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家铺纪事

2018-06-09 13:46老愚
花城 2018年4期
关键词:跛子矮子知青

老愚

当年我下乡的地方,叫樊家铺,在湘西北入鄂西南的国道边,是一个极小巧的地方。小巧到不成一个镇,不成一条街,只有靠山脚排着的三家铺子:一家供销社,一家肉食铺,还有一家粮站。

粮站往左拐,是一条机耕道的土坡。坡长且陡,两三里路径直往上,人行车爬,上坡下坡都松不得一口气。越过坡顶,是一道深峪。峪中有一溪清流,满畈稻禾蔓延至山脚。溪流拐弯的远处,掩映着几幢草屋和瓦房。过峪又是一道土坡,更长更陡。如此翻上翻下三四回,爬上最高一道坡顶,看见一块被推平的山头,其上建着一排红砖青瓦的房子,那便是知青场,我们要去的山上。

我下乡的时节,正当暮春霉雨季。细细末末的春雨,雾似的飞在若有若无的微风里,徐徐缓缓,无休无止。看上去只是一层朦胧的薄纱,手在空中一抓,却能捏出一把水来。站在敞篷的拖拉机上,没有雨点扑面,脸上身上却雨水成流。霉雨霉雨,既阴了天地也阴了心情,既霉了阳光也霉了日子……

就在拖拉机爬上山顶的一瞬,一派晃眼的阳光照射下来,将蒙蒙的雨雾压在了山腰。阳光来得意外而且强蛮,来不及适应这光与阴的骤变,我便彻底地浴在了敞亮明净的光线里。晚霞堆在深远深远的天边,如火如荼地燃烧。几束金色的光焰,从燃得赤红的晚霞堆里射出来,照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上,辉映出一条条柔和而灵动的山脊线。一道彩虹,横跨在如海的苍山之上,恰如写意大师随性而豪放的一笔,没有来由,却又恰到好处:远处晚霞胜火,近边青山如黛,其间七彩成虹。这景致就那么久久地凝固在天边,几乎止息了声息,止息了生灵……

那年,我十七岁。

赵跛子

上山第二天,场长牵来一头水牛,将牛绳递到我手上。说山上知青一百多人,数来算去,就我年龄最小。那时我也长得精瘦,看上去像冬日里满山竖着的苎麻秆,随手一捏,便会啪啪断成几截。知青们吃完饭,聚在禾场上比力气,不是抱着石磙跑圈圈,就是抓住我的腰带往上举,看谁举的时间长。大抵因为小而且瘦,我被照顾当了牛倌。

与我同车来山上的,有的上了麻山,有的去了砖场,只有我牵着一头呆呆木木的水牛,不知道往哪座山上走。我索性丢了牛绳,让牛自己往前走。水牛跑到知青场后面,那里是一座水库。水牛下到水库里喝足了水,沿着水边晃晃悠悠地啃青草。

雨后初晴,阳光铺满山坡,草木一派欢欣,坐在草地上,几乎能听到周遭叶展花开的细碎声响。山里的风没有方向,携着漫坡漫岭的花香,忽南忽北地在山谷里流转,郁郁地让人熏醉。布谷鸟从遥远处飞来,由远及近地边飞边鸣。间或有两只相向而飞,“布谷布谷”的鸣叫似是应答,又似是独语,撒在空荡荡的山谷里,种子似的生长出好些孤寂与惆怅来……

等我睡醒,水牛已没了踪影。沿着水库岸边找,越走越往深山里。夕阳沉去,月亮升起,鬼影似的山林松涛骤起,似啸似吼有些骇人。我不知该如何唤牛,也不知道如何记住回头的道路,漫无目标地在山里转,弄不清距知青场走了多远。后来,有一个火把,沿着水库岸边过来,然后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持火把的,是一位陌生的男人,四十上下的模样,走路一瘸一瘸地甩着右腿,身后跟着一个少女。有两条狗忽前忽后地蹿来蹿去,借着火把的光亮,我看出那是一黄一白两条猎狗。

场长见我和牛傍晚未回,便发动知青上山寻找。找到半夜,想起住在水库边的猎人父女,便上门求助。瘸腿猎人二话没说,点上火把就出门上山。瘸腿猎人姓赵,人称赵跛子。水牛也是赵跛子和猎狗找到的,在靠近水库的一片松林里。牛绳缠在了一棵松树上,水牛围着松树绕啊绕,绕到牛鼻子缠在树干上动弹不得。水牛饿得趴在坡上起不来,跛子喂了两捆青草,才将水牛牵回知青场。如果不是赵跛子,下乡第二天,我便会饿死场里一头牛。

赵跛子是位复员军人。当兵时,在雪域高原摔断了腿,又窝在雪堆里冻了大半宿,送到成都没治好,落下一走一瘸的残疾。因为顶了块荣军的牌子,生产队照顾他拿正劳力的工分,却只看两头水牛。水牛白天要耕地耙田,赵跛子把早上割的牛草送到田边地头,晚上歇了工,再把牛牵到山上啃青草。白天是赵跛子的自由时间,便领着大黄小白两条猎狗在山林里转。赵跛子有一杆猎枪,说是西藏猎人送的,后来他教我打枪,我看也就是一般打霰弹的鸟铳。不过赵跛子的枪法真准,飞斑走兔,我没见他失过手。即使是狡猾的火狐,機敏的獾猪,只要被他盯上,也便在劫难逃。不同的猎物,赵跛子有不同的打法,斑鸠要栖在树上打,野鸡要赶到空中打,狐狸要让猎狗赶累了打,狗獾要用烟熏出洞来打……丢牛的第二天,赵跛子带我去他立在水库边的茅草屋,满墙挂的都是红的狐皮,麻的獾皮,还有五颜六色的锦鸡皮。

赵跛子瘸着腿回乡没几天,老婆便扔下女儿跟人跑了。村上人说带走他老婆的是个猪贩子,赵跛子还在部队时,两人便好上了。赵跛子听了这话,也就没有满世界地去寻去找,带上女儿去了一趟岳父家,给岳父岳母响响地磕了三个头,了结了这桩孽缘。赵跛子叫女儿丫儿,我也跟着丫儿丫儿地叫,至今不知道她是否还有别的名字。跛子整天把丫儿带在身边,放牛割草、赶山打猎,寸步不离。小学的老师上门让丫儿返校复课,跛子硬是油盐不进,老师大小道理讲了一箩筐,跛子反正是摇头。

我去跛子茅草屋时,丫儿已十五六岁,出落得像根水葱,一双眼睛又圆又大,亮得像落在水井里的两颗星子。两条猎狗缠在她的腿边,像粘着她时刻不离的一对孪生弟弟。丫儿见了我并不怯生,站在禾场上抿着嘴笑,我猜想她是笑我放牛竟然丢了牛。

跛子带我早上上山割草,晚上进山放牛。跛子说,马无夜草不肥,牛无夜草不壮。又说牛吃夜草不能过饱,过饱了牛会胀坏。白天牛被拉去上山耕地,或是去砖厂踩泥巴,我便跟着跛子和丫儿进山打猎。跛子教我装铳,教我放枪,却并不让我真打飞禽走兽,一旦发现目标,跛子便会抓过枪去自己放。起初我以为跛子是怕我打不准惊跑了猎物,有一回喝了酒,跛子才说:“你是读书人,不要干这种杀生的事。我是烂命一条,你日后还要干大事的,这种杀生害命损阴德的事,你不能干。”平生第一次有人告诉我我是干大事的,当时我真不知道,我一个下乡知青,日后还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可干。

跛子春天进山是不带猎枪的,只带着大黄小白在树林里钻来窜去,说是如果不上山,猎狗养肥了就赶不了山了。跛子春天不打猎,是因为春天里禽要孵雏、兽要育仔,打一只害一群,天理伤得太大了。夏秋两季,跛子打猎也是吃多少打多少,因为气温太高,打下的猎物皮毛没法收拾。只有冬季跛子尽情发挥自己的枪法,大黄小白也格外尽职,有时追赶一只狐狸,能紧追不舍越过几座山头。

跛子时常让我带些斑鸠、野兔回场里,大家一边就着野味喝谷酒,一边调笑我是赵跛子的上门女婿,弄得我一脸困窘。

知青场上养了十多条狗,而且是清一色的母狗。初起我不明白其中的原因,直到第二年春天,我才知道,养母狗是为了发情期把周围乡下的公狗吸引来,待公狗爬上母狗的背脊性交,男知青便操起锄头,往正在交配的公狗头上狠狠一击,公狗便当场毙命。整整一个春季,知青场里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狗肉味。

一个微雨的春日,知青都窝在床上没有上工。澧县下放的知青豆乳养的黑母狗,引来了一条黄公狗。豆乳一锄头打死了黄狗,挂在禾场边的松树上剥皮。我在床上突然听到了丫儿的哭声,然后是跛子的怒吼。跑到禾场一看,树上吊着的竟是跛子的猎狗大黄。丫儿扯着大黄垂着的尾巴号啕大哭,跛子则怒目圆睁,操起鸟铳顶着豆乳的胸口。起了床的知青边喊边操家伙,将跛子父女围在中间。我拨开人群,一把推开豆乳,用胸膛顶着跛子的枪口,正色警告跛子:“打伤知青要坐牢的!你坐牢了丫儿谁管?!”谁知丫儿却说:“谁打死大黄就打死谁!爸爸你坐牢了没事,我自己管自己!”跛子见我挡在前面,终究没有开枪,一把扯下吊在树上的大黄,扛在肩上往回走。丫儿跟着父亲边走边号:“赔我的大黄!赔我的大黄!”

我和跛子将大黄埋在了水库边上。跛子久久地站在隆起的狗坟边,始终一言不发。丫儿哭得两眼通红,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滚吧!你们知青都是连狗都不如的白眼狼!”

后来我去跛子的茅草屋,父女俩都很冷淡,就连平时和我亲热的小白,也趴在远处一动不动,鼻子里发出恶意的哼哼声,似乎随时都可能扑过来咬我几口。我知道,大黄的惨死让跛子父女仅有的快乐失去了,没人能让这个家庭恢复原本的气氛。

不久,我离开山上的麻场,调去湖边建新场,不再有机会常去茅草屋。考上大学后,我回山上和场里的知青告别,也向跛子父女告别。跛子似乎忘了过去的不快,留我下来吃饭。丫儿躲在灶屋里,不多时竟做出了满满的一桌菜:清炖的斑鸠,油炸的腊兔子,红烧的白面……跛子倒了三杯酒,端了一杯给丫儿:“你也喝一杯吧,给你曙光哥送行!”说着又和我举杯碰了一下:“我早看出你是干大事的!记得干大事的人别损阴德!”

前几年,我回过一次山上,知青场已被拆掉了,站在水库边瞭望当年的茅草屋,也已经踪影全无。赵跛子或许已经作古,那丫儿呢?那个扎一对羊角辫、扑闪两只水灵大眼的丫儿!

尤矮子

第一次见尤矮子,是在拖拉机把我们拉到知青场的那个下午。场里的老知青都跑出来帮新来的知青卸行李,只有尤矮子一手持钓竿,一手提铁桶,从水库大堤上走过来。尤矮子仿佛没有看到新来的知青,舉着铁桶对站在拖拉机上搬行李的高个子知青喊:“豆乳,下来煮鱼去,晚上喝酒,老子钓了一条两三斤重的红鲤鱼。”

知青们围过来,看到铁桶里果然有一条红艳得泛着金光的鲤鱼。鲤鱼很鲜活,在半桶清水里慢悠悠地鼓动鱼鳃,红折扇似的尾巴,缓慢而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和我乘同一部拖拉机来的娟子见了,感叹地说:“好漂亮的红鱼呀!吃了可惜了!”尤矮子抬头一看,看到的是一张粉嫩俏丽的脸庞。“那就把它放生了吧,由你去放!”尤矮子说着将铁桶递到娟子手上,仿佛忘记了刚才自己说过的煮鱼喝酒的话。娟子真的接过铁桶,走到禾场前面的水塘边,将红鲤鱼倒进了塘里。豆乳跳下拖拉机,追过来想抢回红鲤鱼,结果还是慢了。看着红鲤鱼慢慢游到水塘中央,豆乳破口大骂:“尤矮子,狗杂种见色忘义,看见美女骨头都酥了,没出息!老子明天就把鲤鱼抓起来煮了!”尤矮子也不对骂,嘿嘿一笑说:“什么见色忘义,给新知青进场留个纪念呗。”

这条鲤鱼,还真成了我们这批知青上山的一个纪念,直到我上大学离开知青场,也没谁打过这条鲤鱼的主意。我离场的那天早上,端了一碗米饭到塘边,撒在清澈的塘水里,立马红鲤鱼就浮上了水面,摇着尾巴慢慢游,似乎真的与我道别。尤矮子站在旁边说:“幸好没把这条鱼吃掉,不然你离开了连个念想都没有!”

尤矮子是个真矮子,往高了量也不会超过一米五,只是上身下身比例还匀称,看上去不像个侏儒。尤矮子脸瘦,五官挤在窄窄的脸上,怎么看都觉得挤得有点变了形。后来看到美国电影中的外星人,才明白尤矮子生就的,原本不是一张地球人的脸。尤矮子长得黑,不仅脸上,全身就没有一处稍微白一点的地方。有一回在水库游泳,豆乳吆喝几个人把尤矮子的短裤扒了,掰开屁股看屁眼是不是白一点,结果比其他地方更黑。和尤矮子一同从津市下乡的易陵说,尤矮子老爸是饮食公司的,每天摆个煤炉子在街上炸油货,尤矮子站在旁边玩耍,一天天被煤烟熏成了这个黑不溜秋的样子。

像所有的黑人一样,尤矮子爱穿白色衬衣、浅色裤子。因为懒得洗衣服,一件白衬衣上身,不穿得和皮肤一样黑漆漆油渍渍,尤矮子绝不会脱下来洗。要是哪位女知青看不下去,说尤矮子你的衣服都臭了,脱下来洗洗吧,尤矮子立刻脱下来,往女知青手里一塞。女知青拿了这衣服,捂着鼻子都觉得臭气熏天。因为娟子放了红鲤鱼,便时常被尤矮子塞衣服洗。娟子说,只要帮尤矮子洗了衣裳,三天吃饭都恶心。据说尤矮子上山三四年,自己一次衣服都没洗过。场里的女知青只要听说尤矮子换了衣服,个个躲着绕着走。

不过,除了洗衣服这件事,尤矮子跟女知青的关系倒是很黏糊。女知青和尤矮子在一起,首先不用设防,其次不惹绯闻。没有女知青担心尤矮子会对自己动心事,也没有男知青会相信哪位女知青能对尤矮子动心事。有了这份心理安全,女知青有事都爱找尤矮子:谁的锄头脱了把,扔给尤矮子;谁的箩筐断了索,扔给尤矮子;谁的刮麻机钝了刀片,还是扔给尤矮子。尤矮子不仅随喊随到,而且心灵手巧,三下两下帮人解决难题。只是尤矮子的这种优质服务,永远只对女知青提供。

尤矮子烟瘾大,八九岁就跟着炸油货的父亲抽上了瘾,十几年抽成了满口黑牙。山上没钱买纸烟,从家里带来的又不够抽,尤矮子便厚着脸皮,找驻场的贫下中农代表蹭旱烟。上工时,哪个贫下中农代表丢下锄头在地头一站,尤矮子立马靠过去,急急忙忙掏出火柴,还有用报纸裁成的卷烟纸。对方从口袋抠出一片旱烟,撕下半片给尤矮子,尤矮子便极讲究地卷成一个喇叭筒,点上火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长长地憋住一口气,生怕跑漏了一丝烟味。

贫下中农代表中,烟叶晒得最好的是李伯啦,烟色金黄,干湿适度,看上去爽眼,摸上去爽手,抽上去爽口。只是李伯啦生性小气,抽支喇叭筒躲得老远,尤矮子死皮赖脸跟过去,缠上半天才递个喇叭筒让他吧唧两口。后来,尤矮子找到一个办法,让李伯啦心甘情愿地供他烟叶。麻场一年两季打苎麻,每天定额十斤干麻,李伯啦个子高骨头硬,弯下腰来打麻受刑一般,加上手脚又慢,一天打下来的湿麻晒干不到两斤。尤矮子个儿矮,在地里打麻不用弯腰,上机刮麻手脚也灵便,一天打出来的湿麻能晒二十多斤。尤矮子不拿超额的苎麻挣工分,只拿去和李伯啦顶定额换旱烟。尤矮子没烟抽了,便去李伯啦屋里去搬,一搬一大捆,李伯啦尽管心肝疼,却只能由了尤矮子。尤矮子手上有了李伯啦的优质旱烟,江湖地位大长。下雨天不下地出工,尤矮子窝在被子里不起床,大家争着把饭菜打来递到他手上。

尤矮子的父亲虽说是个炸油货的,却炸成了食品系统的劳模,不仅市里开会戴了大红花,而且还奖了个下乡子女返回津市工作的指标。这在知青场算件大事,知青们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祝福的有嚷着让尤矮子请客的。全场人似乎都很兴奋,只有尤矮子反倒闷闷不乐,喇叭筒一支接一支地抽。傍晚,尤矮子约我到水库边,躺在山坡上聊心事。澄净的湖水蓝得透明,西天的火烧云映在水面,看上去像在湖底熊熊燃烧。晚风穿过树林,携来青草和松针的淡淡香味……

“我要像你读这么多书就好了!”尤矮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这一次是教育战线招人,招去的知青是去当小学教师的,尤矮子小学都没毕业,即使未来怎么努力读书,也难得成为一个合格教师。再说招工还要考试,尤矮子觉得自己会打个鸭蛋。“与其浪费这个指标,不如让给别人吧,反正都是从津市出来的,走一个算一个,走一个也少一个。”

尤矮子最终把回城的指标让给了易陵。易陵的父亲是工业局的副局长,因为家庭的差异,平时易陵并不太与尤矮子来往,易陵的账,尤矮子也不太买。只是易陵从小学到高中都是读的好学校,平时也爱读点书,招工考试通得过,不会浪费指标。易陵招回城里,并没有去小学当老师,父亲找人把他换到了丝绸厂,在供销科当了销售员。

尤矮子离场返城,是在我上大学一年后。那一批回城大多是顶父母的班。尤矮子照例回了饮食公司,是不是接过父亲的煤灶炸油货我不知道,最终在饮食公司下岗是确定的。下乡三十年聚会,尤矮子是滚着轮椅来的。我上去递给他一支烟,他摇摇头说戒了:“医生逼着戒的。其实人都这样了,戒与不戒有多大个意义?”尤矮子冲我咧嘴一笑,虽有一丝苦涩,神情却还是当年的样子。

福 吧

福吧的名字叫吴家福,是梦溪镇吴伯啦的儿子。吴伯啦解放前开南货铺,解放后在镇上供销社当店员。福吧长得像父亲,矮矮敦敦,白白净净,肉肉滚滚,见人总是一脸笑,纵然有人指着鼻子骂上脸,照样嬉皮笑脸不生气。这脾气不仅让福吧四面八方广结人缘,走错路了都是朋友,而且让他每遇困境逢凶化吉,少吃了好些哑巴亏。

福吧下乡早,“文革”之初便随家里下到了乡下。七十年代初建麻场,被收到场里建场房,是麻场里最老的一批知青。我到山上时,他在山下樊家铺边上的另一个场部。刚到场里没几天,场长通知到山下的场部开重要会议,说是每个知青都不能缺席。我们猜测,是不是哪个出逃了,或者是哪个走资派被打倒了,心中充满了庄肃和紧张。走进会场一看,福吧坐在台上,旁边站着公社分管知青工作的朱伯啦。朱伯啦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时常两人一起喝酒。他俩走在街上,活脱一对猴子,常常有人把两人弄混。

朱伯啦站在台上义正词严,说得青筋暴突唾沫横飞。原来,会议的主题是批判福吧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说是福吧屡教不改,又搞大了一个女知青的肚子。福吧坐在台上,由着朱伯啦指着鼻子骂,脸上依旧堆满笑容。朱伯啦几次让他严肃点,他依然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朱伯啦问他:“你上次说了改正,而且赌咒发了誓,怎么又旧病发作?”“想改,真的想改,就是没忍住!”福吧依旧一边说一边笑。台下的知青哄堂大笑,豆乳领头在台下起哄:“福吧屡教不改,我们把他阉了!”朱伯啦明白会再开下去就收不了场了,说了句“全体知青都要汲取教训,引以为戒”,匆匆宣布散会。

那时节,搞女知青是重罪,是要以“破坏上山下乡罪”判刑的。好在福吧自己也是知青,搞了女知青只能批评教育,不能批斗判刑。对待这类犯作风错误的知青,最严厉的惩罚就是不让返城。和福吧一批的老知青,一个一个陆陆续续返了城,福吧形单影只地留在了场里。福吧似乎也并不急于回城,待在场里优哉游哉,时不时弄出一桩绯闻来。

这一回,福吧是和一个澧县来的女知青好上了。这女孩先我一年下到场里,名字叫桃子,据说是澧县城长得最好看的妹子。桃子下到场里,从县城跑来找她的男孩就没有断过线。常常夜半三更,还有人站在山坡上桃子桃子地叫喊,弄得全场人睡不了觉。其中有县长的儿子,也有社会上的烂仔,好几个在后来的严打中被绑赴了刑场。男孩来归来,并没有沾上桃子的边,桃子在场里该下地便下地,该收工便收工,并不搭理前来找她的任何人。没人说得清福吧使了什么招术,把如花似玉的桃子勾上了床。追求桃子的男子,不是玉树临风,便是器宇轩昂,唯独福吧看上去长不像冬瓜,短不像葫芦,两只眼睛像是用篾片划出来的,又浅又小如同兩颗老鼠屎。可桃子偏偏神差鬼使喜欢上了他。女知青们说上一两句福吧长得丑之类的话,桃子又哼鼻子又瞪眼,护得像块宝。桃子也知道福吧和场里好几个女知青好过,有两个至今仍在场里。福吧也不隐瞒自己的情史,两人月下在山道上散步,还怂恿福吧说来听听。

朱伯啦想棒打鸳鸯,将福吧调到了山上,把桃子留在了山下。两个场走小路只隔了六七里,走机耕道骑单车个把小时就到。傍晚下了工,常见桃子推部单车,汗津津地跑上山来,和福吧提着铁桶,拿上换洗衣服到水库里游泳。游泳上岸,着泳装的桃子婷婷款款地走回来,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裸露的肩头上,白皙的肌肤贴着晶莹的水珠,在夕阳里闪闪烁烁泛着金光。泳衣贴着的胸脯,一起一伏格外活脱。两条修长柔滑的美腿,托着紧绷上翘的臀部,使整个身体的力量上提,走起路来轻盈得像在路上飘。跟在后头的豆乳和尤矮子见了,声嘶力竭地叫喊:“受不了了!喷血呵!”

福吧调到山上,分派的工作是守花生。自打赵跛子和丫儿不再搭理我,我也不想再放牛,免得在山上割草、看牛时碰上没话说。队长见我态度坚决,接过牛绳说:“那你和福吧去守花生吧!”

场里在背靠水库的东山坡上,种了一大片绿油油的花生,夏日花落生籽,便要派人整天看守。起初是守牛羊野兔偷吃花生茎叶,待到花生籽粒饱满,则要守獾猪、老鼠和夜里偷拔花生的农民。守花生的棚子,搭在半坡上的花生地里,站在棚边,东南西北哪片花生地都能望到。福吧和我从场里搬来五根枞树、两捆毛竹、十多担稻草,整整忙了两天才将棚子搭起来。棚里只有一张用模板搭起的地铺,一张摇摇晃晃的旧书桌,还有一盏新买的马灯。马灯用一根麻绳吊在书桌顶上,将棚子照得透亮。

朗月的山野,是夏虫的世界:飘飘荡荡的萤火虫,像传说中小鬼们的眼,一眨一闪地满山游荡,弄不清它们想要飞向哪个地方;草丛里的蛐蛐和紡织娘娘,长一声短一声,粗一声细一声地相互竞唱,协奏出丰富多彩的和弦……福吧从床头摸出两本书,一本扔给我,一本自己捧在手里,就着马灯光读起来。我的那本是《唐诗三百首》,已被他卷了很多角,画了好些圈圈杠杠。那是我第一次读到那么多的唐诗,知道唐代有那么多的好诗人。“诗光看没有用,要背!每天背两首,睡觉前我考你。”福吧一边看书一边对我说,口气就像一位老教师。也就是在那年夏秋之交的三个月里,在那个荒山野地的草棚中,我一首不落地将三百首唐诗背了下来。每天清晨,我手捧诗集站立在山坡上,面朝喷薄而出的朝阳,大声诵读那些或华丽或隽永的诗章,像草叶吸吮露珠,像花朵迎接朝阳。

“知道桃子为什么喜欢我吗?因为我爱读书!几乎所有的美女都喜欢会读书的人。美女自己越不读书,就越崇拜读书的人。她们不一定听得懂诗,但听得懂故事。书里的故事讲出来,个个引人入胜,你每天给她讲两个,古代的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讲上一个月她不爱上你才怪!古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我读书不是为了黄金屋,只为颜如玉!黄金屋也不一定能换来颜如玉呢。美女再高傲,都服读书这服药,百试百灵。”

一天晚上喝了酒,福吧丢掉手里的书对我说,越说越兴奋,把他的每个恋爱故事说了一遍。星稀月斜,我听得睡眼惺忪,恍惚中看见一条蛇从棚顶的麻绳溜下来,蛇头差不多碰到了福吧的脑袋。我叫了一声“别动”,操起一根竹棍把蛇打到地上,噗噗两棍将蛇打死。福吧看到被打死的是一条母蝮蛇,说一定还有一条公的。两人操着竹棍东拨西戳,将棚子找了个遍,最后,在枕头下找到了一条公蛇。如果当时没发现,说不定我们中会有一个被蝮蛇咬伤,假若是在睡梦中,必定会一命呜呼。这事至今想起来,脊背还一阵阵发凉。

因为生活作风问题,福吧很晚才招工返城。先是招到我父亲所在的中学当炊事员,经父亲推荐,慢慢替人代课,后来考去读了两年教师培训学院,正式转岗当了老师。福吧是在中学校长的任上退休的,据说,在澧县福吧一直是公认的优秀校长。

福吧并没有和桃子结婚,工作后在梦溪镇上的粮站,找了一个苏姓的妹子。婚后每隔三两年就会传一则绯闻,婚姻却一直很牢靠。朋友聚会,苏姓妹子并不避讳这个话题,望着福吧说:“他就这个爱好,狗改不了吃屎!”福吧也不申辩,胖胖的脸庞堆了一脸笑容,两只老鼠屎般的小眼睛眯缝着,举起酒杯吆喝大家:“喝酒!喝酒!”

乐 宝

场里每天上工,是一个班组一个班组约齐了出发的,十几个人荷锄挑担,长长的一路行走在弯弯盘盘的山道上,时间长了难免寂寞。娟子说:“乐宝,你有收音机,晚上听到了什么消息说一说。”乐宝挑副箩筐走在队伍后头,听见娟子叫他,赶到前头说,没听到什么消息,只有“美国之音”说刚下水的巨轮不行。接着将晚上在“美国之音”中听到的新闻都说了一遍。这事一开头,慢慢便成了习惯。每天班组上工,都是乐宝讲述“美国之音”里的新闻。乐宝一边讲,眼睛却盯着娟子那张好看的脸。开始是一个班组,后来是别的班组也让乐宝去讲,再后来,干脆是晚上一群人围着收音机收听。乐宝平时没什么人搭理,常常将家里带来的好吃好喝分给大家,才有人跟他一起抽烟喝酒混上一晚。没想到一个“美国之音”,让一群人每天晚上围着他转,不由自主地有了人五人六的感觉,有时候故意蹲在茅坑里不出来,让人三番五次到茅坑来请:“时间到了!时间到了!”这时他才慢慢拿报纸刮屁股,慢慢搂起裤子走回宿舍,慢慢掏出钥匙打开箱子,把收音机摆在书桌上。

这事没过多久,朱伯啦就知道了。是有人故意告的密,还是失口说出去了,没人弄得清,反正朱伯啦铁青着脸爬到了山上。知青场集体收听敌台,这是惊天大案,弄不好是要抓好多人的。乐宝明白了这事的轻重,哭着连夜跑回了家里,一连几天不敢回场。

朱伯啦并不派人去追乐宝,只在场里把听过“美国之音”的找来,办了两天学习班,让大家反复背诵毛主席语录:“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最后让每个人写一份认识。认识材料收齐,又让场长撬开乐宝的箱子,当众没收了乐宝的收音机:“你们心里都明白,汪乐天脑子有病,一会儿清白,一会儿糊涂,这收音机放在他手里,他一犯病还会出事犯错误。你们都是插友,要相互爱护,不能利用他脑子有病干错事!”朱伯啦这么一说,大家想想乐宝呆呆傻傻的样子,也觉得他的脑子是有病。如果没病,谁会把收听敌台的事对人说,甚至每天组织人收听呢?

乐宝是被父亲送回场里的。父亲交给朱伯啦一份县医院盖了鲜红印章的证明,证明乐宝患有间歇性精神病。敌台风波就此过去,场里恢复了旧有的平静,只是大家再看乐宝,怎么看都觉得他有病。乐宝把家里带来的红糖、蜂蜜分给大家,大家觉得他过去没这么大方;乐宝把家里带来的白酒、香烟锁起来,大家觉得他过去没这么小气。往常乐宝干活慢,现在觉得他不仅干得慢,而且干过的活要全部返工;往常乐宝吃得多,每月饭票不够吃,现在觉得他吃得更多,吃到一半女知青过来抢他的碗,担心他不知饱足把自己撑死……

乐宝的父亲是位南下干部,从北到南一路打过来,身上钻了好几颗子弹。解放初留在澧县,论战功至少可以当个县长,实在文化太低,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拢,最后只当了个局长。局长休了远在东北的小脚村姑,在一中找了个女教师做太太。据说开始时女教师不愿意,局长多少霸了一点蛮,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婚后局长太太倒是当得有模有样,接二连三地生了一群女儿,最后如愿以偿,生下乐宝这个八斤半的胖小子。英雄晚年得子,自然乐天乐地,乐天的大名几乎脱口而出。一双父母加上一群大大小小的姐姐,每天把他宝呵贝的喊来喊去,慢慢便落下了乐宝这个名字。

乐宝继承了父亲的魁梧身材,肩宽体胖,肥头大耳,一副大官人的身板。唯一的遗憾是嘴阔唇厚,而且有点地包天,向外突起的下颚,给人进化滞后的感觉。乐宝从小和书有仇,拿到手里就想撕,当教师的母亲买了多少糖果饼干做交易,乐宝还是不读书。从小学到高中,乐宝没做过几回作业,不是拿出零食请同学帮忙,便是回家扔给姐姐。乐宝接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通知书,父亲拿在手里哈哈大笑:“乐宝呵乐宝,如今你也成了知识青年!”

自打娟子上了山,乐宝的眼睛里便没了别的异性,回家看到姐姐们,也觉得横竖不顺眼。乐宝下乡时已有两三个姐姐成了家,常常从家里给乐宝捎吃的用的,乐宝总是立马送到娟子的宿舍去。起初娟子接了往桌上一摊,见者有份,宿舍里的姐妹乐呵呵地分享。时间一长,娟子觉得不太对劲,乐宝一来她便往外跑,躲着乐宝不见面。乐宝丢了魂似的跑回家,赖着姐姐们想办法。姐姐们拗不过乐宝,只好结伴来山上找娟子。娟子原本有男友,长得高大帅气,在镇上的建筑队里当工人。娟子见到姐姐们,始终没有开过口,随便姐姐们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摇头。娟子性情开朗,性格柔顺,属于那种人见人爱的美女,即使是同龄的女性,见了也会喜欢。姐姐们一见到娟子,心里便有了答案:眼前这个美女,不会是乐宝碗里的菜。

场里的知青知道了乐宝搬兵姐姐的事,更觉得乐宝有病,豆乳甚至说:“一家人都有病!”娟子听了连忙阻止:“豆乳你别这么说,人家一家人都挺好的。乐宝喜欢谁,也是他的权利,不要老说人家有病。朱伯啦这么说,是为了保护乐宝,也是为了保护全场知青。那时听‘美国之音,你不比谁都积极?”娟子话说得柔和,态度却很硬朗,而且句句都在理上,场里再也没人说乐宝有病之类的话。

娟子和我同姓,按辈分我是叔叔。两家的父辈常有往来,算得上世交。这层因由加上性情相投,两人的关系便近过常人。娟子拒绝乐宝的姐姐后,乐宝看上去魂不守舍,娟子怕乐宝出事,便约了我一起去见乐宝。娟子说我是她的男朋友,高中时就好上了,而且两个家里的人都知道,镇上很多人也知道。我明白娟子把我顶出来,是想有一个看得见的人摆在眼前,让乐宝彻底灭了这个念头。

乐宝真的没再找過娟子,只是更加落落寡合,三天两头请假往家里跑,一月出不了几天工。后来我和娟子一起调去了湖边,没再见过乐宝。听说我们下山不久,乐宝便办了返城,用的还是那张说他有间歇性精神病的医院证明。

这些年,我去过美国很多次,有两次站在“美国之音”的大楼前,自然地想起了乐宝。导游说,“美国之音”早已停了对华广播,冷战时代的舆论格局已经打破。如今的互联网、自媒体无所不在,广播传播的有效性已大打折扣。当然,无论媒介如何便捷,人们对于真相的追索,永远是一种本能。只要还有窗口,就会有人张望,尽管透过窗口,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当年在山上,乐宝给了我们这扇窗口。重要的不是我们在乐宝无心打开的窗口里看到了什么,而是我们在无意中学会了寻找窗口张望。

那年重返山上,我谢绝了福吧和娟子同行的请求,独自驾着一辆越野车,从樊家铺拐上上山的机耕道。道路失修已久,坑坑洼洼积满泥水,上坡下坡车胎都有些打滑。

我将汽车停在水库的大坝上,在靠近水面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因为雨季,水库的水线很高,满满的一库碧水,漾着细微的波纹。岸边的花草杂乱而蓬勃,一丛一丛的野蔷薇,从大坝上爬下来,艳红艳红地在阳光里开得热闹。也有布谷鸟在远处飞过,“布谷布谷”的几声鸣叫之后,山里幽静得瘆人。

远远近近的山坡上,当年栽种苎麻、花生的梯田,都已退耕还林,连同拆掉了房子的场部地基上,密匝匝地种满了油茶树。油茶花事正盛,漫山遍野都是开放得纯净而又秾丽的白色花朵,置身其中,仿佛习俗里一场盛大的祭事。再过一些年月,大抵没人再记得这个曾经的麻场,这些曾经的知青,这季曾经的青春与生命。姑且认为这一岁一季的花事,就是山野的记忆,就是草木的祭祀吧!草木非人,孰能无情?

福吧、尤矮子、桃子、豆乳、娟子、乐宝……他们都还记得吗?记得我们曾经的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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