在毗沙西昆寺外给亡者做盛大超度,城内外所有寺院的昆门徒聚集一起,上万信众骑驴坐驴车拥到西昆寺,人和驴在院墙外围了三层又三层。超度仪式后,西昆寺王大昆门望着哗哗袅袅西飘的经幡和烟,突发奇想,提出一个用屁报复黑勒的妙策,并马上得到国王和昆门徒的一致赞同。
报复行动当即开始,云集西昆寺的众昆门徒、众毛驴全屁股朝西,对准黑勒,国王率众大臣领头屁股朝西。
“放。”大昆门一声令下。
“砰。”先是国王的屁响了。接着“砰砰啪啪”的响声从寺院到院外,人屁和驴屁连成一片。众昆门徒嘴里念着咒,后面砰砰啪啪放着屁。
“我毗沙国国王及万众昆门徒之臭屁,乘此东风飘到黑勒,风多长屁多长,一路先把黑勒地界灌浆的麦子熏臭,把树上的青苹果熏臭,把河里的水熏臭,把锅里碗里的吃食熏臭,最后,把手上沾了毗沙人血的刽子手熏死,让他带着一身的屁臭死去,让整个黑勒从此臭名远扬。”
那是毗沙国人和驴最痛快的一天,憋了几百年没出声放屁的毗沙国人,都抓住机会大放特放。驴也逮住机会大肆喷放。在能看见声音形状和颜色的驴眼里,噼里啪啦的屁声先在人头顶塑出四方的西昆寺,然后,风将声音拉扁成一只鞋形,鞋尖朝西,这只黑色大臭鞋哗哗啦啦地掠过房顶树梢,朝黑勒城方向黑黑地踩过去。
毗沙人痛痛快快放完屁,他们转过身,在爽快的东风里朝西看,仿佛看见自己的臭屁正随风飘过沙漠、胡杨林、村庄城镇,到达想象中的黑勒城。
傍晚,正吃晚饭的毗沙人闻到空气中熟悉的臭味,驴也闻到了,继而看见满城炊烟往东飘,刮西风了,他们晌午放的臭屁在东风里没飘过沙漠,风转向了,那些被风篡夺了声音的屁调过头,朝着毗沙城呼呼啸啸飘过来。
深
拐入一条生着古怪榆树的幽暗小道,有昆门徒在扫地上的树叶,唰唰的扫地声像在打扫弥漫空中的其他声音。树荫下一长排土房子,后面是高大庙宇。库随德昆门从一个小门进去,里面是一间套一间的小房屋,每间房里背对背坐两个抄经昆门徒,泥塑似的静。库从他们身旁走过时,感觉自己轻微得像一粒尘埃,都不能扰动他们眨一眨眼睛。
库也常在这些小土房子里背对背与人译经,每部昆经都必须两人或多人背对背翻译,然后一同比对勘定。库不是专业的译经师,但他懂的语言比所有译经师都多。所有译好的经卷最后都要读给库听一遍。
每个小房间有一方天窗,透着灰灰的亮,德昆门的光顶晃过时,房间瞬间亮堂一下,又暗了。
两年前,库在黑勒也被人带入一间套一间的矮土房子,里面没有天窗,窗户被麻布遮着,领他的买生头戴麻布,只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库心怯地跟在后面。一个月前,西昆寺王大昆门用皇语给库吟诵了一首律诗,四句,让他转成黑勒语捎给黑勒桃花寺买生昆门。库到黑勒时,桃花寺早已被毁,黑勒城里到处驻扎着操各种语言的域外军队。库靠流利的黑勒语和外语,很快找到买生昆门,这位堂堂大昆门在黑勒偏僻的母驴巷子里做了剃头匠,而且改了宗。
库坐在咯吱响的剃头躺椅上,仰脸望着早年师傅向他多次描述过的这位大昆门。桃花寺是师傅西行的落脚处,他每次在这里停留,打探远处的消息,然后在黑勒的驴叫声里起程,向西走到泰语尽头,到达康语和天语地区。师傅每次带回一两种新语言,独自在家里说,也教库跟他一起说,他们用这些遥远地方的古怪语言,说身边人和牲口的事,等待有一天操这种语言的商旅途经毗沙。
“你的脸长进胡子里了,让它露出来点吗?”买生的剃刀是新打制的,库对他的手艺有点担心。
“我的头里装着别人捎给您的一首诗,方便说给你吗?”
“还是装在你的头里带回去吧。”
“是毗沙西昆寺王大昆门捎给您的。”
买生的剃刀在库的喉管处,突然不动了,刀刃凉凉地停在那里。库的脖子一下硬了。买生一定看见他脸上的胡须嗖地全竖起来。
“你不会连头一块儿拿走吧。”库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买生三两下把库的脸收拾好,赶紧拉他钻进身后的小土房,从小土房又钻进另一间小土房,最后在亮着一方天窗的小房子站住,买生一把扯掉头上的麻布。
“黑勒城因为不改宗被割掉的头太多。我留下这颗头,就是想等来昆的音信。”
一个月后,库辗转回到毗沙,向西昆寺王大昆门汇报了黑勒城大批昆门徒被杀,所有昆寺被毁,昆经被烧的消息,还捎来买生给王大昆门的话:“方便译一部黑勒语昆经捎来。”
推开一扇门,外面是长长的走廊,廊柱穹顶的油彩让库眩晕。王大昆门就站在走廊尽头的一扇窗前,看上去他的人形一半进入墙上的壁画里,另一半留在那里候着库。
库跟王大昆门有多年的交谊,王大昆门是沙洲人,他念毗沙语昆经时尾音带着浓浓的沙洲皇语腔调,库的皇语也带着浓浓的沙洲味道,他俩见面就像一对老乡重逢。
“又见面了。”王大昆门向库施了礼,带他穿过一个殿堂,在后院的侧门口停住。门开了个缝,库看见里面拴着一头小母驴。难道刚才就是她叫的?一头小母驴也能叫出那么大声音?库心里嘀咕。
“劳驾你把她捎到黑勒,交给桃花寺买生昆门。”王大昆门盯着库专注看驴的眼睛。
“我只捎话,不捎驴。”库愣了一下,随即应道。
“你就把驴当一句话,不用搁脑子里,她有腿,你骑也好牵也好,捎给买生大昆门就好。”
带他来的德昆门递过两锭银子。
“老规矩,回来拿剩下的。”
库迟疑了一下,收下了。
“后天就是行像节,各大寺院依次举昆像进城,今年的行像节后,由西昆寺组织千人行像队伍,去固玛,沿毗沙国西界行昆像,大小寺院村庄都要走到,以鼓舞边界昆门徒信众。这是寺院自发的,你可随在行像队伍里一同出去。”王大昆门说话慢慢的,他把每句俗常话都诵成了昆经。
德昆门嘴凑到库耳朵上叮嘱了几句,库憋住气,德昆门嘴里有一股陈腐苞谷杂粮的气味。
细
她听到那扇门后有人说话。她惹大事了。驴在寺院门外都不能大声叫,她竟然在寺里叫了。刚才,德昆门跑到紧闭的大门外,恶狠狠对着门缝训斥。
“你这个挨刀的,敢在寺里大叫,活得不耐烦了,今天就让你见阎王。”
德昆门知道门板上的缝,他天天在这间阴暗房子陪她,伺候她。他见她眼睛贴门缝看,也凑过来看。不知道他从门缝看见的塔和人是不是扁的。他跟她脸挨脸看一会儿,就抱着脖子摸,顺毛摸,他很会摸驴,摸着手就移到屁股上。
门突然打开,闯进两个屠夫,一个拿刀,一个拿绳,恶狠狠扑过来。她认得屠夫。屠夫身上背着数不清的命,阴森森。拿绳的把她一前一后两个蹄子绑上,交叉一提,肩膀一扛,半个身子悬空,一个骨碌撂倒在地。拿刀的眼睛阴阴地盯着她,一把宰牛刀在眼前晃来晃去。她认得宰牛刀,比宰羊刀大,认得屠夫宰牛时的眼神。看来这次可不是嘴上挨条,是脖子上挨刀子了。她使劲扭头,缰绳拉得门环哐当响。她想外面肯定有人会听到。
屠夫一只手摸她的喉管,顺毛摸。另一只手里的刀在眼前闪着寒光。她见过宰牛宰羊的场面,牛挣扎,羊不挣扎,撂倒后屠夫撫摸羊脖子,羊很快安静下来,自己伸长脖子,屠夫麻利地捅刀。现在,屠夫的一只手正抚摸她的脖子,她惊恐地瞪大眼睛,不知该做何反应,她没见过人宰驴,不知道驴怎么死,是像牛一样挣扎呢,还是羊一样温顺地躺着。人宰驴都拉到墙后面宰,不让驴看见,这是规矩。“让驴看见不好。”她听人说。是对人不好呢,还是对驴不好?
她本能地四蹄乱蹬,想爬起来,脖子上却觉到了抚摸的舒服。她眼睛一闭,脖子一伸,就等着挨刀了。
“别宰她。这驴我买了。”声音很大地回荡在房子。
她知道是幻觉。牲口被宰前都有这样的幻觉,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往跟前走,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黑羊毛绳子,走近了绳子套在脖子上,说“这牲口我领走了”。每个牲口临死前都看见自己被不认识的一个人牵走。
她扭过头看见要牵走自己的人,竟是刚才那个仰脸望塔的扁脸长胡子,后面跟着德昆门。
“这驴我买了。”那声音又回荡在房子。
“不卖,宰了剥皮。”屠夫的声音一样大。
“我多付你钱。”
他从肩上的褡裢里掏钱,听到铜钱在手上响。在集市上她听多了钱的响声,几个月前,她就是在一阵钱的响声里被德昆门从驴市买了来。她眼睛翻着使劲望要买自己的长胡子,知道自己的魂就要跟这个人走了。还想看一眼拿刀的屠夫。看不见。屠夫下刀前都不让牲口看见。看见了会被盯上。
晃在眼前的大刀一下不见了,抚摸脖子的手也停住,她知道要动刀了,脖子上的毛被扒开,刀刃从那里嚓地割下去,叫出声音的喉管被割开,血喷涌出来,周围的人怕血喷到身上忙躲开。然后,剩下的时间就只有自己知道了,时间突然变扁,身体好像辽远地铺展开,割开喉咙的头跟身子一下失去联系,头不动了,眼珠里的光一点点地退回去,往看不见的深处回,那里有一个地方亮起来,完全地亮起来。身子不知道头里面发生的事情,一下下抽搐,腿在蹬,似乎想跟头取得联系,身体的每个地方都变远,远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死亡在朝身体的每个部位传递,死亡的消息从脖子传到背、前腿、肚子、屁股,一直到后腿;后腿不相信死,它朝上蹬,给头和脖子打招呼,头不理睬,它就一直动,一直动,屠夫站起来擦刀上的血了,它还在动,屠夫把肚子、蹄子上的皮剖开要剥皮了它还在动,屠夫嫌它动得碍事,刀背砸了一下,它不动了。
她就这样死去了。跟在集市上亲眼看见的另一个牲口的死一样。那次她拴在一旁,不眨眼地看一头小牛犊被宰,看见她死了好长时间,直到剖开的半个身体挂在铁钩上,鲜红的肉还活着,在跳。扔在一旁的头上的一双眼睛还灰灰地望。那时她不知道这场漫长的死亡也是自己的。
眼泪突然流出来。她没流过眼泪。在她努力朝上的泪眼里,屠夫的手伸过来,接住长胡子的钱,听见钱在屠夫手里响,知道这桩买卖完成了,她就要被那根细细的黑毛绳牵着,走从没走过的黑路了。
谢
“谢。”库喊了一声。她慢慢回头,眼睛疑惑地看着。
“谢就是你的名字了。”
出西昆寺前,库问德昆门。
“她没有名字。不过是杰谢巷的。你起个名字叫她吧。”
德昆门打开一扇厚榆木门,门洞黑黑的,走几步又打开一扇门,第三道门打开时,库的头一下伸到炽烈的阳光里。刚才还萦绕耳边的诵经声被隔到墙内。库像从一个装满声音的桶里出来,耳朵瞬间空了。
寺院外的坡地长满苦豆子,一直长到坡下的驴车院。库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隐秘门洞。
“谢。”库又喊了一声。她耳朵机敏地耸了耸。
“耳朵里长毛的,听不进人话。你多叫几声,她就认了。”德昆门说这句时她回头乜斜了一眼,眼睛不看德昆门的脸,斜对他的肚子和裆部。库跟着她的眼睛看过去。驴眼睛流气,不看正经地方。德昆门也注意到她看他那地方,抬手拍了把驴背。
“库,你记住了,不能让她的皮毛有丝毫损伤。还有,她是头小处母驴,你要把她的完好身子交给买生大昆门,千万别叫公驴给爬了。”
德昆门说完进门去了,厚厚院墙的门洞里传来三道门上锁的声音。
库照昆门的嘱咐连叫了几声“谢”。她像是被这个名字叫醒,晃头又跺脚。眼神却依旧充满疑惑看他。
库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刚才在寺里,德昆门把头伸到库耳边说:“屠夫都叫来了,快下刀时你去把她救下。你救了她,她会感激,死心塌地认你做主,一步也不离开你。”
库按德昆门的吩咐演了一场刀下救驴的戏,现在还觉得不好意思。骗人的事库经历得多,骗驴还是第一次。要是让这牲口看出破绽,可丢死人了。这驴鬼着呢,看上去是头单纯小母驴,眼角的余光却一直鬼鬼地瞟库,库不知道她脑子里想啥。
库手牵缰绳,眼睛被这小驴的身子吸引,刚才在寺里王大昆门指给他看时,第一眼就觉得这小驴不一般:她渾身的皮毛放着洁净的光,仿佛刚刚长出,从没落过一粒土;那纯洁的脊背也从没人骑,更没哪个公驴的前蹄子搭上过。库不由伸手摸她的脖子,又摸脊背,手不忍落下去,感觉像很久前,他初次抚摸莎。库从康商人手里带莎回家时,她十岁,也可能九岁。库给康商人做了七天翻译,商人生意做赔本,没钱给库,就把拾来的一个小姑娘给库抵了翻译费。库等这个小姑娘长了三岁,当了三年爸爸,然后让她做了小妻子。库记得他的手伸过去触到她时心里的颤动。这小驴浑身都是新鲜绒毛,他摸过去时感觉她身体在颤,蹄子也在颤。或许从来没有一只手这样抚摸过她呢。库想。
“谢。”库忍不住又叫一声,她乖巧温顺地偏过头,拿脸蹭库的胳膊。看来她认了这个名字了。
库轻轻在她背上拍一巴掌,意思是走了。她却站着不动,库拉缰绳,她后退。是头犟驴呢。库拾了根红柳条就要抽打,突然想起德昆门的话,举到半空停住了。他有制服犟驴的办法,却不能对这头小母驴下手。看来只能来软的哄着走了。库左手拿红柳条,右手抚摸谢的鬃毛。“我们回家了,乖乖,回去吃苜蓿。”苜蓿是人种给牲畜吃的精草料,驴吃苜蓿,就像人吃肉一样香。谢听见苜蓿耳朵一耸,随即昂起脖子,傲气地斜眼看着库,然后慢腾腾迈动步子。
一条小道隐约穿过长满苦豆子的坡地,下去就是驴车院,那是一个专供昆门徒用驴的大驴圈,平时有上百头毛驴在院里。以前库在寺里帮助翻译昆经时,往来也是驴车院的毛驴接送,毗沙最漂亮的驴都在驴车院里,库看见那些驴在朝这边望,望他身后的小母驴呢。
长
“谢。”
叫第二声时她才意识到在叫她,眼睛疑惑地看着,耳朵一耸一耸。一声声的“谢”叫进身体,那里有一个地方被唤醒,她一下激动起来。谢是她家乡的名字,她家住的那巷子叫杰谢,传到驴耳朵里只有一个“谢”字。
她浑身的毛还竖着,腿还在抖。从那个黑门洞出来,头伸到外面明晃晃的阳光里时,就知道没事了,真的被这个长胡子买了。脑子虽然知道没事了,身子还在惊恐中,仿佛脖子真被抹了一刀,头和身子分开了,没事的消息传不过去。
买她的长胡子叫库。在寺院后坡上,德昆门这样叫他。他叫“库”时手摸她的脖子,声音直灌进耳朵,是有意让她听见。
叫库的长胡子男人围着她看,从头看到屁股。好像发现了什么,眼睛凑上去,手轻抚她的毛,他的手可比那德昆门轻柔得多,他看得那么仔细,不会看见那些字吧?
两个月前,她被德昆门从驴市买来,他们把她牵到一个木架子下,四蹄绑住,两个皮带拦在肚子下面,整个身体悬空提起来。两个剃头匠往她身上搭热布。她认得剃头匠,毗沙城的剃头匠都一个模样,光头,肩上搭一个装剃刀磨石肥皂和布巾的牛皮褡裢。若是走村串户的剃头匠,褡裢就搭在驴背上。
她浑身被热气腾腾的棉布包住,不知道他们要干啥。过了一阵,热布的一角掀开,一边站一个剃头匠,拿剃刀刮她的毛,她左右扭头看,身上的毛一片片掉下来,皮子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清爽和舒服。
剃完了,绳子解开,德昆门牵着她在小院遛两圈,她不敢看自己,脊背肚子光光的,像换了一个身体。德昆门把她拴在柱子上,提来一满筐铡碎拌了麸皮的草料,看她吃完,又提来一大桶水给她饮。
天黑了,她又被绑在木架子上,这次是两个昆门徒,一个掌灯,一个俯在她身上。突然一阵扎疼,她心里一紧,以为遭剥皮了,强扭头往后看,灯光里那人拿一根铁针往她皮上扎,旁边掌灯人手里捧一卷书。一阵一阵地生疼,像牛虻咬。她扭动身体挣扎一阵,安静下来。到后半夜,掌灯昆门徒挪到另一边,她看见自己的肚子上密密麻麻一片东西,认出来了,是人看的一种字。在昆门徒拿的书里,在木简上、集市店铺门头,到处都有。
他们把这些字刺在她肚皮上干啥?她不住扭头看,那些字一个一个印在脑子里,密麻麻一片黑字,虫子一样往皮里钻,疼痒难受。这样的罪受了两个晚上,好像浑身被针扎遍。在她屁股上扎字时,昆门徒的手在她那里蹭来蹭去,流好多水。
大群苍蝇牛虻围着飞,她身上裹着布,白天德昆门牵她在太阳下溜达时,身上的布掀掉,晚上又盖住。
过了好多天,身上的毛又长起来。德昆门每天细心照料,梳她身上的毛,她可从来没享受过梳毛的感觉,那些痒一片片地梳掉了。扭头再看不见身上的字。一闭眼脑子里却站着一头浑身爬满黑字的驴。尤其在早晨的诵经声里,看见自己身上的字在动在发光,好像被唤醒,活了一样。她不喜欢早晨,周围全是嗡嗡声。一寺院的诵经声全灌进她的耳朵。受不了,想叫。声没出来,嘴上已被打一棍子。
长胡子男人试探地摸她的背、肚子、屁股蛋子,她紧张地挪屁股。她怕他看见那些字,又怕他像那个德昆门一样。他经常半夜摸到驴圈,想占她便宜。就在昨晚,他又摸进来,把她往槽边搡,自己站到槽沿上,她知道他要干啥,屁股往边一扭,他爬空掉下来。她半岁时,一个男孩试图对她这样,她本能地扭屁股,没让他得逞。男孩没上去,趴在旁边的大母驴上,大驴嘴里嚼着青草,眯缝眼睛,没把男孩的动作当回事。
德昆门一天到晚围着她转,给她喂草饮水梳毛,她的屁股蛋就是他给喂圆的。她喜欢他摸,就是不让那个。她没长大呢。她眯着眼睛憧憬时,脑子里想的是一头跟她父亲一样高大的公驴,而不是一个人。
想到这里她又侧眼看库。刚才,这个长胡子男人拍她的脊背,让她走,她不动,拉缰绳,她后退。她对他使了驴的犟劲,让他知道自己的驴脾气。她也领略了他的脾气。但还是他先软下来好言哄她。驴不能啥事都依人,给人惯出毛病。这是母亲自小教她的。现在他们并排儿走着,一根缰绳把他们连在一起,她在这头,他在那头。她心里美滋滋的,从今往后,这个长胡子男人就要围着她这头小母驴转了。
第二章 大驴圈
驴知道
头一伸进城门,谢就被浓浓的驴味道迷住。在寺院闻了几十天人味儿,谢还是觉得驴味道好闻。人味道也不难闻,尤其寺院那德昆门搂着她脖子抚摸时,嘴里的陈腐苞谷味,是她喜欢的。谢第一次闻到苞谷味道,是母亲把她生到一地苞谷秆上,她挣扎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母亲拿嘴舔她的脖子,舔她被黏液糊住的嘴和鼻孔,她闻到了那股以后自己长好槽牙才亲口尝到的苞谷味道。主人每晚进圈来,口袋里摸出半把苞谷粒,放手心喂给母亲吃,她在母亲嚼苞谷粒的嘎嘣声里迅速地长出牙齿。
前后左右都是驴,拉车的,驮人驮东西的。路边树上、木头上拴的也是驴。许多乡下的人和驴都逃难到城里,原有房子不够住,就在房子上盖起房子,整个毗沙城比以前高出两层。路被新盖的房子挤窄。大小寺院里都挤满了人和驴。国王限制毛驴进城,收驴头费。毗沙城以前人头比驴头多,但驴腿比人腿多。现在驴头人頭一样多,一头驴占三个人的地方,就显得驴比人多。没钱交费的农民把驴拴在城外,城墙根成了驴扎堆的地方。驴在城墙根又围了一圈墙。夜里驴嘴对着城墙叫,驴叫声在城墙上又砌一堵墙。住在城里的主人都能听出自己家的驴叫,听到就放心了。守城士兵却不放心,前些个夜里有黑勒军混在墙根的驴群里,半夜人站在驴背上攀墙。那夜没有星星,驴全屏住气,不敢叫,眼睛朝上看爬了一城墙的人。驴眼仁的光给守城军帮了忙。那些黑勒兵手刚摸到城墙顶上的砖,就被候在那里的士兵一刀剁了,人像石头一样腾腾砸下来。驴这时候狂叫起来。毗沙兵冲到城外,在鸣叫的驴群中抓到上百个捂着断了的手在地上打滚的黑勒兵。
谢不住朝后看,看自己的肚子和后背,她不敢看周围的毛驴,但能感到那些驴的眼睛都在她身上瞟。他们也许不会看见她身上的字吧,密密麻麻的字已经长进毛里,长进肉里,长到她脑子里。那些驴或许只对她黑亮的皮毛感兴趣。库比谢更担心周围的毛驴,他一会儿牵着谢走,一会儿又走后面护在中间。库牵谢走路边,那些驴往路边靠,走中间,又往中间挤。库想让谢快走,摆脱这些骚公驴。怎么可能呢,一头屁股开花的小母驴,就是驴世界的中心。前面的驴回头看谢,后面的驴嘴凑过来闻谢,牵驴人也扭头看他们。库不住地吆喝谢快走,他只知道自己进城回家了,不知道谢也回驴圈了。
大驴圈
毗沙城在驴世界里叫大驴圈。远近的驴都这么叫。当年,毗沙地上的驴被人牵着驮砖头土块垒城墙时,驴世界里就疯传要修大驴圈了。毗沙驴张狂地朝四处鸣叫,修大驴圈的消息被一个又一个村庄城市的驴接着传向远方。那时候,大地上远远近近的地方被驴叫声连起来,远远近近的路被驴蹄印串起来,一声驴叫可以传到世界尽头再传回来,一头驴也可以走遍天下再转回来。毗沙驴早就认为自己站在世界中心,南来北往的人和驴汇聚到毗沙城,再走向四面八方。世界围着毛驴转。毗沙驴天生知道自己的每一声驴鸣都会被大地上的驴和人听见。他们嘴对着高远处大叫时,脖子挺直,在能看见声音形状和颜色的驴眼睛里,驴叫声在毗沙城上层层叠叠垛起一座红色城堡,城堡周围辐射出条条红色道路,连接东方西方。每头驴都知道那城堡的一小段墙是自己的叫声垒起的。一声声的驴叫往天上垒城,驴叫一声,天上的城长一寸。不叫城便塌下来。驴不能让声音的城塌下来,就不住地叫。
人不知道驴为啥不住地叫,但驴懂得人为啥不住地念经。毗沙城里家家户户早晚念经。寺院的念经声更是一天到晚不停歇。谢在寺里听昆门徒念经,知道人和驴都用声音在天上垒城,人看不见声音的形,但清楚那些声音往天上走,人在高处的云上筑天庭。人的天庭为啥塌不下来?驴叫声从下面支撑着。每一声驴叫都是支撑天庭的一根柱子,驴不叫,天会塌。天真会塌吗?谢不知道。但她知道驴不叫会死。谢也想叫,嗓子痒痒的,喉咙鼓胀,她回大驴圈了,得叫一声,却没叫出来。侧眼看走在身边的库,这个救了她性命的长胡子男人,他知不知道自己生活的毗沙城在驴世界里叫大驴圈呢?
早 年
早年,全毗沙的驴都投入到修大驴圈工程中。驴比人干得卖劲,每天早晨,人没起床,驴就叫唤着出工,驴喊驴,一大群。驴早早到工地,排成长队,人把土块砖头木头绑驴背上,驴自己驮到地方,卸了再返回。不用人牵人吆喝。驴说,人帮驴修圈,驴得跑前面。
大驴圈不知修了多少年,累死几十代人几百茬毛驴,终于在驴年修好了。驴高高兴兴住进去,人因为要伺候驴,也住进去。住的人比驴多,一头驴得好几人伺候。驴没手,割驴草,清驴粪,喂水,梳驴毛,钉驴掌,护理小驴,都得人干。驴只动动嘴和蹄子,就行了。驴说,人真是个好牲口啊。驴说这话时斜眼看着人。
后来,有些聪明驴看明白了,人给驴修一个大圈,是把驴圈起来,给人修寺垒塔。毗沙驴除了拉车驮人,还要没完没了给人驮砖头修寺造昆塔。这个活驴和人干了一千年,驴干乏了。人也干乏了。人一乏,就往驴身上爬,驴就更乏。谢的母亲就是被主人用乏后卖掉了,谢跟母亲一起上集市,主人为了卖掉一头用老的母驴,在街上站了大半天,所有停下的人都眼睛看谢,以为主人要卖这头漂亮小母驴。母亲被一个黄胡子老头便宜牵走时,谢一直看着她走过街角,全世界的乏都在母亲年迈的身体和不住扭头看她的眼神里。
到现在,还有一半驴固执地认为毗沙城是给驴修的,世界是驴的,人是驴的牲口,人虽然骑在驴背上,但驴叫声骑在人的声音上,驴在天上的位置比人高。另一半驴则早就认定自己是被人使唤的牲口,四条腿得听两条腿的。一头驴得把这事想清了,才好决定咋样做驴,是安心给人当牲口呢,还是把人当牲口。
谢的母亲就是头固执的犟驴,谢自小听母亲讲修大驴圈的事,讲修西昆寺高墙的事,讲毗沙人照的镜子是驴驮来的,烧的香是驴驮来的,信的昆也是驴驮来的。母亲讲这些驴事时,眼睛里放着一头驴的荣光,她却只是一头常年驮烧柴的苦命毛驴,背上的毛磨光一大片。她驮的烧柴有红柳、梭梭、果树干,捆整齐,驴背两边各一捆,中间顺便搭一捆青草,是人给驴吃的。母亲说,人生来就是伺候驴的,人给驴割草、从井里提水出来饮驴、种苞谷胡萝卜喂驴、修驴圈让驴住,连清扫驴粪的活都是人干的,驴只要眯着眼睛跟着人走,就行了。
驴知道跟人走着走着,人就跟着驴走了。
看看街上的驴和人,都这个样子。年轻人牵着缰绳急死慌忙走在驴前头,以为有啥好前程要奔呢。中年人并排儿走在驴身边,手搭在驴背上,像夫妻像兄弟一起过日子。老年人慢腾腾跟在驴屁股后面,驴领着人,回家呢。人一辈子围着驴转,最后转到驴屁股后面时,人就快死了。
谢一出生就是一头高傲的小母驴,她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一头驴所有的倔强和傲气,学会斜眼看人,眯着眼看人。
半个人
在谢眼里毗沙街上满是忧伤的乏人,有劲的出去打仗,打个半死回来,剩下日子就在驴背上过。驴背上多是半死不活的人。驴也半死不活,低着头,眯着眼。谢听母亲说,二十年前一场战争中,黑勒军俘虏一千毗沙人,要全杀了,汗王说杀了就没了,不如当废物扔回去。结果,一千人全被打断胳膊腿,挑断脚筋手筋扔在戈壁上,黑勒人想让一千个残疾人,拖垮毗沙一国人。可是,毗沙毛驢把这场灾难承担了,驴腿成了断腿人的腿,驴背成了伤残人的家。那场战争后的几十年,上千个驴背上驮着不能下地走路不能抬手端饭的废人。
每场战争都有被砍成一半的人回来,驴背成了他们后半生的家。还有一茬茬老了的人。人老了乏了都往驴背上爬。在毗沙,每头老驴背上都爬着一个老人,驴的寿命是人的一半,人一辈子得伺候两头驴。驴老了乏了就要挨刀子。听说黑勒人改宗不吃驴肉了,驴乏了老了也能活,活到老死埋在果树下面。驴早把黑勒人不吃驴肉的消息传至毗沙。驴还听说黑勒人改宗不修昆塔了,驴也不用长年累月给人驮砖头。
谢的爷爷的爷爷是驮砖头累死的。那年改了宗的黑勒让毗沙国连吃两场败仗。败了的毗沙人用本来垒城墙的砖头垒了一座高三十六层的大昆塔,求昆护佑。结果第二年毗沙攻陷了黑勒城,得胜的毗沙为感昆恩又垒了更多昆塔。第三年黑勒人反攻过来时,毗沙人正在昆塔上垒砖头呢,这个活早已耗尽毗沙国男人女人和毛驴的力气,结果毗沙吃了大败仗。
塔
从主街朝右一拐,谢跟着库踏上城墙边一条林荫道,谢认出这是自己回家的路,路旁高高的白杨树上拴满了驴,谢走过时陡然响起的驴叫声比白杨树还壮还高,直插进云层里。库要把自己送回以前的家吗?远远地,谢望见原先主人家门口的昆塔了,三座,中间高两边低。塔尖常有乌鸦起起落落,主人拿箭射,也不真射,吓飞就行了。夜里塔上黑乎乎爬满鬼魂,一层塔挤一层鬼,都等着。驴能看见鬼魂,人看不见。
去年,前主人的儿子被征去固玛打仗,那一仗在驴世界里影响巨大,毗沙死了上千人,千头毛驴赶去驮死尸。前主人的儿子骑马跑得快,没被敌人追上,捡了条命,人却昏死过去,被一头驴驮回家。谢那时半岁,看见主人的儿子软软地被抱进屋子。赶紧请来医师把脉,说脉在,人活着,但魂不在了。
又请女巫婆来招魂,说骑马跑太快,人回来了,魂还在固玛往毗沙的路上。
“那咋办?”
“等。”
幸亏人病倒了,病是好事情,让人停下来等。
家里人等不及,去固玛的路上喊,把魂往家里引。每个路口站一个人,喊那男子的名字,怕魂走岔路回不来。
路上全是喊魂的,有的人只找回来一个头,家人捧着头喊身体的魂。有的只运回半截身体,拿着带血的衣物喊头回来。主人家的儿子算是幸运,全身回来了。
这期间一伙伙的鬼魂从塔上下来,正午地上没影子时鬼都消失,太阳稍斜,影子里就生出一伙伙鬼,墙的驴的人的和树的影子里都生出鬼,等着领没魂的身体走。到了夜里鬼挤成堆,墙头、房顶、锅头、晾衣杆上都是鬼,有大胆鬼爬窗口朝里伸手,谢大叫一声,鬼吓走了。有谢在鬼不敢乱来。鬼怕驴。
一个早晨魂回来了,扒门口看已瘦得皮包骨头脱了形的身体。谢屏住气。守在床边的巫婆知道魂回來,赶紧开门,轻声呼唤,招魂入体。
僵死半月的身体一下坐起来,眼睛直直看周围人,看窗外圈棚下一头斜眼看他的小驴,谢仰起脖子,咳嗽一声,算是问候。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谢看见那活过来的男子备好马鞍,挂上水囊、食物褡裢,手提弯刀上马出去,父亲在后面喊,母亲出门追,家里的小妹突然疯了似的跑上路,扯嗓子大叫着追哥哥,追过一条街,又一条街,他的哥哥头也不回直奔固玛战场去了。
当晚,小妹大病,高烧,不住大叫。又请巫婆来,说治不了,得赶紧往西昆寺送,寺里大昆门能起死回生。
父亲把女孩抱到大驴背上,女孩不愿意,要小驴。女孩声音细细地哭,针尖一样往心里扎。谢驮着女孩从南门出来,往天上乌鸦呱呱叫的西昆寺走。女孩一趴到背上谢就感到了烧烫,走到半路却渐渐凉下来,谢觉得不对劲,回头看女孩的父亲。父亲也知道女儿已经走了,流着泪让驴儿往前赶。谢不知道该走快还是停下来。正犹豫着,见女孩的魂儿悠地到了头顶,倒骑着看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凉透、变硬。
女孩第三天埋了,葬在西昆寺西边的大墓园,她的魂却不走,在谢身上驻了七天,不清楚为啥,天庭的门开了几次缝儿又关住。谢认得天庭那两扇老桑木大门的吱呀声。毗沙人家都不用桑木做门,中原传来的风俗,皇语桑丧同音,不吉利。毗沙人只用榆木、胡杨和沙枣木做门。主人家的院门就是胡杨木做的,关门时门板碰门框的声音干烈空洞。谢一晚上站在院墙根的草棚下,看主人家睡觉做梦,谢不睡,站着想事情。
一天早晨,谢又听到天上桑木门开个缝儿,知道女孩要走了,谢昂起头。
“昂叽昂叽……昂。”
一口气叫了七声,一声高过一声。谢看见自己的声音在天地间竖起一座七层高塔,红色的,塔尖直抵天庭。天庭守门人被惊醒。人间的驴叫声从严实的桑木门缝穿透天庭,那里的人都被唤醒,竖耳倾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美妙声音。被他们遗忘在世间最平常的驴叫,一时间成了天庭里的圣音。那女孩的魂就在这一声高过一声的驴叫里升了天。她到达的一瞬,地悠地反转过来,曾经无限留念的人间像一朵缥缈的云,似有似无地浮在上面,驴的样子被她忘记,驴叫成为她再也听不懂的陌生声音。谢在那时斜眯眼睛,听自己的叫声从天上往下落,一座声音的高塔砖砖瓦瓦往下塌落,好一阵落不完。
而在那孩子的耳朵里,这个声音在往高处退去,她对人间的唯一的记忆是一个声音,多少年后,她循着这个声音回来,找到有驴叫的村子,找到有驴蹄印的路,找到有驴吃草的庄稼地,她还会找到一头像谢的小毛驴,黑肚皮,黑眼圈,眯眼看她。
女孩安葬后不久,谢被主人牵到驴市上卖了。毗沙人都知道驮了死人的驴不干净。买谢的是德昆门。
用
谢在门口的昆塔下停住,眼睛眯眯地望关着的大门。谢的母亲早不在这个院子,对她好的小女孩死了,夜夜抱一捆草料喂她和母亲的那男人应该还在,那个早晨骑马奔走的男子还没有回来。谢心里潮潮的,想叫一声,又忍住。她知道那个家已经不是她的。她被卖给德昆门,又转到这个叫库的长胡子男人手里。
谢不由往那个家挪动蹄子,库一拉缰绳,他们接着往前走。谢边走边回头,不知道库把她牵哪去。她本来已经被屠夫抹脖子剥了皮,却被这个男人买下。他不会再转手倒卖了吧?驴不怕被卖来卖去,卖到哪都有人伺候。库刚刚买她到手,还没用呢,怎舍得卖给别人。倒驴客都是把驴买来,占个便宜再卖掉。库是不是那种爱占驴便宜的男人呢?
谢老早听母亲说,男人分好驴不好驴两种。驴也分让人好不让人好两种。让人好,受人宠,别的驴就嫌弃你。毗沙地方的母驴多得能把公驴累死。驴最终是跟驴过日子。驴不喜欢你了,你咋办呢。
表 情
迎面走来一伙赶驴人,驴背上疙疙瘩瘩驮着货。骑头驴的是个蓝眼睛人,见了库赶紧下来施礼。库叽里咕噜跟他说话,他说那些遥远地方的话时,脸上表情都走远了,变成另一个人。谢想,人因为说不同的话才长成不同地方的人。因为话不同,说话的嘴就不一样,脸上表情也不一样,脑子想的事情不一样,头也不一样。谢见过从隔着几百条河几千座山的地方来的毛驴,长相叫声跟毗沙驴一模一样。全世界的驴都叫一个声音,所有驴长得也都一样。
库和那人说话时,其他人和驴都看谢,有一头骚公驴肚皮下兀地伸出一截子,昂昂地就要扑过来,被赶驴人制住,赶驴人也盯着谢的屁股看,谢不自在地夹紧尾巴,那地方痒痒的。
过来几个昆门徒,领头的跟库打招呼。另几个一只眼看库,一只斜着看谢。谢知道他们看啥,昆门徒眼睛贼,看到哪哪就痒。
谢身上的痒有两个,一个是西昆寺那德昆门找见的,他每夜来圈里,手在那地方摸,那个从未有过的痒就从深处往外走,走到入口停下来。那是一只人的手在母驴屁股上摸出来的痒。谢那时想,一个被柔软的人手抚爱过的小母驴,以后咋跟公驴过粗糙日子呢。另一个痒是刺在身上那些虫子般的字,它们长进毛里,长进肉里,在皮肉里面痒。谢怕他们看见身上的字。字刚刻上时她时时扭头看,一个字一个字看,后来毛长出来时,那些字印在脑子里,眼睛一闭就看见一个光秃秃的自己,爬满字。身上的毛长出来,脑子里那个自己却一直光光地站着,不再长毛,皮上的字清清楚楚,每个字谢都熟悉。
痒
这会儿两个痒都出来了,从尾巴根到脖子根,都痒。朝墙根蹭,被库拉住。谢任性地后退,屁股贴向墙角。库生气了,大喝一声。谢瞪库一眼,屁股在墙上蹭起来。
那墙角已经被驴蹭圆,土块缝粘着驴毛,墙根散着驴尿臊味,谢蹭了屁股上的痒,脖子上的痒还在。这个痒只能别的驴帮忙。驴啃脖子工骗工。这句人的俗话,说的就是两个驴啃对方的脖子相互解痒。更多的痒还是靠自己蹭。早先毗沙驴蹭痒全靠树和墙。几乎所有的树被驴蹭歪蹭倒。如今就只有蹭墙。两个驴见面,先问你在哪蹭痒。答在西城墙角。你呢?说在东城昆寺。寺院柱子蹭痒最过瘾,八角塔也过瘾,驴脊背痒了爱往寺里跑。毗沙的老寺老墙都是驴蹭倒的。驴见面不问年纪,问蹭倒几堵墙。驴贴墙上蹭痒时心里有一堵墙在晃,晃着晃着,腾地倒了。毗沙老城每天有三十堵墙倒塌。人不知道是驴蹭倒的。驴经常说到西昆寺去蹭痒。毗沙驴身上都有一处西昆寺的痒,到跟前却都被高墙吓住。城里城外的驴都说一起去城墙下蹭痒,试试能不能把城墙蹭倒。城里驴朝外蹭,城外驴朝里蹭。结果多少代驴老死墙根,城墙纹丝不动。
家
太阳已经落到城墙后头,库的家在西城墙的巨大阴影里,门口立着两个塔,都不高。谢往塔尖上望,库也跟着望,又回头看谢,他不知道谢望见了什么。
院子里拴着七八头驴,都是乡下毛驴,跟逃难来的主人一起借住在院子。过来一个房客牵库手里的缰绳,库看着躁动起来的几头公驴,连忙摇头,说不用了。
屋里出来一个小女人,眼神怪怪地看着谢又看着库。
库把谢单独拴在窗户框上,窗户里面是卧室。谢看到院子里除了库的卧室其他全是一间挨一间的驴圈棚,里面住人又拴驴,驴粪和公驴的尿臊气味把鼻孔灌得满满。
院子里全黑了,屋里更黑,谢抬头窥窗户里面,看了好一阵,看清躺在一起的两个人,嘴对嘴低声说话。谢不想听见人说话,那些毛驴暗中跟自己打招呼呢,跺梯子、咳嗽、眼睛幽亮地瞟,都拴在槽上,过不来。谢羞涩地眯眼低头,耳朵朝着他们,却听见屋里的两个人说到自己。
“库你要牵一头骚母驴上路,我会吃她的醋。”
“你别多想,是西昆寺昆门让我捎这头小母驴到黑勒。”
“你没想想昆门让你捎一头小母驴到黑勒是啥意思?”
“昆门说让我把驴当一句话,不用搁脑子里,骑也好牵也好,捎给桃花寺昆门就好。还说不能破了她的处。”
“那你千万不能破了她的处。”
“你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吗?”
“我听说有人把黄金珠宝藏在小母驴阴道里,没交配过的小母驴阴道紧,能把珠宝夹住。库你手伸进去摸摸,里面有没有东西?”
“你去摸,我一个大男人,咋好意思。”
“你装啥正经?”
“我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经常跑远路的,有个毛驴子做伴,六条腿走不寂寞。”
“有头小母驴陪着,就更不寂寞了。”
俩人突然不说话了,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谢扭头看暗地里那些驴,他们都在看她呢。也不知道那些公驴咋想她的,谢装没看见,扬起头,院墙外黑黢黢的城墙竖立在半空,几颗星星挂在墙头,也可能是巡逻士兵手里提的灯笼。谢以前那个家也在西墙根,她夜夜看见墙头移动的灯火,听母亲说修城墙的事情,说城里城外的驴和人的事情。
开门声
突然响起咣咣的敲门声,库出来慢了门直接被撞开。提刀的民兵像一截木头直撞进来,声音也直硬。房客和驴都醒了,站在院子。士兵挨个搜查房子,驴圈也不放过。说是搜黑勒奸细。前些天捉了三个奸细,混在逃难的毗沙农民队伍里进城的,其中一个把收集的毗沙情报刻在羊皮上塞进母驴屁股,出城门时被发现。这个奸细又招出另两个。三个奸细的头割了倒吊在城门外的木架上,割掉的头拿一根皮绳连在脖子上,垂到地,过往的人都踢一脚。
一个提刀民兵走到谢跟前,眼睛贼贼地看谢。
“这小母驴屁股里不会有东西吧?”民兵摸着谢的背,手往屁股上滑去。
“她还是头小处母驴。”库赶紧回答。
民兵离开后后面的人家响起咣咣的敲门声,一会儿是更后面的人家。过一阵,另一条街的敲门声响起来。
主人和房客进屋睡觉了,驴在黑暗中亮着眼睛,驴不睡觉,也不做梦,驴看人做梦。谢眯眼看黑洞洞的窗户,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男女主人在黑暗中摸索着找见彼此,先是脸找见脸,嘴找见嘴,腿找见腿,身体的动作完全被声音描述出来,两个抱在一起的身体在徒勞地飞翔,飞起来落下又飞起来,没完没了。
里面终于安静了,剩下女主人的声音。
“库,你有好几年没往西走了。我死心塌地跟一个捎话人过日子,就是想有朝一日,你能走到我的家乡,捎一句话给我的母亲。她老人家或许还在人世。她为养活我的弟弟妹妹,把我卖给康商人,我先被卖到说黑勒语的地方,又被转卖到说毗沙语和皇语的地方。我只会说我家乡的语言,其他语言我一概不会也从不去学,我害怕一旦我学会了别的语言,就再也回不到家乡了,我会在别的语言里生活,乐不思归。你趴在我身体上学会了康语,我只让你在我身上说我家乡话。你像我的父亲一样。他一直在外面给别人打仗,有一年他改了宗回到家,他让我们把供在家里的昆像砸了,我母亲不愿意。说你不住家的日子我每天对着昆像祈祷你平安。昆虽是泥塑的,也是家里的一个人了。我给他点香时他是昆,对着他祈祷时他是昆。平时他就是站在那里的一个男人。夜里我害怕时,一想到靠墙站着的他,心里就踏实了。如果你一直不回来,他就是我依靠的丈夫,是孩子依靠的父亲。这就是我们家的昆。我们拜了他几十年,拜成一个亲人了。你不能把他砸了。但我父亲还是把家里的昆像毁了。他在外面信了天,便再容不得别的。父亲留下一笔钱,又被别人雇去打仗了。说是到说黑勒语的地方去打仗。他或许就在黑勒的雇佣军里,你到了黑勒,去找找我的父亲。他或许已经死了。他走后我母亲把碎了的昆像收拢起来,原供在那里。我母亲说,昆像碎了也是昆。”
全是那女人的话,男人打起鼾声了女人还在说。
驴知道
一声声的驴鸣就在这时翻过城墙落进来,院子里的驴都躁动地跺蹄子打响鼻。谢耳朵耸立。去年,谢在那个院子里跟母亲一起听越过城墙的驴叫,母亲说,每一声驴鸣都是远处另一头驴鸣的传声。驴在给人传话,远处出事情了,人和人在打仗,场面被附近村庄的驴看见,驴赶紧叫,叫声被下一个村庄的驴接着往再下一个村庄传,半个时辰传到毗沙城外。毗沙城墙有五六头驴摞起来那么高,城外的驴昂脖子对着城头上的云朵和星星叫,红色驴鸣像一道道虹跨过高墙。城里驴听见了赶忙叫起来,院子里的驴也叫起来,一时间毗沙城被驴叫声涨满。谢没叫,眼睛看窗户里面。驴叫是给人听的,人出事了,得先把人叫醒。库开门出来,伸手摸谢的脖子,另一只手摸到谢的嘴唇。谢想库应该听出驴叫声的异常了。
黑漆漆的城墙上亮起好多灯笼,守城军人听到密密麻麻的驴叫翻墙而过,都醒了。“在城墙上听驴叫犹如目睹繁星升空。”谢的母亲有一次驮石头上城墙,听见一声声的驴叫从地上升起来。城里有专门的驴司,那是人中间懂驴的,负责听驴叫获悉远处消息。他们都是驴年生人,长着驴眼和驴心,驴见了都能认出来。
房客也都出门来跟驴站在一起,在高亢的驴鸣底下窃窃私语。过了一阵,王宫城楼上的大钟突然响起来,铛铛铛、铛铛铛,声音紧促,紧接着寺院的钟跟着响起来。钟声一响,驴叫声都停了。驴知道给人的话捎到了。
第三章 行 像
乌 鸦
毗沙城到西昆寺的路前半截由驴叫声铺成,后半截被乌鸦的翅膀覆盖。库和谢从城门口出来,耳后根上就一阵阵驴叫,那些拴在城墙根的毛驴,嘴对着他们往城外的路上叫,叫得谢不住回头。谢一回头库也跟着回头,怕哪个骚公驴又从后面扑过来。刚才,库没注意,一头公驴险些爬到谢背上。
行像队伍远远地走在前面,库没赶上在城门外举行的行像仪式,听说原先准备的大型仪式因为前方的败仗取消了。国王携大臣在城楼上观看了仪式,众妃子宫女在城头往下撒九色鲜花,行像队伍依次自城楼前经过。这阵势库见得多,自毗沙黑勒开战以来,每年的行像仪式就变成一场鼓励昆门徒的重大活动。
昨晚的驴叫让库没睡好觉,起来晚了。库的小妻子在天亮前又咬他的耳朵叫醒他,她知道库一走就是一年,她要把库一年的力气榨干。
“让你爬不到那小母驴背上。”她浪声说道,好像有意让拴在窗口的小母驴听见。
行像队伍已经走进漫天的乌鸦翅膀下面。
西昆寺是有名的乌鸦寺。从远处看寺院高墙上空黑压压一片。走近看地上也全是乌鸦。库小时候常随师傅来西昆寺,一路上人们望着漫天乌鸦把西昆寺叫乌鸦寺,走到跟前立马改口。西昆寺的乌鸦一半在天上,一半落在寺院屋顶、参天老树和林立的昆塔上。乌鸦全飞起来天空装不下,全落下来寺院盛不下。只好轮流起落。飞在天上的啊啊啊叫,落寺院的不叫,黑黑地站着,听昆门徒诵经。
斜
今天西昆寺外的诵經声和哭声压住了乌鸦的鸣叫。寺院门口聚了一摊驴和人。绑在驴背上的死者被抱下来,平放在铺开的麻布单上,有上百个,都没有头,脖子上面盖一方白布。行像队伍静悄悄停住,昆门徒们手持法器,口念昆经,绕着满地的死者转圈,人群跟着转圈,驴也跟着转,天上黑黑的鸦群也在旋转,嗡嗡的诵经声旋转向上,漫天乌鸦啊啊地叫魂,库转得头晕,感觉自己的魂也升了天。
超度仪式后,死者入殓,胡杨木棺材一字摆开,棺木上搭简易棚帐,供家人烧纸悼念。棺材停放三天,中原传来的习俗,这三天里天底下的路为亡人敞开,远近亲人会赶来,亡者散失的气息自各地回来,丝丝缕缕地,聚成一个魂儿,罩护住躯体。三日后,魂儿飘走,躯体入土,就近葬在寺院周围。
西昆寺院墙外埋满了毗沙几百年里的亡人,死者全脚掌朝昆塔安葬,民间的说法“脚蹬昆塔好升天”。西昆寺有一百零八座塔,最高大的昆塔在二十年前就朝东斜了,民间传闻是昆塔西边埋的人太多,死者的脚把塔蹬斜。寺院的昆门徒也信这个,做超度后给死者家人选寺院东边的风水宝地,希望靠死者的脚把东斜的昆塔蹬过来。库的师傅就安葬在寺院西边的坡地上,那是毗沙国最大的一块墓地,从昆寺建成的一千年来,毗沙的王族都往这里埋,早先是皇家的墓园,后来百姓也跟着往四周埋,说是死了也要跟着国王。在蹬斜昆塔的众多脚中,也有库的师傅的脚,那是毗沙国走得最远的一双脚,几乎到达所有说泰语、皇语、昆语、康语、天语地区。十五年前,师傅死于毗沙黑勒的一场战争,师傅作为翻译官随军进攻黑勒,一度打进黑勒城,后来又败退回来。师傅是在那场漫长的战争中老死的。战争从库的师傅小时候打起,老死前还远没有结束。库给师傅选了寺院西边的坡地,脚正对着西昆寺最高的昆塔,方向是库拿眼睛吊的。库用两只眼睛吊线,眼睑微垂,鼻尖对塔尖,端正无误。不像那些请来吊线的木匠,拿一只眼对方向。一只眼睛吊正的,两只眼睛看是偏的。偏一点,脚就蹬空了,升不了天。好在西昆寺昆塔林立,蹬不到这个会蹬到那个。可是,西昆寺的高墙把所有矮的昆塔都挡住,所有死者的脚,便都蹬到最高的昆塔或高墙上。
库牵着谢绕过西昆寺高高的院墙,在密密麻麻的墓群里找到师傅的坟。谢一走近坟墓便胆怯,眼睛鬼鬼地看,驴能看见鬼。库看不见。库在师傅坟头烧纸,跪下磕头。这是库每次出远门前必做的。库走的所有远路都是师傅走过的,库相信师傅的魂会保佑他。
师傅的坟头正对着西昆寺最高的昆塔,库眯眼吊了一下线,发现它又朝东斜了一点。库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到心头。这个预感在心里藏了十几年,库每去一次黑勒,每眼见一场黑勒和毗沙的战争,这个预感就更强烈一次。只是,库不愿相信这个预感是真的。刚才在寺院门前,库听托运死者的赶驴人说,黑勒人已经打到固玛,毗沙军队也聚集到那里。库心里不好的预感又翻涌上来。
昆腿子
行像队伍踏上毗沙城外的拜昆路,这条路连接起西昆寺、赞摩寺、牛头山寺等几十个大寺和数不清的小寺,一头驴腿不停地跑,一年也转不完。行善人家每个寺都烧香,每座昆像都拜,年初头一天从西昆寺、赞摩寺拜起,一天拜一座昆寺,挨着的拜两三个,年底还有一半没走到呢。富人家专门雇有拜昆的腿子,分几路,骑驴赶驴车,一年到头跑,工钱揣进跑腿人腰包,功德算在主人头上。毗沙驴两件事,驮砖修塔,驮人拜昆。毗沙城外的路被一年四季拜昆的人和驴踩平踩瓷实。
眼 色
往西走是茫茫的沙漠戈壁,天灰蒙蒙地落着土,看不见远处,只能从前后驴叫知道拜昆队伍有多长。去固玛要穿过几十个村庄,每个村庄间都是一天的路程,远近都得一天走到,半道上没有歇息处。库每次去黑勒也这样走,早先跟着师傅走,后来一个人走。
不断有骑驴人靠近跟库说话,人和人打招呼,驴跟驴使眼色。人的招呼打完了,驴的眼色使不够。谢心里瘙痒,却眯着眼睛不搭理那些驴。库看出谢是头有傲气的小母驴,但却知道顾忌主人面子,不会当主人的面被别人家公驴勾引走。
走了一阵库一翻身骑到谢背上,屁股紧贴谢的皮毛,两腿夹住肚子。这个人很轻呢。谢暗自庆幸没摊上个死重的大胖子。谢小时候只有主人家的小女孩骑,女孩死在她背上后,主人把她牵到驴市上卖了。她还从未被大人骑过呢。谢自小就听母亲说,人和驴本来就是一个东西,人是驴的上半身,驴是人的下半身。这个叫库的男人就是她的上半身了,他们合成一个身体,他在上头动脑子,她在下面动蹄子。人比驴少两条腿,人想多远的事,都得骑驴去。没有驴,人哪都去不了。
这会儿,库正低头看谢的脖子和肚皮呢。他或许从未骑过这么年轻漂亮的母驴呢,他看得那么仔细,不会看见皮毛下的字吧,谢猛地撒蹄子跑起来,库朝后一仰,又稳稳地坐住,像长在了谢身上。
昆 缘
走在最前面是西昆寺的行像队,德昆门带领,由十四头驴驮着五米高的木制裹金彩绘昆像,百位昆门徒吹着法号一路护拥两旁。其他昆寺的行像队跟随其后,绵延数里。
谢和库远远跟着,母驴不让靠近驮像驴队,驮昆像的全是公驴,怕分了心。驮昆像的驴是专门驯养的,一般驴驮不了,驴心里有鬼,怕见昆。驯驴的路数是将昆像请进驴圈,让驴日夜看。昆像先在驴脑子里坐住,才能在驴背上坐住。
谢的父亲当了多年的昆腿子,他馱过西昆寺两人高的大昆像,由十四头驴站成十四根柱子,抬昆像的木架绑在十四个驴背上,昆像端坐在十四头匀步行走的驴上。驴身上披银挂金,驴笼套系着红缨穗,驴尾巴包着红丝绸,驴蹄腕系着铜铃铛,驾驴人依铃铛响声判断驴步子是否走乱。驴也听着铃铛声调整自己和其他驴的步幅。谢的父亲做左手头驴,他蹄腕上的铃铛最大声音最响,出发前驾驴人响鞭一抛,他起左前蹄,十四头驴的左前蹄跟着起步,小铃铛跟着大铃铛一路响去。那是谢的父亲最风光的时候,他背上放着金光,所有年轻母驴都希望让他爬。
“你是有昆缘的。”母亲很小就对谢说。
“你父亲那次把西昆寺的大昆像安安稳稳驮到毗沙城门前的坐台上,他浑身汗淋淋,被主人牵到河边饮水,好多母驴跟在他屁股后面,你的父亲训练有素,见到再漂亮的母驴也能稳住步子。可是,当他低头喝水的当儿,看见溪水里我的影子,我在河对面看他呢,他猛地抬头看见我。这下他稳不住步子了,昂头大叫一声,前身一纵,后蹄一扬,甩开主人手里的缰绳,扑腾腾蹚过河,直接强爬在我身上。然后,就有了你。”
谢最后一次见父亲是在几个月前,母亲望着拴在一架破驴车上的老驴说,那就是你父亲,他老了驮不了昆像了,驴老也就一两年的事,别看他现在有皮没毛,年轻时可是傲得很呢,一年四季屁股后面跟一堆年轻母驴,他想上哪个上哪个,一般的母驴他不正眼看。我就看上他的傲气和放荡不羁才跟了他。不放荡还叫驴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驴和人,一年四季都发情,人情欲比驴旺,他们不光对自己,还对我们发情。
母亲说这些话时她也是一头老驴了,谢或许是她的最后一个孩子。
谢眼睛亮亮地看着站在驴车旁的父亲,父亲也看见了她们,疲惫的脸上有了一丝驴的笑容,他扬头要过来,却被缰绳牵住。
加 入
村庄一个远离一个。有村庄的地方就有一窝子树。也有的村庄一棵树都没有,荒凉地裸露在干台地上。
每经过一个村庄,首先是村里的驴撒欢蹦子跑来,驴见驴多就兴奋,主人见驴往拜昆队伍里跑,也不好意思落后面。跟在人驴后面是羊群,每户都会供一只羊跟在行像队伍后面。羊知道自己跟在后面是供人一路上宰吃的,羊昂着头,把咩咩的叫声念成不生不死的绵长昆经。狗也跟着人。正是草木结籽牲口发情季节,空气里满是牲口的臊味儿,人闻着也来精神。
荒野上的小路踩成大路,弯路走成直路。都是驴蹄子在走。人黑压压的一层覆在驴背上,人上头是尘土,有往下落的,往上扬的。尘土上头啥都看不见,只有驴叫在那里回响。昆门徒的诵经声也往那里集合。
下一个村庄在驴叫声能传到的地方。驴能喊叫多远?这个骑驴人知道,听见下一个村庄的驴叫,到走到跟前,就是大半天。世上的路都是驴叫声量出来的。驴叫声和隐约的狗吠连起互不搭理的两个村子。
几乎每个村子都剩下半村人,一半房子荒着,没有人烟,有人烟的院子也是半家人,男人被征去打仗,剩下老人孩子。女人都藏起来,不敢出门。
骚 动
后面一阵驴叫,谢和库都扭头看,一个人正被一头大公驴拖着跑,那公驴昂昂叫着,几下挣脱主人的缰绳,朝谢直奔过来。库拾起一截干红柳根迎头扔过去,正打在公驴鼻梁上,公驴顿时停住,鼻子流血。主人从后面追过来,抓住拖在地上的绳子。公驴眼睛红红地盯着谢,就地跳了几个蹦子,脖子伸直,头昂起,一连串的鸣叫直窜出去。在能看见声音形状和颜色的小母驴谢眼里,那叫声活脱脱一根十里长的黑驴,横在空中。这头一叫,其他公驴都扭过头对着谢鸣叫,一时间整个天地就被公驴硬邦邦那家伙涨满,有横着的、朝天竖着的、斜插在空中摇晃着的。谢眼睛眯着,羞赧地看。谢懂得公驴母驴间的好多事情了。不像去年,她在主人家时候,母亲前后左右护着她,生怕那些骚公驴靠近。邻家的大公驴也知道她小,凑过来闻闻她屁股,眼睛色色的,边调戏身旁的大母驴边等着小母驴长大。长大有两个标志,一是头脑开窍。二是屁股开花。谢知道自己的屁股已经开花儿了,那香味几十里外的公驴都能闻见。现在,遍地公驴闻着她屁股开花的气味在鸣叫呢。
傍晚,大公驴的主人凑到库身边。
“跟你商量个事。”
库不高兴地看着那男人和他身后狂躁的大公驴。库知道他要商量什么,没有搭理。
“你看,我的公驴一路上往你的小母驴跟前凑,拉都拉不住,他想爬你的小母驴,我若不帮他把这事办了,他一路都不好好驮我。”
库还是不搭理,胳膊挽住谢的脖子。
“你喜欢她我能看出来。但母驴肯定还是更喜欢公驴。”
库依旧不搭理。
“我给你两个饼,你就成全下他们吧。我这牲口若不把这股子野撒了,我真是骑不住了,他跟我憋气呢。他驮我一路,我得帮他办成这件事。我每年都帮他找母驴,我帮他舒服一阵子,他就会让我舒心一年。”
库突然脾气发作,对那人怒吼起来。
“你这个驴日的,赶快给我滚远,我不会让任何人和驴碰她,我要牵着她去黑勒,这么遠的路上,她是我唯一的伴侣,我跟我的师傅过了几十年,跟我的小妻子莎过了五年,这一年,我要跟这头小母驴过。谁都不许打她的主意。”
库说的是皇语,那男人显然听不懂,但知道库在大发脾气,听完摇摇头,牵公驴走开。公驴也知道主人没谈成,朝库尥了两个蹶子,走了。
夜 晚
驮像驴队在前方停住,后面的驴队跟着停住。驴蹄踩起的尘土停不住,一溜子往后飘,像一面天上的褐黄大旗。
后面的人丢下驴往前面走,昆像从驴背卸下来得需要上百个人手,人人都想抬一次昆。几十根驴缰绳交给一个人手里,驴原地打转,看着人去抬昆。库去不了。他不敢把谢的缰绳交给别人。王大昆门的话时刻在他脑子里:“她是头小处母驴,你要把她的完好身子交给买生大昆门,千万别叫公驴给爬了。”
王大昆门说这话时眼睛盯着库,好像对库不放心似的。
库也不放心这里的驴和人,那些男人们,看见母驴都眼睛发红。
沙地里有一口泉,泉边孤孤地长一棵树。人群自动排起长队取水。库上次经过曾在这地方歇脚,叫一碗泉,细细的一股泉,每次只够舀一碗。库牵着谢排了好长时间队,终于轮到自己。
沙漠上的夜,像是从东边盖过来的巨大毯子,只一会工夫,所有人和驴,都盖在里面了。
库取下驴背上的褡裢,铺在沙地上,当铺盖。褡裢一头装干饼,饼下面藏着些铜钱。另一头装盛水葫芦。躺下时褡裢装饼和铜钱的一头当枕头,头枕干粮好入梦,盛水葫芦也取出来放在头边。驴缰绳绑在胳膊上。
库躺下看谢,拉了下缰绳。谢知道库让她卧下,就乖巧地卧在库身边。库朝谢身边靠了靠,手摸到谢腰上。谢不知道库要干啥,警惕地站起来。库再拉缰绳谢没有听他的,眼睛鬼鬼地看库。
人都躺下睡了,四周全是站着的驴。驴站着睡觉,站着做梦。
天色暗了一层,那些公驴的眼睛却贼亮地盯着谢看,还跺蹄子,打响鼻,谢把头低偎到库身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库很快睡着了,而且做了梦,梦里库暖暖地躺在妻子莎怀里,好像是第一次,他摸她还没长黑的那点绒毛,她还是个黄毛丫头呢,本来想等她的小绒毛长黑,可是等不及了。库摸着突然全身都是毛,一下醒来,发现自己紧搂着小母驴谢,库不知谢什么时候已经卧在身边,他贴着谢的前身都出汗了,库不好意思地挪了挪顶住谢肚皮的下半身,见谢扭头看自己,眼睛鬼鬼的。
谢起来站了一会儿,又挨着库卧下,和库头挨头。库往后缩了一截,头挨着谢的脖子,不然一晚上他吸的气都是谢呼出的。
库胳膊搭在谢背上侧靠着,谢的体温一下传给了库。库能感觉到谢皮毛下那颗年轻心脏的怦怦跳动。她确实太年轻了,也就是一个小少女的年纪,比库的妻子莎还小呢。想到妻子莎库的心里软软的,库抵账把她领回家时她才十岁,库当女儿养了她三年,然后娶她做了小妻子。库想这些时,手却在谢身上抚摸,谢若是个女孩,也就十岁的样子,但这小母驴已经发育成熟,那些公驴都闻到她发育成熟的气息了,库也闻到了,一股夹带青草味儿的腥臊,让库也一阵阵地兴奋。
谢扭头看库的手,在她肚皮上轻轻移动,浑身的痒又出来了。谢见过男人摸女人,都这样轻柔,摸驴可不行,驴一身毛,摸出来的全是痒。谢一痒身体就抖。
库知道谢痒,摸到屁股时顺手抓一把,谢就更痒,没有的痒都让他抓出来。谢不像那德昆门,把手指头伸进去搔里面的痒。谢感到库的手像风一样轻轻抚过时,那些刺在毛根下面的字一个个都活了。库不知道把手指伸到浓密的毛下面给她抓痒,如果伸进去,库会摸见那些字。他的眼睛会跟着进去。如果发现了,库会怎样?还会牵着自己往前走吗?谢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不能让库知道自己身体上有文字。
几千人的鼾声和梦话,在沙地上飘浮。月亮升起来。整个夜晚只有月亮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对着满地或仰或侧一样没有表情的人脸。
不远处是端坐在沙丘上的七尊昆像,高高矮矮坐了一排,月亮把昆的面容清晰地勾勒出来,昆像坐东朝西,看不清昆的眼睛,似乎昆坐着睡着了,昆也在做梦,一地的驴和人,都是他梦见的。
昆像前有昆门徒打坐,比昆像矮小,对着昆彻夜静坐。一群喘气的昆门徒,面对七个不喘气的昆。库也起来打坐,他经常独自一人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露宿,静坐是避开恐怖黑夜的最好办法,入静后人去了别处,远远绕开黑夜,身边的鬼哭狼嚎都跟自己没有关系。
起昆像
起昆像礼从天蒙蒙亮开始,醒来的昆门徒面朝昆像盘腿坐地,每人身旁站一头驴,缰绳绑在主人胳膊上。七尊昆像前,驮像的驴队整齐站好。端坐昆像的木架被人整体抬起来,安放在驴背上,每头驴都被牢牢捆绑在木架上。
昆像坐稳后,大昆门开始起头念经,昆门徒们跟着念诵,一时间地上和空中的沙尘都被诵经声安稳住。
谢站在打坐的库身边,盯着西昆寺高高的昆像看。她父亲曾经驮过的这尊昆,比其他的昆都高大华丽,昆身上的裹金,在昏暗的曙色里发光。谢看见她父亲曾架过的左手头驴位置,昂首站立着一头大公驴。谢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驮昆像时高大威武的样子,全是母亲说给她的,每当母亲对谢说起父亲时,都骄傲地昂着头,挺直因为驮烧柴而压弯磨掉几块皮毛的脊背。母亲说,一头驮过昆像的大公驴,鬼不附体,人骑上高人一等,更是让多少母驴倾慕啊。谢满心倾慕地看着那头像父亲一样的大公驴,他不知道有一头小母驴在远远地含情脉脉地看他,他当然知道有好多母驴在眼热地看他,所以他谁都不看,昂着头。
沙 漠
昆在驴背上动起来,远看似乎昆自己在走,昆在驴和人上头走,所有驴腿人腿都是昆的腿,昆往高远里走,尘土中的驴和人越走越低。
一天的路都在沙漠中。太阳像一个火团悬在头顶时,沙子开始烫脚,行像队伍里大多是光脚的农民,下一个村庄在连绵起伏的沙包后面,望不见房顶炊烟。驴和人都不能再走了,队伍松松散散地停住。人从驴背下来,钻驴肚子下面乘凉,驴也把头伸进自己的前裆里乘凉。
库把谢肚子下面的烫沙子扒开,扒出一个沙坑,自己侧躺进去,谢肚子下一片阴凉,刚够库乘凉。
没穿鞋子的农民把脚伸进烫沙下面的湿沙里,驴蹄子不怕烫,就地站着。谢见其他驴把头伸进前裆里躲太阳,也学着把头伸进前裆。驴和人都害怕把头暴晒坏了,想不清楚事情,那样就麻烦了。
太阳偏西时队伍行到一个沙沟里的村庄,所有房子塌了,树全干枯,草和庄稼死一地,只有昆塔突兀地耸着,孤孤一座。库上次去黑勒也经过这个村庄,随三个赶驴人一起走的,走到这里浑身的汗毛倒竖,不敢停下来,打驴赶紧走,一个死掉的村庄比一堆死人更吓人。
毛驴和人都放慢脚步,往高塔底下聚,驴不用人赶,围着塔转起圈。毗沙驴见了塔就转圈,跟人学的。人怕驴跑远回不来,从小就宗驴转圈。拉车驮人驴天生会,不用宗。人只要宗会驴转圈,就不操心驴会丢了。不管往东走还是往西走,走着走着驴就自己转回来。
教驴转圈的最好方法是拉磨。
谢半岁时被牵去随母亲拉磨,磨房没有窗户,门缝透来一丝亮光勉强照在地上。母亲走在深磨道里,蒙了眼睛。谢瞪圆双眼,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旁边。牵她的驼背男人跟在后面。转了两圈,眼睛被一块毡子蒙住,磨房一下变成黑洞,谢知道身旁黑黑地走着母亲,谢的蹄声踩在母亲的蹄声上,一圈一圈转,嗒嗒的蹄子声是圆的,磨盘上麦子和石头的碾磨声是圆的,那个驼背男人不知在哪里,他没有声音。
后来,不知道转了多少圈,谢站在了外面,头一阵晕,天和地都在转,越转越扁。后来天地不转了,谢自己学会了转,围着拴驴桩转,围着驴圈转,尤其见了昆塔,腿不由自主移过去,绕着塔转。毗沙城大大小小的昆塔下都有毛驴转圈,有人牵着驴转,有时主人躺驴车上睡着,醒来见驴拉着车转昆塔,不知转了多少圈,天都快转黑了。
库边转边仰头看塔尖,所有驴和人都仰头看塔尖。驴看塔尖也是跟人学的,驴见人仰望,也跟着望。谢不知道库望见什么,在谢眼里塔上爬满大大小小的鬼魂,一层一层,都等着升天。鬼升天得驴帮忙。鬼魂看见来这么多驴,都高兴得跳起来。鬼双手并住,腿并住,直上直下地跳,塔身上起起落落全是鬼。谢知道人看不见鬼魂,若看见早吓得跑了。
“昂叽昂叽昂叽。”谢屁股后面一头公驴大叫起来。
几乎是同时,所有的驴都叫起来。
塔上的鬼魂纷纷乘着驴叫上升。天庭不通驴车,但驴叫声是路,一声驴叫顶多送一个鬼升天,众多鬼魂升到半空唰唰掉下来,天上下土一样落鬼魂。鬼是干的,天旱鬼多,鬼多人不好过。一茬一茬人死了变成鬼,活着的人,走他们留下的路,住他们空出的房子,吃他们余下的粮,鬼一层层围着看,每家院子四周围满人不知道的鬼魂,全是走掉的人,围着看人过日子。驴和鬼站一起看。人的日子是鬼的戏,鬼没表情,脸白白地看,偶尔在夜里弄出些动静,人知道鬼在倒腾,鬼不走人不宁,想法驱鬼,送鬼,把鬼送上天,地腾出来让人安心生活,一茬人把一茬人往天上送,寺院,昆塔,诵经声和晨钟暮鼓,都是干这个活的。驴叫声也是。家里养头驴,天上多个仙。驴叫通天,人都知道,人生时骑驴,死了魂附驴体。
源源不断的驴和人加入其中,圈越转越大,也越转越紧,转成一盘大磨。转到后来里面的人和驴头转晕了想出来,可是没法出来,也停不住,后面的推着前面,库感到自己被夹得紧紧,裹挟在一个巨大的旋涡里。
升 天
几十头驴的驮队,扬着沙尘迎面走来,走近了才看清,每头驴背上趴一个死人,拿皮绳绑住,赶驴人跟后头,也不牵缰绳,任由驴走。
谢见每个驮尸的驴背上都倒骑一个鬼魂,张着无神的眼睛朝这边望,谢紧张地后退,浑身的毛唰地竖起来,谢驮过主人家小女孩的尸体,那个小鬼魂就是这样倒骑在她身上,谢可不愿再招惹上别的鬼魂。
谢出生的那个夜晚,主人站在驴圈等谢出生,旁边站了一堆鬼也在看。鬼喜欢凑堆看生人和死人。谢第一眼看见的是鬼,一伙一伙眼前过,院子住的鬼比人多,谢用半个夜晚和半个白天分清了人和鬼。鬼是以前死了的人,剩下一个魂影,挨上去凉凉的,也没有味道。鬼在黑夜出没,人有时也在黑夜出没。
主人家小女孩死的前夜里一个小鬼爬窗口望,朝里招手。谢斜眼看。那鬼也扭头看谢。谢跺蹄子,赶鬼走。鬼一跃到房上,头探下来看窗户里面。
这里的鬼都知道,驴背是鬼魂升天的第一个阶梯,每一声驴叫里都有一个鬼魂升天,但不一定都到天庭。驴叫时,狗会跟后面汪汪吠叫,把升到半空的鬼魂叫下来。狗希望鬼留在夜里做伴。狗睡觉,鬼睁眼。
更多鬼魂升不了天,就爬塔,一层一层往天上爬,爬到塔尖的鬼魂跳着朝天上喊,招手。后上去的把先上去的挤下来。每当有一家起塔,四周围一圈鬼魂,塔垒起一层,上面立马挤一层鬼,人不知道正垒的塔上挤满鬼魂,许多鬼被砌进去,鬼砌进墙里塔就不稳,鬼一动弹,塔就摇晃。白天人垒墙,晚上鬼垒墙,大鬼把小鬼折三折,一个压一个往上垒。垒到鸡叫哗啦啦全倒掉。
驮昆驴队让开道,昆门徒和信众默念昆经,目送驮尸驴队走过。
“是哪里打仗了?”库问经过身边的赶驴人。
“固玛。”赶驴人一脸悲伤地回答。看样子驴背上的死者是他的亲人。
行像队伍突然停住,传来话说前方在打仗,原计划到固玛的路线改了。库看见队伍在灰色的沙地上拐弯,先是驮昆的驴队在前面掉转头,后面的人和驴跟着转弯。库和谢站在一边,看浩荡的人驴转一个大弯走上回头路,最前面是西昆寺的高大昆像,其他寺院的昆像紧跟着。库要去固玛,不能跟他们回去。很快,库和谢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扬起的尘土像一堵墻把他们隔开。库搡搡谢的脖子,意思是该走了。谢甩了两下头,随库前行。走一阵回头看,行像队伍已经埋入低远的尘土中了。
第四章 固 玛
战 场
天空灰蒙蒙下着土,浮土从头顶从四周合围过来,沙地上没有路,只看见前头有一片模糊的矮树林。库牵着谢往树林那边走,有树的地方也许会有人家。
左右突然竖起两堵尘土的墙,连天接地,一下子挡住天光。两堵墙在渐渐移近,库和谢夹在中间。
谢不安地扭头,耳朵一耸一耸,谢听到四周不祥的动静,拿脖子搡库。
库意识到自己站在交战队伍中间时已来不及躲开。几乎同时,毗沙语和黑勒语的喊杀突然从两旁直冒出来,看不清有多少人马,只听见两片喊杀声对冲过来,两堵尘土的墙混合成一堵。
库急忙骑着谢往毗沙军那边跑,又担心被毗沙兵当成冲锋的黑勒人,赶紧停住,下了驴呆站着。骑马的不杀骑驴的,骑驴人不打仗,这是规矩。库紧紧牵住驴缰绳,就差没躲在谢肚子下面。
一阵铁碰铁的尖利响声夹杂人的喊杀与惨叫。库抱住谢的脖子,躲闪着,他们果然对牵驴人不感兴趣。
只一會儿工夫,战场安静了。库四处望,第一波冲杀的士兵几乎全倒在地上。
装 死
库知道第二波冲杀会很快开始,牵着谢赶紧走,又不知道往哪走。谢也被杀人场面吓晕,头往库怀里偎。眼看两边尘土又起,冲杀的马队在嗒嗒推进,库一着急丢开缰绳,爬到一个挨了一刀的毗沙兵身旁,那人肩胛骨被砍断,倒地后背上又挨了一刀,好像没死,脚尖一下一下蹬着地,蹬出一个沙坑,地上全是他的血,库爬在血泊里,左右两下,滚成个血人,又往脖子脸上抹一把血。
库丢下谢趴地上装死,谢装不了,呆站着,斜眼看库,往库身边靠。库朝外挥手,示意谢别过来,就地站着。谢不听。
那人的腿还在动,脸一半埋进沙土,露出的一只眼睛半睁着,直直看着库,目光发灰,库学他的样子一半脸埋进沙土,露出一只眼睛看他。
库这才看清那是一位毗沙国将领,库仿佛在哪见过他,又觉得没见过,不敢认。
对面那只眼睛一动不动,像被眼前的东西定住。库一下浑身发毛,在那只眼睛里定住的,正是满脸血污的自己。库想把眼睛移开,可是,他的眼睛被那只眼睛定住。
这时天空响起哗哗的翅膀声,一群白鸽子在头顶飞旋。可能是栖在不远处那片矮沙枣树林里的鸽子,被马蹄声惊飞起来。
又一轮对杀开始了。库朝下的耳朵里灌满了隆隆的马蹄声。沙地在颤抖。库的一只眼睛看见两个骑马人往这边追杀过来,被追的好像受伤了,一只胳膊垂吊着,拼命往这边跑。
那条腿还在动,脚尖一下一下地蹬着地,像要挖一个把自己埋起来的洞。库怕引来敌人,急忙朝那腿上蹬一脚,他一下不动了,半睁的眼睛还灰灰地看库。
一队骑兵狂奔到跟前,谢赶紧躲一边,眼睛瞅着浑身是血的库。骑马人没跑多远,被对面毗沙骑兵堵截回来,一匹马直奔向库,眼看踩上了,谢脱口大叫。
“昂叽昂叽……昂。”
那匹马猛地刹住,上面的人险些栽下来,冲杀的马队也顿然停住。谢被自己的鸣叫吓住,不久前在寺院谢也被自己的鸣叫吓住,荒野中的叫声没有形,像一股裹挟沙土的旋风,蹿到半空又轰轰隆隆坠下来。
打得火热的仗突然被一头驴叫停,所有眼睛看着谢,人的,马的,库对面那人的眼睛也睁了一下,好像有了点光,很快又黯淡下去。
又一阵驴叫灌进库的耳朵,人的声音全听不见了。一头背上驮褡裢的黑勒驴直奔过来,后面另几头在追赶。“黑勒驴灰,丘驴黑,毗沙驴肚皮白。”跑前面的驴肚子底下硬邦邦伸出一截子。“白肚皮的毗沙母驴,天下叫驴都想日。”谢知道这些驴事。丘和黑勒的叫驴,哪个不喜欢跑毗沙的差事,都是奔着毗沙母驴去的。
那公驴奔到跟前,二话没说就往谢屁股上爬,谢扭屁股躲开,连爬几次没上去。公驴看来硬的不行,嘴凑过来啃谢的脖子,驴啃脖子工骗工,互挠痒痒,谢可没兴趣啃他的脖子。那驴边啃边说软话,后面那头也奔到跟前,直接往谢屁股上爬,先到的这头急了,屁股一抬,一蹶子尥过去,那头肚子上重重挨了一蹄子,两头黑勒叫驴踢打起来。库担心地看着谢和两头黑勒叫驴搅和在一起,怕谢跟他们跑了,又不敢起来去牵她。谢的眼睛却一直不离库,这让库有了点放心。
人 头
突然的驴鸣让指挥战斗的人清醒过来,双方指挥官都喊叫着组织队伍,库半睁的一只眼睛里处处马蹄纷乱,周围是毗沙人的声音,迎面逼来黑勒语和天语的喊杀声,两队人马对冲在一起,一阵马嘶人叫和刀刃碰击后,地下倒了一片人,没砍死的蜷曲身体惨叫,一个黑勒骑兵,背上中了三箭,不知道自己死了,还举刀砍杀,刀举到半空醒过来,身体僵硬地掉下马背。背上没人的马匹四处乱跑,有的马惊了,横冲直撞,有的转着圈找寻主人。谢站在原地,扭头看四周,看趴在那里的库,人打仗跟毛驴没关系,站着看就是了。那两头黑勒叫驴依旧围着谢相互踢打,库见谢不住地看他,突然脸红起来,觉得这样装死丢人了。
接下来的场面把谢吓坏了,一个人被砍下马,砍他的人下马来揪住头发,一刀把头割了,又翻身上马,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奔到对峙的马队前,抡圆了扔向对方。很快对方也有人头扔过来。
一颗飞来的人头砸在库身旁的沙地,几个人围过去,对着人头大喊,“都木都木”。库听出“都木”是一个毗沙军官的名字,“都木都木”的喊声引起了一阵毗沙语的喊杀声。
毗沙兵也把杀死的一个黑勒军官头割了,抡圆了扔向对方阵地,一时间天上人头乱飞,打杀的人都抛开对方去割地上的人头,几乎所有被杀死的人都被割了头,人头成了攻击武器,漫天飞。
黑勒语夹杂天语的喊杀声突然高亢起来,毗沙兵扛不住,往后撤,四周一下满是黑勒兵。一个黑勒兵提刀走向库,谢急得跺蹄子。士兵把库旁边躺着的人头提起来,库眼睛眯一个缝,见黑勒兵在砍那人的脖子,一刀没砍下来,砍第二刀时,那人的腿又蹬了一下,他从死的沉梦中惊醒,又活了一下,库一轱辘爬起来,黑勒兵吓得后退两步,举刀要砍,库连忙喊了句黑勒话,又用天语说了句“天至上”,士兵的刀停住。
突然刮起东风,沙尘弥漫,毗沙兵顺风扑杀而来,黑勒兵赶紧上马逃跑,库就地趴在已经没头的那个尸体旁,想看看谢在哪里,却睁不开眼睛。一颗头重重落到库的头顶,差点砸着库,库朝上翻眼睛,看见他的鼻子和染成红色的胡须,吓得赶紧闭眼,觉得这颗头在哪见过,睁眼看,想不起来。那割掉的头眼睛半睁着,目光散散地看库,又像看那个无头的身体。
喊杀声好像远了。库又听见头顶上哗哗的翅膀声,大群鸽子在天上飞旋,有三只白鸽子落下了,一人身边落一只,对着他们咕咕叫,库心里一下安静了。
四周又是毗沙语的喊杀声,一阵马蹄从头顶踏过,库觉得该起来了,刚抬起头,头发被一只手揪住。
“我是毗沙翻译家库。”库用毗沙语大喊,又用昆语念了句昆经。
黑勒人败退到干河沟对面,毗沙军没有乘风追击,仗从中午打到傍晚,人马都乏了,库趴地上装半天死人,起来感觉地直晃,耳朵蒙蒙的,这场几百人马对打的战争,在他贴地的右耳朵里留下长久的纷乱马蹄声。
库扯嗓子喊“谢”,抓他的毗沙兵问谢是谁。库朝马队里指。一个士兵抓住了谢,谢一甩头,一趟子跑过来。
“她是我的。”
库一把拉住缰绳,驴牵在手里,他才觉得安全了,牵驴人不打仗,“骑马不欺骑驴的,骑驴不欺牵羊的,牵羊不欺抱鸡的”。这个集市上的规矩,战场上也管用。
乔克努克
乔克努克将军一眼认出满脸污血的库。
“士兵说捉到一个装死的毗沙人。大家都在拼命,你趴地上装死,装死是翻译家的特权吗?”
“我这颗头里装着几十种语言的昆经,你也不舍得让它砍了当尿壶吧。”
乔克努克将军笑了笑,他的笑容里有两张脸的表情在晃,三十年前库在毗沙王宫初见他时就是这个感觉。两年前在渠莎见他也这样。他的微笑里藏着一个不笑的人。有时又在不笑的脸上藏着另一张笑脸。
乔克努克将军吩咐部下赶快给库找匹好马。
“怎么能让我们的大翻译家骑一头小毛驴在战场上乱跑呢?”
“骑上马就是战士了,我还是骑驴。”库抱住谢的脖子。谢听出他们在说自己,脖子紧贴库的胸前。
那边有人急喊将军,乔克努克跟库道别,然后消失在尘土里。
太阳快落了。一整天太阳都蒙在浮尘里,这会儿勉强地露出脸。天上乌红的晚霞和沙地上一片一片的污血辉映着,远远近近都是喊声,喊人的,喊马的,受伤疼得喊叫的,混杂一起。人马逐渐往大沙包上集合。毗沙军的红色大旗竖在那里,乔克努克将军骑着枣红大马立在战旗下,显得异常威严。
“将军唤您过去。”过来一个提刀的骑兵。
前后都是往坡上拥的骑兵,库一跃骑在谢背上。隐约听见将军在高处喊话,四周一下安静下来。库的耳朵蒙蒙的,听不清将军在说什么。但他听出将军的声音里有另一个声音在飘。许多年前他听他说话时就觉得他有两个嗓音,就像他有两个表情一样。
库和乔克努克认识有三十年了,见面却是有数的几次。一次是十年前,乔克努克将军带领毗沙军占领黑勒,毗沙举国欢庆,国王设宴给将军庆功,库以翻译家的身份参加了宴会,乔克努克将军带来黑勒及周边好几个语言地区的归顺者,库准确地翻譯了他们向国王的祝赞。那次战争的背景是黑勒汗王阿布带军向西攻打萨曼王朝,毗沙国得知消息后派军尾随其后,袭击了黑勒军。黑勒军被迫回师,在英噶莎尔与毗沙军决战。阿布战死。毗沙军占领黑勒。另一次是三十年前,国王为乔克努克的父亲庆功,毗沙军在大将军率领下,和黑勒城内的昆门徒一起攻占了黑勒。库随从师傅参加宴会,他在那里认识了毗沙国大将军的儿子乔克努克,那时他十五岁,已经随父亲打过无数次仗,这次攻打黑勒城,就是乔克努克的孩子军团打头阵,他们白天在农民的庄稼地里睡觉,晚上夜行军。那时从毗沙到黑勒,一路村庄城镇几乎全是虔诚的昆门徒,他们用庄稼地、羊圈、草垛和葡萄架掩护了庞大的毗沙军队。只可惜那次胜利的时间非常短,黑勒军在逃亡途中很快组织了反击,并夺回黑勒城。此后,两国处于拉锯战。库的师傅和乔克努克的父亲,都在此后漫长的战争中老死。
师傅死后,库成了毗沙国最有名的翻译家。乔克努克也在父亲去世后,成为毗沙国最传奇的大将军,他率领的无眠之师在不分白天黑夜的战斗中取得辉煌战绩。
点 名
沙漠上的黄昏,半个天是红的。库和谢在骑兵护卫下走到沙包顶上。将军喊完话,用眼神跟他打招呼,他的眼神里一样有另一个眼神在动。
毗沙军开始清点人数。点名军官骑黑色大马,手捧羊皮封面的厚厚名册,一个一个念名字。念到名字的人答应一声。没人答应的名字多喊两声,喊第三声没人答应,名字上画一个叉。念到一长串名字空空的没人答应,点名官不安地四处张望。库也四处望,重复三遍没人应的名字重重叠叠,听得人头皮发麻。
“觉。”又一个没人应的名字。点名官声音颤抖。
“觉。”第三声几乎扯嗓子喊出来。
四周静静的,连风都没声了。过了好久,从远处尸体横竖的荒野上传来低哑的一声“哎”,像一个叹息,紧贴着地皮传来,似乎所有人都听到了,扭头往那边看。谢也听到了,跟着人一起扭头望。
一个士兵打马奔去,又一个士兵打马奔去,去了三个士兵,回来两个,说觉就在那里,只有身子,找不到他的头。他率领的前锋部队全牺牲在那里,也都没有头。库注意到他们跑去的正是他趴地上装死的那地方。
队伍里传出低哑的哭泣,从一处到一片。他们亲人的名字叫不应,他们用哭声应答。
乔克努克将军面无表情。
“觉是点名官的哥哥。弟兄四个在军队里,两个弟弟在半月前的一场战争中死了,被同一个人杀死。弟弟被砍伤倒在地上,敌人拿刀割头,哥哥冲上去救,也挨了一刀,倒在一起,兄弟俩的头被割下来,黑勒骑兵抡着人头去攻打他们的哥哥——前锋将领觉,他杀的黑勒军最多,每次战争黑勒人都想杀掉他。这次他们把最优势兵力用在对付觉的前头部队,而让其他部队遭毗沙军屠杀,他们以整个战场的失败为代价,换取了局部的胜利,勇猛的毗沙军前锋被消灭了。”库听旁边的士兵嘀咕。
库在心里确认刚才倒在他身边被割了头的那个将领就是觉,他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接下来点名官的声音飘忽起来,好像风刮的,风声骤然急了,他手臂僵直地捧着羊皮封面的厚厚名册,一个一个念名字,声音嘶哑冷漠。名册里或许再没有他一个亲人,那些应答和无应答似乎都跟他没有关系。
库一直看着点名官布满尘土的脸,两行眼泪流到鼻头处停住,他的悲哀在那里停住。库抚摸着谢的脖子,担心她在这时候多嘴叫一声。谢的长耳朵里一声一声地灌进活人死人的名字。那些名字好像是风从名册中哗哗地刮出来,扔到风里刮走。
“哈吉。”点名官声音刚落,一个士兵直直栽下马背,死了。随军昆门徒兼医师过来摸脉查伤。叫哈吉的士兵躺在库眼前,肋部斜插进去一把刀,应该早死了,自己却不知觉,一直骑在马背上。他的名字把他喊醒过来。
又有三个士兵听到自己的名字栽下马背死了。
“咋回事?”乔克努克将军走到随军昆门徒身边。
“他不知道自己死了,你看伤口,都中了要害。不喊名字他会一直以为自己活着。”
乔克努克疑惑地看着昆门徒,又低头看自己,看周围的士兵。最后扭头看库。库点点头。谢也点头。谢知道点名是在分清活人死人。有些人已经死了,就像她身边的长枪士兵,他用死人的声音答应。
“别点名了。撤。”乔克努克将军大喊。
四周骤然响起嗒嗒马蹄声,风吹马鬃和甲胄的声音被拉长。
又有几个士兵栽下马背。也许风喊醒他们。也许马嘶叫走了魂。
库骑着谢跟在撤退的马队后面。乔克努克将军让库换骑马,马跑得快。库拒绝了。
两个骑兵左右保护库和谢,一个拿刀,一个提长枪。
谢右眼里提长枪的士兵是死人,他没气了,自己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
将军吩咐他护卫库:“这颗脑袋里装着全世界的语言,可要保护好了。”
“是。”他打马过来,半堵墙一样立在库身旁。队伍开拔后他一直护着右边,前后关照,不时看库的头。将军让他保护这颗头,他就只盯着头。谢注意到库也在看他。两眼相对时,库会不会看出他空洞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他最好别看出来,不然会吓着的。白天谢在战场上,看见好多骑马冲杀的死人,目光灰灰的,他们大声叫喊,举刀砍杀,不知道自己死了。好多死了的人又被杀死,还不知觉,像活人一样冲杀。谢看着着急,想叫一声,又觉得多嘴没啥好处。驴叫是给死人点名。已经死了的人,跟着驴叫走,跟着马嘶走,跟着风声走,跟着人声走。谢能看出人的死活。那个秃头昆门徒也能看出。库看不出,他知道许多死和活的深奥道理,却看不出谁死了谁活着。他骑小毛驴走在高头大马队里,觉得矮是安全的。谢却看到了不祥,在谢微眯的眼睛里,前面黑压压的队伍中一半是死人,他们不知觉地奔跑,没有累,没有白天黑夜,没有恐惧和瞌睡。
无 眠
奔跑的马队悄无声息地停住。风也停住。四周一片马腿挪动声,前面的马队全掉转头,后面的马队也掉转头,左右两个卫兵也掉转马头。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拉缰绳让谢掉头。
没有听到任何命令,军队在黑暗中转身,后队變前队,刚才还在背后的北斗星挂在了前面。头顶的星星多起来,仿佛风把天上的云刮开,夜空亮了一些,地却显得更黑。
前后左右还是黑压压的马队,只是行进的方向反了。库和谢夹在马队中间,部队在朝天黑时离开的地方奔走。几百人马的回头路,踩起的沙土再次被踩起。
库侧脸看左边的长枪卫兵,想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又没开口。身边没一丝人声。刚才的嘈杂突然寂静,连马蹄声都变轻。仿佛转头行进的是另一个队伍。
夜里不走回头路。库知道这个忌讳。谢也知道。尤其在荒野上行走,脚步把沉睡的鬼魂都踩醒。人回头走去时,一个一个鬼魂候在路上。鬼睁眼识地上的脚印,鬼没有脚印。脚步声惊醒的鬼,会踩脚印跟人。毗沙人自野外回家,走一阵转身踩两个倒脚印,再往前走。鬼看到倒脚印就不会走了,停下来想。想着又沉睡过去。远行人快走到家门口时,老远就跺脚,拍衣服,不把远路的风尘带回家,不把野外的鬼魂捎回家。
几百人马的军队把荒野上沉睡千百年的鬼魂惊醒了。
幽 冥
整个荒野幽冥地亮起来,那是醒来的鬼魂的光。人和马看不见,只有谢这头驴能看见。黄昏时嗒嗒过去的人马惊扰了鬼魂。鬼醒来慢,先醒的看见人马渐渐走远,踩起的尘土落下,后醒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蹲地上识脚印,一个鬼跟一行脚印。都是马蹄印,没人的。马蹄是圆的,鬼怕圆。人脚印扁长。鬼认得人脚印。一个人单独走过荒野,脚印上跟了一长串鬼。鬼跟鬼,一场空。鬼知道最前面的鬼在跟人,都想挤最前面。
往回奔来的人马把鬼魂吓坏了,纷纷逃往两旁。鬼魂的幽光远远围着毗沙军,奔走的马队比夜暗一层,马蹄声更黑暗。四周亮着的鬼魂在围观一场黑暗处的戏,那些沉睡百年的人的魂,驴和马的魂,草木和石头的魂,死亡星星的魂,都被吵醒,睁开眼睛。整个旷野幽亮起来,只有行进的毗沙军是黑的。
夜 战
长枪卫兵让库停住。库勒住驴缰。脚下是乱石,部队已离开沙地行到干河滩上。后面的人马很快超过去,只一会儿,背后没了一丝声音。
前面的马蹄声骤然急促。随即是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声音被低低的夜空压扁,朝着前方铺盖过去,云和星星上都是喊杀声,声音越响亮就越黑。
“无眠之师的夜战开打了。”长枪卫兵的声音从头顶传下来。他的马高出驴半截子,人高出库半截子。
库第一次目睹无眠之师的夜战。被毗沙人传得神乎其神的无眠之师,在黑勒语、天语以及更远的语言世界里,是噩梦的代名词,凡跟毗沙军队交过手的,都知道毗沙军夜军的厉害,每当他们白天战斗得人困马乏、伤痕累累躺倒昏睡时,毗沙军便呼啸而来,还是白天跟他们交战过的那队人马,还是毗沙语的凶恶喊杀声,好多人被砍死在梦里。无论他们白天跟毗沙军打了胜仗还是败仗,晚上都会遭到毗沙无眠之师的进攻。
一大片喊杀声黑黑地朝前涌,库和谢还有两个骑兵站立的地方逐渐亮起来。谢不安地跺蹄子,成千上万的鬼魂跟他们站在一起,看前面那场战争。两个卫兵的头上、背上、肩膀上都站满发着幽光的鬼。更多的鬼魂跳起来看,一下蹿到半空,看两眼落下来,鬼魂让夜空变成幽蓝。在鬼魂起起落落的夜空里,飘满白色羽毛。
第五章 人 羊
皮 匠
太阳升到马头高时,毗沙军赶到昨天的战场。昨晚的那场夜战像梦一样悬起来。也许就是一场梦,库不能确定它真的发生了。他一夜未眠,脑子迷迷糊糊。
毗沙军前面是马骑兵,中间步兵,后面驴骑兵。驴骑兵是固玛民兵,组织来驮运尸体的。骑驴不打仗。这是规矩。驴也打不成仗,两队交锋,马往前冲,驴朝后退。
这群驴显然没把上战场当一回事,相互踢咬,尥蹶子,公驴还趁机爬母驴。一个高头黑驴,昂昂叫着往谢身上爬,库拦挡了一下,公驴转身飞来一蹄子,险些踢到库脸上。长枪卫兵冲上来戳了黑驴一枪杆,黑驴惊窜几步,又停住看谢,做出要冲来的架势。公驴只有追母驴时冲锋,从来不会给人打仗冲锋。这个习性人都知道。人也不愿让驴参战。骑马打仗就够了。一场仗打完,剩下的活都是毛驴和活下来的人干。总得留下一样牲口帮人过日子。所以毛驴留下来。一茬茬的驴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出生长大老死。
库想辨认昨晚的那场仗在哪打的,却一点痕迹没有,好像在更远的沙漠中心的大河滩上,又好像在一场梦里,他和两个卫兵远远站在后面,睁大眼睛看着根本看不见的一场大战,仗不知打了多久,又刮起了西风,前方的喊杀声弱了,长枪卫兵催促库撤,库拉谢掉转头,谢迟钝,卫兵拍一枪杆,谢猛地跑起来,听见后面大片的马蹄声跟过来。
部队在呼啸的风沙里后撤了几十里驻扎下来,早晨库才看清旁边是一座破败的早已无人的村子,许多马站在灰蒙蒙的荒地。两个卫兵早起来了,站在两旁。稍远处有人架起火堆,接着一堆堆火架起来,人马的影子在火光里晃。库抖抖头上身上的沙子。谢也抖身体上的沙土,眼睛偷看着拿长枪的士兵,他好像没睡,一晚上骑马提枪站在那里。
遍野都是蹲着的无头鬼魂,像拾麦穗的人一样手摸地找自己的头。谢怕被他们附体,东躲西躲地绕着走,库以为谢的蹄子踩到刺猬了。
黑勒军队在干河沟对面驻扎,看上去一大片人影,恍恍惚惚,不像要打过来的样子。昨晚那场夜战肯定让他们精疲力竭,现在还没缓过来。
库牵着谢找昨天跟自己躺一起的那个人。天亮前库迷迷糊糊睡了一阵,眼前老晃着那条一下一下抽动的腿,他脚尖朝下蹬出一个坑,往里引自己的血。库觉得自己和他面对面躺着,鼻尖顶着他冰凉的鼻尖,风呜呜地刮过两张对着的脸,库不敢睁眼,他的眼睛一直看他。库觉得内疚,是自己的一脚把他蹬死了。谢卧在库身旁,库背靠谢的肚子躺着,后背热得出汗了,前胸一片冰凉,想转个身,前胸贴着谢暖和一阵,又不敢动。谢也不动,库的心思都在她心里,谢想一直这样。天蒙蒙亮谢站起来,跺蹄子。库睁开一只眼睛,另一只埋在沙子里。风停了。
遍野的尸体被风沙半埋起来,库吃惊地看到所有毗沙士兵的尸体都趴着,没有头。库找到昨天他趴下装死的地方,那人的尸体也脊背朝上趴着,库一眼认出他的腿和脚上那只皮靴。他蹬出的坑被沙子埋掉,昨天脸对他的那颗头不见了,旁边扔着另一颗人头,脸朝下,库提起来看了看,又放下。
四处是找头的人,找到的头和身体接在一起。
过来一个干瘦皮匠,拿起库放下的头往那个人脖子上对。
“不是他的头。”库上去拦住。
“那你把他的头找来。”
“我上哪找,刮了一夜风,头是圆的,早滚远了。”
“他总得有头吧,不管谁的,先安上再说。”
皮匠解开皮口袋,拿出铁针、皮条、改锥,皮条穿进针鼻,先用改锥扎眼,铁针顺着眼穿过,跟缝制皮拥子一样。库看一眼不敢再看,到一边蹲着,谢用一个右眼看,另一只看左边一个皮匠做活。在集市谢看多了割羊头牛头,没见过往人脖子上缝头的。皮匠也似乎没干过这活,扎针时扭着头闭着眼睛。不过,缝几针他就适应了,开始很认真地做活。头显然跟身体对不到一起,皮肤有差别,脖子粗细也不一样。皮匠手艺好,这拉拉那扯扯,竟然对接上了。皮匠叫库过来,库看一眼躺在地上的人,竟然觉得这个头就是这个身体的。
打起来了
黑勒军在对面河岸上摆好阵势,收尸的毗沙驴队慌忙撤离,谢背上绑了一个身首缝一起的死人,浑身不自在。库吆喝谢赶紧走,两个卫兵也催促库赶紧走,就要开战了。谢愣着不走,就地转圈,四处看。库急得踢谢一脚,谢放趟子跑起来,跑一阵步子慢下来。背上的死人越跑越沉。死人死重。驴都不愿驮死人。活人有气,有光,有梦,有想法,轻。人一没气,就往土里沉。库身上背着羊尿脬水囊和吃食褡裢,走得比谢累。褡裢本来驮在谢背上,库嫌吃食跟死人挨着,吃起来硌硬。谢也认为库背着吃食是对的,那个头是饿死鬼,被杀时肯定空着肚子,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库的吃食,他头下面是别人的肚子,那个肚子饱饱的。
驮尸驴队从左边绕过排列整齐的毗沙军阵往后方撤,库没看见乔克努克将军。他应该在军中坐镇指挥。今天一早卫兵带来乔克努克给的干肉和炒面。
“将军说让您见识见识这场战争。”提长枪的卫兵头伸到库耳边。
“将军还说,如果他战死了,希望你捎话给他家人。”
驴队突然叫起来,全头对着骑兵后面的民团叫。这些征用来的毛驴看见主人了,在打招呼。民团里的人看见自己家的驴,也嗷嗷地叫,挥手招呼,意思是让驴赶紧走。驴却站住不走,叫声更大了,前面的骑兵都回头看。河岸上的黑勒军肯定也听到了驢群的昂扬鸣叫,几百头驴的叫声比几千人的冲杀声更震撼。
谢没叫,这群拿长矛拿斧头、镢头、坎土镘和铁叉的人群里没谢认识的人。库催打谢快跑,谢瞥库一眼,驴群挤成一堆了咋跑?
两头驴挣脱缰绳往民团队里跑,那边有人跑出来迎驴。仗没开打,毗沙军后方出现骚乱,库觉得不吉利。一队马骑兵奔过来驱赶驴队。驴队很快被赶走,驴叫却没停,那些驴走几步回头叫一声,民团里的人也不住回头看。谢眯着眼睛,心里替这些毛驴着急,驴看出主人有灾了,扯嗓子叫主人往回跑,主人不听,挥手叫驴走。驴能早几天看见人的死。在驴看来这些乱糟糟的民团和前面队列整齐的军团中有一半人已经死了,他们自己不知觉。
听见后面传来喊杀声,库和谢同时停住。驴队里的人都往后看,驴也往后看,离开不到五里地,能看见毗沙民团和军队冲杀的背影,听见铁刃碰撞声人的喊杀和惨叫声。一大片尘土弥漫起来。
“打起来了。快走。快走。”驴队被催打着跑起来。
库经过昨天的那场大仗,倒不怎么害怕了。在库昨天装死的地方,同样的厮杀又开始了。库知道这场仗得打一阵子,上千人马,上千颗人头,你一刀我一刀砍,也得砍大半天。
头 身
太阳光直照下来,库热得头晕,头皮干干的已经没汗出。谢肚子上淌着汗,背上那个死人也在出汗,尸体用皮绳拦腰绑住。库不时看一眼那条耷拉着的腿,脚尖好像还在动,一下一下地蹬一个看不见的坑。谢担心库看到鬼魂被吓着。他们把那死人往谢背上绑的时候,鬼魂已经脱身骑在谢身上。鬼骑驴,脸朝后。那鬼魂脸黑黑地望后面,头和身体在吵架,头的魂和身的魂相互不认。
“这牲口得快点,再晚一天就臭了。”头闻到了身体的臭味。谢和库也闻到了。
“还有两天的路才会走到毗沙城。”
“我可不去毗沙,我回黑勒。”
“你去哪这牲口说了算。”
“闭嘴,你个没头的。拿脚后跟想事情呢。”
“难道你不是我的头吗?”
“傻子,头丢了都不知道,我哪是你的头啊,你拿手摸摸,这是你的头吗?”身体的魂拿手摸头,摸鼻子眼睛,摸头发胡子耳朵,摸完不吭声了。
“那我的头呢?你的身呢?”
“以后你就是我的身。我叫妥,黑勒人,你跟我叫。”
“我可不要你这颗臭头。我有自己的名字,我是毗沙人。我的名字叫觉。你必须跟我叫。”
“人家叫名字时都看脸,不会看着腿和肚子叫。身体没有名字。你这个臭毗沙人。”
“那我们就叫觉妥吧。”毗沙身体话软下来。
“不,叫妥觉。从头往下叫,头是妥,身是觉。”黑勒头硬起来。
谢听头和身的魂吵架,吵到最后黑勒头占了上风。毗沙身沉默了一会儿,身没有脑子,他用黑勒头想了想,想清楚了。
“我看,我们就叫妥觉吧,头在上,我跟你叫,但你必须跟我走,腿是我的,往哪走腿说了算。我要回毗沙。”
“你个臭毗沙人,往哪走也是头说了算。”
谢扭头朝后翻一眼,叫妥觉的鬼魂看不见谢翻眼,鬼魂的眼睛朝后,在看以前呢。
尘 土
走进一片胡杨林,驴队停下来休息。库拿出半块饼,放在褡裢上,羊尿脬水囊里剩一点水,库喝一口,看看谢。谢扭头吃胡杨树叶。鬼魂妥觉跳下驴背,坐库身边,库喝了口水,伸手拿饼,谢见那鬼魂也伸手拿那块饼,跟库的手碰在一起。库手指痉挛一下。一块饼在那里分成两个,鬼魂拿到了饼的影子。叫觉的鬼魂把饼掰开,分一半给头。头张嘴咬住。身把另一半也塞头嘴里。刚才伸手拿饼时,身还没意识到自己没头没嘴。看来我这双手要给一个不相干的头干事了,不知道这个头啥时候为身体着想啊。身嘟囔着。
库啃了两口饼,干巴巴咽不下去。厮杀声已经听不见。有人爬到一棵大胡杨树梢上。
“看见了吗?”
“一片尘土。往这边移。”
驴队一下骚动起来,库赶紧收拾褡裢赶谢快走。谢扭头看后背。那死人在谢背上越吊越长,快挨着地了。
我的刀
过胡杨林是一片开阔地,树林边一座烧黑的村子,不是昨晚宿营的地方,驮尸的驴队松松散散,拖了几里地。库和谢落在后面,谢没怎么干过重活,驮个死人跑半天,走路打摆子了。库后面一头大公驴,驮三个尸体,一边搭一个,背上绑一个,还劲头十足,不时凑过来闻谢的屁股。库在他嘴上敲一棒子,他来兴头了,猛跑几步,昂叫着爬上前面一头小母驴屁股,母驴背上的尸体突然尖叫一声。赶驴人连忙停住,解了绳子,那死人直直落在地上站住。
“我的刀。我的刀。”
他眼睛空空地看远处。赶驴人吓坏了,急忙递过一根歪木棍。
“杀啊。”
那人高举木棍,大喊着朝后奔去,一瞬间消失在扬起的尘土里。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后面黑黑的一道尘土移过来,谢先感到不妙,不住回头。库也觉得不妙,吆喝谢快跑。谢猛蹿几步,库跟不上了,喘着粗气落在后面。眼看后面扬起的尘土在逼近,嘈雜的喊杀声在逼近。前面的驴队跑动起来。库和谢落得更远了。
也就一会儿工夫,溃败的毗沙军像放野的驴群一样拥来,谢站住看,库惊呆了,大队人马从身边跑过,后面追杀的马队也快到跟前,库这时才反应过来,几刀子割断谢身上的皮绳,那死人滚落在地,库一跃爬上去,脚后跟猛磕谢的肚子,谢放趟子跑起来,跑一阵突然停住,回头看见倒骑在库后面的鬼魂妥觉,不知库感觉到没有。谢知道甩不掉他们了。
烟
库醒来发现自己趴在谢背上,谢站在一棵孤独的矮胡杨树下,前面一棵巨大的胡杨树下掩藏着一个篱笆墙院子。这是啥地方啊,库下来望谢。谢望着胡杨树里的炊烟。太阳已经落地了,天光还亮亮的。这户人家把自己藏在一棵大胡杨树里,还是被谢找到。库不知道谢驮着自己跑了多远,她浑身汗淋淋。
围大树转半圈,找到一个柴门,门跟院墙一样是红柳条扎的。库侧耳听里面没动静,摇了摇篱笆门,对里面喊了一声,听见脚步声过来,主人扒门缝往外望了会儿,院门开了。
“有一口饭给我这个过路人吗?”库试着用毗沙语说。
男人看了看库,看看谢背上干瘪的褡裢。库忙掏出一个铜钱。主人没接钱,开了门。
进到院子才发现,围着粗大树干是一间挨一间的小房子,像他在黑勒在毗沙西昆寺进入的那些无尽头的房子一样,这些房子连成一个不知底的洞。高高的树杈上搭有两个篱笆房子,男人仰头喊了声,从树上跳下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都十岁左右样子,库没看见家里的女主人,也不便问。库问主人这是啥地方,主人说你自己长腿来的,你不知道?库说自己睡着了被这头驴驮到这里。库说话时望了眼谢。
主人舀来一勺水,库一口喝干。男孩给谢端了一木盆水,谢不抬头地喝干。
主人往锅里加了一勺水,库知道是给自己的,多了张嘴,得从锅里多舀出碗饭来。饭是一锅杂烩,毗沙乡下人的吃法,有啥都往一起煮:干果、恰玛古、麦子、干肉、杨树菇,库闻到好几种食物的味道。
谢大口咀嚼干草,边嚼边斜眼看库,看冒气的锅。天不知不觉黑透了。
主人往灶里塞了几棵红柳,一股子蓝烟带着火星往上冒,黑夜被顶起来。
謝见鬼魂妥觉悠地升起来,用皮条缝在一起的头和身一下分开。先是头,在最有劲的那股炊烟里升天了,身愣了会儿,也悠地升天了。随炊烟升起的还有铜锅里的饭香,烤饼的麦香,还有驴嘴里咀嚼的草香。据说油香护送的魂,在天庭门口会受到众仙接迎,人间的油香在天庭可稀罕呢。毗沙人家都用油香送亡人。今天可没油香,那鬼魂只能带着杂食味儿往天上飘。
往上冒的烟被树冠罩住,黑夜是另一棵看不见的树冠,把地罩住。谢喜欢看炊烟。在房子挨房子的毗沙城,炊烟在大大小小的昆塔间升起,那些黑色的炊烟的塔,建了毁毁了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有多少烟囱就有多少座昆塔的毗沙城,谢学会仰头看塔,看着看着嗓子就痒。
炊烟冒不到天庭。这是驴的谚语。去过天庭的毛驴说,那些日日朝天冒的毗沙城的炊烟,杰谢巷的炊烟,固玛、策勒、渠莎的炊烟,从不曾熏黑过天庭的门楣。
但人还是信“人升天,烟指路”。“烟囱上绕手,把人往黑里引。”这都是人的话。
谢一直盯着灶台上的烟囱看。过了好一阵,先是没头的身落回来,接着没身的头落回来,他们在谢背上又身首合一。
“天庭不要没身体的头。”谢听妥嘀咕。妥先到天庭门口,让守门人拦住。觉随后也到了,妥惊诧昆门徒觉的身体怎么跟自己一起到了天庭门口,天庭不是专为天门徒所建吗?
“你该下地狱。”妥狠狠瞪一眼觉。
“傻子,哪有地狱。你看所有人都在天庭里。”觉拿脚后跟对妥说。
妥向天门里看,径直朝上的白玉天阶上,黑勒和毗沙的阵亡者,说说笑笑,手拉手往上走,他最仇恨的坏人都木在里面,这个魔鬼,曾在叶尔羌河边的一场战争中,杀了他的七十个兄弟,尸体全扔到河里。妥的一个同村兄弟就死于那场战争,尸体顺流漂回到河岸边的家。每具尸体都漂回到自己的家。这次是谁杀死都木的啊?怎么不让我亲手杀了他。妥还看见砍死他的那个毗沙人也走在天庭洁白的台阶上,被他杀死的另一个毗沙人也在里面,那人挥刀砍他的部下,他从背后一刀砍下去,那人惨叫一声,扭头愣愣地看他,看落在地上的右臂,好像不相信是自己的,握着刀柄的一个指头还在动,指头不知道身体发生了什么,动一下,又动一下。他也愣住了,一只眼看地上的手臂,一只看那人扭过来的脸。那人也一只眼看自己落地的手臂,一只盯着他。他不知道自己也快死了,人死前才会两只眼睛分开各看各的。他被对面的那张脸完全罩住。那张命结束前的脸,恐惧、痛苦、惊愕,却很快安静下来,全身的动作停下来,座下的黑马停下来,周围一切跟他没关系了,脸上缓缓退却的惊恐也跟他没关系了,他感觉时间也停了,整个战场还在动,马在奔跑,人在冲杀,只有他和那个人停住。也就一瞬,那人的后脖根又挨了一刀,刚才还看着他的头滚落到地上,黑马也看到主人的头滚落地上,受惊了,驮着没头的身体狂跑。他愣愣地看着那颗睁着眼睛的头,就听有人尖叫他的名字,叫声和后脖根上凉凉的刀刃一起到达,他睁大眼看着马蹄下的沙土地朝自己扑来,一瞬,眼睛里就只有天空了,空空的,在天空的边缘处,自己没头的身体僵直地立在马背上,脖子根往上喷血,一旁的白马上骑着杀他的那个人,高鼻梁,深眼睛,他过来拿他的头,他在那一刻安静下来,眼睛平和地扩散开,看见天上地下,前生后世,看见自己的世界花一样八面开放。他在刚才被自己砍断右臂的毗沙人那里学会了这样的死亡。那一刻他对他充满感激。那个教会他怎样死的人,比他先进天庭了。
觉见妥犹豫,抢前一步,被天庭守门人拦住。
“你也回去,把头找来。”
觉一把抓过妥安在脖子上,又往上走,守门人生气了。“哎,傻子,别人的头也往身上安吗?”
这颗黑勒头就这样在一个毗沙身体上,眼巴巴看着天庭朝上的无尽白玉台阶上,说说笑笑的人们,他们的战争结束了,他的战争也结束了,但他不在他们中间。他的头安在一个毗沙人的身体上,他的身体又被哪颗不知道的头在用,他得回去找。或许已经不需要了。
三个孩子上树梢睡觉去了。主人让库在房子里睡,库要睡外面。谢看着库把背上的长褡裢取下来,地上铺一层干草,褡裢铺在上面,库把自己整个装在褡裢里,缰绳拴在手腕上。
刚打了个盹库被驴蹄声跺醒,睁眼看见长枪卫兵骑马立在院子,马头和人头高出房顶,库爬起来抱住谢的脖子。谢眼睛阴阴地看着长枪卫兵。他带来的阴气只有谢感觉到。
“将军担心你的安全,令我必须找到你。”他的声音冰冷而不容置疑。
“我想在这里睡一觉,明天去见将军。”
“我的同伴在寻找你的途中被杀了,附近到处是敌人,请你立刻随我回军营。”
主人惊恐地探头看,不知道骑高头大马的士兵怎样从锁住的院门进来的。
败 仗
卫兵带着库和谢顺一条干河床走到天亮,远远看见一个村子,走近了才发现黑勒军正在洗劫这个村庄,卫兵带着库躲在村外树林里,女人和孩子的惨叫声刺耳地传过来。到半中午,村子没声音了,却冒起浓烟,他们试探地走进村子,到处是死人,有的割了头,有的拦腰斩断。房子被烧了,只有一户人活下来,见长枪卫兵知道毗沙军来了,赶紧给卫兵施礼。
卫兵和库顾不上理他们,匆匆穿过冒烟的村子,走出很远了,见那家人还站路上望他们,双手行昆礼。
到毗沙军营已是傍晚,库和谢都累得没一点力气,长枪卫兵却毫无倦意。毗沙军营地一片凌乱,疲惫的士兵东倒西歪躺在地上,看样子又打了败仗。乔克努克将军却满脸春风,一点看不出吃败仗的样子。他在刚刚搭起的简易大帐里,和库说着相熟往事,对眼前的战事只字不提。库却心神不宁,谢在帐篷外由长枪卫士牵着,门口聚了好多士兵,库应酬几句便匆忙告辞,临出帐篷又回头看着乔克努克。
“将军可有话让我捎回毗沙?”
“待你从黑勒回来吧,我不想让我的话被你带到黑勒又捎回来。再说,你肯定装了一脑子别人捎的话,我就不撬开你的脑子看了,想必里面不会有损害毗沙国安全的话。”
库不知道乔克努克将军是怎么得知自己要去黑勒,库睁大眼睛看着将军,想给他说自己此行是受毗沙西昆寺王大昆门委托,给黑勒桃花寺买生昆门捎话。又觉得将军似乎不需要他解释什么。
人 羊
进来一个士兵,报告捉到一只会说话的羊。军队征用了附近放牧的一群羊犒劳大军,牧羊人叫玛江汉,宰到其中一只黑羊时,玛江汉扑上来抱住羊头不让宰。士兵拉开玛江汉,牵住羊头把黑羊撂倒,就要捅羊脖子时,那只羊突然张口说话。士兵吓坏了。黑羊和玛江汉被带到军帐后面的小树林。
库牵着谢跟过去。那片地方已经被警戒起来。乔克努克将军看着长成人手的羊前蹄。
“是人羊。”库和将军几乎同时叫出声。
库早就知道泰人制作人羊的事,乔克努克将军自然也知道。
“主人给你的任务是什么?说。”将军拿剑指着黑羊。黑羊眼睛冷漠地看着剑锋,晃了晃头。
“你给他的任务是什么?说。”剑锋指向玛江汉。玛江汉像黑羊一样晃了晃头。
两个卫兵扑过来把玛江汉绑了,倒吊在树杈上。库见识过这种毗沙人整治敌人的办法,据说从康人那里传来的,无论抓了小偷还是奸细,都倒吊起来审问,嘴再硬的人,倒吊半天,话就自己从嘴里倒出来。
玛江汉在被割掉四个指头后,话开始从嘴里往外倒,他是康人,在毗沙生活了好几代,家人一直信天宗。在昆塔林立的毗沙城,天寺也坐落其中。早年毗沙昆国并不排斥天宗,只是和改信天宗的黑勒国开战以后,才对信天宗的居民有所防范。玛江汉交代他跟黑勒的天门徒联系有二十年了,给他们收集传递情报。平常他做着倒卖牲口和放牧营生,哪儿打仗他的羊群就往那儿赶。地方官都称赞他赶着羊群支援前线。其实他以放牧为名收集前线情报。
库第一次听倒吊着的人说话,感觉言语也是颠倒的。有时一堆话堵在喉咙,听上去疙疙瘩瘩。
“放下来让他说。”乔克努克将军也听不惯人头朝下说的话。
玛江汉一落地就捂着手指大叫。“我的指头,我的指头。”
士兵将他的手反绑到背后,看不见流血的秃指头他才不叫了。
黑羊见主人被放下来,咩地叫了一声。玛江汉抬头看着被士兵牵住脖子的黑羊。
“他是我十几年前从集市上买的,当时有两岁,特特男孩,我把他放进羊圈跟羊生活了三年,学会羊一样四蹄走路,咩咩叫。然后,在他五岁时,我把一头一岁羔羊的皮活剥了,让这孩子光溜溜钻进去,口缝住,从头到脚。让羊皮变成这孩子的皮。开始孩子痛苦、暴躁,想从羊皮里逃出来。待熬过两年,孩子的身体在羊皮里逐渐长大,羊皮完全长在人皮上时,他就认了。羊皮变成人皮。里面的人皮变成肉。一个人羊做成了。我做过三个人羊,就他做成了,另两个都不到半年死了。”
黑羊一直偏着头听主人说他的事,主人肯定也是第一次把他的事说给他。
“我用他给黑勒军送情报,我把羊群赶到野滩,他边吃草边溜过封锁线,把情报捎过去再回来。”
“我在固玛和西叶之间打了五年仗,你在这里放了五年羊?”
“是。”
“我一直纳闷,每当开战前,战场附近总有一群羊在放牧。我还问过地方官,说这是规矩,战场边放一群羊,是得胜后犒劳军队的。可是,只要看见一群羊,我总会吃败仗。现在我明白了。都是你的羊。”
“是。将军,我一直赶着羊群跟随您打仗。”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乔克努克将军转向黑羊。黑羊不看将军,只是望着主人。
“他虽然是我买来的,我养活了他十几年,也跟我儿子一样,你们饶了他吧,罪都是我的,他只是个跑腿的牲口。”
玛江汉话没说完,被一刀抹了脖子。他最后这些话是看着黑羊说的。他在说给黑羊听。黑羊却像一只听不懂人话的羊,眼睛冷漠地看着主人的头被割下来。库眼睛闭住。谢紧忙朝后退,见玛江汉的魂悠地跳到树梢上,才停下。
“这牲口交给你了。”乔克努克将军转身进了大帐。长枪卫兵扑过来,一手牵头,一手抓身子,把黑羊撂倒,压在膝盖下。
“我帮你把羊皮脱了。”
话未落手里的刀子已在黑羊肚子上划开一道口子,接着刀刃顺着脖子划向下颚、嘴、鼻子、額头,长满黑毛的羊皮一点点剥开,黑羊蹬着蹄子惨叫,叫声一半是羊咩,一半是人叫。卫兵剥皮很仔细,像有意让库看清楚。羊皮跟里面的人皮已经长在一起,人的汗毛从羊皮毛孔长出来。卫兵刀刃麻利地游走在人皮羊皮之间,随着羊头上的皮被剥下来,库看见一张挤得变形的人脸露出来,那脸上满是人的痛苦表情,惨叫声从剥出的人嘴里冒出来,感觉人和羊在一起疼,是人的那一半惨叫直刺库的心,他实在看不下去,眼一闭转到谢身边。
皮剥到一半人羊便疼死了。他最后叫的那几声是人声,好像羊已经死了,剩下全是人的疼。谢的耳朵根也抽动了一下,库摸了摸她的脖子。过了好一阵,库再看时人的手臂、胸脯、腿、肚子、下身全从羊皮里剥出来了。谢见妥觉一直盯着人羊看。谢也盯着看,担心那个长着羊皮的魂附体,谢背上已经有一个怪物了,不能再招惹上一个。
北 斗
天突然黑了。
散落在外的毗沙兵悄无声息地集合起来,所有马头朝北,乔克努克将军骑在高大白马上,他白天骑黑马,夜晚骑白马。
队伍出发了,还是白天战斗的那些人,那些马。库骑驴跟在后面,他好像又走进一场曾经做过的梦里,一样的星空夜色,一样的马队,黑黑地,沿着下午败退的路挺身前进,一路上不断有白天倒地的士兵,在嗒嗒的马蹄声里站起来,倒毙的马匹站起来,队伍越行越壮大。黑勒军队的营地出现在远远的星光下,黑勒军的鼾声隐隐响在风声里,白天打了胜仗的黑勒军沉睡在梦里,一千人的鼾声传出数里,库和谢都听到了。
“有五种语言的人在打呼。”库自言自语。
乔克努克将军肯定早听到了,他的无眠之师正循着黑勒军的如雷鼾声,循着黑勒人的辽阔梦境,直扑而去。
长枪卫士拦住了库。
“就送你到这里了,你往西走三天的路程,就是毗沙国边境,将军让我转告你后会有期。”
马队无声地从身边飘过,像前晚一样,后面安安静静了,黑压压的毗沙军像把前方的地压沉下去,北斗七星像旗帜展开在无云的天际。
第六章 栏杆村
村 头
村庄渐渐从土里露出来,先是声音:狗的、鸡的、人和毛驴的。然后,炊烟冒出来,接着是房子,矮矮的,贴着地。
荒野上的路,就是些深深浅浅的驴蹄印子,留在稀疏的碱蒿子和红柳墩间。人的脚印风一刮就没了。只有深陷碱土的驴蹄印里留下骑驴人的重量。
从看到村子到走到村头,大半天的路程。
远远见路边站一个人,库和谢都盯着看,终于看清被胡子和长发遮住的半张脸,只露一只耳朵出来,朝路上听动静。
“我是一个瞎子,请告诉我路。去毗沙的路。”
谢听见人问路,先停住。库也停住。库认识这个瞎子,两年前库走到栏杆村时,他就站在这里。那时库骑在另一头母驴背上,走到跟前了,瞎子突然开口说话,他仰起脸,用黑洞洞的两只瞎眼盯着驴背上的库,说着一种连库都没听说过的语言,这让库诧异无比,大张着嘴,不知如何回应。库原以为自己把所知地区的语言全学会了,却突然从一个瞎子嘴里说出他从未听说的语言。
现在库能听懂他的话了。瞎子说着西天一个小部落的语言,他在问路。库不知道该如何给一个瞎子指路。库本想跟他说说去毗沙的路,愣了好久,竟没说出一个字。库是懂语言的人,知道世上所有的语言,都是睁眼人说给睁眼人的。给一个瞎子是说不清道路的。
过来一个老太太,手里拿根棍子,一头递到瞎子手里,牵着瞎子往村里走。库向老太太打招呼,老太太只是浅浅一笑,扭头往村里走,库和谢跟着走,一起到大桑树下的小昆寺。
两年前库也是跟着瞎子和牵引他的老太太到了小昆寺。老太太的家挨着寺院,库借宿在她家。老太太不爱说话,对面时平静的脸上一个浅浅的微笑,瞬间又消失在平静里。
小昆寺有烧毁又翻新的痕迹,库能想到这里发生过什么。
小院子里坐满了昆门徒,多是妇女老人。瞎子昆门进入时,毗沙语的诵经声自两旁骤然响起,盲昆门丢开牵引他的木棍,径直走过由诵经声围起的通道,拾阶而上,诵经声给盲昆门把整个寺院照亮,盲昆门走上半人高的昆像台,盘腿端坐,诵经声悄然而止。盲昆门的声音升起来。在能看见声音形状和颜色的驴眼睛里,一座金碧辉煌的昆像拔地而起,声音往高处塑造昆,一层又一层,谢和寺院外的毛驴都仰头看天空。库和院子里的昆门徒则闭目倾听。
只有库一人听懂盲昆门念诵的经文,也只是听懂大概的意思。盲昆门在诵昆经,库在西昆寺校对过昆经,库只能根据自己记住的毗沙语和外语经文,大概地猜测盲昆门念诵的内容。随着盲昆门的念诵,那些静坐了一地的昆门徒,全都进入如痴如醉的状态中,他们比懂得语言的库更直接地听懂了昆的声音。
刮 风
两年前,库因为前方战事滞留在这个小寺院,那个夜里,库摸黑走进盲昆门住的房间,盲昆门在打坐,他坐的那一块比别处更黑,反而显出他身体的轮廓。库坐在他对面。下午库和盲昆门在树荫下有过一场交流。庫用自己掌握的几十种语言试探着跟盲昆门交谈,都说不通。盲昆门说话像满嘴刮风,言语中有“呜呜”的风声,仿佛风在刮过那些事物,从他嘴里发出声音。
库能听懂风,风让大地和天空中沉默的事物发声,库能听懂哪些声音是远近大地上哪些沉默的事物发出的。
可是,盲昆门嘴里的风却不知从何处刮来。
当时寺院正刮着风,杨树叶干脆的哗哗声里混合着寺院房屋拐弯抹角的所有声音。廊檐的声音落在院子。塔尖的声音从空中走远。在他耳朵里,小寺院和栏杆村被风声清晰地描述出来。
“风。”库理着被风吹乱的胡须用毗沙语说。又用黑勒语、昆语、丘语、皇语说出风这个字。
盲昆门只是一只耳朵仔细地对着他。库用手在盲昆门面前呼呼地扇风。但他看不见库所比画的风。那些正呼呼地刮过天空的明亮的风,在盲昆门心里全是黑暗。
库和盲昆门黑黑地对坐着,库不用眼睛,让自己也成瞎子,在黑暗中一点点地接近。库听见盲昆门悠长的呼吸,相信盲昆门也一定听到他的呼吸。库想说出毗沙语的呼吸这个词,交换来盲昆门语言里的呼吸。可是,库没有出声,而是伸出了手,库触到盲昆门的手时,对方慌忙躲开,紧接着又摸索到一起,五个手指找到另外五个,然后,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手。”库摇着盲昆门的手说出毗沙语。
盲昆门也摇着库的手说出自己语言的手。
两人高兴地摇着手,反复互说着对方语言的这个词。
接着,他们脚碰脚说出了两种语言的脚。膝盖碰膝盖说出了走的动词和身体上所有可以弯曲地方的动作名字。他们手牵手,在黑黑的屋子里迈开脚,摸到触到的东西都被一一说出来,待东方泛白——当然,盲昆门看不见东方泛白——第一阵鸡鸣响起时,盲昆门突然学着鸡鸣“咯咯咯”叫起来,盲昆门用自己语言的天亮交换来毗沙语的天亮。两个语言的天同时亮起来。
城 门
库在跟盲昆门的交流中得知他的离奇经历。盲昆门的家乡昆寺被毁,昆门徒没有生存之地,他一路寻找传说中的毗沙昆国,翻过茫茫雪岭到达黑勒。他在黑勒东城门口问去毗沙的路时,被天门徒刺瞎眼睛。他从此变成一个盲昆门,依然每天在黑勒东城门外问去毗沙的路。那时候黑勒城里许多人还在暗暗信着昆。盲昆门在东门问了好多年去毗沙的路,好多人都认识他了。当他在城门外喊“毗沙、毗沙”时,昆门徒听见了,就领着他脸朝东,让他一直走。天门徒听见了,就把他的身体转向西方,让他一直走。
盲昆门相信自己仅靠鼻子和耳朵就能找到东方昆都毗沙国。他确实靠嗅觉和听觉走进荒野上一个又一个村庄。有的村庄一股驴的味道,有的村庄是浓浓的羊粪味,还有的村庄弥漫着女人下身的气味,仿佛全村女人的性器花朵一样在暗处盛开。有的村庄散发白杨树发芽的味道。杏树开花时,所有味道被杏花的香气盖掉。杏花一谢,仿佛杏树也不在了。直到杏子熟时,苦杏仁的味道会弥漫村子。杏子是这块土地上最早熟的甜果,正值青黄不接,穷人家揭不开锅,苦苦菜也快断顿时,杏子熟了,落了一地杏子的大树下,砸杏核的声音伴着苦杏仁嚼碎的味道传过来。盲昆门用心感受着沿路村庄一年四季的味道,每个村庄都有通向毗沙的路,可是,那些路都是给有眼睛的人走的,盲昆门只能靠嗅觉听觉和灵魂的指引找到方向。
每次走错或走迷路,盲昆门都会回到黑勒东门,从那里重新开始。盲昆门记得城门粗大门框上凸出来一个木节。木头节,硬过铁。贴门框进城的骆驼和驴,把几丝毛留在木节上,等待家人回来的女子把一条红丝带系在木节上。盲昆门对黑勒城的唯一记忆就是城门框上的木节。毗沙人打过来那天,城门破开,整个黑勒城,仅城门柱上凸起的木节抵抗着。木节挂住毗沙人的袖子,拽住冲进城门的马鬃,撕烂衣服。有一天那个木节掉了,瞎子再摸不见黑勒。
“很早以前,一个瞎子是可以从黑勒走到毗沙的,现在不行了,大地上有了灵魂朝两个方向的人,瞎子再问不到毗沙的方向。”
盲昆门用刚学会的毗沙语对库说。
昆 门
没人知道瞎子昆门是怎样找到栏杆村的,但都记得那个清晨,这位双目紧闭的昆门在小寺院的钟声里径直走进寺门,他像回到自己家一样,一步步踏上磨出坑洼的石板路,步入寺门,端直走上寺中心的昆像台,盘腿端坐,开始念经。
寺中心的昆像三年前被入侵的黑勒兵捣毁,昆头被坎土镘挖掉,昆像绑了绳子,被三十头驴拉倒,倒了的昆像上浇了三百桶子水,又让三十头驴踩成一堆烂泥。被迫改了宗、被迫提水浇昆像、被迫拉着毛驴践踏昆像的村民,在黑勒军撤离后又全跪在变成一堆烂泥的昆像前磕头求饶,他们扇着自己嘴,头磕出血来,请求昆原谅,说他们只是嘴上答应改宗,心里满满装着还是昆。说他们所以没有硬着脖子坚持,就是想留着这颗头给昆磕头,留着这张嘴念昆经。在栏杆村,这样的事情村民们干过多次了。他们一次次地在黑勒人打进村时乖乖地归顺了天,改宗做了天门徒,又在黑勒人败退后跪在昆像前磕头求饶。
库的师傅也曾多次落脚栏杆村,他给库讲过一个倒退着走路的人,那人在栏杆村被迫改宗信了天,黑勒军撤离后,其他人又都改了回来,他改不回来,说自己已经信了天,虽然是刀逼着信的,也是信了,没脸再回过头来信昆。他散了所有的家产,孩子和老婆都送了人,自己倒退着往黑勒走,他一直脸朝后看着说毗沙语的栏杆村,看着毗沙昆国,看着他信了五十年他的祖辈信了一千年的昆。
“我倒退着走到黑勒,就脸朝西信天。”
结果他没走到黑勒,掉进两国交界的大干沟里摔死了。
昆像彻底捣毁了,村民没有能力再造一尊昆,就把被毁昆像的坐台清理出来,等待有时间有能力了再起昆像。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等来了一个活的昆。那个早晨,一位瞎子昆门在明亮的晨光里走进寺门,他的相貌跟被毁的昆像一模一样,好像那个地方就是他的,没有任何人引导,他径直走上昆台盘腿端坐,他打的手势也和被毁的昆一模一样,当他开口诵经,他的声音就是昆的声音,所有人都不由自主跪拜在他面前。
他念诵的语言谁也听不懂,但寺院里所有昆门徒都听出他在念昆经,很快被他吸引,像着了魔似的,纷纷随着他的声音叩拜、坐定。栏杆村所有村民都听出他在念昆经,过往路人也被他的声音吸引到寺院。他成了小寺院里的昆,他就是那个被毁了又活过来的昆。当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没有人不把他当昆去拜。
回 来
盲昆门在栏杆村的小寺院住了三年,城外的荒野上到处是他的脚印,他每天清早从栏杆村出发去毗沙,下午又回到村里。村里人把他当昆供养,不愿让他走,又不敢不听他的。他每天早晨走出小寺院门,口里叫着“毗沙、毗沙”时,村里人就知道他要去毗沙,好心虔诚的村民把他领到村东头,把他的身体调正,对着东方,然后,看着他摸索着往前走。
走着走着他就拐弯了,沿着村外的荒野左转过来,绕村庄一圈,又接着绕圈,当他走到下午,累得实在走不动时,总有村民在路上等着,他听见人的声音总是异常兴奋,嘴里叫着“毗沙、毗沙”。
“您去了趟毗沙又回到栏杆村了。”村民总是这样回答。
当然,他听不懂村民在说什么,但知道是栏杆村的村民在跟他说话。盲昆门瘫坐在地,不知道自己漫长黑暗的路途上哪个地方走错,又返回村里。
村民把他领回寺。回寺的路不用领,有钟声,只要听见寺里的一声钟声,他就会径直走去。他能记住声音的路。
每天鸟和鸡没叫前他就醒来,耳朵对着东边听毗沙的钟声。可是,他听见的总是这个小昆寺的钟声。
他坐在昆台上诵经时,寺里的毗沙语、黑勒语、皇语都不出声了。大家都知道他念的是昆的真经。
“有一次我已经走到毗沙城外了,听了一个孩子的指路,又掉头走了回来。”盲昆门用库教给他的毗沙语说。
盲昆门被一个老头骗过,被一个中年人骗过,还被女人骗过,最后,他相信了一个孩子。那次他朝东走了半个月,都听见西昆寺的天钟了。西昆寺高耸的院墙将钟声拢起,到半空四散开来,遥远地方的昆门徒将她描述成天上的钟声。盲昆门只需靠耳朵和鼻子,就能摸进毗沙城了。可是,他听见一个孩子的说话声,孩子在念一个歌谣:“嘟噜转,嘟噜转,夜过去,是白天。走到北,又向南。”就问了一句:“毗沙、毗沙?”孩子把他带到路中间,拉着他的手就地转了好多好多个圈,然后,把他的两只胳膊朝前伸直,他知道这是让直直走的意思。
“半个月后,我又一次回到栏杆村。”
悠 长
库住在上次借宿的老奶奶家,她家的院子紧挨小寺院,寺院的诵经声从抹了泥的篱笆墙缝空洞地传进来,声音穿透库住的小房子、隔壁老奶奶和儿媳住的房子,穿透对面的驴圈和草料房,然后传入空旷的荒野里。老奶奶家没点灯,天一黑,院子里就静悄悄了。库去草料房装了一筐麦壳,倒到驴圈的槽里。然后在小寺院的誦经声消停后,转到寺院里,推开盲昆门的房门。屋里比外面的夜黑,库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听见了盲昆门悠长的呼吸,像前一次听见的一样。库摸索着走去,他知道盲昆门在那里打坐,他枯坐的身体比外面的夜比屋里的夜都更黑,库在他前面停住,跪下,然后手伸过去,盲昆门的手在中途迎接了他,像上次一样,两只手在黑暗中紧紧握住。
“你在栏杆村等着,我从黑勒回来一定带你去毗沙。你再不会走错路,我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库用盲昆门的母语说。
库下午在寺院已经跟盲昆门打过招呼,也说了回来带盲昆门去毗沙的话。
盲昆门用力握了下库的手,然后缓缓松开,库听见他抬头的声音,库也仰起头,盲昆门正死死地看着他,库浑身一怵,盲昆门无光的眼睛比夜黑比他枯坐的身体更黑,那是一种所有光亮都照不进去、没有黎明的黑。
“你的路也是黑的。”盲昆门用毗沙语说出“黑”时,库心里所有的黑暗一时间全覆盖过来。“黑”这个词在他所知的几十种语言里同时出现,仿佛几十个夜晚的黑同时压在一个人心上。而其中最黑的是黑勒语,他即将进入的这个语言地区会发生什么,他眼前一抹黑。
乳 穗
“你每学会一种语言,就多了一个黑夜。”库的师傅深知语言带给人的黑暗。他老人家通晓世间所有的语言,在他看来,那些看似被不同语言照亮的地方,其实更黑暗。就像毗沙语说不出黑勒语的早晨。昆经想照亮世间的黑,可是,经文翻译成黑勒语、毗沙语、皇语和丘语时,都无一例外地被扔进这些语言的黑暗中。
库的毗沙语就是师傅把他从黑勒带到毗沙后的那些黑夜里学会的。师傅把库一个人扔在满是驴圈和毛驴的大院子,自己忙着给往来于各国的商旅和使团做翻译。师傅经常半夜回到家,从不点灯,黑黑地躺在库身边,让库在半睡半醒中跟着他学毗沙语。
师傅说,毗沙语是人在梦里创造的,适合在黑夜里说。最早人们用这种语言说梦话,后来梦话被醒来的人学会,人在白天也说梦话,说出的一切都像梦。
库五岁那年被师傅从黑勒母驴巷子买来,在跟师傅回毗沙的路上,库倒骑在驴背上学会黑勒语,当他们用长达一个月时间穿过黑勒语地区,终于走到说毗沙语的村庄时,就像从一个梦走进另一个梦。所有遥远地方的语言都像梦话。这是库的感觉。
蕃话是库在皮鞭下学会的,十三岁那年库在昆仑山下被蕃人抓住,关在半山腰的石头羊圈里,审问他的蕃人会三句毗沙语两句皇语,加起来五句。库借用这五句话,在蕃人的鞭打下,学会五十句蕃话,然后用蕃语夹杂毗沙语和皇语,说清楚了自己。最后,当他被折磨成皮包骨头从山上下来时,他满嘴说着蕃话,见人就说蕃话,毗沙城会蕃话的人多,蕃人曾在毗沙当了八十年的主人。
毗沙会说皇语的人更多,王宫里的人几乎人人会说皇语写皇字。库东一句西一句地就学会了皇语。尤其那些皇字,过目就记住了。每个皇字都是敞开的窗户和深不见底的陷阱,你认识了它就被它框进去。师傅不让库学识字,师傅说,你识了字,就有书写的欲望。那些话就被定住了。我们捎话人捎的是活的话。库还是学会了皇字。
在毗沙,许多事情好像是皇语说了算。毗沙有大事小事都派使团去皇语地区,他们说着皇话一路东去,又把那边的皇话捎回来。毗沙人说三句话里必有一句皇语,皇语是毗沙语的靠山和顶梁柱。
有一年库跟着毗沙使团去沙洲,一路穿过五种语言地区,最后到达说皇语的沙洲。沙洲是皇语的最北边,库和沙洲昆门徒说起皇语,昆门徒说,往东是皇语的海洋,你骑驴走两辈子,也走不到皇语的边。
库的师傅去过几次中原京都,五年前毗沙军打胜仗,库的师傅作为使者给中原王朝递一份国书,还带着缴获的一头大象。师傅第一次坐在象背上,感觉就像早年坐在装满麦捆子的高高驴车上。从和田到沙洲,到肃州、凉州,一直到西安、郑州,一路住驿站昆寺,师傅注意到毗沙语的昆门这个词,一直传到他所经之地。在那里,所有昆门徒都被称为昆门。
“人走不过词语。”师傅说,“从毗沙译出的昆经,已经走到没有一个毗沙人的地方。”
多少年后库奔着另一个词走进中原王朝,库从妻子莎那里学会康语的“乳穗”。在库所学的所有语言中,只有康语是库闭着眼睛在顶账来的莎身上嘴对嘴学会的,他的嘴移到哪儿,莎就说出那里的康语名字,一个由康语所描述的女性身体,在他一遍遍的亲吻中明亮起来。那是库学会的最甜蜜的语言了。
每个语言都有自己的味道。库的舌头初次触到莎的舌尖时,他尝出康语是咸的,一种跟盐无关的咸。那是他陷入时间最长的一种语言,莎的美妙身体是他的语言课本。“康语就是男人俯在女人身体上创造的。”库这么认为。库看着莎的麦色乳尖,听到莎说出乳穗这个词时,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饥饿。
毗沙城常有康商人过往,库想象着那片生长麦子的土地上,女人的乳头像金色麦穗一样,散发着麦香。乳头旁的晕叫“场”,穗成熟时,场也铺展开了。
库从乳穗亲吻到脚尖,康语的左脚和右脚是有来去分别的,右脚叫去,左脚叫来。他们认为人是靠右脚走远,靠左脚走回来的。每次出远门,莎都会看库先迈哪只脚,如果左脚在后,莎就放心了。
有一年,库作为翻译随使团去觐见中原皇帝,沿着漫长的河西走廊往东行,库在遍地的皇语里又听到乳穗这个词。凡生长麦子的地区,女人的乳头都叫乳穗。那一次,庫一直走到把乳穗叫奶头的地方,已经是生长稻米的南方了。
微 笑
库回到借宿的老奶奶家,屋里亮着油灯,老奶奶坐在灯下,一直等他回来。库进屋时老奶奶平静的脸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瞬间又消失在平静中。
库默默看着老奶奶,想对她微笑,却笑不出来。
下午库在寺里听说了老奶奶家的四个儿子都在毗沙军队里,两个儿子在两个月前战死了,哥哥被砍倒在地,弟弟跑过去救,也挨了一刀,弟兄俩倒在一起。得了消息的老父亲赶驴去驮尸,只找到躺在一起的两个无头尸体,老父亲把两个无头的儿子驮上驴背,驴缰绳交给同村的赶驴人,自己喊叫着满荒野里找儿子的头,一直没有回来。
“他们家还有两个儿子活着,大儿子是毗沙国的前锋将领,叫觉。”
库听见觉的名字时浑身一震,觉就是几天前死去被割了头的那个毗沙将军,库在那个黄昏的沙丘上从点名官嘴里听到这个名字,继而知道觉就是在他身边死去被割了头的那个毗沙将领。他死亡的消息一定还没传到这里,或许他在一个又一个夜晚的夜战中又活过来,被砍掉的头回到脖子上,流尽的血回到心脏。毗沙国的夜军中不能没有一往无前的前锋将军,他的死活一定在白天黑夜里深藏,所有其他人的死亡消息被驴和人带往回家的路上,前锋将军觉的死亡没有消息,他没有死,每个夜晚他都率领毗沙夜军一往直前地冲向敌营。
库低垂眼睛,不敢看老奶奶的脸。他亲眼看见了觉临死前的情景,他用他的血抹在脸上装死,他看着他的头被割了,他在觉身边装死的时间仿佛比自己的死亡还长。后来,战争停歇了,觉的脖子上被皮匠缝了一个黑勒人的头,身首错合的身体绑在谢背上,库成了觉的驮尸人,他在仓皇的逃跑中把觉的身体扔在路上,他一直觉得不该把他从驴背上掀下来。但他和谢要逃命。觉无需再逃命。
库知道自己不能把这些告诉老奶奶,这个坏消息,还是永远不要捎到的好。
库上次来老奶奶的丈夫还在,一个幽默而健谈的老人家,他给库讲了栏杆村所有的事情,却只字未提在毗沙军队的四个儿子。这次来库只见到老太太和抱着小女孩的儿媳妇,还有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都不说话,见了库低着头。
库递给老奶奶三个铜钱,老奶奶说太多了,还回来一个。库说这一个是毛驴的草料钱。老太太浅浅一笑,收下了。
捎 话
库睡不着,又去了院子里的驴圈,谢和一头母驴安静地站着,像两个无话可说的女人。库不放心谢,就在圈里的草料堆上睡下了。谢往他身边挪了挪,就地卧下,一边身体挨着库。旁边的母驴一直斜眼看库,猜测他要对谢干什么。库上次来骑的是另一头母驴,也跟这头母驴拴一起,她一定记得他。
驴圈棚顶和墙上都是大小窟窿,能看见外面灰蒙蒙的天,听见土落在圈棚上的声音,月亮和星星,被漫天尘土埋掉了。
一声隐约的驴鸣从远处传来,谢扭了下头,耳朵口对向外面。接着又是一声,那驴叫传到这里已到尽头,有气无力。
驴圈后面是长着低矮碱蒿子的荒野,再往前就是渠莎,以前渠莎是毗沙国地盘,如今被黑勒占领,库知道驴叫是干沟那边的村庄传来的,驴在给这个村庄传信。谢和旁边的母驴都听到了。
过一会儿,村西头的驴突然叫起来,谢和旁边的母驴跟着叫起来。库走出驴圈,圈外面三个木桩上各拴一头驴,都头朝东大声鸣叫,紧接着村东边的驴叫起来了,在能看见声音颜色的驴眼睛里,栏杆村的驴鸣如繁星升空,他们把远处村庄传来的一声驴鸣往更远处传,不过两个时辰,驴鸣会被一个又一个村庄的驴嘴接住,直传到毗沙城外。
这时村东边的狗叫起来,或有捎话人骑驴出村,汪汪的狗吠一直把出村的人送远。若是有人进村,狗吠会越咬越近。
库知道栏杆村有好多人做捎话营生,他们大都会说黑勒语,和对面黑勒村庄有秘密联系,他们时常通过野滩上的放羊人捎话过来,所有黑勒的消息集中在栏杆村,有骑驴人乘夜捎话给下一个村庄,下一个村庄的捎话人传给下下一个村庄,天亮前传到毗沙城。
黑
栏杆村的黑只有毗沙语能说出来。明天一早,库就要启程去说黑勒语地方,一路经过十个说黑勒语的村庄,经过一天到晚黑勒语和天语的祈祷声不断的奥巴,那里曾是兰狮汗的豪华宫殿,现在是他的墓地。这个季节,毗沙这边在大张旗鼓行像,黑勒那边在静悄悄地转墓地,人们从一个一个墓地,往最大的奥巴墓地转。
库望着黑黢黢的西方,心里莫名地不安。好像上次离开栏杆村的前夜也是这样的心情。要走出毗沙国界了。他不能以毗沙人的身份只能以一个黑勒人的身份出现。在那边,不注意说出半句毗沙话都有掉脑袋的危险。毗沙语说不出黑勒语的黑。在栏杆村,所有东西有毗沙语名字,被毗沙语称呼。明天翻过那个干河沟,被毗沙语称呼的所有东西都有了另外的名字和称呼,库也将在爬上那个深沟后,忘掉毗沙语,改说黑勒语或天语,那是最安全的语言。
栏杆村毗沙语的天在小寺院的钟声里“铛铛铛”地亮了。这一刻,库所熟知的所有语言的天其实都亮了。但是,所有语言里天亮这个词对于其他语言都是黑的。
抚 摸
库把盲昆门接出寺院,引到谢身边,谢斜眼看瞎子昆门徒,盲昆门先摸到谢的肚子,谢紧张得浑身打战,盲昆门的手刚挨到皮毛,谢就感到毛下面的文字像活了一样纷纷朝这只手蠕动。盲昆门也像摸到什么东西,他的手指一下插进毛里,好像手指上有看见那些经文的眼睛,四个手指顺着四行文字往前摸索,翘在外面的拇指仰面朝天,像在念诵那些摸见的经文。谢恐惧地垂下头,浑身的皮毛颤抖,毛下那些字像虫子一样活泛起来,她紧张出一身的汗,那些字带着痒一片片地从汗水里浮出来,痒顺着刺進皮肤的笔画把每个字描述出来,痒是红色的,在能看见痒的颜色的驴眼里,谢浑身发光。谢眯眼看自己身上的光。瞎子昆门徒一定也摸见那些经文的光了。
谢侧眼看库,好在库的眼睛不在谢的皮毛上,否则,他一定会看见被盲昆门拨开的毛下面那些黑头虫子一样的文字了。
盲昆门的手顺着谢的背往后摸,摸到谢屁股时,突然一挥手,谢看见鬼魂妥觉一个跟头栽下驴背,落地的瞬间又悠地倒骑到谢背上,盲昆门又一挥手打落下去。
盲昆门竟能看见鬼。鬼魂妥觉转移了盲昆门的注意力。
盲昆门一翻身倒骑在谢背上。库和谢都被盲昆门的骑法惊异。库以为盲昆门看不见前后骑反了。又想对一个瞎子来说,脸朝前朝后都一样黑,也就不帮他纠正了。
走到村东头盲昆门自己跳下来。
盲昆门一下来,妥觉立马倒骑上去。
太阳刚刚升起,盲昆门面朝太阳。库知道他的脸在每个早晨都会对着东方初升的太阳。其实每个早晨太阳都在茫茫的浮尘后面,有眼睛的人根本看不见的太阳,被盲昆门仰起的脸感觉到。
当他朝东走到中午,太阳升到头顶时,他就迷向了。栏杆村的人很少知道太阳已经行到头顶,厚厚的浮尘蒙住天空。
每当盲昆门迷向站在荒野中,小寺院的钟声会响起,村庄各个角落的声音响起,栏杆村用各种各样的声音牵着他的耳朵,他以为自己循着声音走往远处,其实他在围着村庄绕圈。
库目送盲昆门上路,盲昆门直端端往前走,看上去他比有眼睛的人走得都直,他脚下的沙包、碱蒿子、红柳和骆驼刺,都给他让路。但库知道他走不到毗沙。库牵着谢转头往西行,他还有几天的路程,走到两国交界的干沟,库会在干沟的这边等到天黑,黑夜将两国的界线模糊了,那时候,他牵着谢,沿一个只有赶驴人知道的小路下到沟底,穿过稠密的红柳和铃铛刺丛林,找到爬上对面河岸的小路。
只要到了对岸,就是天门徒的领地了。库流利地道的黑勒语和天语,会使他立马成为当地人。
魂
谢不住往后看,库以为她在看那个瞎子昆门徒,也回头看。
其实谢在看鬼魂妥觉,刚才盲昆门那一挥手,把鬼魂打醒了。现在他们倒骑在谢背上,眼睛看着瞎子昆门徒越走越远。
他们开始说鬼话。
觉说,妥你帮我看看,这里的风吹在身上是那么熟悉。我用你的耳朵听见村庄的声音,像我做过的梦。
妥说,我一直没告诉你,觉,我们已经走过你的家乡栏杆村了,你个没头的,到家了都不知道,昨天我们就借宿在你家,在驴圈里我听你家的老母驴给谢讲你的故事,她看见顶着一颗别人的头回来的你,你母亲抱一捆干草进来时她一直盯着你母亲看,你母亲看不见变成鬼魂的你,她不知道你死了,我一直看着她老人家把干草放在谢嘴边,还摸了摸谢的背,她几乎摸到已经成鬼魂的儿子的腿了,又突然停住,那一刻我想,幸亏我的眼睛不是你的,我实在不忍心让你看到这些。
觉静静地听着,妥的眼睛突然流出了泪,泪水流过脸,流过有皮条接缝的脖子,一直流到觉的胸脯上。这颗头终于感受到身体的悲痛了。
第七章 奥巴(上)
狗 吠
“落了一天土,这个鬼天气。”
库唠叨着。库和谢从一个灰土土的白天走进黑土土的夜。库随口说鬼时,不知道鬼就倒骑在驴背上。鬼被他叫醒。觉先醒的。觉用妥的耳朵听见人叫鬼,拿手拍头。妥睁开眼。觉用妥的眼睛看见天黑。天一黑,鬼就来劲。
库走一阵打打头上身上的土,谢也跟着甩头,抖身子,不然身体会越来越重。鬼身上不落土,土径直穿过妥觉没脑子的头和没心肝的身体,直落在谢新长的驴毛上。谢抖完身体回头看,想把背上的鬼抖下去。驴比鬼还鬼。人和鬼这样说驴。谢抖身体时觉悠地升起来。妥升得更高,一有机会妥就升到半空望,觉知道妥在望什么。他望见奥巴了。
刚才听到狗吠觉就知道奥巴到了。一大群狗在吠叫,叫得人浑身长毛。这是牵驴人库的感觉。库想事情时心里有个鬼在动。谢能看到库心里有个鬼在动。库不知道这些。这个可怜的人,他啥都不知道。
这会儿库牵着谢走过烧焦的村子,狗吠就从倒塌的屋顶和土墙中发出来,从被沙子埋没的路上发出来。觉用妥的眼睛看见奥巴宫殿的残墙,去年那个夜晚觉用自己的眼睛看见时它更高更黑,稠密狗吠被宫殿的高墙挡回来,狗拼命跟自己的回音对咬。
还是去年的那些狗在叫,声音也是去年的。鬼脸朝后,看见听见的都是去年的事。谢偏过头,一只耳朵朝后听,一只眼睛往后斜看。谢能直接看见鬼在想啥,鬼想事情时发白光,那些人世的往事惨淡地亮起来。这会儿觉用妥的嘴在说话,他给头讲去年发生在奥巴宫殿的那场战事。
谢放慢步子听。库的步子也慢了,他好像牵着驴缰绳睡着了。鬼魂吵不到库,库听不见鬼说话。
守 夜
那年,我们从固玛的傍晚出发时,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们在往黑勒搬运黑夜。捎话来的牧羊人说,我们必须在夜晚行军,绕开村镇,不能让一个人一条狗觉察。沿途村庄都有狗和守夜人,只要被一个村庄的狗发现,叫声马上传到邻村,邻村的狗接着往下传,不到半个时辰,狗叫声便传到黑勒。随后是捎话人骑驴出发,把情报捎给下一个村子,下一个村子的捎话人又往下下一个村子捎,不出一天一夜,话捎到黑勒,和先传到的狗叫声一致,国王便立马调集军队民兵,进入战争状态。若仅有狗叫传到,没有捎话人随后证实,便不做行动。若捎话人的情报到了,狗叫没传来,也不做行动。这是黑勒在和毗沙的漫长战争中创立的两套报警系统。
捎话来的牧羊人说,最难穿过的是奥巴旁边的三个村子,那是王宫的三只敏锐耳朵,每个村庄有一百条狗和三百个民兵守夜,鬼都过不去。他说到鬼时一定知道,在黑勒人那里,毗沙夜军早已被称为一支鬼队伍了。
白 天
我们没有白天了,夜晚像扣在背上的黑锅,部队躬身潜行,每个人都是驮工,把沉重巨大的黑夜往黑勒驮运。那些黑夜有多沉重只有夜行人知道。连续七夜的黑暗行军,我把白天忘记了,我不知道那以后是否有过白天,都发生了什么。我是乔克努克将军的夜军前锋,我一直是他的勇猛前锋,从毗沙河到叶尔羌河,我们把仗打到黑勒,我自己的仗却从白天打到了黑夜,我的生活全部移到了夜里,我的记忆从此全是黑,白天跟我没关系了。
向导罗
每行一段路,向导罗就学几句狗吠,他先汪汪汪学几声公狗叫,又学几声母狗叫。很快,便有狗吠回应。有时是侧面不远处孤独的一只狗应声,那是荒漠中独居的牧羊人家。有时前方响起一片狗吠,那便是村庄了。
向导罗能从狗吠中听出村庄有无人住。我也能听出来。没人的村庄狗吠荒凉,狗知道主人不在了,空荡地吠叫。沿途村庄多是空的,以前这些村庄的人全信昆,狗跟着信。后来一半信昆,一半信天,狗都随主人信。毗沙军来了扫荡村里的天门徒,黑勒军来了屠杀昆门徒,几次来回,村里就只剩下狗。狗守着空宅等主人回来,一等多年,荒废的村子变成狗村,狗把主人家当窝,繁殖后代。向导罗就曾在一个无人的狗村里躲避过。每个空房子都由一窝恶狗把守,狗因常年吃死人肉眼睛发红,牙变长。罗无处栖身,只好在破墙头上过夜,坐成半截黑烟囱,看追捕他的人在汪汪的狗吠里穿村而过。
罗在五年前毗沙军攻破黑勒时,投奔了我的队伍,他第一个冲上城楼,把黑勒守兵的头砍了扔下来。他是位虔诚的昆门徒,他的家人被迫改宗信了天,他坚决不改,逃窜在外,一个夜里他摸黑到家,藏在驴圈棚上,看见院门口的昆塔被推倒,供在家里的昆像被砸碎,昆头扔在污水中,二遍鸡鸣后家里人起来,院门打开,一个个跪在地上,面朝西,在天寺天门的喊唤里开始拜天,他眼睁睁地看着跪在眼前的父亲母亲,姐姐,弟弟妹妹,还有八十岁的老奶奶,他突然觉得跟他们不是一家人,他没法从驴圈棚上下来认他们。巡逻队在挨家查看,家家院门敞开,巡查到罗家里时,一个天门徒揪起跪着的奶奶,另一个踢了妹妹一脚,说女人不能跟男人一起拜天,要分开。隔壁人家遭殃了,全家人跪地上朝西天拜,前面却放着一颗拾回来的破昆头像,男主人被当场砍了头,命令家里每个人拿起被砍的人头砸地上的昆头。罗不忍看下去,溜下驴圈棚窜到离家稍远的巷子口,待巡查隊走过时,他悄悄跟随上去,从后面一个一个抹脖子,抹到最前面的领队时才被察觉,他一气杀了四个人,一个惊叫着跑了。黑勒的夜晚因为罗变得不安宁,他夜夜出去杀人,白天浑身涂黑,在破墙头上坐成一截黑烟囱,看认识不认识的人在眼前过来过去,看搜捕他的士兵四处瞎找。后来他逃出黑勒城。罗讲过他逃出黑勒城的办法,地上全是抓他的人,罗乘夜色在破墙头上移动,黑勒城布满破墙头,那是二十年前毗沙军首次破城后留下的,罗一个墙头一个墙头地朝城墙移近。最后一天,他伪装成城墙边一院民房的黑烟囱,整个白天看巡逻的士兵在他头顶过往,天黑后他悄悄攀上城墙,杀了两个巡逻兵,溜下城墙逃跑了。罗成了全黑勒追捕的要犯,常年昼伏夜出的逃命生活,使他熟悉黑夜中的每个村庄每一条路,他走的所有路皆为避开道路,择荒而逃。
鸡 鸣
部队绕过一个又一个狗吠标注的村庄和牧户。罗学的狗叫声把沿途村落的狗都骗了。狗跟狗招呼,远远的一两句,把夜扯开一个口子,很快又缝得严严实实,只剩下寂静。
到达奥巴前的那夜我们在沙漠中迷了路,北斗星隐在厚厚的浮尘和云里,不再指示方向,部队在延绵不绝的沙包间转晕,向导罗不住地学狗吠,我也跟着学狗吠,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一句狗吠回应过来。
罗说他从没有从东边的毗沙走近过奥巴,奥巴有东南西北四个面,他只看见过西南的两个面,他不知道从东边的夜里走来时,奥巴是什么样子,他不认识。
部队摸黑着走过一片沙棘林,罗摸到地上的驴蹄印,还有羊蹄印,摸到羊粪驴粪蛋,还摸到一把潮湿沙子,抓起闻闻,又递到我嘴边,一股冲鼻驴尿臊味,看来附近有村子,我让罗再学狗吠。罗说不用了,该鸡叫了。
“喔喔喔喔喔。”
罗扯嗓子发出一连串公鸡叫,一声比一声激昂。很快,部队左侧不远处响起一片鸡鸣,接着正面又响起两片鸡鸣。三个村庄的位置清晰地显露出来。罗说,我们已经到王宫领地了,这三个村庄中间最黑的那一片,就是兰狮汗的宫殿。
乔克努克将军赶来了,整个夜晚将军在我后面,我走一阵回头看一眼,在有星星的夜晚,我能看见他仰头看星星的眼睛。今晚没有星星,漫天的浮尘把星星月亮埋葬了。我的一只耳朵听前方动静,一只听将军的马蹄声,我是他最细心勇猛的前锋,能在一千匹战马的纷乱蹄声中辨认出他的马蹄声。
我们摸黑爬上一个沙包,三片密密的鸡鸣像三堆篝火,把黑夜照亮,在更遠处,一片一片的鸡鸣正绵延向西,我知道远处鸡鸣连成一大片的地方就是黑勒城。
我和乔克努克将军静立在沙丘上,我从未和将军挨得如此近。整个大地上的鸡在四周鸣叫,从奥巴的三个村庄,到鸡鸣连成一大片的黑勒,再往西,鸡一直叫到奥什和喀布尔,七年前,我曾随将军在那里阻击了黑勒人,再往西就是我从未去过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地方了。我所熟悉的鸡鸣,在我所不知的遥远大地上延续,一片片的天将被鸡叫亮。
而在身后,一个又一个村庄的鸡鸣一直连接到毗沙,那是大地上鸡鸣声最稠密响亮的地方,我在那里的鸡鸣中长大,我小时候就知道,鸡是从我的家乡开始叫的,每个早晨,毗沙雄鸡领头叫起,随后,远近村庄城市的鸡鸣叫起来。天是毗沙的鸡叫亮的。我们都这么认为。
但是,这个早晨的鸡鸣,先从奥巴的三个村庄开始了。
念 诵
乔克努克将军的长刀无声地朝前指去,所有战马齐刷刷迈动蹄子,向导罗让鸡早叫了半个时辰,黑勒军不会知道鸡叫早了,头遍鸡叫没人理,都在梦里呢。
稠密的鸡鸣掩护了松软沙地上的马蹄声,部队迅速穿过三片鸡鸣间的狭窄缝隙。七天前,捎话的牧羊人给我们指了这条隐蔽在三片鸡鸣间的狭窄缝隙,他说把守在奥巴宫殿东边的三个村庄,各有一百条凶猛的黑勒土狗守夜,从东边来的一只老鼠都难以穿过。但是,狗耳朵会被密密麻麻的鸡叫缝住。我们只有在鸡叫声里才有可能靠近奥巴宫殿。
宫殿的轮廓出现了,一个竖起的高大黑影,因为比夜更黑,它反而显露出来。看不见门和高墙上的窗。天塔像一个巨人黑黑地站在那里。我知道过会儿拜天开始时宫门会打开。我们埋伏在宫殿东面的沙梁后,等候拜天。
乔克努克将军的大队人马绕过沙丘朝西边包抄过去,我听见他的马蹄声在那里停住,隔多远我都能听见他的马蹄声。那里是通往黑勒的道路,从奥巴到黑勒,有大半天的路,将军的主力将潜伏在那里,阻断兰狮汗的退路,一旦奥巴得手,主力部队便直攻黑勒城。
鸡鸣稀稀拉拉地停了,天变得更黑,前方的宫殿也更黑更高大。四周悄无声息,我侧过脸,身后的士兵和马匹完全融入夜色里,像一块黑铁。
很快鸡又大叫起来,奥巴一时被密密麻麻的鸡叫围住。
向导罗说他刚才的谎叫骗过了鸡,现在鸡反应过来,意识到叫错了,又按正时辰重叫。
天门的喊声突然在黑森森的半空中响起,看不见天塔上的天门,他喊门徒起床拜天,我担心会被塔上的天门看见,如果他朝这里望,一定会发现部队隐蔽的这一块夜色又黑又重。
随着天门的喊声,遍地响起人苏醒的声音,哈欠声,穿衣声,咳嗽声,净手铜壶磕碰石阶的声音,我吃惊地看见宫殿外的地晃动起来,从几乎看不见的矮矮的房舍和更矮的地窝子里走出一伙一伙的人,动作迟缓,像没睡醒。宫殿的大门发出老木头的吱吱声,宫门开了,一拨一拨人从洞开的大门里走出来,静悄悄聚集到天塔下的场地上。
人群像一块黑夜凝固在那里,没有一丝声音。我们全屏住呼吸。向导罗悄声说,他们等鸡叫停,鸡叫不停,天门不开口念经。天门徒赶在二遍和三遍鸡鸣的间隙,念诵经文,否则鸡叫会将诵经声冲了。
今天的拜天实际上已早了半个时辰,我们着急地等鸡叫停,又担心鸡叫停时会暴露,鸡叫声像密密的树林掩护我们。空气里的尘土也掩护我们。整个夜晚天上在落土,弥漫的重重浮土把天亮延迟,我感到落在头上身上的土越来越厚,马鬃里的土也越来越重,我双手抱住马头,不让他摇头打鼻。身后的士兵也都紧抱马头。
夜色一层层褪去,宫殿、天塔、地上的人群都清晰可见,幸好弥漫的浮尘退不去,而且在加重。
鸡依然没完没了地叫,鸡在为刚才的错误懊恼呢。我的战马和士兵,都快熬不住要冲出去。场地上的人群却一动不动,站在天塔上的天门一动不动,静穆地听完这场糊里糊涂的鸡鸣。
接着天门的念诵响起来,在灰蒙蒙的浮土里,看见天门仰天诵经,声音冲破尘埃,在鸡鸣未曾到达的上空,念诵变成天上的声音灌下来。天门懂得如何让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天上。
随着天门的念诵,人群面朝前叩拜,我们在背后,看着黑压压一群躯体,匍匐,升起,再匍匐。
叩拜礼后,天门的念诵变得舒缓悠扬,人群默立,能听到尘土在空气里碰撞的声音,仿佛落下的尘土又被念诵声和高捧的手臂扬起。能听见尘土落在刀刃的声音,落在战马鬃毛上的声音。黑勒士兵的眉毛胡子和头顶上一定都落了厚厚的土,天门的念诵声和重重的浮尘一同落下来,他们的耳朵里肯定也落满土,不然怎么会听不到马队逼近的声音呢。尘土和念诵声仿佛毛毡一样,厚厚地盖住了天和地,我都有想睡着的感觉,脑子里闷闷的,但眼睛瞪得圆圆。我们预谋已久的目标奥巴宫殿就在眼前,兰狮汗就在眼前。七天前,一个骑驴人捎话来,说兰狮汗就在奥巴。他还告诉我们攻击的最佳时间是拜天,那时所有士兵放下武器,专心拜天。
我们以为念诵会很快结束,但是没有,念完一段,另一段又念起,没完没了。
我们就在天门悠长的念诵里,悄然起身,屏声静气,向着那群黑夜般的脊背走去,走完开战前的最后一段路。我一直盯着天塔上的天门,只有他正对着我们,他仰脸向天,但他一定看见我们黑压压的马队,他没停止念诵。还有站在后排的黑勒兵,一定听到背后嗒嗒逼近的马蹄和脚步声,却没一个人回头。正如捎话人所说,这时候他们心里耳朵里都只有天,不會在意其他任何声音。
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狂呼大喊,在已经清晰起来的人群背后,先锋部队的刀手无声地举起砍刀,后排的门徒齐刷刷砍倒了,天门的念诵在进行,中间的门徒齐刷刷砍倒了,念诵在继续,我们砍伐玉米秆一样一排排砍过去,中锋马队冲杀到天塔前了念诵在进行,右锋大军冲进宫殿大门了念诵还在进行。
兰狮汗
冲进宫殿的士兵没有找到兰狮汗,他的女人们帮我们找到了汗王的尸体,她们哭喊着跑出来,很快在满地尸体中认出躺在污血里的汗王。在那个天上落土的黎明,兰狮汗就在祈祷的士兵中间,我们的士兵没有认出汗王,把他当一个普通士兵杀死了。这个可怜的王,他被一把豁牙烂刀连砍了三刀,头还连在脖子上。最后一刀是我补的。我们士兵的刀全砍豁牙了。我的刀也豁牙了。我提住汗王的黄胡子,只一刀,就让头离开了身体。接下来的场面不能控制了,所有马队拥过来,兰狮汗的身体成了千万马蹄下的路,那些在漫长战争中跑老的战马,口牙还没长全的儿马,全沾上了兰狮汗的血。
我的手里提着汗王的头,我故意让他半睁的眼睛看着千万只马蹄践踏他的身体,他杀了太多的昆门徒,也遭到应有的报应。
我的士兵砍了根白杨树杆,把兰狮汗的头插在上面,我们高举着他的头去攻打黑勒城门。他的一只眼睁着,染成血色的大胡子朝后飘。看见他的黑勒兵全掉头逃跑,城门瞬间被我们攻破。
第八章 奥巴(中)
妥
妥一直安静地听觉讲故事,讲到这里跟自己有关了。妥从觉那里把自己的嘴抢过来,妥一说话,觉无声了,他俩只有一张嘴,长在妥脸上,觉能做的只是用妥的耳朵去听。
妥讲的是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觉没想到妥也在这个故事里。
我的汗王啊,他们把你的头割了,插在杨树杆上攻城时,我就在黑勒城墙上,看着他们高举你的头,成千上万的毗沙人头和马头上面,是白杨树杆高举的你的头,我认得你的头,城墙上的士兵都认得你的头,你成了毗沙军的领头人,你带领他们攻打黑勒,你勇往直前,你所向披靡,坚固的城门攻破了,高大的城墙攻陷了,成千上万的黑勒军溃败了。
我们没射一箭投一枪,因为你的头在前,你的头在上。我们不能对着你的头迎击。我们含泪看着你血淋淋的头颅在后退,从城墙上退到城中,从城中退到城外。你的头追到城外,我们只有再后退。
退到英噶莎尔时我们无法再退了,后面洪水般涌来的提刀士兵和拿锄头镰刀的农民阻挡往我们。你阵亡的消息在你的头被砍下那一刻便传遍大地,所有人看见你的头飞到空中,下面空空的没有身体,你的头在空中喊自己的身体,它在地上被踩成污泥,你的头一声声喊,所有活着的身体都听见了,他们听了你的喊唤就来了,种地的丢下农活提着锄头镰刀来了,放羊的丢下羊群扛着打狼棒来了,铁匠皮匠木匠拎着铁锤弯刀斧头来了,打饼做饭的操着火钳和菜刀来了。所有所有的人都来了。
没有任何人指挥,每个人都知道该干什么。我们从刚刚撤退的西门攻打进去,紧闭的城门被人群冲开,守门士兵被人群踏死,满城是慌乱的毗沙兵,他们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我们这么快反攻回来。
瓦 解
十万毗沙大军在街巷错乱的黑勒城里撒了籽麻,每个巷子都有毗沙军在作战,他们攻破城墙、攻入城门,城里成千上万的院墙院门在抵挡,每家是一个小城堡,十万毗沙军被蛛网似的巷子分解。这和十年前五年前的情景大不一样,那次毗沙军攻进黑勒城时,多半人家还是昆门徒,他们白天在巡查队监督下拜天,晚上把埋在地里的昆像请出来,跪拜。我母亲就是最虔诚的昆门徒,听到毗沙军攻来时她开始打饼,把家里的白面苞谷面都打成饼,毗沙军攻了三天城,她打了三天饼,城破那天,她打的饼像一个小山堆放在路边驴车上,给饥饿的毗沙军吃。那时候,几乎家家院门敞开,像迎接亲人一样,十万毗沙军被请进每家每户的小院里喝茶吃饭。毗沙的胜利让隐藏在城里的昆门徒通通暴露,毗沙军撤退后,城里的昆门徒遭到最残酷的清洗,被砍的人头和砸烂的昆头像在城外堆成山。仅仅十年光景,一切都不一样了,那次是开门迎接,这次是闭门抵抗,沿街所有的门窗紧闭,大小巷子的院门朝里锁着,他们攻破城门,但难以攻破一户户家门。强大的毗沙军被这些小院子瓦解了,满城石头砸门的声音,铁器破窗的声音。毗沙军的力气耗尽在一扇扇紧闭的木门木窗上。当我们从西门反攻回来,竟找不见一支与之战斗的大队伍,所有毗沙兵分散在黑勒城,忙着破一家一户的小门呢。
头
你的头不见了,举着你头颅的白杨树杆不见了,我们喊你的名字,朝天上喊,朝地上喊,朝摇摆的白杨树上喊,插过你头颅的白杨树从此遭殃,那以后我们见不得白杨树有头,从黑勒到毗沙,一路向东的白杨树都没头了。
我们吼喊着冲过西街,嗓子全吼直了,头顶乌鸦啊啊地四散飞去,落地的尘土又纷纷惊起,天上再没有太阳了,太阳被漫天尘土埋葬。我们见头就砍,一街的人齐刷刷没头了,弯刀、镰刀、坎土镘、菜刀都只认得人头,只半天工夫,失陷的黑勒城被夺回来了。
我们满城找你的头。每个人都认得你的头。你的头最高贵。你的头最威严。长在脖子上的头,落在地上的头,都认得你。我们在千千万万个落地的人头里找你的头,那些被辨认过的头有福了,他们都知道在找你,全把脸朝上,黑勒人的头,毗沙人的头,全朝上。我们在千万个闭住的眼睛里找你的眼睛,在千万个不再呼吸的鼻子里找你的呼吸,在千万张沉默的嘴中找你的一句话,千千万万个凝固的表情里没有你的表情,你的头不见了。
我们向败退的毗沙人要你的头,一定是毗沙人藏了你的头,我们捉到一个毗沙兵就问见你的头了没有,问过就砍掉他的头。我们紧追不舍,人人眼睛流血,只盯着人头,我们发红的眼睛里所有人脖子下面是空的,只剩下晃动的头。我们只要头,要你的头,要砍了的毗沙人的头。
以后的战争变成收割人头的集体劳动,我们收割毗沙人的头,毗沙人收割我们的头。每一场战争后,我们和敌人的任务一样,找人头。有时毗沙人胜利了,长长的驴队赶到战场上,给一个个无头的毗沙兵找头,那些粗心的毗沙人,常常把黑勒兵的头安在毗沙人身体上带走。毗沙人的习惯是把尸体运到死者的家乡埋葬。我们不一样,牺牲的地方就是家乡,流过血的土地都是圣地。
有时相反,我们获胜了,给无头的黑勒兵找头,好多身体找不到头,我们埋了身体,然后去追赶死者的头,驮运尸体的毗沙驴队行走迟缓,半天就追上了,赶驴的都是当地农民,见了部队丢下尸体便跑,我们顾不上追赶驴人,在毗沙人尸体堆里找我们的人头,许多头已经被皮条缝在毗沙人身体上,我们在毗沙人身体上割下我们的人头,然后就地埋葬。
找到头的地方是头的墓地,找到身体的地方是身体的墓地,找到一只胳膊的地方是胳膊墓地,拾到一条腿的地方是腿墓地。二十年前,在英噶莎尔一战中受伤的玛洪,他在英噶莎尔的激战中被敌人割掉的一只耳朵起了耳朵墓地,在黑勒城西被砍断的十个手指头起了手指头墓地,在黑勒城东被挖掉的眼睛起了明眼墓地,在西叶被削掉的鼻子起鼻子墓地,在黑勒河边被阉割的生殖器成为有名的生殖墓地,这个带着伤残和仇恨越战越勇的黑勒人,当他最后在叶尔美河边被砍头,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已经有了七处墓地。这些墓地中最有名的是黑勒河边的生殖墓地,每年五月沙枣花开时节,想要孩子的男女聚会河边,夜幕降临时人群绕篝火狂欢,至深夜篝火熄灭,男女在黑暗中相互摸见,互不知道相貌名字,只有黑夜让他们彼此欢喜。每年这时节都有许多女人怀孕,出生的孩子都叫月亮或星星。玛洪的其他墓地也成了耳聋者、指关节炎患者、失明失嗅者祭拜求康复的圣地。
复仇队伍
我们追杀到你的王宫奥巴时,败退的毗沙军在那里集结迎击,他们还想在这里取得胜利,他们想错了,连绵的沙丘不再帮他们,弥漫的尘土不再帮他们,村庄的狗不再帮他们,鸡不再帮他们。
没有谁见过这样的复仇队伍,马队前面是狗群,后面是提坎土镘镰刀斧头铁叉的农民,农民后面是驴和山羊。山羊后面跟着鸡和鸭子。黑勒军马队呼呼啦啦过去时,村庄田野里的农民被带动,提坎土镘镰刀斧头跟着跑,驴见主人跑也跟着跑,山羊见驴跑也跟着跑,鸡和鸭子见山羊跑也跟着跑,女人见男人跑也跟着跑,孩子见大人跑也跟着跑,队伍越跑越大,跑到奧巴时已铺天盖地。
大沙丘
毗沙人直接吓跑了。
在溃败的毗沙军后面,是紧追不舍的栏杆村的狗群,他们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穷追猛咬着毗沙军跑远,再不敢回来。大前天夜里,狗一声未吭让毗沙军偷袭了奥巴宫,按黑勒狗律,外人进村狗不叫将被棍棒打死。黑勒人针对狗、驴、马、骡子均制定了法律,驴踢人打断驴腿,在天门徒诵经时乱叫割喉。马摔伤士兵施以鞭刑。鸡叫错鸣拧断脖子。猫见老鼠不捉烙烧皮毛。都是召集众动物当面施刑。
按狗律栏杆村的狗将全被打死,但我们顾不上。
宫殿四周满是身首分离的死者,天塔下的场地上一排一排摆满无头人,仿佛割倒的玉米秆。前天早晨,他们砍玉米秆一样,一排一排地砍伐了这些士兵。
你无头的身体已被风沙厚葬,一群戴黑纱的妇女手牵手跪成一圈守护在那里。前天早晨,她们匍匐在地上,看着你的头颅被砍掉,插在高高白杨树杆上扛走,你的身体被马匹踩踏扔弃在沙地,她们一直跪在那里护卫你,不让天上的鹰和乌鸦靠近,不让地上的野狗和狼靠近。她们也不敢挨近,不敢擦拭你血肉模糊的躯体,不敢整理你破碎污血的衣服,你忠实的奴仆和门徒们,眼睁睁看着风吹黄沙埋住你的身体,天降浮尘埋住你的身体,只两天两夜工夫,你的身体之上隆起一座大沙丘。
败 退
觉听到这里忍不住要说话了,觉有办法让妥把嘴闭住,手在觉这里,觉用手把嘴捂住,然后,嘴再说出的话就是觉的了。
我从未经历过这样的败退,人群洪水般从背后涌来,黑勒骑兵、沿途村庄的农民、村里的驴羊骡子狗,所有长腿的都在追我们。我的前锋改成后卫,根本无法阻挡这支浩大混乱的队伍,只能眼看那些落在后面的伤员和失去马匹的士兵被活活踩死,撕碎。
我们想借奥巴宫殿做抵抗,他们直接撞开宫门拥进来。我们退守到内院,垒死院门,他们直接推倒院墙冲进来。
我们被逼到奥巴宫后的沙地,两天前的早晨,我们静悄悄穿过沙地袭击了奥巴,现在它成了我们的死地,我们没路可逃了。
这时背后响起惊天动地的哭泣声,我们全回过头看,追杀我们的人群像突然中断的噩梦,他们停住了,朝北边的沙地拥过去。我知道是扔弃在那里的兰狮汗的躯体让他们停住。
我们无法停住,大群疯狗追上来狂咬我们,那是栏杆村的狗群。刚才我们败退到奥巴时,周围三个村庄的狗全冲上来,跑到追兵最前面,咬马腿,咬人腿,撕扯伤兵,这群曾经帮过我们、睁一眼闭一眼让我们穿过村庄成功袭击了奥巴的狗,现在全疯了似的咬我们。狗在表现给后面的人看呢。狗知道自己失职,拼命将功补过。
鸡和狗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偷袭奥巴的那个夜晚,三个村庄的狗一直在叫,守护奥巴的士兵不敢合眼。狗早早闻见了我们的气息,早早报了警。可是,天快亮时狗叫停了。熬了一夜的士兵刚睡过去,头遍鸡鸣开始了。天亮前那会儿是留给鸡叫的,狗不打扰鸡叫。夜里人睡了,村庄是狗和鸡的。这个秘密只有鬼知道。现在我变成鬼回来,那时的啥事都知道了。鸡和狗商量好村庄夜晚的事,把很多事情决定了,狗决定月亮什么时候出来,他们对月长吠,把月下的鬼都叫得心里发毛。鸡决定天啥时候亮。狗和鸡定了的事,谁都变不了。驴在夜里装糊涂,夜里出事狗负责。那些大牲口牛马羊都听狗和鸡的。鬼也听他们。鬼凑到人枕边,跟做梦的人说鬼话,跟梦里人过稀奇古怪的生活,直到头遍鸡叫。
头遍鸡叫鬼走开,二遍鸡叫人醒来。人和鬼都听鸡的。
那个早晨,狗听到了嗒嗒马蹄声,陌生人的浓浓气味已经包围了村子,可是鸡正在鸣叫,狗想鸡也会叫醒人,鸡叫时狗多嘴不好。况且,密匝匝的鸡鸣声里插不进半句狗吠。狗狂躁地呻吟着,就地打转,焦急地等鸡叫完。
鸡刚叫停,天门的念诵开始了。天门念诵时狗更不能插嘴,鸡狗驴马羊都知道静悄悄地听天门念诵。鬼也不闹腾,这地方的老鬼们,以前被昆压着,后来看人砸昆像烧昆寺又盖起天寺,人对着空空的神阁拜天,鬼有时蹿到那里,昆一样端坐,人看不见,人在拜一个鬼都看不见的主。
狗闻到呛人的血腥味时才开口大叫,那时天已发亮,狗知道叫晚了,出大事了,全扯嗓子狂叫。
汪汪的狗叫让我们心烦,狗在给黑勒兵助威,三个村庄的狗嘴全对着奥巴狂叫,没一只跑过来,狗只用嘴帮忙,密密麻麻的狗叫让人身上长出狗毛。宫殿的战斗一结束,我们便循着狗吠声扑过去,狗吠把我们引到村里,引到每家每户。所有鸡被杀了犒劳将士,狗跑到村外躲起来,不敢吱声,远远看着村庄燃烧,在三个村庄的大火中间,是奥巴宫殿的大火,火焰直冒到天上,把天庭的门楣都熏黑了。
村子不冒烟时狗才回来,看见人和鸡都没了,狗对着破墙圈叫,对着留有人味的路上叫,对着脑子里的人影叫。叫得鬼都心烦。狗想把那个早晨的人叫醒,想把那个早晨后不在的人和鸡叫回来。
狗不知道那年攻打奥巴的一个毗沙人变成无头鬼回来了。
第九章 奥巴(下)
熟 悉
库好像睡着了,身体左右摇晃,像一个梦里走路的人。谢拿嘴搡他的腰,想告诉他走进墓地了,又觉得让他待在梦里好。谢也经常做梦,梦见最多的是人打仗,从固玛的战场逃出有好些天了,一闭眼还是站在冲杀的马队里,四处望救了自己命的新主人。谢在那个反复的梦里熟悉了他,醒来看见走在身边的库,倒觉得不如梦里熟悉。
谢随库的步子,不紧不慢地走在身后。库是个惜牲口的人,实在走不动了,爬到谢背上骑一阵。谢希望他多骑一阵,往后骑,把那个鬼挤下去。
妥觉看见墓地不说话了,不住地回头看库。谢不清楚为啥。这个身首各异的鬼魂讲了一路故事,全灌进谢的驴耳朵里。
库脚绊了一下,醒过来。已经走出村子一段路,身后突然狗吠大作,又一拨赶驴人进村了。这一拨后面,还有另几拨,黄昏时他们跟在后面,最近的一伙人相距二里地,能听到说话,看清眉毛胡子,后面是一个拖家带口的商队,再后面就只看见扬起的尘土了。库有意跟前后拉开距离,前几天他跟在一群西叶人的队伍里,那些男人和公驴的眼睛都盯着谢,有个大胡子男人过来跟库谈小母驴的价格。库摇头,说不卖。男人说不买,用一下。库假装没听明白,摇头。他们说话的空儿,一头骚公驴直接爬上谢屁股,大胡子比库反应快,拾起一个土块打过去,公驴昂叫着跑开。大胡子递过一个铜板,库还是摇头。大胡子说,我看你也不是留着自己用的主,万一让公驴给破了,就只值一把草钱了。库知道一把草钱的意思。谢也知道。人用驴,先递一把草给驴嘴里,意思是把驴嘴堵住,别叫出去。
四周黑黢黢地起伏着大片坟墓,都是去年奥巴之战的死者。那次战争的消息库是在毗沙集市上赶驴人那儿听到的,毗沙军砍了兰狮汗和上千黑勒人的头,黑勒城也攻下来了。过了半天库接到国王举办庆贺大宴的邀请,按说集市上的消息都是驴传来的,国王的战报由快马飞传,应该比驴更快。但是,每一场战争的消息,无论失败胜利,都是集市上的赶驴人先知道。库在宴会上听说军队正举着兰狮汗的头攻打黑勒,宴会进行到一半,攻破黑勒城的消息传来了,酒席上下一片欢腾,撤小杯换大盏,所有人都喝醉了,天也黑下来,这时传来的军报却让人乐极生悲,毗沙军惨败,退出黑勒。
谢看见每个坟头上蹲一個无头鬼,脖子上面空空的朝这里望。有不安分的跑到路中间,三五个凑成一堆拦路,谢停住跺蹄子。库见谢不走了,知道前面有东西。驴耳朵尖,能听到鬼喘气。库右手揽住谢的脖子,紧贴着谢。库知道驴看见鬼了。人点头,鬼数腿。遇到鬼了跟腿多的站一起。库懂得这些。
坟地从村边一直伸到黑黑的宫墙边,能看见那里人影走动,不清楚是人影还是鬼影。库想等后面的几个人,随他们一起过墓地,等了会儿,不见动静,狗吠也没了,刚刚穿过的村子像一个无法回去的梦。
谢动了动蹄子,催库该走了,不能站这里。库受惊似的翻身上到谢背上,带动一股冷飕飕的阴气。
月亮升起来了。月亮像一把收割完庄稼的镰刀,刃朝西,悬挂在那里。库看自己骑驴的影子,在残败却依然高耸的宫墙上晃动。谢跟着他看。墙根迷迷糊糊挤满歇脚的人和驴。沿墙根往北走,转一个墙角,天塔像一个巨人站在夜空。五年前库在奥巴宿夜,早晨被天塔上的喊声叫醒,天门的声音急促紧迫,从天上灌下来,库浑身震颤,仿佛天上发生了事情。他听多了昆门念经,声音平缓悠长地往天上升。库自己也念经,念译成各种语言的昆经。他在西昆寺读过原文和译成皇语、丘语、毗沙语、黑勒语的昆经,库读出一部经因为翻译造成的差异,远大于和另一部完全不一样的经书。
天塔北边黑黑地凸起一座大沙丘,顶上插着一丛树枝,那是兰狮汗的身体墓地。沙丘四周黑压压聚满了人和驴,有的人和驴背靠背睡了,有的挤成一堆说话。不断有牵驴骑驴人到来,在外围驻扎下来。库不愿跟别人挨近,就和谢在一墩红柳旁停住,背上的褡裢铺沙地上,水葫芦拿下来,他拍拍谢的腿,想让谢卧下,自己好靠着取暖。谢不安地跺蹄子,转圈。库知道谢看见了什么,他浑身发毛,借月光看地上,并无不干净的东西。
睡到半夜库睁开眼睛,看见谢眼睛亮亮地看他。身后大沙包上悬着半个月亮,库的头挨在谢脖子下面,背贴着谢的肚子,他不知道谢什么时候卧下让他靠着取暖的,库在褡裢上睡下时谢还站着,不住地跺蹄子,他不知道谢把好多鬼魂撵走了。
不远处几头驴交胫站立,一动不动。几个人头对头围一起,像坐着睡着了。突然,有人用沙哑低沉的嗓子唱起了歌:
奥巴的路上啊,
一堆堆的沙子啊,
怎么样也说不完,
我对你的思念啊。
天啊,
为了你啊,美丽的姑娘,
我唱起了这情歌。
院子里黑漆漆啊,
不要把油灯熄灭,
在沙漠上行走的人,
弹唱那唱不完的歌。
月光勉强分辨出满地的人和驴。没有风。无云的夜空密密麻麻挤满地上这些人的梦。谢这时听到嗒嗒的驴蹄声,仿佛那近乎驴叫的歌声把驴的魂招来,在空中,在尘土中,驴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聚集。谢担心地看着库。库闭住眼睛睡着了,他听不到也看不见这个鬼魂世界。但他会做梦。在库闭住眼睛梦见的那个世界里,他又在赶路,一程又一程。他靠梦带远自己,免得遭受这些迫近的危险。
人 头
那么多的驴车,从谢眼前过,嗒嗒的驴蹄声响在半空,驴车上装满人头,都脸朝上,眼睛空洞。谢好奇地仰头望,漫天浮尘被月光照亮,从地上到天上,全是驴车往来的身影。驴的路有三层,尘土里一层,驴蹄声传到的云里一层,驴叫声飙到的云上又一层。驴知道自己最后去鸣叫声飙到的云上生活,所以卖力地叫,存银子一样往云朵上寄存叫声。
奥巴的驴驾着声音的木车在尘土上忙碌,还没过云里的日子,云之上的日子更远。天一黑,哐当响的木车从云里下来,架在驴背上,木车是声音做的,地上车轱辘的咯吱声,车排辕木的哐当声,各个部位的响声在云里组装成声音的车,驴蹄声铺成坑坑洼洼的路。奥巴墓地的驴被尘土里的一件大事拖住,夜夜忙碌不歇。
月亮升到头顶了,兰狮汗无头的身体端坐在高高沙丘上,运送人头的驴车从远远近近的地方赶来,近处的驴车运来附近村庄的人头,远处的驴车运来河那边沙漠那边的人头。装满人头的驴车排成看不见尾的长队,抱着人头的无头鬼魂一个个从端坐高处的汗王面前走过,人头面目朝上,让无头的兰狮汗辨认。
可是,他能看见人头的眼睛不在这里,听到声音的耳朵不在这里,想说一句话的嘴不在这里。
每個头都希望自己是兰狮汗的,被他认出来,安在汗王尊贵的肩膀上。所有头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他们离开身体太久。
兰狮汗无头的身体被众多无头鬼拥护。每个夜晚,远近地方的人头被收割一次,运到奥巴墓地上辨认。干这活的无头鬼赶着声音的驴车,在满世界的人头里找兰狮汗的头。近处的人头被收割无数次,反复看过,驴车往更远的地方奔走。满世界的人都愿意把头交出来,让声音的驴车运走。满世界的头都运来了,没有一个是兰狮汗的。汗王的头不在千千万万被割掉的人头里。
汗王的头去了哪里?
被辨认过的人头堆在墓地后面的荒地,黑压压的无头鬼在堆积如山的人头里翻找辨认,都希望今晚找到的那颗头是自己的。几乎所有的头都安错了,每一场战争之后,找头成了一件麻烦事情,所有的头和身体都不在一个地方,一个头安错了身体,另一个身体就得安错头,一半的头安错了,另一半就不会对。
天亮前所有无头鬼匆忙地安一颗头回到各自的地方,等待下一夜收割人头的驴车嗒嗒而来。奥巴墓地是世间最繁忙的人头集市,所有身体都愿意把头拿去,换成自己的那颗。所有头都希望找到自己的身体,或被无头的汗王选中,成为王的高贵头颅。每夜都有机会,来自黑勒的毗沙的鬼魂沿着这条来回征战的道路,往奥巴墓地拥挤。所有走过这片地方的驴车的声音,在夜里组装成声音的驴车,奔波不息。
奥巴墓地的驴不知道啥时才能忙完这个活,也许永远忙不完,它的蹄声在云里铺成自己去不了的路,鸣叫在云之上造出七彩天堂,那里沉重的木车到不了,压弯驴背的木头和柴火到不了,砖头和土块到不了,人也到不了。从地上的驴世界里望,驴天庭在人天庭上一些的地方。驴认为天庭有两层,人一层驴一层。人骑在驴背上,但驴鸣高高地骑在人声上。在声音的世界里人是驴的驮畜。驴早早地用高亢鸣叫在一切声音之上造起了天庭。
梦
谢一整夜卧在沉睡的库身旁,看驴车和无头鬼搬运人头,谢不敢起身,怕被那些驴的鬼叫走,被人的鬼牵走。能看见鬼真不是件好事情,看见了就得面对,知道自己死后也要加入到这个夜夜无休的队伍里。
库或许害怕独自醒来面对黑夜,就一个接一个做梦。梦里的库也不好过,他先梦见自己的头丢了,身体像一个秃树桩立在荒野里。他一会儿梦见自己没有头,一会儿又没有身体,头像揪下来的圆葫芦,在戈壁的风声里滚来滚去。他在梦中看见身首分离的一个人,在他背后,和他背靠背,他不住地扭头,想看见他,总是看不见。他不知道那是妥觉。他在梦里看见了醒来又看不见。他还梦见一个长发女子,仿佛一起睡了好些年,他夜夜爬在她背上,想看见她的脸,想让她翻过身,总不能实现。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库醒了,发现身边的女子竟是一头小母驴。他不好意思地看谢,摸摸谢的皮毛。谢又紧张起来,怕库看见她皮毛下面的字,又怕库摸着摸着,手伸到那地方。
模 样
觉被眼前的情景震惊,双手抱头,怕这颗不是自己的头被那些鬼魂收走。
妥显得异常兴奋,妥挣开缝在脖子上的皮条,就要把自己交给收割人头的鬼魂,被觉一把抓回来,安在脖子上。
“你不能这样对待我,我要找自己的身体。”妥说。
“你的身体远在毗沙,现在我是你的身体。”觉说。
“我宁愿错安在一个黑勒人身体上。”
“可是你没机会了,把我们缝合在一起的是驴皮条。驴皮条缝在一起的,马和牛都扯不开。”
妥见逃不脱,就指使觉跪下,双手捧起。觉不情愿,还是归顺了。妥仰起脸,神情肃穆地凝望大沙包。他流着泪,无声地说话了。
汗王啊,我带着一个毗沙身体回来了,回到你身体安睡的地方。更多有头的黑勒人,还在白天四处找你的头,更多无头的黑勒人,还在夜晚四处找你的头。人人梦想拥有你的头。你丢失的尊贵头颅成了无数平凡身体的希望。人人情愿为你赴死,为你断头。
我的身体一定也在寻找你尊贵头颅的队伍里,他在找你的途中经历了怎样的命运,或许错安上一个毗沙的头,像我错安上一个毗沙人身体。他日夜被那颗头指挥,跟觉被我的头指挥一样,日夜吵架,过着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生活。
或许没有,他被风沙掩埋在一墩红柳丛下,每个晚上,他从沙里爬出来,找风的麻烦,他忘了杀他的敌人,只记恨埋掉他的风,跟风过不去,满荒野追风,抓风的头发,撕风的衣裳,张开臂膀挡风,不让风过去,风还是过去,从无头的肩膀上过去,他跟着跑,跑几步绊倒,爬沙地上摸自己的头,手摸到骆驼刺、碱蒿、红柳和骨头,摸到一个骷髅头,不是,扔了,又摸见一个,还不是。
一个夜晚他终于摸到了自己的头,摸鼻子和嘴,还揪耳朵,他就要认了。可是,那双曾日日洗脸,有事没事喜欢在脸上摸一把的手,显然早已忘记脸的模样。头看着身体摸到自己又扔掉,头张口喊,耳朵不在身体那里,去追,腿不在头这里。
我的身体只记得你。记得你高贵的额头和眼神,你山梁般的鼻子,天生整洁的胡须和说出天之言的坚毅嘴唇。只是,我的头下面是另一个身体,他早忘记自己的模样,也不知道我的模样,他想看,眼睛在我这里。
觉用妥的耳朵听他说这些话,他想站起来走开,却怎么也动不了,他这具毗沙身体,已经归那颗黑勒头管了。
温 暖
谢浑身的痒又浮出来,那些字虫子一样在毛根下面爬,谢扭动身体,库醒过来。一晚上库都挨着谢。谢知道库挨着她取暖,一动不动卧在地上。有一阵库还把一只腿搭她背上,搂着她脖子睡。谢见过男人搂女人睡,先前她的男主人经常把家里的女佣约到驴圈里,在草料上搂着睡。有一会儿她身子酥软,有一种被宠小女人的感觉,又觉得不对,是小母驴的感觉。她熟悉女人,更熟悉小女人,卖到寺里前,她是主人家小女孩的宠爱,家里小媳妇也喜欢她,女人不喜欢在公驴旁说话,公驴太骚,听着就伸出粗黑的一截子,邦邦地敲打肚皮,公驴把自己的肚皮当鼓敲,女人说话不避讳母驴,谢从小听多了女人说话。她们知道驴耳朵端耸在听,也不在乎。
旁边墙根的赶驴人睡在两头卧着的驴中间,一公一母。半夜那人爬起来在驴背上折腾了一阵,趴上面睡着了。公驴眯着眼装睡。
谢斜眼看背上的妥觉,他俩说了一夜鬼话,好不容易安稳了。妥的头耷拉在觉肩上。觉的腿还在抽搐,一晚上库的腿压在他腿上,活人压死鬼,一点不假。觉蹬腿时问妥有无反应,妥搖头。觉想让腿的酸麻传到头里,可是,头没感觉。
库掏出东西撒尿,也不避谢,硬硬一截子,谢斜眼大胆看着。她还小时,公驴就亮着那一截子在她眼前晃。库也晃给她看。夜里她似乎感觉到。谢被尿水声刺激,背过屁股尿起来。库耸了耸鼻子,一股刺鼻的臊味让库眩晕。
妥觉看见在库和谢哗啦啦的尿水声里,天上地下的鬼魂全隐遁了。
奥巴的太阳出来了。
第十章 城 门
夜 城
我看见黑勒城门,城墙上排列整齐的垛口,那里有一双眼睛在看我呢,是我三年前留在那里的目光。我一当兵就守夜城,我夜夜盼天亮。其实天亮跟我没有关系。我在长夜里耗尽了目光和所有的清醒,白天只是亮在无边的瞌睡之上的梦境。我只有天黑到天亮前那么长的醒。天是亮给守昼城的士兵和睡到鸡叫的人们的。
从小大人就告诉我,以前的天不是这么晚才亮,毗沙西昆寺的高墙把我们的太阳挡住了,毗沙在我们出太阳的东方,立了一堵顶到云端的高墙,从此我们的早晨就来得晚了。毗沙人早早起来犁地播种的时候,我们还在睡觉。毗沙人磨快镰刀起来割麦子的时候我们还在睡觉。毗沙人端起碗把好吃的都吃完的时候我们还在睡觉。毗沙就这样抢了先,他们每天早起一个时辰,一年下来就比我们早了一个月,十年下来就比我们早了一年,一百年一千年下来就比我们早了好多好多年。我们就这样被远远地抛在后面。
因为他们的天先亮,春天先到,先耕种,先麦熟收割,先吃上新麦面烤的饼,所以先长出劲来。三年前,毗沙军吃饱了新麦面烤饼,攻打到黑勒时,我们的麦子刚刚黄熟,还没下镰收割,我们吃着去年的陈粮,跟吃饱了今年新麦面的毗沙军打仗,很快就败了。
早年,两国昆门徒往来频繁,黑勒昆门徒到毗沙取经或拜见国王,第一句话都说:我们黑勒鸡是被东方的毗沙鸡叫醒的。或者说毗沙国的天先黑勒而亮。以此表达对毗沙国的尊重。后来黑勒人改信天宗,便再不提谁的鸡先叫了,只说“天的声音早于所有鸡叫”。
黑勒人用刀剑把天的声音传到周边的英噶莎尔、渠莎,却一直无法再往前推。民间传说毗沙的鸡叫阻止其再往东传,因为无论黑勒人起再早,毗沙的头遍鸡叫总在天门徒的声音前面。
也有人说被毗沙的驴叫挡住。昆的声音早在昂扬的驴鸣中生根,驴听了千年,耳顺了。驴不喜欢新声音。
守城军分昼夜两营,夜营守黑夜,昼营守白天,从不调换。因为守夜城的士兵,花多少年才熟悉夜晚,看懂黑暗。而守白天的士兵,一到夜晚满脑子是醒不来的梦。
现在我只剩下黑夜,我的白天永远不存在了。我在黑勒的白天黑夜里走了四十多年的身体,丢在毗沙的戈壁沙漠。我只回来一个头,我的头被皮条缝接到一个毗沙人的身体上回来了。这个没头的家伙,他得用我的眼睛看,当他用我的眼睛看时,我明明知道是我在看,但又是他在看。我的眼睛已经成了他的。
觉,我要把我的故事讲给你,让身体知道头的事,我头里的这些事情,是另一个身体干的,跟你没关系。可是,你成了我的身体,你要认可这些。
现在,我要用你的身体走进城门了。
匠 人
我用你的手摸见城门的厚厚门框,门框上有一个拳头大的洞,我守门的第三年夏天,毗沙军打来,攻了两天两夜城,城门被上百人抬的巨木撞击,哐哐的撞门声响彻城中,门未破。拉来一车车麦草树枝点着烧,底下烧,上面泼水,未破。
第三天一早,黑白营交班时刻,城外来一群手拿斧头锯子的毗沙木匠,都是骑驴来的,由军队护着到城门下,我们拿箭射,投石块打,没用。他们头顶木板,直接到了城门下,接着听到凿木头锯木头砍木头的声音,木匠叮叮当当忙活大半天,撤了。有一个木匠还被当场砍了头。后来听说被砍头的是毗沙最有名的大木匠,黑勒城门久攻不破,毗沙木匠着急了,大木匠上书国王,要领一班年轻木匠来黑勒卸城门,如卸不下来,甘愿砍头。
木匠队伍撤下后,一帮铁匠提锤子钳子上来,也是骑驴来的,黑勒城门包了铁边角铆了铁钉,得先把铁钉拔了,铁皮撬开。铁锤叮叮当当敲击门框,门楼城墙震得晃,铁钉拔掉一个又一个,拔下的钉铆成堆。可是,城门依然牢固不破。原因是毗沙铁匠在外面拔钉子,黑勒铁匠在里面钉钉子,从里面钉的钉子从外面拔不掉。门里门外的铁匠在叮叮当当的锤子声里扯嗓子对喊,声音从钉子眼传出来。
黑勒铁匠从里面喊:“让你们的部队撤回去,我们两家铁匠打一架吧。仗打到现在,都是我们两家铁匠打的刀在对砍,不如我们直接打一架分个胜负。”
黑勒和毗沙的铁匠本是一个家族,几百年前,毗沙城世传的铁匠家俩兄弟不睦,弟弟是左撇子,兄弟俩一起面对面打铁就像在打架,错不开锤,经常锤碰锤,互相埋怨,打铁变成打架。后来弟弟西行到黑勒,他的左撇子手艺得到黑勒人的认可,其儿孙也都是左撇子,左撇子打的刀最适合右手用,漫长的战争把两个铁匠家族的人累死一半。
打仗费铁,更费铁匠,一场大仗下来,砍坏的刀比砍死的人多。因为两军对打,先是刀砍刀,你一刀砍来,我举刀迎挡,比的全是谁的刀好铁硬,先把对方的刀砍坏,再砍人。砍死的人埋土里,砍坏的刀进铁匠铺。一场仗打下来,一半刀剑废掉,废了的刀剑回到铁匠铺,满是污血,豁豁牙牙,回炉锻打,铁匠铺飘出的都是人血的焦煳味儿。铁匠大锤跟小锤,多少铁匠累死,打的刀仍不够。仗越打越大,参战的人不计其数。
毗沙铁匠也担心仗再打下去,铁匠就全累死了。
毗沙铁匠的喊声从钉子眼传进去:“那你们把城门打开我们在母驴巷子打一架,让人和驴都看看谁厉害。”
铁匠没有谈成。钉子拔到最后剩下木框木板,铁匠没办法了。这时候正需要木匠上来,几下就能把木板拆了。可是,木匠队伍正抬着大木匠的尸体奔走在回毗沙的沙漠荒路。
接着上来一群扛锄头的毗沙农民,由军队护着,开到墙根。军队攻不下城,农民着急,扛着锄头来了,那真是些挖墙脚的老手,老鼠一样,一会儿就钻进土里不见了。我们着急地在墙上转,耳朵贴在墙根听,墙体里、土里到处是嚓嚓的刨土声。
危机时刻,一千个扛坎土镘的黑勒农民赶来迎战,沿内城墙一字排开,趴地上听,哪有动静就挖下去。黑勒农民也是挖洞高手,他们和毗沙农民一样挖了千年昆窟,什么样的洞都会挖。他们在地下循着毗沙农民的挖掘声直挖过去。两群挖洞者在黑暗的地下迎头而遇,扔了坎土镘扭打在一起,在能听见地下动静的驴耳朵里,一大群人像老鼠一样在土里厮杀。没有一个活着出来。
毗沙人又捉来一万只饥饿的老鼠放入洞中,洞口这边放一千只猫追赶,追急的老鼠在那头拼命打洞,一万只老鼠打通了黑勒城内的地道。那些趴地上耳朵倾听地下声音的黑勒人,挖开一个洞口,拥出一群老鼠,挖开一个,又是一群老鼠,一万只老鼠疯了似的满地乱窜,见什么都咬,一夜之间,把守城士兵的箭弦咬断,马肚带咬断。
那些地洞成了老鼠洞。死在洞里的人成了老鼠的食物。朽在土里的坎土镘被鬼扛着,夜夜干挖洞的活,梦想着挖通一个回到人间的洞口。
后来的一个早晨,天刚亮,守昼的军队上来换岗,我们没来得及下城墙去睡觉,黑压压的毗沙军冲到城门下,领头的将军人高马大,他高举的白杨树杆上插着一颗硕大人头。我们一眼认出那是兰狮汗的头颅,我们全惊呆了,有人丢下武器哭喊着往城墙下跑,惊呆的士兵跟着往下跑,黑勒城瞬间被攻破。
认 识
现在我突然想起来,我认得你。三年前攻打黑勒城时我见过你。那时我在城墙垛上看见冲在最前面的你,因为你的头顶上就是白杨树杆高举的兰狮汗的头,已经不流血的我们汗王的头,高高地插在白杨树杆上。攻了三天城,各种招数都用上了,连铁匠、木匠、扛坎土镘的农民都上阵了。可是没有用。黑勒城没有一处被攻破。第四天,你们用了最狠毒的一招,你们把在奥巴杀死的兰狮汗的头颅插在白杨树杆上,高举着冲上来时,我们看见他圆睁的眼睛、沾满血污和沙子的胡须,他在半空中大张着嘴,地上所有的喊杀声仿佛都是他喊出的。我们不能对着他射箭,不能对着他挥刀。
我们全被镇住,死了一样僵在城墙。
我就在那时看见指挥攻城的你。你的威武身躯和金色头盔吸引了我。一路上我就觉得这个身体熟悉,到这里才想起来。那时我曾羡慕地看着你,想自己要是有这样一个威武身体该多好。这样想时我好像一下威武起来,忽地从城墙上站起,高举战刀就要冲下去,直取那个威武将领的首级。可是,城墙太高,我跳不下去,只能高高站在那里,對着城下的毗沙军狂呼。
那一刻你一定看见了听见了。所有黑勒兵喊叫着往下逃跑,我一个人站在城墙上高呼迎战。当然,你不会注意墙上的一个普通士兵狂喊,你是前锋指挥官,眼里装着整座城。
你们冲进城里时全城的士兵都从西门逃跑了,整个黑勒城就我孤守的城门垛口没有丢失,我高举弯刀站在黑勒城的最高处,你一定看见我了,当然,你不会正眼看一个站在谁都爬不上去的高墙垛上举刀狂喊的疯子。在毗沙人眼里我肯定就是一个疯子,因为没有人理睬我,我再喊叫也没人上来攻击我。
很快,逃出西门的黑勒军脑袋清醒过来,瞬间组织起几千人的队伍反攻回来。这时我在高处看见掉头逃跑的你了。我从黑勒城唯一没有失守的墙垛冲下来,我冲在最前面,心里想着的就是那个威武的指挥官的头,我要砍他的头,立大功。我们追击到城外,你的队伍像四散的羊群,都往庄稼地里跑,一看就是一群农民兵。
我在城外的狭窄乡道上看见你的脊背了,你败逃的背影依旧那么威武。有一刻,我几乎就要追上你,可是,你一转弯逃进一片玉米地里不见了。
飞
那以后我的心里满满地装着你的身体,我白天追梦里追,我追你时仿佛已经拥有了你的身体,我在用你的身体追你,我自己觉不出疲惫了。终于有一天,我们追赶到固玛,两军在松软的沙地上排开阵势。我本来排在第二排,硬挤到最前面,我终于那么近地看见我在梦中熟悉无比的你。你站在最前列。我的眼里没有你身边的士兵,没有你背后黑压压的军队,只有你,我一心想砍下的只有你的头。
可是,我几乎没有资格跟你厮杀,你是将军,我算什么。我们的将军也早盯住了你。
他们冲杀向你的时候,我被远远隔开,我对杀别人毫无兴趣,眼睛盯着你策马突奔砍杀的那地方,我希望你把眼前的对手全杀了,把挡在我前面的人都砍死,然后,整个战场只剩下我和你,不管是我杀了你还是你杀了我,我只想让你看着我把你的头砍了,或者我看着你把我的头砍了。
可是,我的头突然不见了。
在我没有完全闭死的眼睛里,天空中飞着血淋淋的人头,所有砍倒的士兵的头,都被割下来,人头成了砸向对方的武器。
我的頭也飞到空中,在我半睁的眼睛里,我看见一片一片躺在沙地上没有头的身体,我在找我的身体,我想记住我身体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头和身体,即将进入漫长的遗忘,我难过地流出了眼泪。
就在我的头颅即将坠地的瞬间,我眼睛一亮,看见你无头的身体躺在那里,我一阵欢喜,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那个皮匠把我的头往你已不流血的脖子上缝的时候,我又疼痛地醒过来,我微眯着眼睛,满足幸福地看着他做皮活,那可真是个好皮匠啊,他跟做驴拥子一样手法熟稔。可惜你看不见,那时我的眼睛还不是你的。后来,我又陷入漫长的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自己的黑暗遗忘里,我在那里跟你吵架,和你一起回忆往事,我又醒过来,全想起来了。
觉,我终于拥有了你的身体。现在我的头带着你的身体回来了。你的身体是我的俘虏。满城楼的鬼,都看着我这颗黑勒人的头,押着一个毗沙人的威武身体进城门了。
无 头
我用你的眼睛认出那些无头鬼全是毗沙人,三年前那场战争留下无数无头尸,溃败的毗沙军顾不上自己士兵的尸体,他们全被割了头,身体扔在北沙漠,由狼啃沙埋。头扔到南戈壁,任风吹着滚。光秃秃的戈壁寸草不生,刮西风时成千上万人头朝毗沙方向滚动,全滚成骷髅,头骨碰撞的声响,风吹过骷髅眼的声响,刀刃一样扁扁地,一直传到固玛,传到毗沙,被那里的无头鬼魂听见。
每一场西风里毗沙无头鬼身体朝西,脖子上头空空地听见自己的头在风声里滚。那些头没有腿,走不回来。那些身体没有头,看不见路,只有呆站那里,用脖子上头没有的眼睛空空地望。
刮东风时一戈壁滩的头又碰响着滚向黑勒。
我用你的耳朵听见那些头颅碰撞的声响里,有一声是我的。我的头也在随风滚动的万千骷髅头里,我认不出他。
“你咋跟一个黑勒人的头跑来了?”
“你咋用他的眼睛看我们?”
“你用他的嘴跟我们说说毗沙嘛。”
我刚要跟他们搭话,又觉得不能过度地用你这颗不是我的头,你也有自己的话要说呢。你这个可怜的没身子的家伙,回到家门口了却并不高兴,你受我影响了,我悲伤的情绪过多地用了你的表情。
回 家
谢不时扭头望自己的脊背,库也跟着望,仿佛那里有一个看不见的人。驴眼睛鬼,库知道驴能看见鬼,库看不见,却能觉出一股阴气直袭脖根。
破城墙上爬满无头鬼,眼睛空空地望他们。黑勒城里的昆塔毁了,鬼魂就爬城墙头上望。谢知道他们在望倒骑在背上的妥觉,这个没头的毗沙身体和没身体的黑勒头凑合在一体的鬼魂,又在说他们各自经历的事情,还说到驴。谢一听到人说驴,就来精神。
一个无头鬼窜到谢后面,问妥觉去哪,妥说回家。
“那是谁的身体,跟你一起回家吗?”
“傻子,我的头下面当然是我的身体。”
“你骗鬼吧,你个小脑袋,能配上这个大身体?你站到你对面看看那是你的身体吗?”
“我站不到我的对面。”
“你已经在你对面。人死后变成鬼就站在了自己对面。”
说到这里妥不吭声了。妥以为觉会抢过嘴说话,却没有,觉只是把身体挺得更高大,这样妥的脑袋就更显小了。
驴 司
主街两旁的屋墙上处处留有烧黑痕迹,是三年前毗沙军攻入黑勒时留下的。那场战争的消息,库先在集市上的赶驴人那里听到,一大早,连片的驴叫声翻过城墙传进来时,毗沙街巷的赶驴人就知道奥巴被毗沙军攻破了,兰狮汗也被杀了。街上一片欢腾,不到中午饭馆和街边的吃食摊就没位子了,人们开始喝酒祝贺,库也被熟人拉到街边烤肉摊上连喝了五碗毗沙黑葡萄酒。
直到天黑,攻破奥巴和斩杀兰狮汗的消息才由快马飞报到毗沙皇宫。国王连夜召集众大臣设宴欢庆,库作为翻译家应邀进王宫参加庆贺大宴,庆功宴举办了三天三夜,到第四天傍晚,驴司进来报告,说外面的驴叫声不对劲,好像前方有变故。昨天一早驴司就向国王报告了驴叫传来的消息和赶驴人的传言,但国王要等飞马传来的确切消息,国王不能听驴的。但驴一有异样叫声,国王就唤驴司。毗沙国驴司的职责是一年四季不分白天黑夜听驴叫,从驴叫中获悉远处发生的事情。
国王让驴司赶紧找赶驴人对证,也让库跟着出来,国王认为能听懂几十种语言的库,肯定也能听懂驴叫。满街的赶驴人都喝醉了,但驴没醉,放声鸣叫。库随驴司上到专门听驴叫的西城墙垛上,星空低垂下来,四周漆黑,但能清楚地听见驴叫从遥远处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传过来,传到毗沙城墙边时,被高耸的城墙一挡,骤地升高,飙过城墙,土块一样往城里落,但不会落地,在半空处就被城里的驴叫接住,一声高亢过一声的驴叫,把沉入黑夜的毗沙城顶起来,驴知道赶驴人喝醉了,得扯嗓子把主人叫醒。
“看来前方的战事真的变故了。”驴司黑黑地望着库。库黑黑地点了点头。
两人回到宫殿,向国王做了如实汇报。庆功宴会草草收场。库也赶紧回家,从王宫到自己西城的家,要穿过半个毗沙城,黑暗中到处是聚在一起说话的人,那些喝醉酒的赶驴人都醒来了,整个毗沙城上层是昂昂驴叫,下层是惶惶人声。驴和人都在说毗沙军败退的事。库记得就是从那个夜晚起,毗沙军节节败退的消息在一夜夜地被驴和赶驴人传遍街巷,毗沙全面进入战争防御。
第十一章 捎 话
桃 木
头一伸进城门,库首先闻见的就是浓浓的驴味道。黑勒城驴和人一样多,街上的驴粪蛋也跟毗沙一样多,驴边走边将又黑又光的椭圆粪蛋排在路上。粪蛋被驴和人踩成粉末铺在路上。驴和人都喜欢走在驴粪铺出的柔软路上。黑勒不收进城驴头费,但城门口有专门清点进出毛驴的驴司,拿一根桃木棍,一个驴头上点一下,每天进出城的毛驴就有数了。点清驴头,人数就有了。点到谢头上时,谢突然一惊,后蹄子猛地扬起,像要把什么东西撂下去。库惊怵地看着谢。库知道桃木驱鬼,驴司拿桃木棍在谢头上点那一下,或许惊到谢身上的鬼魂了。一路上库老觉得驴背上有东西,谢经常回头看背后,库不知道谢看见了什么,但他知道驴眼睛能看见鬼。库看不见。看见也不看。库沉住气不回头看。库想:只要我看不见鬼,鬼就拿我没办法。
母驴集市
从黑勒城东门进去,左拐,穿过木头集市和粮食集市,再穿过一排白杨树下的公驴集市,就看见黑勒有名的母驴集市了。
两年前,库在母驴集市街边一间套一间的小房子里见过黑勒桃花寺买生,当时,已经被迫改了宗的买生让库捎话给毗沙西昆寺王大昆门,方便给他捎一部黑勒语昆经。其实库能完整背诵丘语、昆语、皇语、毗沙语及黑勒语的昆经,王大昆门只要示意一下,他就能像捎话一样,在心里完整地捎任何一种语言的昆经给买生。可是,王大昆门却让库捎一头小母驴给买生。库说我只捎话,不捎驴。王大昆门把驴缰绳递给库时,给库说的话让库想了一路。王大昆门说:“你就把驴当一句话。”一路上库把这句话翻译成他所懂得的所有语言,在每一种语言里“把驴当一句话”变成不同的意思。他牵着一头驴在数十种语言里转了一圈,最后回到毗沙语时,眼前依旧是一头叫谢的小母驴,她鸣叫时确实像在说一句话,“昂叽昂叽昂”,叫多久都是重复这一句。难道这一句驴叫就是王大昆门让他捎给买生的。可是,天底下所有的驴——毗沙、黑勒、沙洲、蕃的驴都叫这一句,为何捎一头毗沙小母驴去?她的叫声被训练过变成不一样的声音吗?不是。库一路听谢鸣叫,她的嗓音中除了有让库喜爱的美妙少女声音外,发音和其他驴并没有什么不同,就是一句摞一句地叫,像修塔垒砖一样,每块砖都一模一样,但垒出的建筑千差万别,有垒成昆寺昆塔的,有垒成天寺天塔的,有垒成王宫和农家驴圈的。难道每一句都一模一样的驴叫声,也在人看不见的空中,垒出许多不一样的东西来?库突然觉得他听了一辈子的驴叫,也许真的是一句话,他几乎听懂全世界的语言,却从来没有想去听懂身边的驴叫。现在他似乎懂了,他所听见过的所有所有的驴鸣,一句摞一句地在天空中垒成一部声音的书。只是,那些垒在空中的声音又在说什么呢?
属 驴
一阵阵的驴叫声撞着库的后耳根。从公驴集市到母驴集市间是一段驴叫巷子,公驴巷子的上千张驴嘴对着母驴巷子叫,库耳朵里是一句句铺成道路又摞到天上的驴叫,库朝上仰望又侧耳细听,他从来没有这样细听过驴叫。驴叫巷子的声音他很小时就听过,那时候他倒骑在一头母驴背上,顶着一阵阵的公驴叫声离开母驴巷子。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库的师傅在黑勒母驴集市看上一头三岁母驴。师傅每次出远门都会把骑去的驴卖了,再买一头年轻母驴骑回来。卖家要一个半钱,师傅只给一个,谈到最后,卖主没降价,搭上驴背的小孩让师傅一起牵走。师傅不要孩子,只要驴。正僵持不下,倒骑在驴背的孩子哇啦哇啦说话了,师傅问卖家这孩子在说啥,卖家说他一直说着谁也听不懂的黑话。黑勒人把听不懂的话都叫黑话,因为没人听懂他说话,所以没人要,卖不出去,才搭驴背上便宜卖。但师傅听懂了,这孩子说着一种已经死亡的遥远地方的语言,师傅好多年前在西昆寺接触过这个语言地区的昆门徒,后来便听说操这种语言的人已经被别的语言征服。但在师傅的脑子里他还活着,师傅便宜捡了一个能够跟他说一种死语言的孩子,高兴坏了。
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卖家摇头。
转头问孩子。驴背上的孩子惊奇地听见有人用家乡的语言问他的名字。
“库。”那孩子的声音把胯下的毛驴惊了一下。
师傅也兴奋不已,赶紧问孩子几岁。摇头。
问哪年生的。也摇头。
“又是个驴年生人。”
庫从师傅嘴里,第一次知道自己是驴年生的,属驴。以后库又认识许多属驴的,就像驴找驴,一大群。属驴的在毗沙是一个神秘群体。这些不知来历的人凑在一起,贩驴、倒皮子、倒卖小孩女人,他们最大的共同处就是除会驴叫外,至少能说三四种语言,多的会几十种,能跟来自东方西方各个地方的人交流。
在毗沙,能讲七种语言的人被称为有七个舌头的人。一个舌头的人只能在村里在城里打转,三个舌头的人可以到千里外的路上给黑勒人当翻译,五个舌头的人能在天山南北做生意,七个舌头的人就可以满世界跑了。掌握了七种语言后,其他语言自然全通了。
多一种语言多一条路。进毗沙的每个路口守着属驴人,每人手里牵几头驴,有几头驴代表会几种语言,那些来自遥远语言地方的商人,被他们牢牢控制。
库的师傅也是驴年生人。十二生肖里没有驴年,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转一圈,总有一些人不在这个圈里,他在自己和别人都不知道的驴年。
师傅死后库成了毗沙懂语言最多的属驴人。用属驴人的话说,所有驴都认识库。
羊 皮
库记得自己三岁时被一个贩皮子的裹进羊皮里带出了家乡。皮贩子收购了他家四十二张羊皮。库那时已经会数清家里的羊数,昨天傍晚羊群归圈时,库和哥哥把守在圈门木栏上,门开一条缝,每次挤进一只羊,库跟着哥哥一个个数,数的头数是九十七。“多了一只。”哥哥说。可能别人家的羊混进来一只。哥哥进圈里牵出一只白母羊。库喊来父亲,父亲说,别吭声。库在卖出去的羊皮里看见昨天多出来的那个白母羊的皮。父亲昨晚没干好事。库看看父亲,看看院门外。贩子把羊皮拎起来,抖开,里外看看,往上一抛,羊皮飞落到车顶。一共四十二张羊皮飞到车顶。皮贩子给父亲付了钱,上到装满货物的马车上收拾皮子,库的哥哥姐姐围着马车疯跑,往马车上爬。库也爬,库有五个哥哥,一个妹妹,库自己爬到了车顶,看着皮贩子卷皮子,卷到最后一张,皮贩子望望车下,又诡异地看看库,让库躺在皮子上,滚了一下,库就在皮子里了。库以为皮贩子把自己藏起来捉迷藏,就悄悄地待着。然后,马车轻轻晃起来,库很快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库在羊皮里哭喊。
两年后库被贩卖到黑勒,买他的是一个驴贩子,库满嘴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驴贩子烦他,把他扔在驴背上。他一哭喊,驴就叫。驴一叫,他跟着叫,驴听见他叫都竖起耳朵听。直到有一天,一个中年男人看上库骑的那头驴,连驴带人一起买了。这人就是库的师傅。
师傅带着库从母驴巷子出来时,那一巷子的驴叫声一直留在库的耳朵里。库跟师傅一路往毗沙走,那时候两国的战争还没开始,黑勒还在信仰昆,沿途村庄都有可以投宿落脚的昆寺,库就在漫长的路途上,倒骑在驴背上跟师傅学会了黑勒语。
后来,库又在一个又一个黑夜里学会了毗沙语。
师傅经常早出晚归,他总是在天黑入睡前才有时间跟库说话,师傅和库躺在床上,库睁大眼睛,看着黑暗中模糊一团的师傅,师傅每说出一句话,他的脸就亮一下,库就在师傅半醒半睡的话语中,学会了毗沙语。
语 言
在库的记忆里,师傅经常代表国王出使远远近近的语言地区。师傅去过最多的地方就是黑勒,他好像在黑勒另有一个家,这是库猜测的。因为师傅在毗沙的家只是一个搭满驴圈棚的大院子,库想,他一定在别处有一个家,家里有妻子儿女,这个别处只能是黑勒。那时毗沙和黑勒交往频繁,库的师傅给国王的使团做翻译。整个毗沙国里师傅的黑勒语说得最地道,但他只会说,不会写。师傅拒绝认识他熟悉的那些语言里的哪怕一个字。这是捎话人的底,只捎话,不捎字。每次出访回来,国王都会单独听师傅说黑勒的情况。国王知道使团回来给他汇报的,也都是经师傅的嘴倒过去的话,他要亲自听这张嘴里的原话。这样的翻译常常让师傅觉得恐惧。整个使团就他一个人会说黑勒语,往往是两帮语言不通的人面对面坐着,有时对方有一个翻译,有时只有师傅一个人给两边翻译,对方说黑勒语时,毗沙一方的人眼前一抹黑。这边说毗沙语时,对方的处境也一样。师傅就像在黑夜里提一盏马灯,一会儿给左边的人照路,一会儿又给右边的人照路。
更恐惧的是师傅翻译的语言被两边的记录官写成了文字,师傅最害怕那些随口说出的话变成文字。一旦变成文字,那些话就躺在纸上死掉了。师傅说。
两国交战后,师傅再没去过黑勒,去中原的差事落在师傅身上,毗沙国会皇语的人很多,往中原的官员和商人络绎不绝。
师傅去世前的最后几个月,库是他唯一的陪伴,师傅没完没了说别人听不懂的语言,听师傅说话成了库最主要的事情。师傅把他一生所学的语言都说了一遍,从离毗沙语最近的丘语、蕃语,到打了多少年仗的黑勒语,再到皇语、天语,师傅给他画出一幅辽阔的语言地图,语言让远处大地一片片明亮起来,在这张地图中,皇语最为辽阔。“你耗其一生都走不出皇语的海洋。”师傅说。
库的师傅说完他会的所有语言后,已经有气无力,临断气前,他仰躺在炕上,突然来了劲,脖子伸直,头仰起,喉咙咕噜咕噜响,喷发出一句驴鸣——“昂叽昂叽”。他的声音突然停住在那里,生命停住在那里,骤然地,养在院子的驴大叫起来,紧接着周边邻居家的驴大叫起来,全毗沙城、城外乡村的驴都大叫起来,叫声遍及大地上所有有驴的地方。
正如师傅所说,全世界的驴叫声都一样,无须翻译。师傅在最后时刻叫出无须翻译的驴鸣时,库的嗓子也一下充满了血,他强忍住自己,一直到师傅咽气,外面的驴叫停息,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脖子一伸,头一仰,嘴朝天,“昂叽昂叽”大叫起来,叫得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一堆人
库找到两年前遇见买生的那排房子,一间挨一间的小房子半数塌了,未塌的房子还有人住,房前大桑树下坐一堆老男人,人旁站一堆驴,驴和人老远盯库和谢看。
“请问,前几年在这剃头的买生还在吗?”库用黑勒语问。
“你是从毗沙来的吧?”
“我从康来。”库说了句康语。
“可是你牵了头毗沙小母驴。还是个小处母驴,留给哪个有福气的牲口呢?”
人全围上来,有的摸谢屁股,有的掰开嘴看牙口。谢警觉地扭屁股,撇蹄子,尽量躲开那些摸自己的手。一旁的母驴都斜眼醋溜溜地看她,每个驴背上倒骑一个无头鬼,脖子上空空地望这边。那些从战场上被驴驮回来的无头身体,没有回来直接埋在荒野中的无头身体,都变成鬼魂附在驴身上,等待在一声声的驴鸣里升天,可是,天庭不要无头鬼。谢扭头看妥觉,又觉得这个接了一个毗沙身体的黑勒头有福了。
好 驴
老男人的兴趣全在谢身上,顾不上回答买生的事。
库知道这些好驴者,黑勒民间叫老刀子,一把好刀在驴身上磨老。他们满嘴说驴,每句话里都是驴,听不出半句人的事。
当年师傅在带着库回毗沙的漫长路途上教库黑勒语时,学的第一个词也是驴。
师傅说,黑勒地方驴腿比人腿多,路上驴蹄印比人脚印多,城里驴味道比人味道重,人说三句话必有一句说到驴。师傅让库牵着驴,一一指给他驴头、驴背、驴蹄子、驴、驴屄、公驴、母驴、驴心肝肺、驴蛋、好驴者、日驴、驴养的等词语及其用法。
驴头:指一头驴的头,也指一群驴的头。从村里的小头目到城里的大头目,都叫驴頭。国王叫大驴头。
驴屄:母驴水门。也指不说好话的人嘴。
驴养的:骂人语,驴生养的畜生,不是人。皇语和毗沙语骂人用驴日的,在乎谁日的。黑勒语在乎谁生的。
牲口毛驴子:指人跟驴一样淫荡,一年四季发情。
师傅教库从驴身上学会全部黑勒语。每当库说起黑勒语,都感觉自己骑在驴背上,游走于所说的一切事物中。跟驴有关的语言深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是一种从驴开始的语言,离开驴,他什么也说不清。
库隐约觉得师傅也好驴,他老人家常年奔走于相距遥远的不同语言地方,路途的唯一陪伴是毛驴,他总是骑一头毗沙母驴出行,在所经村庄和城市几番倒手,大驴骑老小驴骑大,最后回到毗沙时,屁股下的驴不知换了多少茬。师傅说到黑勒语的好驴者,声音和眼神都发亮。库从师傅教他的黑勒语里,早就认识了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