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蕾
【摘 要】英国剧作家麦克·费雷恩创作的话剧《哥本哈根》一经上演就在世界上引发了“哥本哈根”现象。其中戏份较少的玛格瑞特这个角色在剧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本文拟从台词创作的特点及功能层面分析其台词创作技巧。
【关键词】哥本哈根;台词;科学理性;旁白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8)11-0004-03
由英国剧作家迈克·弗雷恩创作的话剧《哥本哈根》1998年由皇家国立剧院在伦敦首演,2000年在百老汇首演,并连获普利策、托尼两项大奖,在欧美引起极大轰动。紧接着在澳大利亚、中国、日本等国家也争相上演,评论界称其为“哥本哈根”现象。而这样一个充斥着艰涩物理知识和历史谜团的剧作之所以能成功,离不开剧作技巧的娴熟运用。
从戏剧情境看,《哥本哈根》讲述的是德国物理学家海森堡、波兰犹太裔物理学家波尔以及妻子玛格瑞特,三个已经离世的人在冥界试图弄明白1941年的“哥本哈根”之谜。白色的场景、服装、道具营造出一个纯净、安静的舞台空间。舞台上有一道门,门打开后,门内暖色的光暗示这里通往人间。三个当事人在死亡之后仍旧想要弄清楚生前没有弄清楚的真相。过去再现,现在的人解读过去,而解读过去的人是已经历经了生命全程的人。在对真相话题的探讨中,凝结着整个生命的记忆和体验,复杂的时空也在生命历程相关的回忆中流转。而全部生命对于过去某一事件的探索与解读,使得整个剧作的台词在整体上呈现出非现实的诗意的叙事化特征。
一、人物设置与台词特点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旨在肯定每一个角色对于整体而言不可缺少的价值。《哥本哈根》中只有三人,按戏份轻重看,两个主角——海森堡和波尔的戏份占到80%多,玛格瑞特的戏份不足20%。然而,从整个剧作的完成情况看,玛格瑞特这一角色的台词及人物的丰富性较主要角色更加引人注目。
从人物设置来讲,玛格瑞特是著名物理学家波尔的妻子,同时也是一名物理学家,她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参与海森堡和波尔的对话。她作为妻子,一方面见证了海森堡和波尔如父如师的友谊;另一方面亲历了“哥本哈根之谜”事件。她以自己的丈夫为荣,维护自己的丈夫,对丈夫偏爱的海森堡抱有妒忌心理,她把战争期间对德国的敌意自然地投射到海森堡身上。此外,我们从整部剧的主题“科学理性”来考量剧中人物设定,海森堡在他的祖国处在不正义一方的时候,依然保持着科学的理性,“哥本哈根之谜”的解开就是对海森堡的救赎,而为盟军制造原子弹作出重大贡献的波尔,就会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在复杂的世界二战局势下,处在正义一方的国家想当然把为了正义而战的一切行为当成了正义,缺少理性的反省。从这些角度考察玛格瑞特这个人物的设置就显得很丰富。她以旁观者的身份帮助陷入谜团的海森堡和波尔找到了真相,她又通过隐秘的刚愎自恃的判断来阻挠海森堡的辩解,不想认同其他可能的解释。一次次质疑,抛出各种非议,反而使得最终结果离真相越来越近。可以说,玛格瑞特是解开“哥本哈根之謎”的关键人物。
在整部剧中,玛格瑞特不足20%的台词贡献了强大的剧作力量。一般意义上,戏剧台词分为对白、旁白、独白。对白一般理解为两个角色之间的对话,可以理解为角色对角色说。旁白是指剧中角色暂时离开剧情,对观众进行一段短暂的评述,包括角色对剧情及人物的理解、判断、质疑、询问等。评述完后,又回到剧情中,可以理解为角色对观众说。独白分为两种,一种是无人在场的自语;另一种是内心独白,表达角色内心的思索,揭示人物隐秘的内心世界,能充分展示人物的思想、性格,使读者更深刻理解人物的思想感情和精神面貌,可以理解为角色对自己说。这三种表达方式都暗藏着推动情节进展和满足人物欲望的动力。作为一部非现实主义风格的话剧作品,玛格瑞特的台词极具风格。
(一)对白、旁白并重。玛格瑞特的台词创作充分使用了戏剧台词的写作特点,旁白营造的“间离”使得整部剧的观演恰到好处地处于理性的思考状态中,而对白中暗藏的矛盾冲突又使得剧情不断往前推进。玛格瑞特的台词在戏剧性和叙事性之间倏然变换,在只有三个角色的戏中,在不足20%的戏份中,时机恰当又不失尴尬,起着强大的粘合作用。
(二)短促有力。因为玛格瑞特的立场使然,人物始终处在一个敏感、理智、警惕的状态,语言表达比较简短,一针见血地质疑、强调、提醒。而特别表达感慨之情的长台词段落只在剧中的后半部分,即与海森堡的交锋,以及对海森堡处境的理解后才有所呈现。如“太敏捷,太热切了。”“是你做了补充。”“尽管我们有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是他们之中的一个。”“首先,海森堡是个德国人。”“会给人以勾结的印象。”“不谈政治。”等等。
(三)疑问句多,制造矛盾又设置悬念。玛格瑞特的语言大多以问句的形式呈现。首先,一系列的问题把玛格瑞特对此事件的敏感和质疑表现出来,再借用这种态度被推翻而呈现“真相”。其次,玛格瑞特作为事件的旁观者,时时跟踪进展,抛出问题制造矛盾,而问题又带动观众对剧情的兴趣。“好奇和关心的联合构成了故事的悬疑弧光。”①
二、强大的台词功能
剧作理论大师麦基的新作《对白》基于一个基本原理“对白是一种行动。”②剧作推动情节的主要媒介是台词。认识到这一点,才能认知台词的写作技巧对于剧作成功的重要性。故事是生活的隐喻,台词是生活中谈话的隐喻。玛格瑞特的台词在剧中承担了非常丰富的功能。
(一)抛出话题、建立情境。开篇就是玛格瑞特的一串问话,把整个作品的话题直接抛出来。“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来哥本哈根?”“他为什么要来,他要告诉我们什么?”整个剧作就是在反复解答这个疑问。而后,在玛格瑞特对丈夫的提醒下,把剧作设置的情境表达出来:“人死了,疑问还一直在,鬼魂般徘徊着,寻找着他们生前未能觅到的答案。”“现在已不再会有人被伤害,有人被出卖了。”以及为解开谜团回到哥本哈根的曾经的情境,包括当时的社会背景、事件、人物关系等。“交谈,同敌人,在一场战争中。”“这是1941年。”“海森堡是德国人,我们是丹麦人,我们在德国的占领之下。”“尽管我们有自己亲生的儿子。”“我从未喜欢过他,你知道的,或许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二)情绪的营造。在铺垫海森堡和波尔见面之前,玛格瑞特一连串的疑问把当时的紧张局势以及会面的敏感性营造出来。“不会与战争有关吧?”“不会是关于裂变吧?”“那谁还继续在德国工作呢?”“那他为什么来这?”而这种氛围的营造也从侧面将海森堡与波尔见面之前的畏惧感表达出来。“畏惧,当然是那种对教师、雇主、父母亲的畏惧感。我更畏惧的是我必须说什么,怎么说,如何开头。更恐惧的是我一旦失败了会发生什么。”
(三)叙述。叙述相比直接呈现具有某种程度的主观性,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省略了不必要的赘述。因为冥界的对话是基于生前所有生命体验的,玛格瑞特的叙述,无疑增进了对故事背景信息的了解。“那明亮的往事,那暗淡的往事,一桩又一桩重现了。”“我在蒂斯维尔德。我放下活,抬头看去,尼尔斯站在门口,沉默地注视着我,当他把头扭过去,我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他们又散步了。……但这次,在1941年,他俩散步走着不同的路。离去10分钟后,……他们回来了,尼尔斯站在门口时我餐桌还未收拾。我立刻发现他是何等的气愤——他无法看着我的眼睛。”
(四)观察。“观察”一词自带了第三者的视角,当海森堡和波尔复现1941年哥本哈根的情境时,玛格瑞特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可分析可判断。有些情形下,第三者视角代表着作者的视角,代替作者发声。但玛格瑞特的视角,其实是“让时间慢下来”,借玛格瑞特的眼睛,把场景可视化,细腻化,让观众近距离、更加细腻地感知场景情绪。“然而,从他们眼神相遇的霎那起,一切疑虑消失了。旧日的火苗从灰烬中燃起。”“情况如此恶劣,他们还渴望相见,而现在真的见面了,又竭力避免眼神的交流,几乎无法正视对方。”“又是沉默。开头燃起的火星熄灭了,现在火灰已变冷了。我几乎开始可怜他了。独自坐着,周围都是恨他的人。一个人面对着我们俩……”“沉默。他在想什么?他的生活?或我们的?”
(五)评论。它包括对事件的评论,对人物的评论。像一段对话告一段落的标点符号,玛格瑞特的评论性的台词对情节是一个总结概括,也是对主题的一种升华。“你看他,他迷失了,像个迷路的孩子,整天在树林里,这边儿跑,那边儿跑,不时地表现自己,时而勇敢,时而怯懦,做过错事,做过好事。现在天黑了,他只想回家,可他迷路了。”“你看他们,在这一刻,还是父亲和儿子,尽管我们如今已经死去。”“在这两个头脑中,未来在显现,哪些城市将毁灭,哪些城市将留存。谁将死去,谁将活着。哪个世界将绝迹,哪个世界将凯旋。”“在海森堡与你的友情中,那是最后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一次请求,在他无法理解自己时,希望得到你的理解。这也是你俩友情中你对海森堡的最后及最至关紧要的回应,置他于误解之中。”“当所有的眼睛都合上,甚至所有的鬼魂都离去,我们亲爱的世界还会剩下什么?我们那已毁灭的、耻辱的而又亲爱的世界?”
(六)制造矛盾。三个人在每一环节的质问和申辩后,还会有下一个问题抛出来,制造矛盾,从而推进话题的进展,而制造矛盾的人就是玛格瑞特。“那你说的秘密是什么?”——对应的是海森堡对于具体谈话的记忆。“教皇,那时你们在背后这么叫他的,现在你们要他给你们赦免。”——对应的是海森堡无罪的申辩。“是因为它确实被做成了?还是因为你们没有做到?”——对应的是海森堡对于原子弹爆炸后的复杂心情的描述,以及自己对于原子弹技术的攻克。“你不是在指责在洛斯阿尔莫斯做错了什么事吧?”“你不是在暗示尼尔斯该为什么作解释和辩护吧?”而这些问题(下接第11页)的反省又深化了剧作科学理性的主题。“没错,1924年他刚来时,以为来自战败国的卑微的小助教,感激不尽地获得一份差事。现在你来了,凯旋而归——一个征服了欧洲大部的泱泱大国的科学界领袖,你来向我们炫耀你是如何功成名就的。”这些敌意的揣摩与海森堡高尚的选择形成极大的反差。
事实上,玛格瑞特这个角色并不是为自己代言,“战后,海森堡宣称自己是一位科学的英雄,凭借科学家的良知抵制并暗中挫败了希特勒研制核武器的企图。”③而胜利的一方不愿意相信失败的一方对于研制原子弹不作为的高尚,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在战后的三十多年里,海森堡遭受了外界不断的非议和责难。玛格瑞特代表着战后海森堡作为战败国的德国物理学家面临的三十多年的责难和非议的全部。这些非难又大都是物理界的同行或熟悉的人发出来的,让观众不禁为海森堡的余生唏嘘。
(七)揭开真相。玛格瑞特对于“哥本哈根”之谜,既是参与者,又是旁观者;既是质疑者,又是对于“真相”的揭露者。情感先行,逻辑随后,在她的见证、提醒、质疑下得出了可能的“真相”。“那你说的将人又置于宇宙的中心——是你,还是海森堡?”“不急,但他至关紧要。”“如果海森堡在宇宙中心,那他在宇宙中的盲点就是海森堡。”“因为他没想要造原子弹。”当玛格瑞特自己解读到海森堡的困境和为难后,也深深理解了海森堡,借由对各种非难质疑的推翻,建立对海森堡的重新认识,对二战期间科学理性光芒的敬意。正如海森堡结尾所言“一切得以幸免,非常可能,正是由于哥本哈根那短暂的片刻。”
在只有三个角色的剧作中,瑪格瑞特自始至终都在场上,亲历者、旁观者、剧中人、叙事者,跳进跳出的角色身份,全部生命体验的交融都熔铸了玛格瑞特的台词风格。在戏份不足20%的情况下,把握时机、机锋伶俐、不断进攻又善于总结的台词充分展现了作者的创作技巧,在一个“小”角色上实现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备注:文中剧本引文均来自《剧本》2004年第10期,胡开奇翻译,麦克·弗雷恩创作的《哥本哈根》剧本。
注释:
①罗伯特·麦基.对白[M].焦雄屏译.天津:天津出版传媒集团,2017,96.
②罗伯特·麦基.对白[M].焦雄屏译.天津:天津出版传媒集团,2017,4.此处所说的“对白”是广义的,基本上等同于台词。
③麦克·弗雷恩.《哥本哈根》剧本[J].胡开奇译.剧本,2004,(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