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长时间的营救

2018-06-08 03:44张子影
安徽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伤员

张子影

生命接力(上)

引 子

只要看一下我后面记下的那串长长的名单就可以想象,矿工赖元平的得救,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经历了多么复杂的过程。

2008年7月22日,我在成都军区总医院的病房里见到了赖元平。正是中午,他安稳地睡在洁白的床上,床头摆满鲜花。他的身体瘦小精干,四肢像某种动物一样坚硬结实,见到来人,总习惯性地笑笑,口齿清晰的说着同一句话:谢谢。

赖元平是四川什邡市天池煤矿一号井的一名普通矿工。

作为矿工的赖元平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一介平民的平静平凡的生命,在44岁这一年会经历如此波澜壮阔的一幕。

2008年5月20日,在5·12大地震中被埋196小时的赖元平被成功救出,在经过一系列的抢救治疗后,脱离危险,生命保全,且未留下伤残。这是人类有记录以来在自然状态下完全脱离食物和水的供给而存活的最长的时间,创造了人类地震创伤和医学史上的奇迹。

赖元平创造了奇迹,但奇迹并不是赖元平一个人创造出来的。

笔者全程追踪跟随赖元平被救过程,记录下了秉承“生命高于一切”的一个普通生命在全社会的帮助下起死回生的曲折历程。

矿工赖元平在5·12这一天的下午像往常一样按时出现在响水沟的采矿工地上。像这附近许许多多分布着的大小工地一样,叫做“响水沟”的这个工地是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5月的正午还是有些热的,走在工地遍布砾石的山坡上,他多少感到有些困倦。今天的太阳好像格外大,而且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中午似乎有些过分安静了,安静得让他都觉得不太适应。这使得他一向矫健的脚步多少行进得有些懒散,原本就不大的眼睛也在正午的阳光下眯了起来……

就在这一刻,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一种从来不曾听过的、类似于某种巨大野兽低沉的怒吼般的声音遥遥传来,由远及近,瞬间就来到了脚下。与此同时,他脚下的大地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不,不仅是脚下,他的整个身体,连同眼前的整座山坡,还有周围所有的丛峦叠嶂的山峰,都不可思议地摇晃跳动起来。也就是几秒钟的工夫,四下高高巨大的山体如泄洪般整个向他倾倒下来。天突然黑了,漫天呛人的浓厚的迷尘中,巨响声声,飞沙滚石遮天蔽日。赖元平只喊了一声:快跑!就倒下了。

在无数飞滚如洪水的大小石块中,有一块或者是几块,击中了毫无防备的赖元平。他身上多处受伤,最致命的一块石头打在他的头部,击中左耳后方。一阵尖锐的痛楚袭来,赖元平倒在了地上。

这是5·12的下午2:28。

之后的几天里,全中国和全世界都知道四川的汶川发生了里氏8级的大地震。但失去知觉的赖元平不知道,这一天的这个时刻之后,这个世界和他的生命中,将要发生什么。通信和交通完全中断,这个叫作响水沟的地方,还有这个叫作赖元平的工人,连同幸存的十多名兄弟一起,被困在了这个孤岛。

地震过后数小时,幸存的工友们聚集在一起。他们先发现了三个受伤的工友,都是伤在腿部,在痛苦中大呼小叫;之后,他们才发现了倒在乱石堆中的赖元平。工友们把压在他身上的石头搬开,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地方。这时候的他,呼吸急促神志不清,身体在疼痛中抽搐着。

余震造成不断的山体滑坡,空气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尘土。天很快黑了。

是夜,瓢泼大雨倾泄而下。

蜷在一起一夜未眠的工友们,度过了焦急困顿的一夜。一筹莫展的工友们在恐惧和惊慌中还幻想着:这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地震,外头的家人不可能不知道。那么明天、最晚后天,在外头的兄弟们一定会带人来救身在孤岛的我们。但他们不知道:汶川、北川、青川、平武、映秀、绵阳、德阳及至都江堰等等数十个县市地都发生了数百年不遇的地震,可怕的灾难导致数百万人顷刻间家破人亡。而这个叫作响水沟的无名小地,正位于龙门山地震断裂带上的一个节点。地狱般黑暗的夜色中不时传来阵阵可怕的轰隆声,长期生活在山里的他们知道,這是山体滑坡的声音。

这个夜晚,在这个死亡阴影遍布的地方,只有失去知觉的赖元平是安静的。他无声无息地躺着。

5月13日晨。在度过了痛苦至极的一夜后,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工友们惊恐地发现:大雨引发的泥石流让响水沟整个工地变得面目全非,出去的路完全找不到了。更可怕的是,他们连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也说不清了。手机没有信号,就算是外头的人知道这里还有幸存者,也根本没有办法进来。几个能够行动的工友在附近四下搜寻,熟悉的工地已经完全不像样子了。他们凭着记忆找着、翻着,但是,食物、水、衣物用品……什么都没有,除了山石下露出的几根东倒西歪的钢管和木柱,所有的物品荡然无存。到了最后,他们心力交瘁地蹲在地上,有两个人开始嚎啕大哭。

他们完全绝望了。

余震就是在这个时候到来的。

随着余震,山体再一次摇晃,无数飞石近距离地飞滚而下,除了人事不省的赖元平外每一个有意识的人都再一次惊慌地抱头逃窜。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这期间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打算冲出去,但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滑坡的山体和道路阻挡了回来,除了不断增加的伤处,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

等吧——可这是第几天了呢?再一次的余震平息下来后,他们知道,就这样等下去是没有希望了。已经多日没有食物和水,四周的山体全松垮了。他们的临时栖身之地随时可能会被再次倾倒的山体掩埋。

这一天,他们决定冒险向外走。可是,怎么走呢?他们看着一动不动的赖元平。谁都明白,道路完全断绝了,在不断落下的山石下,别说是抬着个人,就是徒手,也没法行走。另外还有两个伤在腿部,一个伤在肘部的,也同样不能行走。

此时赖元平的情况一定是十分糟糕。他声息全无,湿透的身体冰凉。同伴们难过地确认,就算是此时的他还活着,在这样糟糕的情况下,过不了多久他也就会“走了”。没有任何医疗功底的工友们把将要“走了”的赖元平抬到一个半塌的石洞里,和另外几个遇难的兄弟放在了一起。几个饥寒交迫的人“拿走”了他的衣服。不过在离开他之前,他们还是找了一床被雨水打湿的破旧被子将他裹起,算是草草收殓。除了另外三个受伤不能走的工友,能够行动的工友们都动身了,他们答应,不管谁出去了,一定想办法找人回来救他们。

他们出发了,不知道准确的时间,也不知道准确的人数。从这一刻,每个人都知道,这一走,吉凶难测,每个人的心头都万千纷乱。只有赖元平静静地、无声无息地躺着。

也就是从他倒下的那一刻起,与赖元平的生命息息相关的那些人,相继出场了。

其实,在12日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一夜未眠的又何止是响水沟的这些工友们。这个夜晚整个中国都在焦灼之中。

以下是空降兵某部的此次抗震救灾工作日程记录:

5月12日下午地震发生后,各级召开紧急会议。

5月13日零时,部队接到赴四川德阳地区抗震救灾的命令,立即启动应急预案,战斗气氛迅速形成:下达任务、收拢部队、临战教育、物资装载、留营管理……由于部队练就了随时能“拉得出、降得下、收得拢、能战斗”的本领,在接到执行抗震救灾命令后,半个小时车辆全部到位,40分钟部队装载完毕,从接到预先号令到部队整装待发,仅用了一个多小时。

13日凌晨5时,16个队列森林一样挺立在晨曦雾霭中。3200多名士兵的目光汇聚同一个方向,汇聚在黄继光的铜像前。右臂坚定地举起:“英雄的部队,黄继光的传人,要在黄继光家乡再立新功,再扬英名。”

13日早晨5:30,他们登上汽车,顶风冒雨向附近的机场开进……

同一时刻,在湖北孝感、河南开封,数千官兵也整装出发……

13日上午8时,大型运输机振翅而飞。

13日上午10时许,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飞行,飞机降落在成都双流国际机场。

在响水沟工地的工友们绝望等待的同时,13日中午2时,经过3个多小时的摩托化开进,部队赶赴至绵竹、什邡等13个重灾乡镇。躺在地上的赖元平不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黄继光生前的部队,把鲜红的黄继光特功连旗帜插在了他家乡的土地。并且,这支空降兵部队成为了首批整体抵达灾区的外区部队,他们创造了空降兵历史上兵力出动规模最大、准备时间最短的纪录。

全副武装坐在机舱内的官兵们,完全没有想到,他们将要面临的是多么惨烈的状况。他们中就有空降兵某部师长杨杰、上甘岭特功八连所在团副团长刘卫荣、炮兵科科长戴玉强。我们后面要出现的几位广州军区武汉总医院医疗队的医生及专家也和这些官兵们坐在同一个机舱内。

不过,在这一批从空中运动到成都的空降兵部队官兵中,并没有本篇主人公之一朱伟峰。他于5月11日休假回家,不在部队。

响水沟的工友们之前希望的没有错,到达的部队马上投入到了紧张的搜救工作中。

从当日到5月19日,空降兵在绵竹洛水,蓥华、汉旺、红白镇、天池、清平等地搜救。其中,5月16日—17日,空降兵某部的炮兵科科长戴玉强,带着家乡就在金花镇的新战士李少杰等冒险闯过了死亡峡谷龙宝坪,历经一个昼夜,从里面救出了56名群众。我曾经仔细研究过这一带的地理状况,从震前的地图看,我发现过了红白镇的龙宝坪,离响水沟就不远了,只是,因为当时的情况太过恶劣,在戴玉强等人三闯龙宝坪的时候,响水沟的情况都没有人知道。

那天后来离开赖元平冒险闯出山的工友,大部分在途中遇难。极少数历经艰险数日后出来的人,也因饥饿和身体伤病,在半昏迷中被送往他处,离开了这个地区。其中有一个用一丝尚存的意念,在被抬上担架时说了句:“响水沟里还有三个人。”说话的人,心里的意思是:他离开时,赖元平已经垂死了,这么多天过去了,肯定不在人世了,那响水沟就只剩下三个人了。听到这话的人,又辗转托人传话,不知经过了多少道人,转了多少个地方,最终才传到什邡红白镇的书记耳中。

这一天,已经是5月19日,离地震发生的时间过去了整整一周。

5月19日,是全國哀悼日。

下午2:28,在绵竹金花镇满眼触目惊心的废墟上,忧伤的汽笛声响起。默哀结束后,抢救工作继续紧张进行。挥汗如雨的空降兵某团炮兵营政治教导员朱伟峰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连跑带跌地走了过来。

来人是金花镇的书记耿恒。突如其来的灾难把他摧残得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跑到带队的团政委朱建军身边,耿恒的脚步还没站稳,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响水沟里还有三个!三个!”

耿恒竖起的三根手指,表达了这位镇党委书记此刻的心情。地震过去整整一周了,在这样的时刻居然还有三个幸存者,这个巨大的喜悦超越了一切。

周围的人群一下子围了过来。

耿恒激动地哆嗦着,但还是清晰地表达了意思:有人传信来说,在响水沟工地,还有三个民工骨折,生命垂危,急待救援。

团政委朱建军丢下手上的工具大声喊了一句:朱伟峰——

朱伟峰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朱建军左右手各一摆:“你马上做好准备,我向师里报告。”

朱伟峰马上回到营地,一边准备,一边向熟悉的人了解情况:响水沟又名三尖角,因大山的顶端有三个山峰并排故名三尖角。响水沟地处深山老林,磷矿资源丰富,里面矿洞众多,山高坡陡,平时就极难行走。前期地震已造成山体塌方,道路艰险、地形复杂、环境恶劣、余震不断,随时都有可能诱发泥石流、山体滑坡和山洪暴发。加上地震形成的堰塞湖,使救援环境更加凶险。每一个进山救援人员都面临着生命危险。

可是,再危险也要去。

被安排带队的副团长刘卫荣跑到朱伟峰帐篷前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大堆人。原来是听到消息说朱伟峰要从全营党员骨干和身体强壮的战士中挑选人员组成救援突击队,呼啦一下涌进了好多人。几个连队的干部战士都抢着要参加突击队,刘卫荣的到来算是给他解了围。利索的朱伟峰迅速挑选了13名人员,加上刘卫荣和自己一共15个人。其中6名是党员,8名是士官骨干。每人带了3日份的给养以及搜救用的装备,如指北针、望远镜、地图、电台、砍刀、手电筒、救援绳、背包带等。没有被选上的官兵还在围着他们不甘心地争取着。

刚选好人,师长杨杰赶来了。

杨杰一到,乱哄哄的人群马上安静了。15个人装备整齐,齐刷刷地站在身材高大的师长面前。

外表粗犷,内心缜密的杨师长带来了向导——曾经去过响水沟磷矿的原安全科科长朱开民和一样重要的设备:“北斗一号”卫星电话。

事后证明,杨杰师长带来的这部临时从其他单位借调来的“北斗一号”,在救援赖元平的过程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杨杰详细的交代了救援注意事项,特别是险情处理方法,还简单地进行了战前动员。就在这时,有两个人悄悄地站在了队伍中,他们是广州军区武汉总医院的随队医生——28岁的胡光俊和24岁的方庆。

望着手下们一个个黑瘦疲惫的背影,杨杰心里说不出的心疼。部队到达灾区整整一周了,这些孩子从没有踏实地睡过一觉,吃好一餐饭。从杨师长的内心来说,关于这次救援还有太多的细节没有讨论和确认。从红白镇通往龙宝坪这条路号称“步步鬼门关”,三天前勇闯龙宝坪的戴玉强搜救分队那里,他已经知道了它的艰险。那几天他和政委紧张得坐立不安,夜不能寐。戴玉强完成任务成功返回营地的时候,这个一向精神头十足的家伙累得连声音都發不出来了,只强睁着眼睛伸出一只巴掌有气无力地向他这位威严的师长晃晃算是打了报告。他自己则是冲上去把他们一个个紧紧地搂了一下算是回礼。

当时杨杰对我说到这里时不好意思地拍拍自己的脑袋自嘲道:“这个师长何时变得这么儿女情长了!”

而此刻有一百个不安和不放心的师长也只有再一次按捺住了儿女情长,叮嘱自己的部属们在行动中见机行事了。

杨杰后来对我说:我带出的兵,我了解他们,更相信他们。只是——

后面的话,杨杰师长没有说下去。的确,地震再一次告诉我们,在大自然面前,人类自诩的一切伟岸都是不足挂齿的。

但是时间的确是来不及了。已经是19号,从地震发生到今天已经一周时间了。如果有幸存者,也是生命垂危了。杨师长以及包括刘卫荣和朱伟峰在内的所有人的感觉都是对的。在长达8个昼夜的时间里,赖元平再也没有站起来过。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治疗,到了19日这天,他细若游丝的生命,已经接近尽头。

一切就绪之后,一种悲壮的情怀油然而生,没有过多的告别话,在“要保证安全”的反复叮嘱声中,下午2:50,距耿恒报信时间只过去了仅仅十余分钟,副团长刘卫荣带着装备好的小队出发了。

他们计划先乘车到达红白镇,然后下车,沿铁路步行,逆石亭江而上,经过龙宝坪,再到响水沟,地震前的距离大约是30公里。

红白镇到龙宝坪的路,之前因为戴玉强小队的奔袭,基本上路线清楚。但是这个小队在短短的10公里路上艰难行进到天黑透了,才到达龙宝坪。沿途到处是塌方,几十吨的石头从山顶上滚落到路上,将坚硬的路面砸了几米深的大坑;有的砸到货车上,生生的将几米高的货车挤压成面包状。很多桥梁都垮了,铁路轨道严重变形。不但没有路,还要随时注意遭遇山洪、滑坡、泥石流等“突然袭击”。险情始终让队员们高度紧张,他们一直小心翼翼往前走,终于在晚上8点半左右到达了龙宝坪。

关于这一路上的种种不测与艰险,所有人或多或少在电视或者报纸等相关媒体上都略知一二,这里不用再过多详述。要说一句的是,在路上,他们“拣到”了5名志愿者,这5人也是听说了龙宝坪一带有人幸存,怀着一腔热血徒步走进来的。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这条所谓的路已经变成了鬼门关。他们顺着扭成麻花状的铁轨走了半天,铁轨没了,巨大的山体仿佛传说般地迎面站在路的正中,路断了,作为户外运动爱好者的他们从没有经历过如此恐怖和令人生畏的情景。眼看天要黑了,进退无门的他们没辙了,这时正好遇到了刘卫荣和朱伟峰一行人。在大喜过望的这5个人眼里,这支精干的小队人马不亚于天神降临。这5人中,有擅长户外运动并且当过兵的李勇,还有一个徐晓亮也是转业军人,他现在的身份是重庆市江陵医院的医生。

龙宝坪是地图上一个找不到的点,在地震前是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四周被群山包围。地震发生后,这里变成一片废墟,现在更是空无一人。天又下起雨来,黑暗随之而来,到响水沟还有十来公里。安全起见,副团长刘卫荣和朱伟峰商量后,决定这个夜晚就在龙宝坪露营。

几根枯枝堆起,他们点起了一堆篝火。

5月21日,经过255野战方舱医院24小时的紧急抢救,被困196小时的矿工赖元平达到后送要求。图为医护人员护送赖元平上直升机。

几乎就在搜救小队出发的同时,影响着赖元平的另一路人马也出场了。

5月19日下午的哀悼结束后,载有北京军区255野战方舱医院的救灾专列“抢90369”号,经过3100公里,51个小时的长途奔驰,终于到达了德阳火车站。方舱医院的设备实在是太重了,列车中途不得不临时停车十多次,让因载重过大而过热的车轮冷却。尽管为了配合医院的行动,这列火车经过了相应的改装,但自5月17日中午11∶40发车起到抵达目的地,原定二十几个小时的行程,还是超出了一倍的时间。

这几十个小时对于255人来说的确是太漫长了。因为他们不仅仅是来自唐山的医院,更是经历了唐山地震后成长起来的一群医疗人。副院长郑晓东本人,就是30年前从唐山地震的废墟里站起来的幸存者。比起其他到灾区来的医疗队员,255人的心里更是多了一份感同身受的心情。

车子一靠站,负责带队的255野战方舱医院院长刘建军就像个小伙子一样矫健地跃下车门,迎面就遇上早已等在站台的、先期来打头阵的副院长郑晓东和北京军区联勤某分部的副部长——此次的救灾医疗队协调组组长张建设。

没有寒暄,也没有问候,三个人凑到一起就直奔主题。

张建设先开口,他简单地说:我们给分派到德阳市。

郑晓东也简简单单地说:医院的地方我已经看好了。

刘建军最简洁:卸车!

之前,在火车行驶过程中,刘建军院长就利用在列车上的时间,针对地震灾区的情况,对所有人员重新做了充分细致的分类安排。120名的医护人员、42人的保障队员一下车就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岗位。

不愧是全军组建的第一支应急战备保障医疗队,这一回更是完全得益于业务精熟的郑晓东副院长前期工作做得扎实,在他事先细致地用白灰划好的行列标识上,漫长的车队径直开到郑晓东副院长事先选定的地点,只用了两个小时,由43台车载运的15个方舱的展开工作就完成了。

方舱的设计展开时间理论上是4个小时,但是,255人年年搞战备训练,对方舱的操作早已烂熟于心,这一回主要是受场地限制,在2007年的训练中,他们最好的成绩是69分钟。

19日的夜晚,在龙宝坪,刘卫荣和朱伟峰这支小队,队员们挤坐在篝火旁抵御山区夜间彻骨的寒冷。

现在这个时候,我们终于有时间来介绍一下朱伟峰。

朱伟峰,1975年3月出生于江西抚州一个农村家庭,1997年南京政治学院毕业。对他的短短数年间军旅生涯的描述不知道是应该用“幸运”还是用“机缘巧合”来形容。就在半年前——2008年的大年初一,他刚刚参加了湖南的抗冰雪,并且因为表现突出受到特殊表彰。而这一次,地震发生的前一天,5月11日,他刚刚回到老家,准备幸福地开始一年一度的探亲假。

娇妻爱女相见,那份亲热就不必多说了。然后就是第二天,“5·12”地震发生了。部队的集结命令没有这么快地抵达遥远的江西老家的乡下,但是朱伟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没有任何犹豫,他连夜收拾起刚打开的行装,13日一早,订了南昌到成都的机票。可是等他下午奔到机场时,才被告知因为成都机场在保证抗震救灾的部队和物资的输送,他这趟商旅飞机取消了。

朱伟峰13日在机场遇到的情形与我那天的经历一样,只不过我的航线是从长沙飞回成都。地震当天晚上成都双流机场关闭了,第二天也就是13日一早,我也订了飞往成都的机票,结果当然同朱伟峰一样。为了给救灾让路,航班无条件取消。我在机场坚持等着,让机场的工作人员都奇怪了,他们说:成都有地震,我们的客人都取消行程了,你怎么还往不安全的地方进去?我说,我是军人,大地震后一定要行动,这个时候必须要回到部队上去。朱伟峰说当时在机场也是同我一样这样表达过的。我在当天下午6点挤上了一架从长沙飞往成都的运送救灾物资的飞机。原来机场的那位工作人员还是个领导,她向我透露了“情报”,并且做为特例为我办好了全部登机手续。朱伟峰就没有我幸运了,他在机场盘桓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改变行程,挤上了东莞开往成都的T246次列车。

要命的是,这台列车一路上走走停停,原因很简单,沿途要为“抢”字头的救灾列车让路。到了14日下午7点,车子在金堂又“临时停靠”了。再也等不下去的朱伟峰跳起来,冲进列车长室,好话坏话,高声低声磨了他半个多小时,磨到列车长都受不了了,也“破例”打开了车门,偷偷把他放了下去。

朱伟峰拿出越野跑步的干劲,冲出火车站,价钱都不商量的花了200元打了个的往部队所在地什邡赶。可是老天真是会给他找麻烦,地震之后一些道路不通,绕路过去,另一些地方又在修路。他索性下了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步行了十多公里。终于在夜间11点多,到达了什邡镇,正在四处打听部队的具体位置时,这回他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志愿者,用車把他载到了部队。

16日凌晨,一片漆黑中朱伟峰摸进了部队的营地,当一身泥水的他仿佛从天而降地站在帐篷门口时,战友们都吃了一惊。朱伟峰自己倒是很平静。他说,报告团长,我回来了。

后来很多媒体追着他采访,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个问题上朱伟峰不胜烦恼,他说:我是军人啊,这种时候,我肯定要跟部队在一起。

回到部队进入灾区后的朱伟峰,特别是今天再一次接受响水沟救援任务后,朱伟峰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朱伟峰啊,还行,你的决定和行动真的是太正确了!

当然,此时坐在龙宝坪漆黑阴冷的夜里,朱伟峰心里多少有了一些对妻子的愧疚。但他马上就狠劲摇摇头,甩掉了这些小情绪。

朱伟峰对我说很后悔当时只忙着赶路,忘记问一下那个志愿者的姓名和单位。我说,不问也没有关系,就像一位网友说过的,在那些日子里,所有奔赴灾区或者心向灾区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四川人。

现在我们再回到19日夜晚的龙宝坪。

龙宝坪的位置很特别,四周的山体即使没有余震也一直在滑坡,迎面大山顶上就是后来全国人民都知道了的李家山堰塞湖。19日的这天,湖水已达高危临界,刘卫荣和朱伟峰的小队度过了有惊无险的一夜。

这个停留点是前两天戴玉强带领的搜救小分队用铁锹和双手冒着暴雨在一片废墟上开出的一个临时停机坪。他们还幸运地拣到了一个用过的空投降落伞,用几根断木支起来,聊胜于无地用作帐篷,抵挡一下5月山间夜晚入骨的寒凉。事后得知这伞也是前两天戴玉强小分队用过的。19日晚上9点,当刘卫荣等人在龙宝坪将篝火点起时,在德阳绵竹景观大道的尽头,展开完毕的北京军区255野战方舱医院向遭受重创的德阳人乃至全国人民展示了它近乎豪华的阵容:容括了“三区两场”(方舱区、病房区、住宿区、车场、生活场)40×40米的巨型方阵,占地1600平方米的方舱医院,10顶帐篷内的病床配备达到了200个。

这时候,因为地震的影响,整个德阳市已经没有一家医院能够正常开展哪怕是骨折类的手术。赶来慰问的德阳市卫生局长不无遗憾地说:“因为没有条件做手术,今天上午,我们才转走了将近1000名地震中的重伤员。”

刘建军院长安慰他说:“现在好了,我们都已准备就绪,255野战方舱医院有4个ICU(重症监护室),可以同时开展4台手术。”

而方舱医院也成为后来赖元平生命接力中重要的一站。

5月19日即将过去,整个夜晚雨一直在下着,不紧不慢,仿佛一个惯常说书的老人不动声色中一点一点地将故事渗透进所有人的心灵——命运其实一开始就透过这些断续的、不引人注意的细节,暗示了搜救赖元平的事件是一个连环连续的生命接力。

5月20日早晨5:30,在湿淋淋的雨水中刚蒙眬入睡的队员们就被激烈的争吵声惊醒。薄薄的伞布根本不挡雨,天还没有亮,他们湿淋淋地钻出来,看见雾气弥漫的山头上,两个面红耳赤的人居然是刘卫荣和朱伟峰。

原来二人一早就凑在一起,就昨天晚上借着篝火研究过的救援行动做再一次的确认。今天肯定要进山去了,一夜的雨让山坡更加陡滑难行不说,更有可能随时发生泥石流和滑坡。昨天一整夜,周围滑坡的轰隆声就没有停过;进了这个山口,通信也是极大的问题。“北斗一号”电力有限,就算再多带上几块电池,也不能够保证有信号。这里的山间情况太复杂了,他们决定成立一支精干的突击小队先进去,其余人在龙宝坪留守,作后继支持和对内对上的联络。

朱伟峰几乎想也不想就说:“这样,我带弟兄们进去,副团长你和通信兵留下。”

刘卫荣马上炸了似的跳起来:“干嘛?为什么要我留下?我进去,你留下。”

朱伟峰说:“你是我领导,当然是领导留守指挥我上阵。”

刘卫荣骂了句粗话站起来要走:“谁是他妈的领导,现在只有战斗员,你给我服从命令!”

朱伟峰上前拦住刘卫荣说:“留守更重要啊!留在这里是要下情上达的,一旦有什么情况,摸起电话要直接找师长,找军长,找指挥部的——你自己说打电话的是你合适还是我合适!”

这话说得实在有道理,刘卫荣妥协了:“好吧,不过你不准指望我,更别想其他的,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把人给我带出来!”

朱伟峰这回倒是笑嘻嘻了,做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放心吧,副团长!虽然我不能保证我自己能出来,但我一定会让被困的伤员和战士们活着出来,你就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不过呢,我的副团长,一旦真有什么情况,我们这些小弟兄们的性命可都在你身上了!”

刘卫荣眼睛一下子红了,他狠狠打了朱伟峰一拳,厉声道:“不行,一个都不能少。你记住了——你小子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朱伟峰收了笑脸,坚毅地行了个军礼:“我保证,坚决完成任务!”

结果,两名通信兵和两名随队军医留在了龙宝坪。志愿者李勇和徐晓亮跟随突击队员们进去。

留守龙宝坪的刘卫荣几乎是提着心看着戰友们远去。

同样提着一颗心的还有在师指挥部的师长杨杰。

小分队进入龙宝坪的山间就失去了联系。整个夜晚睁着血红眼睛的刘卫荣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狮子,不停地打着转。手机或者电话铃声一响他就扑上去,用本来就粗的大嗓门更加大声的接听着,尽量节省通话时间的同时又生怕漏掉任何细微的信息。其实他的部队已经分散在了好几个地方,每个地方都是千难万险,但是龙宝坪响水沟的情况又格外得不同。在电话里,他清晰地听见龙宝坪周围的山体塌方发出的巨大轰响。更重要的是,“北斗一号”电池有限,不能长时间待机,只能在约定的时间里每隔数小时通话一次。

可是山谷里的情况瞬息万变,这间隔的数小时对杨杰来说,分分钟都是煎熬。

响水沟。时间就是生命。分秒必争的朱伟峰突击小队进入山间。

沿途的路况越来越差,塌方石块密布的山谷间完全没有了路,更可怕的是一个巨大的堰塞湖就在他们头顶上不远的地方,沿途可以看见一小股一小股细细的水流。这几日在灾区行走,他们都知道,在有堰塞湖的地方,是“大水不怕小水怕”。因为大水说明泄流在进行,小水则说明堰塞已到极限,换句话说就是时刻都会泄湖。一旦泄湖,这十几个人就是汪洋中的一些小草芥了。

这样提心吊胆地前进,大约早上8点半,他们终于到达了响水沟磷矿。但是,一干人站稳后却没有一个人说话。这个到处布满落石的地方,能看出曾经分布着许多的矿洞和大小工地,但现在都已面目全非,一片死寂。

毕竟已经过去了一周,这个仿佛与世隔绝的地方,还有生命吗?

巨大的失望一下子涌进了队员们的心头。

朱伟峰觉察到了队员们的失落情绪。他没有时间安慰大家,只是带头向上面走,一面走,一面高声喊着:“有人吗?我们来救你们了——”

工地已经被落石淹没了,但依稀可以看到坡坝上似乎有一个涵洞。他沿着山坡手足并用地爬着,石头在他脚下落得哗哗响,他终于爬到了洞口,伸长脖子向里面喊:“喂——有人……”

他只喊了一半就停声了。这个洞的里面已经完全坍塌了,大小石块将洞塞得满满的。

他心里也像堵住了似的,难受地垂了头,又手脚并用地爬下来,转向另一个洞口。

所有的人都学着朱伟峰的样子,挨个挨个地搜索洞口,掀开残留的破木板,仔细检查每一个可能有人的地方。他们不停地喊话,期望有人答应。可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找遍了山坡上下的洞口,除了一堆残留的炸药,没有找到一点儿生命的迹象。

累极了的14个人瘫在石堆旁。

会不会是报信的人说错了地方?

也许有别人来过了?他们的同乡或者家人?

也许这三个人等不到救援,自己出来了?谁会在孤岛一般的死亡之地等待这么多天?

又或者,他们出来时,不幸遇上了余震?

这个念头一出,大伙都不说话了。他们无言地注视着满山遍野的大小石块。

朱伟峰站了起来,他四下里走着,仔细地看看周围的环境,他发现在山坡的另一面,似乎还有个洞口。

朱伟峰马上向那个方向走去。

果然是一个洞。而且,洞上还有一个醒目的标志:6号井。

这个洞的位置比较高,看起来是个相对安全些的地方,洞口外有一些落石,所以一开始站在下方的他们没有发现这里。

也许6真是一个幸运的数字吧,朱伟峰马上爬上去。他刚俯下身对着洞口喊了一声,就觉察到异样——

“其实并不是一开始就听到了回音,而是我感觉到了一种气息——”,朱伟峰后来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反正我一伸头就感觉到:这里面有人。”

这一定就是生命的气息!生命是顽强的,人类是坚韧的。无论灾难多么残酷,求生的本能会让生命一次次闪烁出不屈的光芒。

激动中的朱伟峰马上又一次大喊:“有人吗?”

回音中,他清楚地听到了微弱却真切的声音:“我……在这里……”

顺着声音搜去,通过手电筒照射发现有三个人在矿洞深处。

这时候朱伟峰才看到,这个洞口已经垮了一多半了,只留下一个很窄的入口,勉强能挤进去一个人。他带蒋建东、杨佳明、王利均3名队员向矿洞里爬去,近了,终于发现了三名矿工。两个人腿断了,另一个的一只胳膊被山石压着,三个人都动弹不得。他们找来圆木简单支撑了一下,把被压的矿工挪了出来。三个兵,一人背着一个矿工向洞口艰难爬去。就在这时余震再一次袭来,整个矿洞不断摇晃,磷石纷纷滚落,砸在队员的身上,有3名队员的头盔都被砸出了洞。朱伟峰撑住圆木嘶声大喊道:“你们快走,我掩护!”

三个兵手脚并用,在满地砾石上尽快地爬行,出了洞口的前两个兵把伤员往地上一放,就返回接应他们的教导员。就在朱伟峰的两脚挪出洞口的一瞬间,整个矿洞全部塌陷。

烟尘四起,地上刚刚脱险的3名矿工抱住队员们放声痛哭。

三名矿工果然都找到了,而且看起来,他们的生命暂时没有危险了。队员们的兴奋就别提了。朱伟峰和随同来的志愿者医生一起简单处理了伤员伤处,然后安排军械员傅江华带三名队员销毁残存炸药。

一切似乎都处理妥当了。搜救小队的任务似乎也完美完成了。小队如果就此撤离,那么,赖元平的故事也不会存在了,他会成为民政部播报的6万余名死难者中的一员,并且像他们一样,成为他们的家人和朋友心中永远的伤痛。

但细心谨慎的朱伟峰再一次直起腰回过头。现在站在这个位置,他又看到了不远处的墙沿周围,竟然还有很多个洞口。朱伟峰做出了一个看似平常但却是伟大的决定:大家再仔细地把所有洞口搜查一遍。

“从内心里说,我是没有抱什么希望的。”朱伟峰自己坦白地说,“出发前告诉我们的就是三个人。三个人都找到后,他们也说,没有人了。”

“但我还是想再确认一遍。不能留下任何遗憾。”

他们再一次细细地搜索了每一个洞子,呼喊,敲擊石壁,除了一个洞中的湿地上有五具遇难者遗体外,再也没有人了。

这五个人显然是被人抬着放到一起的。洞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味。五个遇难者一动不动地躺着,周围爬满了绿头苍蝇。朱伟峰说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大的苍蝇,以至于后来回来好多天了,一提起这些恶心的绿头家伙,千难万险都没有皱过眉头的朱伟峰都忍不住想吐。

但当时,朱伟峰还是忍住了难受,他想:不能让这五个可怜的兄弟就这样躺着。于是,他们在洞外扫视一下,选了个向阳的地方,挖好一个坑,就抬出一具遗体。

靠近洞口的第一具抬出去了。按程序做了入殓前的处理记录。然后下葬。

第二具也挨着洞口,他就是赖元平。此刻的他,蜷缩在地上的身体爬满苍蝇,耳后的两处伤口已经化脓生蛆,他浑身僵硬,恶臭不堪。

第二个坑也挖好了。两个战士一人一头抬起声息全无的赖元平朝坑边走。就在这时,一旁站得很近的朱伟峰发现这个人的右手食指似乎轻微地动了一下。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是看错了?

按照规定,处理遗体前都要进行确认的,之前队员们已经检查过了。

朱伟峰让他们把人放下,再一次打量着面前这个人:他极度消瘦,毫无声息,这么近的距离,也完全感觉不到之前在6号洞口救那三个人时的生命气息。且就这一会儿工夫,那一堆飞走的苍蝇又回来趴满了这人的身体。朱伟峰忍住难受走到赖元平身边,赶开嗡嗡响的苍蝇。他脱掉手套,伸手摸了摸,确认没有鼻息,捏住手腕,半天,也没有感觉到脉搏。四肢是硬的,身体冰凉。

赖元平的确伤得太重,也昏迷得太久了。把他放在洞内与另外四个真正遇难的弟兄一起,就说明之前的工友们也认为,他已经离开了。

但万幸的赖元平,在差点就成为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刻,遇到了朱伟峰。

仍然没有放弃的朱伟峰掀开了这个人身上的一床破被子,发现他居然是赤裸的。干巴巴的胸膛上,肋骨一根根清清楚楚。朱伟峰更近地贴近他——这一次,他感觉到了这个人的胸口似乎有些许的温热——

朱伟峰猛地抬头,他喊出的这句话的声音都变了调:“这个人好像还活着!”

徐晓亮赶紧跑了过来。

身为医生的他专业的检查了一遍后,用不无敬佩的目光看着朱伟峰——常人能够观察到的生命体征基本上感觉不到了,但的确还有极微弱的一丝气息。

徐晓亮赶紧进行了紧急处理,几分钟后,这个人的身体上有了些微的反应。徐晓亮激动得有些哆嗦了:“这个人虽然还有气息,但是咱们的设备和药品有限,能不能救过来还不好说。”

朱伟峰说:“那你说怎么办?”

徐晓亮回答:“我先处理一下,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把他送到条件许可的地方去。”

朱伟峰说:“就这么办。”

两个兵站在他面前,迷茫地问:“可是,这种地方,怎么能把这个人带出去呢?他根本无法行动啊!”

李勇整整衣服说:“我背。”

徐晓亮拦住:“不行,这人身体只能平躺着,根本不能立起移动。”

集体都傻眼了。

朱伟峰从咬着的牙缝间吐出一句话:“抬,我们把他抬出去!”

矿工们大吃一惊,看了看前方的山崩地陷,又眼巴巴地看着官兵们:“这……不行吧,太危险了。弄不好,你们都要送命的……”

朱伟峰牙齿格格响:“那就一命换一命。”

他迈开步子:“我带头走。共产党员跟上!”

热泪一下子涌出了矿工和战友们的眼睛。谁都知道,在这样的地方走,一旦有状况发生,最先倒下的,一定是走在前头的这一个。这可是真正的灭顶之灾啊!

没有人再说什么,队员们迅速用木棍和背包绳编制了一个简易担架。抬着赖元平上路了。医生徐晓亮还给队员们交代了最重要的一句话:“这个人耳后有伤口,可能脑部受伤,在抬着他行进的过程中必须保持担架上的伤员身体平稳,正确的姿势是:头部要略高于身体,既不能头低脚高也不能头高脚低。头高了供血不足,头低了血会倒流,都会让他生命更加危险。”

徐晓亮只是一名志愿者。地震前,他有自己的正常生活,衣食无忧,他是重庆江陵医院的医生,当过兵的他,在地震后第一时间,自己把自己变成了志愿者。

在震区,我无数次看到各种类型、各种职业的志愿者:医生、护士、登山爱好者、通信工人、结构力学工程师、个体经营者、司机、教师……你能想到和想不到的所有专业人才全都有。我曾经在都江堰遇到一位来自湖北,叫作刘少涵的结构力学工程师,当时正在重庆开会的他地震后第一时间自费坐飞机辗转来到都江堰,直接找到了正在紧张搜救的成都军区空军某导弹旅,表示要求加入。正在某宿舍区摇摇欲坠的半幢废墟楼前一筹莫展的官兵们见到他喜出望外。他在现场来回看了一下,就内行地指出这种房屋的建筑结构及承重梁的走向,建议官兵们按他指出的位置打洞进入。每次都亲自钻进打出的洞内观察和确认,他的到来让官兵们的救援行动大大提高了效率,而且增加了安全性。闻讯而来的旅长亲自安排两名战士24小时贴身近距离专门保护这位宝贝专家。

我在现场遇到他时,他正一身尘土地忙碌着。他叮嘱说千万别让他在镜头前曝光,因为他到现在还瞒着家人,因为年迈的父亲身体有病。正在我们说话的期间他电话响了,正是父亲,父亲问他在做什么这么久不回家,他冲着我挤挤眼睛说:“噢爸啊,我在北京呢,正和几个朋友喝酒,边看四川地震的电视。”

战士们也发自内心地热爱这位志愿者,每天往返现场的车除了拉伤员只要还有一个座位就让给他坐,每餐的第一碗饭端来给他,最好的帐篷也让给他住。

“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被重视、被需要,感觉自己的生命和工作这么有价值。”刘少涵的话,代表了所有志愿者的心声。

他们自带干粮和水,有的自己带车,没有车的就徒步,不声不响,默默无闻地加入抗震救灾的行列。志愿者不同于上阵的军人,他们没有编制,没有供给,没有出处。他们光荣也好牺牲也罢,饥饿也好劳累也罢,一切的一切都要自己承担。而这正是志愿者们的伟大和无私。灾区的群众认得他们,祖国的山水记得他们。他们也许不像滔滔江河,但却如涓涓细水汇进了抗震救灾的惊天洪流;他们也许并不是黄钟大吕,但也用自己的低吟浅唱合奏成一曲抗震救灾的全民合唱。

朱伟峰带着他的突击队员们上路了。从这一刻起,抢救赖元平的生命接力进入真正的流程。担架上的赖元平,暂时脱离了他的死亡之地,可是更艰险更艰难的行程其实才刚开始。

返回的路更为险恶,短短的几个小时,已与来的时候大不相同。塌方形成的堰塞湖里的水越积越深,沿路做的许多路标记号居然不见了。在通过一处号称“鬼门关”的大峡谷时,面前的地形和环境让队员们大吃一惊,只见左边是不断塌方往下掉大石头的悬崖,右边是不断下泄的泥石流,中间是一条深20多米的河流,往哪里走?队伍停下,大家都在看着朱伟峰。朱伟峰不敢冒失,也不能冒失,正常情况下,他了解自己的兵,知道他们的冲锋水平,但毕竟,现在不是轻装行进。

担架上的病人经不起颠簸。

“大家先休息片刻,我去观察一下。”朱伟峰说。

他带着蒋建东沿着哗哗落下的石头阵,绕到最前沿勘察路线。发现走右边的河道虽然轻松一些,但是有两大风险:一是淤泥下陷,其次是山洪暴发。左边的塌方虽然也有,但相对较少,必须要看准时机快速通过。这样,一是靠速度,二就靠运气了。

朱伟峰一声令下:“往左边走!”心里却揣着莫大的不安。加上这四个伤员,跟着自己的16条鲜活的生命是多么大的责任啊!他可以自己去冒一百次险,但绝不愿意这些同患难的弟兄受一点儿损伤。可是,再不能犹豫了。左右都是鬼门关,没的选择了。他做出决定后,领头带着众人向前闯,一边躲避随时滚下来的山石,一边小心翼翼地抬着担架,背着伤员,向这足有100余米的“鬼门关”硬闯。连走带爬,连扛带扯,你推我拉,刚走过一半时,侧面的河道上方成千上万立方的泥土轰隆隆塌了下来——如果刚才他选择河道路线的话,这十几个人就全部“交待”在这塌方里了。

朱伟峰和所有的人一样,不禁一身冷汗!

当三个矿工和几个士兵们还在看著漫天的尘土惊叹他们领队判断的准确时,朱伟峰突然一下子跳起来:“快走,快快!”

一路上都态度亲和的朱伟峰突然变得疾言厉色,大家都不解,但是没有人来得及问为什么,这种时候领队的判断决定大家的生死。

不知怎么的,朱伟峰隐隐地感觉到了某种巨大的威胁——

这个时候的朱伟峰太生硬了,他一个劲地催促着,要求大家加快速度。可是加快速度谈何容易。赖元平由于脑部受伤严重,脊椎严重错位,医生嘱咐必须保持平稳,但坡陡路滑,塌陷下来的石头泥浆一踩就陷下去半米深。上山时前面的官兵跪着向上爬,下山时后面的官兵坐着用臀部往下挪,膝盖、臀部磨得血肉模糊。在一片被山洪冲刷之后形成的淤泥地前,为了防止陷下去,四名队员跪着爬行穿过长四十多米的路程;过河的时候,水深且急,为了保护伤员不掉进水里,两名战士先蹚过河,用绳子拴着担架,后面8个战士护卫着同时抬起来,就这样连拖带拽地终于把伤员带过了河。每个人的鞋子都灌满了泥沙,大腿被尖锐的山石撞得伤痕累累,起了泡的脚被山石磨破,再被水一浸,每步都痛得钻心;但是没有人停下来,没有人敢停下来,在突然变得像野兽般凶狠的朱伟峰的催促下,人人都咬紧了嘴唇一股劲向前走……

直觉再一次帮了他大忙。他们前脚刚走出“鬼门关”,还没有来得及歇口气,身后就尘烟四起。回过头看,一分钟前大家刚经过的地方又一次被山石完全掩埋了。这一回,连朱伟峰在内,所有人都瘫倒在地上。

三个受伤的矿工再一次放声痛哭,黄伯明和肖永军说:“如果不是解放军来救,今天就算是洞子不垮,我们不被困死在山上,也会疯掉或者自杀。”

他们说的是实话。之前,肖永军曾经爬到半山腰想逃生,但是亲眼看到进出的山路全部被塌下的山体淹没,绝望之中他想跳崖,被黄伯明拼命喊住。又等了几日后,黄伯明也觉得无望了,他们真的是把遗书写好了,放在鞋垫底下,准备一死。就在这时,听见洞外有声音传来了。

朱伟峰小队如果再不来,就算不轻生,他们也撑不了多久了。两个人的伤口也因多日没有处理,已肿胀得发亮,挤压综合征随时会袭来,他们会在极度的伤痛中痛苦地死去。

休息过后,大家都站起来,他们还不能停下,徒步回营地肯定是不行了,必须尽快把伤员送到龙宝坪去,只有在那里,才能等到直升机救援……

“其实,找到赖元平后,我们的负担不仅仅是多了一个重伤员,而是巨大的心理压力。抬上担架的时候,谁都看得出来,这个人还活着。可是他伤得太重了,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一路上的颠簸,毕竟还有这么长的时间……”

朱伟峰在后来说起过程时,这样说道。

于是,在返回的一路上,为防止他继续睡着昏死过去,突击队员们轮流不断地呼喊赖元平的名字,喊着“你一定要坚强”“家人在等着你回家——”等等口号,喊得他们自己都热泪盈眶。

让我们记下进入响水沟的朱伟峰突击小队队员们的名字,他们是:朱伟峰(领队) 傅江华,蒋建东,王利均,王力平,杨佳铭,刘源,曾清水,周龙阳,蒋川,王亮,张俊。两名志愿者是:来自广东的李勇和来自重庆的徐晓亮。

5月20日中午1点50分,在通往龙宝坪的路口,望眼欲穿的副团长刘卫荣终于等来了朱伟峰一行人。此时他们已经走了5个多小时。

副团长刘卫荣见到朱伟峰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小子可把人带回来了!”

两名留守的通信兵战友也亲热地围了上来,虽然仅仅只隔了5个小时,可每个人都像久别重逢。朱伟峰这才知道,坐立不安的刘卫荣每过一小时就要跑到路口去看一趟,直望到眼睛酸胀得受不了了,才忧心忡忡地回来,回来后刚坐下,又跳起来奔过去看……

龙宝坪的情况要好多了,这里等待着赖元平的,不仅有用旧盆子煮开的一点热米汤,有“北斗一号”通信设备,更重要的是,有来自广州军区武汉医院的医生胡光俊、方庆和他们的急救药品及救治技术。

一直游丝般颠沛在黄泉路上的赖元平微弱的生命,此刻终于算是靠上了生命之岸。

生命接力(下)

按照时任成都军区总医院顾建文副院长的说法:矿工赖元平的获救重生,从搜救完成到救治成功,不是哪个人或者是哪些人的功劳,而是一个严密系统连环动作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命链条的结果,这期间,无论哪一个环节哪一部分没有做到位,都不会有后来我们看到的奇迹。从朱伟峰带领的突击小队结束搜救抬着赖元平走出响水沟开始,生命接力后半段的救治过程,全部在各大医院之间进行了。计有:广州军区武汉总医院、255野战方舱医院、沈阳军区总医院、北京301总医院、南京军区总医院、重庆第三军医大学西南医院和成都军区总医院。

朱伟峰带领的搜救小队将赖元平送到龙宝坪后,一直在焦急等待中的军医胡光俊和方庆这下忙起来了。原本接受任务时是说响水沟有三个伤员的,现在又多救出了一个人,这个意外让全体人员欣喜不已。但是在迅速为赖元平检查之后,结果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病人体征明显表示他完全脱离了食物和水的补给。仔细算下来,今天已经是5月20日,8天过去了,这个叫作赖元平的矿工已经坚持了长达196个小时。这么长的时间还有生还者,不要说这次汶川地震,就是世界地震历史上,也是极少见的。

巨大的欣喜过后是巨大的忧虑和恐惧:病人的情况已经极度危险,不可能再带着他徒步穿行死亡峡谷,必须尽快将他转至条件许可的医院诊治。

杨杰师长借调给他们的“北斗一号”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刘卫荣副团长激动得几乎是结结巴巴地用“北斗一号”向指挥部报告了情况。

听说搜救队员们发现了坚持时间达196小时的生存者,指挥部一下子炸开了锅。消息传开,帐篷外记者们一下子围了一大堆,个个长枪短炮,七嘴八舌。一个心急的记者把话筒伸向杨杰师长嘴边:“师长,听说您的部属搜救到了一个生存时间达到人类极限的人,请问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杨杰想也不想地说:“怎么辦?全力以赴,救人!”说完,他一把推开话筒,奔向指挥台紧急叫通了军部。

岂止是杨杰,突然出现的这种状况让整个前方指挥部都陷入了焦灼和不安。

受伤196小时后的伤员,而且还是重伤员,这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所谓“命悬一线”就是指这个时候吧。杨杰用变了声的嗓子大声地吼着:“我要求飞机!请联络直升机,还有医院,最近、条件最好的医院……”

医院很快就选定了,当时在赴川的全军七大医院的医疗队中,条件最好、设备最全的是255野战方舱医院。而且,恰好他们就在不远的德阳。于是很快确定下来伤员送往255。但是运送伤员的直升机就没这么快解决了,正是空投空运最紧张的时刻,直升机的运力极其紧张,每天的飞行计划甚至是头两天就定好的,一旦遇到临时调整,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接下来的时间里前指的电话忙成一片。

在此起彼伏的电话声中杨杰突然沉默了。他独自走到帐篷外,点上一支烟,烟雾弥漫中他黑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旁的小警卫员没敢上前,跟师长的日子不短了,他还没有见过师长的这副表情,师长一定是面临巨大的难题了……

片刻,杨杰把烟头一丢,要通了刘卫荣的电话,尽量用平静的语气简单但凝重地说:“我们正在联系飞机,告诉两位医生,让他们多想想办法,尽全力,一定要保全伤员的生命……”

龙宝坪。军医胡光俊和方庆围在赖元平的身边,一边紧急处理,一边仔细地关注着他哪怕是一点点变化。5月的山间,山风冷硬,但是他们的脸上居然渗出了汗珠。

广州军区武汉总医院的年轻军医胡光俊学的是麻醉急救专业,比他更年轻的同事方庆则毕业不久,还是轮转医生。如果不是这场地震,他们不会觉得自己的军旅人生与那些在地方医院的医生有什么不同。

但是,地震来了。

一切都改变了。

震后的5月13日的凌晨3点,还在梦中的胡光俊和方庆同时接到出发命令。早上6点两人就已经坐上了出发的汽车。广州军区武汉总医院出动了由副院长刘幼英带队的随军医疗队奔赴四川灾区,主要任务是保障部队和现场救护。

车队在大雨中奔向机场。

到达机场后他们看到了只有在战争影片中才见到过的情景:机场上飞机阵列,每个登机口前都有十几长排的军人全副武装地排列着,机场内外还不断有军用车辆往来穿梭,登上或者跳下一位位同他们一样全副武装的军人,那些个年轻的或者已经不年轻的军人们一张张落满雨水的脸上都写着坚毅。那一刻他们心中如同士兵们一样鼓荡起万丈豪情——谁说军医不是军人呢?

他们是与空降兵某师的官兵们同时到达成都双流机场的,甚至可能是与刘卫荣等人同机而行,只是当时他们彼此并不认识,更没有想到龙宝坪响水沟一行,他们会与这群空降兵战友成为终生的生死之交。

老实说留守龙宝坪的这个夜晚,没有多少野外生活经验的两位年轻的秀才医生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胡光俊是准备6月15日结婚的,地震当天他正在忙碌幸福地做着新婚前的种种准备,接到命令出发后他并没有认真地跟准妻子道别,他并不多么忧虑,他觉得援助医疗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因为在到达灾区前,他完全没有想到震区的情况是如此严峻。等知道了真正的情况后,作为准丈夫的他能够做的,是精心选择谈话内容,少报忧多报喜。

其实,自他们登机到达成都后打过一个电话,之后,在进入龙宝坪前,他都没有再跟他的新娘通过电话。要么就是没有通信条件,要么就是有了通信条件,他又忙得没时间想他的新娘。这一周他见到和处理的伤病员比他前28年见到的所有病人都多,都惨烈。他很骄傲自己挺了过来。

5月19日下午,杨师长通知说有支小队要去龙宝坪里面救人,要求随队军医去两个人。杨师长还说因为全部要徒步,所以部队这边新兵不能去,医疗队这边年纪大的不要去。医疗队里同时有6个人举手表态争着说要去。胡光俊说自己是麻醉急救专业,责无旁贷;而方庆说自己年轻而且是运动健将,大学里5000米是冠军,并有着5公里10分钟多一点的骄人成绩。

于是他们跟着朱伟峰刘卫荣小队出发了。

他们遇到的第一个伤员是在路上,在到达龙宝坪前,晚上8点多,是一个叫作陈远新的矿工,右肘骨折的他居然自己托着断臂徒步从响水沟走了出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的这个地方,他们两个人第一次听到“堰塞湖”这个陌生的词,之后,走到跟前了,才知道,居然还有这样一种产生于地震并且完全不亚于大地震的灾难。

龙宝坪的夜晚改变了这两位年轻医生的一生,他们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真的能够活着看到天亮。后半夜时有那么一会儿,胡光俊和方庆都觉得自己真的要完了,后半夜时,雨大了,那一小堆篝火被打湿了。漆黑一片中,周围山体滑坡的轰隆声越来越近,近在咫尺了。落下的石头一直打进他们的伞布“帐篷”里,他们似乎都听见了对面山上的堰塞湖水流声。堰塞湖在夜晚根本无法观察到情况,就算是观察到了,他们也知道人类的两只小脚丫是跑不过猛兽般的洪水的。想起之前进过龙宝坪的几位登山爱好志愿者说过的,一旦堰塞湖决口,巨大的水压会击穿左右山体,造成李家山崩塌,那么数十秒间,这个方寸大小的龙宝坪连同他们这群人就会片甲不存。

胡光俊说那一刻他真的是十分想念自己娇艳温情的准妻子,他觉得今天夜晚如果自己真的有什么事,未免太对不起她了。而方庆更是沉默:自己还这么年轻,还没有经历过爱情,想到这些,两个脸孔白净的年青人有了些自己對自己的唏嘘。

之后,胡光俊和方庆都说,他们感到欣慰的是能够在军队从医;更欣慰的是他们选择了一同来四川抗震救灾;而最最自豪的是主动要求参加搜救行动,并且正确地处置了赖元平这样一个极度垂危的病人。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在军队医院做一个医生是如此光荣和责任重大。

伤员及时救出后,胡光俊和方庆就忙起来了。

那三名矿工经过重新清创后上了夹板固定,情况就稳定了。比较麻烦的是赖元平。他虽然还活着,但却一直处在昏迷中,严重脱水,血压只有40/71,必须马上补液,可赖元平的双手之前被什么东西烧伤过,皮肤已经完全损坏,根本找不到血管,只能在肘部和小腿处进针。这个平时再简单不过的输液工作,现在却难上加难,他们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关系到这个垂死之人的性命。因为赖元平8天8夜未进食,好不容易找到的血管又都扁得无法进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赖元平面色灰白,呼吸细弱,身体冰冷,他们一边输液一边为他加喂葡萄糖水,胡光俊为赖元平耳后的伤口做了清创处理。此时赖元平的伤口经过多日后已经红肿化脓,考虑到他体温太低,还加盖了棉被保暖。

完全插不上手的朱伟峰刘卫荣官兵们能够做的,只能是焦急地等待。等待直升机的救援。

面对这样一个濒危的病人,这个等待是令人焦灼的。这个时候的胡光俊和方庆连同在营地指挥部的杨杰师长一样,重复着经历朱伟峰突击小队在返回途中的焦灼。

“我们一直在小心地观察着,以便及时做出相应处理,可我们毕竟条件有限啊,你说我们急不急?如果这个伤员在我们手里出了事,我们对不起为他差点拼了命的空降兵战友们,更对不起这位历经磨难的矿工兄弟。”胡光俊在采访中这样对我说。“你知道赖元平说过什么话吗?”胡光俊问。

这期间,自己都性命堪忧的赖元平曾经有过短暂的呓语,他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快跑……”

第二句话是:“里面有活人……”

所有在场的人都落了泪。

不管花多大代价,都一定要救活他。所有的人都暗下决心。

这句话,也成为所有参与赖元平生命接力者的共同心声。

刘卫荣的“北斗一号”再次叫通了师长杨杰,杨杰再次报告给了军指挥部。军部直接联系到了成都军区前线总指挥部。一时间,成都的上空,无数看不见的频道在往来传送着援救生命的信息。

一片繁忙中的军区前指及时得到了来自龙宝坪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的呼救信息。经过联系省救灾总指挥部,在直升机运力极度紧张的情况下,还是调来了陆航团的某直升机组。

傍晚时分,救援直升机抵达,在一片欢呼声中,刘卫荣决定,让朱伟峰带着4个伤病员和4个志愿者,加上军医胡光俊上飞机。这一回,朱伟峰没有再跟他的刘副团长争执,在刘卫荣坚决的目光下,他老老实实上了飞机。

作者(左二)在采访,左一为刘建军院长,右一刘幼英副院长,右二为余泽教授

在飞机上,胡光俊一直小心地关注着他的垂危病人,虽然总共只有不到半小时的飞行时间,他却觉得这半小时的时光从来没有过的漫长。

飞机带走了赖元平,如同将他引入了舱门已经打开的生命之船,从这一刻开始,他踏上了新生之路。

在另一边,由刘建军院长亲自带队,来自255方舱医院的救护车和一干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已经等待在绵竹的机降场。

德阳市。

5月20日早上8点整,就在朱伟峰突击小队终于闯进死亡峡谷响水沟时,头一天傍晚乘坐火车到达德阳的北京军区255野战方舱医院迎来了它在灾区的第一个病人——一位61岁的老太太,地震伤,锁骨骨折。

对于方舱人来说,这个手术再平常不过了。但是手术台上下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小心。几十分钟后,大约在8点半,手术舱的门打开,病人在面露喜色的家属陪同下被送去了位于帐篷中的病房。病房的情景更让他们吃惊:防潮保暖的帐篷,崭新的行军床上是里外三层干净洁白得晃眼的床品。柔软的枕头还带着阳光紫外线消毒后的特殊气息。

我在7月初的一天第一次走进“255人”的帐篷。因为这段时间伤病员少了,不少当初用作病房的帐篷都空着。当天采访完后我留了下来,就睡在用作病房的病床上。望着干净洁白的床上用品,我一时竟然恍惚以为是住在了酒店宾馆中。第二天早上,阳光照进窗时,我醒了。早餐时我对刘建军院长说:“在震区的各个部队跑了近两个月,住过各种各样的帐篷,这个晚上是我睡得最好的一夜。”

5月20日的一早,德阳市附近的群众都看到了这个一夜之间突然出现的可谓是豪华阵容的方舱医院。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来自唐山这个特殊地方的特殊的方舱医院成为当地人口中的一个新名词。上午9点,就在响水沟内朱伟峰小队们意外地发现了命悬一线的赖元平时,方舱医院的门诊舱的门口,闻讯赶来的病人已经排成了蜿蜒几十米的长队。他们个个衣衫褴褛,面色惊惶,浑身上下鲜血淋漓。

这情景太像30年前的唐山地震了。

按院长刘建军的话说: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扑了上去。

这个“扑”字,太准确也太深刻了。

30年前,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他们没有足够的能力挽救伤员,很多人目睹了自己的亲人和乡亲在痛苦中无助地死去。30年后的今天,成长起来的“255”用他们30年的储备加上全部的爱心扑了上去——没有人命令,没有人要求,但所有的人,连司机、炊事员都加入了进来,他们东奔西走,跑前跑后,检查、清创、上药,实在插不上手的就帮助搀扶重伤员、安置体弱者、送水、送药、抱孩子,甚至陪着上厕所……连续一周的时间里,没有人认真坐下来好好吃一口饭,睡一个觉。方舱与方舱间不过数米的距离,但所有的医护人员总是跑着来来去去。为了便于与伤员和医护人员交流,身材高大的郑晓东总是弯着腰,以至于一周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真的驼背了;副部长张建设把自己的办公室安在医院门口,白天工作,晚上当保安,只是为了保证让一线的医护人员能多休息几分钟。周围的群众都知道,不管夜晚幾点钟有伤病员来,255医院第一个迎出来的就是一位上校军官。大度的刘建军院长甚至还承担了“收容队长”的职务。5月底前,因为救灾物资供给紧张,一时没有地方安置一些志愿者和心理治疗队,于是他不仅让出了自己的帐篷,还自掏腰包承担了他们的伙食供给,只要“255人”有一碗饭一瓶水,就分给他们一半。多的时候他“收容”的队友达到200多名,几乎与自己的队伍人数相当。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为了筹措这数百人的供给,刘建军院长和张建设副部长跑得腿都瘸了,以至于一向身强力壮的张建设甚至因为膝盖积液痛得进了厕所人却蹲不下去。

这些来到灾区救助别人的人,自己也得到了友爱的救助,这件事让所有受到过255帮助的人都感慨万分。以至于唐山市心理救助医疗队的专家们离开灾区后还致电刘院长,表示如果“255人”需要,他们随时会做为他们的一个编外“心理专科”提供帮助和服务。这个意外的收获抵消了刘院长的全部辛劳,更触动了他那颗长期以来一直为255野战医院的发展而终日辛劳的内心,他已经在开始考虑和筹备方舱野战医院增加“特殊情况下伤病员心理救治专科”的问题了。

那些经历过唐山地震的年纪稍长的医护人员甚至含着眼泪小心地招呼着这些身心俱伤的群众——

这个年仅六七岁的孩子就是当年的自己吧?还有这个更小些的男孩子是自己当年一瞬间失去的小弟吧——这么多年了,弟弟稚嫩的声音再一次出现。女司药张宏把孩子抱在怀里,泪流满面地想。

这一对互相搀扶的夫妻多像自己的爸妈啊!30年前,亲爱的父母也是在这样的年纪里被地震带走的,他们在去向天堂的路上一定也是这样互相挽着手的……特诊科的黄鹤医生看着心电图机的眼睛都模糊了……

黄鹤本来今年就该退休了,医院接到出征命令时她正在生病输液,可是听到消息后她拔掉针头跳下病床准备好东西就站在了队伍里。

“不用问为什么,我一定要去。”她含着泪说。

黄鹤同张宏一样,都是唐山大地震的孤儿。“是党和国家养大了我们,今天我们当然要为党和人民做点事。”这对地震姐妹说。

事后统计,在到达震区的前一周他们的日门诊量达到了平均600人,最多时一天有657人。

“255人”赢得了全震区群众的热爱和拥戴。全震区人,不管是受灾的群众还是医疗队都知道了德阳有一个255方舱医院,能够处理复杂病人,有条件做各种检查和手术,更重要的是,他们经历过地震伤害。

5月20日晚7时左右,载着包括赖元平在内的四名重伤员的直升机抵达绵竹的一個临时机降场。另外三名伤员的情况比较稳定,主要是赖元平,他的生命体征已经很弱,必须要尽快送到条件最好的医院去。

这个问题是不用讨论的,在绵竹,甚至整个德阳,设备比较完善,能够做手术的,人们想也不用想就会说:“255方舱医院。”

早已得到消息的北京军区255野战方舱医院刘建军院长已经亲自带着救护车在等着了。

在前线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看到和亲身经历搭载伤员的直升机降落后,地面医护人员带着救护车运送伤员的场面。我们习惯地把这种行动叫作:抢伤员。

的确是抢,抢的是时间,抢的是伤员的性命和他们生存的尊严。在那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环境下,每一秒钟的争夺就意味着可能多延续一条生命,或者多保全一部分肢体。

那天傍晚在机场的绵阳人都看到,自组建十年来,年年都进行长达三个月以上野战训练的255方舱人,抢起伤员来果然都是十分专业的。飞机还没有停稳,由重症监护(ICU)主任宋立新带领的抢救小组已经分头站在了舱门口。机舱门一开,谁负责抬担架的哪个部分、谁负责伤员的处理都是训练有素的。刘建军院长深知这个伤员的情况特别,专门配备了最强的医务人员前来接机。

仅仅半分钟后,赖元平已经转到了方舱医院的救护车里。车门哗啦一下关上,里面的救治活动就已经开始。

这期间还有两个小小的插曲:

其一:当伤员们被抬下飞机时,一位形容憔悴的妇女居然抱着搜救突击队的领队朱伟峰的手就哭,被别人拉开后才知道,她就是被救矿工黄伯明的妻子。

女人再一次哭倒在丈夫面前,断断续续地说:“因为这么多天得不到他的消息,之前又听人说丈夫还是受了伤无法行动的,以为人已经不在了,家里已经把棺材都备好了。”

其二:奄奄一息的赖元平似乎在飞机落地时有片刻的清醒,以至于将他转上方舱医院的救护车时,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紧紧握着在龙宝坪第一时间救治过他,又同机而来的军医胡光俊的手。

但方舱人已经来不及顾及这些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伤员身上,从见到赖元平那一刻起,他们就知道面临着巨大的难题。

以下摘自255医院提供的赖元平病历:(此病历已经被军事博物馆作为地震文物永久收藏)

病历记录时间:2008-5-20 19:00

患者赖元平,男,44岁,四川什邡天池煤矿一号井矿工,地震后被困及全身多处外伤未治196小时急诊来院。5月12日14:28地震时被困矿洞中,全身多处砸伤,于今日下午13:00左右被救,当时患者赤身裸体,左耳后有外伤口,感染并生蛆,被救援人员给予简单清创处理,后经陆地和空中共达5个多小时的路程急诊送来我院。途中无尿,无便,患者神志不清,躁动,共补入葡萄糖盐水400ml。既往史不详。查体:体温35.2℃;脉搏116次/分;呼吸30次/分;血压70/40mmhg;血氧饱和度60%~70%。重度脱水貌,严重肌营养不良。

初步诊断:1.严重脱水低血容量休克;2.意识障碍,浅昏迷;3.低氧血症;4.全身多处外伤感染;5.头颅外伤;6.无尿。

赖元平被送进了方舱,治疗小组由255野战方舱医院ICU室的主任宋立新带领的4个医生及6个护士组成。

从病历记录上我们注意到,在查体中,宋主任注意到了赖元平耳部的外伤,但是因为之前经过清创处理,这个创面不大的伤口阴险地躲过了他的深究。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255从成立到今天,经历了三个时代。这个1953年为抗美援朝而成立的野战医院曾是唐山市第一流的医院,楼房、设备和医务人员都是最优秀的。不幸的是,几乎全部的设施设备在30年前的那场唐山大地震中全部受损,最老一辈的技术骨干、科主任级以上的医师全部遇难。第二代技术骨干在对越自卫反击战后的百万大裁军中也流失了。经过了近十年的重新建设和悉心培养,255重新焕发了熠熠光辉,宋立新就是成长起来的新一代方舱人。他于1989年毕业于第三军医大学,师从全国乃至全世界著名心脏外科专家蔡振杰教授,真正是部队培养出来的军医。2004年当上ICU主任后,他参加了军区历次重大行动的医疗保障,有丰富的临床救治经验。护士长何红莲也是有丰富经验的老护士。宋立新在对赖元平仔细进行了查体后,马上下达了一连串的医嘱,何红莲迅速带着护士们忙开了。

按照病历的记录,在20日晚上6∶35,治疗就全部展开了:吸氧、加压补液用于补水、纠正电解质紊乱引起的酸中毒、药物升压、导尿留置、常规检查、心电血氧饱和度监测、血压监测等等重症监护……刘建军院长带着医务处刘主任等一直在方舱内查看病人。

重症监护室的空气十分凝重。

仅仅在几个小时前,就在赖元平躺着的这张病床的旁边,另外两名病人——警察赵刚和姜明全才被送到这里。他们在空降兵某部小木岭搜救队的帮助下,经过几昼夜的努力带领数百名群众成功转移后,力竭倒地被送来的。看着灾区的干部和群众经历如此磨难,ICU室的全体医护人员都感到肩上压着沉甸甸的担子。

10分钟后,再次查看了监护记录的宋立新主任向刘院长提出:根据患者现在的情况,最好能使用代血浆和输血,可是方舱医院现在没有这种储备。

刘院长略加思索后干脆地把手一挥:“这事交给我了。”

于是,赖元平生命接力中另一个重要的站点:沈阳军区野战血站登场了。

沈阳军区野战血站于5月17日就到了四川,任务是:利用总后卫生部调配的2台野战恒温运血车及相关设备24小时值班,快速机动保障以德阳、绵阳为中心的周边重灾区100~200公里区域内所属近100支野战医院及医疗队等救治机构的血液保障。

这支共30人的队伍,以输血科、检验科及相关专业人员为主。到达灾区后分别组成都江堰血站(后因任务调整改为德阳血站)、绵阳血站两个分组,每组15人。其中男8人,女7人。德阳血站站长由军区野战血站站长、总医院医务部副主任林杰担任,绵阳血站站长由军区野战血站副站长、总医院输血科主任王海林擔任。

5月20日林杰接到255的求救电话时,已经是晚饭后了。天快要黑了,从血站到255方舱医院所在地还有数十公里的距离。这段路震前正在施工,震后更加难以通行。血浆不同于一般的药品器械,对装载和运输的要求很高。

但是,还有什么比抢救生命更重要呢?

正在吃饭的两名同志放下碗就站了起来。数分钟后,车子就出发了。

就在他们颠簸行进在暮色苍茫的路上时,余震仿佛凑热闹般来到了。车子在路上跳跃了几下,司机赶紧刹住了车。回头看去,为防止倾倒,装着救命冰筒的装置被战友们一直抱在怀里。

血是沈阳军区血站的同志们送到的,但是所用的血又是由南京军区提供,所以,南京军区野战血站保障队有4名同志一直跟随协助保障。

第二天,也就是21日的上午,刘院长第二次求助的电话来了,他们再次上路。这一回还好,余震没有捣乱,两次一共紧急配送血2280ml。

这跨越数个军区配送而来的不是普通的血,而是饱含深情的救命的琼浆啊!

额外说一句,这次野战血站的应急拉动,实现了四个第一:即全军第一个因突发事件实际展开的野战血站;全军第一次战备血液贮备库与野战血站成功实施对接;全军第一个应用《军队战备血液贮备库信息管理系统》软件的野战血站;全军第一次流动野战血站与野战方舱医院成功实施对接。在我军卫勤保障实践中是一次历史性突破,具有里程碑意义。

这里需要补充交代一下赖元平被直升机救走后龙宝坪的官兵们的情况。

朱伟峰于20日的晚上回到了营地,师长杨杰远远地冲出帐篷迎上来。

杨杰的声音已经沙哑了,他一连串地问道:“你小子回来了?你们副团长带的那几个人呢?他们现在怎么样?会不会有危险?”

朱伟峰说:“师长,我相信我能回来,刘副团长和弟兄们也能回来!”

朱伟峰的预料是对的。

5月20日傍晚,直升机带走了伤员,飞机起飞时的巨大气流将原来搭建的降落伞帐篷掀翻了,战士们还眼巴巴等着下一架飞机过来。但过了一会,电闪雷鸣,开始下起了暴雨,人员无处藏身。在判定直升机来不了的情况下,刘副团长带着大家冒雨将简易帐篷又重新搭建起来,继续宿营了一夜。这个夜晚的情况仍然十分恐怖,到处是塌方的声音,时不时有碗口大的石块落到身边,他们不敢入睡,基本上是坐了个通宵。

随队军医方庆留了下来,与没有走成的官兵们一起度过了一夜。他给我讲了一个细节:后半夜时暴雨如注,篝火颤抖了几下后终于熄了。天地间太黑了,黑暗加剧了恐怖的气氛。四下里的轰隆声格外可怕。这时候,一位士官,向他要了一个输液瓶和一卷纱布,用下午在附近找来的一点菜籽油浸透纱布,紧紧地塞进瓶子,点燃纱布,做成了一盏油灯。

这个天才的举动让方庆很感动。

这一点如豆的亮光给了全体人员无尽的温暖和鼓舞。

第二天上午天气依然恶劣,看来直升机还是过来不了。刘卫荣副团长毅然决定,不再等待了,丢掉所有给养,每人只带一瓶水,必须轻装快速前进。

有一个细节他没有告诉自己的部属,他已经得到天气预报,近日会有大暴雨,暴雨极可能引发新的泥石流和山洪,何况,李家山堰塞湖这把悬在他们头上的刀随时会落下来。

刘卫荣领着战士们徒步行军,最终于21日下午2点多安全地回到部队驻地。

当然,等待了两天两夜的杨杰师长终于忍不住再一次展现了他的“儿女情长”。

21日凌晨将近1点时,一直不敢合眼的宋立新再一次查房,在监护仪的闪烁声中,体温已升上来的赖元平似乎睡得挺安稳。

宋立新在病床前站了一会儿,他仔细地查看所有的护理记录,就在这时,他发现护士手上有一根医用棉棒。

“你拿这个做什么?”他问。

“我刚才擦了一下他的耳朵。”护士说。

“耳朵怎么了?”

“他(赖元平)耳朵边上好像有一小滴血,也许是伤口流出来的。”

宋立新俯下身,在灯光下仔细查看赖元平耳后的伤口。这个伤口在傍晚入院体检时他就发现了,之前武汉医院的胡光俊医生处理得很好,现在,伤口附近是干的,并没有看到有液体渗出啊!

对自己的护士,宋立新是放心的,但是对这个病人的病情,宋立新却并不放心。病人一直昏迷,对既往病史一概不能做答,特别是这个伤口,看上去并不大,位置也不在要害,只是略深,创伤的时间及影响无法判断。

宋立新盯着这个伤口看了一会,他突然警觉起来:“仔细点,再发现有液体的话不要动,我来看看。”

凌晨1点,赖元平体温持续升高,开始发烧,呼吸音粗,这是肺部感染的迹象。几乎同时,左耳内血性积液再次渗出,虽然只有一小点,但被护士及时捕捉到了,马上报告了宋立新医生。

宋立新的预感没有错,这个看似不大的伤口,之前不动声色地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現在阴险地露出了端倪。

马上进行针对性治疗后,到凌晨5时,检查表明赖元平肾功能恢复,血压也稳住了。

但宋立新还是感到潜在的危机,早上6点天刚放亮,他马上向刘院长报告,请求组织院内会诊。

早上7点,太阳刚刚抵达东方一角。方舱医院的临时会议室里,全院各个科室副主任以上的医生全部到场,会诊开始。主要明确两点:第一,耳后伤的具体情况,是否有穿透伤?第二,病人急性肾衰体征现在有好转,是否要做肾透析?根据会诊结果决定是否调整治疗方案。

院内会诊一结束,刘院长通过总后卫生部,与北京军区总医院联系,申请了远程会诊。

宋立新汇报了诊疗情况,提出了会诊要求:1.目前的诊断是否缺项?2.化验检查是否缺项?3.治疗方案是否需要修改或者加强?4.下一步还需要注意什么?

北京军区总医院神经外科的赵春平主任和ICU室的韩文彬通过远程会诊的视频系统,仔细了解情况后,一一给出了明确的意见,基本认定到目前为止,255的诊断明确,救治正确,同意他们的治疗方案,并给出了补充意见。特别提到考虑到已有脑脊液耳漏,可能有颅底骨折,要高度注意外伤漏诊,继续补血及血浆。

长出了一口气的宋立新走出帐篷,他看到在会议上一直安静地听着的刘院长正在打电话给武汉总医院的刘幼英副院长。刘幼英是军内著名的肾病专家。

其实,这个时候,刘副院长已经在路上了。他还带来了同在一个医疗队的神经外科专家余泽。20日胡光俊飞机一落地就向他电话报告了赖元平的情况。考虑到这个病人情况特殊,刘副院长一早就坐上了车,带上余泽来了。余泽是医院三个最权威的神经外科专家之一,所在的科室是全军神经外科中心。他们要亲自看一下病人,看一下有什么能够帮上忙的。

毕业于第一军医大的余泽1971年从医,今年已经60岁了。刘副院长也已经54岁了,广州军区武汉医院这次出动的112名医疗队员中,一半以上是主任级以上的专家。他们的想法是:要把最好的医生派到灾区群众最需要的地方去。

开车送他们来的,是人称“张老三”的一个德阳志愿者。

张老三本名张顺礼,是德阳一家个体经营者。地震前,他经营着一家不错的烧鸭店。地震后,人财并没有什么损失的他,关了烧鸭店,第三天就开着自己的车在德阳城里转,义务拉伤员、拉救灾的部队军人,也拉志愿者。武汉医院的医疗队进驻绵竹后,他干脆就定点在了这里,并且带来了中学毕业的儿子,每天早上像上班一样,准时到医疗队帐篷外候着。不管是搜救、巡诊,还是运送伤员,随叫随到。

上午9点,余泽和刘幼英赶到,再一次对赖元平进行面对面的会诊。

刘副院长查看的结果,病人肾功能正在恢复。

余泽检查的结果与宋立新和总医院两位专家的担忧一样,赖元平右侧肢体开始出现病理反射阳性,这是颅脑损伤的表现。隐藏在赖元平耳后伤口中的元凶终于露出了凶恶的脸。诊断马上出来了:赖元平有颅窝骨折,之前的脑脊液耳漏和现在的反射阳性反应都印证了这一点。他们肯定了宋立新的治疗,同时指出,病人目前的情况,最好能做个头部CT检查,但方舱医院没有CT设备,在体征进一步稳定的情况下,建议尽快转移到有能力处理的医院去。

这两位教授加上北京军区总医院专家的意见给了宋立新和刘院长很大的提示和帮助,这是赖元平生命接力中另外两个重要的站点。

之后,在7月18日的黄昏,我在255的帐篷外见到了余泽教授和刘幼英副院长。刘幼英教授像个长辈一样慈祥温和,60岁的余教授精神好得让我钦佩。他们像两个上学的大孩子,一个人背着一只军用书包,余泽还随身带着军用水壶。

见我盯着他们的装备,余泽教授说:“当兵这么多年,只有这一次真的像是在战斗。不错,我参加上了。”

刘教授指着余泽说:“这次到灾区来是他狡猾争取的结果。”见我不解,余泽教授就孩子般地凑近我耳边说:“你猜我怎么说服我们院领导的?”

我摇摇头:“不知道。”

他拍了一下手,高兴且自得地说:“我说,领导哎,让我去吧,明年我就离休了,要是明年再有什么事,我就来不了了。这可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机会哟!”于是我们领导同意了。

“不过呢,真要是明年国家再有什么事,我就自己可以来了,不用别人批准啦!”余泽教授开心地笑起来。夕阳洒在他光泽如年轻人般的脸上。

在经历了多日的忧伤和悲痛后,我难得地笑了起来,为了这个乐观的、孩子般天真可爱的老教授!

离开的时候,余泽教授拉了一下我的手说:“孩子,不要难过。我从医这些年见过的重病人太多了,送到我这里来的,基本上都是有很大问题的。赖元平是一个奇迹,其实生命本来就是一个奇迹。我总是告诉他们:相信时间。”

当天中午,鉴于赖元平的情况趋于暂时稳定,为彻底解决他颅脑损伤的问题,需要考虑赖元平的去留问题了。慎重起见,刘建军院长通过总后卫生部再一次提出远程会诊的请求。

下午4时,赖元平的第二次远程会诊在德阳的255野战方舱医院会诊车上进行。参加单位和人员是:解放军301总医院专家组;北京军区总医院远程会诊中心专家组;重庆第三军医大学西南医院神经外科专家组;南京军区总医院远程会诊中心肾内科专家组;成都军区总医院远程会诊中心专家组。

会诊中,成都军区总医院副院长顾建文从视频画面中发现赖元平右手、右脚活动能力差,全身有多处破溃化脓,凭着丰富的临床经验,他断定病人脑内有血肿,随即与在座的解放军总医院院士陈香美教授、骨科张搏勋教授商议,建议将赖元平后送到设备更先进、条件更完善的成都军区总医院“全军脑肿瘤微创诊疗中心”救治。

总后卫生部的意见很快来了:鉴于目前病人生命体征平稳,医疗方舱检查设备有限,终止进一步会诊,马上准备空中后送,前往地点:成都军区总医院。

晚上7点30分,直升机又一次来接赖元平,这一次是将他接到成都军区总医院的所在地——成都天回镇。宋立新和护士长何红莲随机陪护。

天回镇,因唐玄宗李隆基逃避安史之乱至此,闻听胜利消息又轉驾回返长安而得名。1200多年后,地震灾难骤然降临。而“成都军区总医院”七个红色大字在夜空中闪耀,在灾难中挺立于此。1000多名医务人员和后勤保障人员,用无数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创造了“天使在人间”的美丽神话。

21日晚,在成都某机场,同样的一幕又出现了。成都军区总医院“抢伤员”的水平丝毫不亚于“255人”。这“抢”的水平和速度,是从大地震开始,医院全体人员就有的作风。

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发生特大地震以来,靠“抢”功,成都军区总医院展开了一场与时间抢夺生命的大营救。全院1500名官兵、医护人员全部投入到紧张的抢救治疗中,创造了生命大营救的“四个第一”:

一、第一时间收治地震伤员。

地震之后5分钟,成都熊猫大道上,一辆出租车载着一名头破血流满身是伤的男子风驰电掣直奔军区总医院。

这名男子姓邓,是天回镇将军碑停车场职员,地震时被倒塌的墙砸伤。他是个不幸的受伤者,却有幸成为第一个被送进医院的伤员。是总医院,也是全震区医院接收的第一个地伤员。

“赶快救人!”急诊科主任李晋冲上去将伤员扶起,5名医护人员,冲进还在摇晃的抢救室,取出急救箱、手术缝合包,推出5张抢救床。

听着伤员的描述,根据交通与通信中断的情况,院领导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场大灾难,很快会有大量的伤员涌入。于是在5分钟内召开了一个简短的紧急会议:立即派军务科长向联勤部汇报受灾情况;启动抗震救灾应急方案;成立抗震救灾指挥部;将所有住院病人转移至紫藤长廊、篮球场、足球场等3个地方,划分为外科、内科、老干部和急门诊等4个临时露天急救区。

野战医疗装备迅速展开,建立伤员紧急救治区,搭建手术帐篷、缓冲区,做好了救治伤员的准备。

医院院长曹勇、政委马荣恩立即组织医护人员背、抱、抬、扶,疏散了1600名住院伤员,其中包括196名年高体弱的住院老干部。

这时,大批伤员从都江堰、彭州、什邡、绵竹等地送来了,看到源源不断被送来的伤员和他们的受伤情况,一直在医院现场指挥的曹勇院长意识到灾情极其严重。他扳指一算,一辆急救车跑一趟才能拉两名伤员,灾区这么多的伤员何时才能得到救治?曹院长立即向上级请示,从某独立营临时调来5辆每台每次可以拉20多个病人的康明斯车。

5台野战急救车不停地收治从都江堰、德阳等地接收的危重伤病员。野战手术车及野战手术帐篷可以同时开展四台手术,8个外科医生在手术室对危重伤病员争分夺秒地展开了紧急手术治疗。

几乎同时,医院门诊大楼两侧、人行道、足球场和老干部病房前的空地上,76顶有“红十字”标志的,含手术室、ICU、重病病房在内的帐篷在临时露天急救区搭建起来。住院的140余名危重患者及180名师以上老干部得到安置与继续治疗。医院还将篮球场作为急救场,铺设了200张床位,成立了包含几个科室专家在内的医疗急救小组,做好接收抢救灾区伤员的各项准备工作。

20分钟后,偌大的操场变成了收治数千病员的大病房。

成都军区总医院位于德阳至成都的必经之路上,所以,地震发生后,德阳、绵阳两市大批的伤员为抢时间都送到了这里。12日当天他们就收治了450多人。后来的几天,人数更多,最多时一天达到1000人。

12日的夜晚,在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的总院篮球场,人们可以看到难忘的壮观一幕:偌大的操场遍地是或坐或卧的伤员,医护人员往来奔走,为一名名伤病员实施救治。灯光架支撑起的输液线犹如天网般密密麻麻的分布着,输液架不够时,护士们就跪着或提着输液袋进行输液。

二、第一时间派出了医疗队。

望着大批涌入的伤员,医院领导立刻知道:不能只是坐在家中等伤员,灾区一定还有大量的群众等待着救治。于是,在下午4点40分,医院就派出了第一支医疗分队,赶赴重灾区都江堰,是全军第一支最先到达重灾区的医疗队。

医疗队由副院长高国民带队,由骨科、胸心外科、脑外科、普通外科、泌尿外科、麻醉科、妇产科、心胸外科等科室的24名医护人员组成,携带18大类79种医疗器械、药品和30余件军医背囊等急救器械、设备。这支队伍中,有维和归来的勇士,还有正处在哺乳期的年轻妈妈……

一路上,他们争分夺秒,疾速前进!因为他们知道,早一分进入灾区就能早抢救一条生命。

晚上6点,医疗队赶到都江堰市时,正在自救互救的受灾群众欢呼起来,“解放军来了,我们有救了!”

在都江堰市人民医院前面的马路上躺了上百名伤员,现场一片混乱。受伤群众的哭闹声、呻吟声……不绝于耳。队员们立即展开紧急救治,消毒、止血、清创、包扎、固定、输液……救出了40余名伤病员。当晚,医疗队又转移到受灾最重的聚源中学,冒雨营救出36名师生。连续奋战到第二天下午4点,共救治和转移了上百名伤员。

三、收治地震伤员总数第一。

地震发生后,大批伤员从汶川、北川、都江堰、彭州、什邡、绵竹等灾区源源不断地送进医院,仅医院自己派出的10台救护车就赴灾区接运伤员300余名。

至6月6日,医院共接诊伤员5267名,收治伤员1122名。

作为震区中最大的军队医院,他们责无旁贷地挑起了最重的担子,收受的伤员总数为全震区第一。

四、收治重症伤员数第一。

医院编成9个手术组,不分昼夜,同步连续展开手术,目前已完成1160台次,其中大手术483台次。

截至6月6日,医院收治地震重症伤病员303例,其中被埋100小时以上、截肢、肾衰等伤病员30余例。是灾区医院中接收伤病员最多、救治任务最重的医院。

总医院人是应该被敬重的:他们把救治危重伤员放在第一位,用最强的专家、最好的治疗、最好的设备,全力以赴展开救治。成立了由普通外科主任田伏洲、骨科主任权毅、ICU主任肖贞、胰胆病区主任汤礼军、肝胆病区主任李可洲等知名专家组成的医疗抢救队伍;开通救治伤员“绿色通道”,64PT、核磁共振、彩色B超等高精尖医疗设备向伤员开放;只要伤员病情需要,再贵的药品,免费使用;医院编成9个手术小组,甚至以每天50台手术的超常规速度与死神抢夺生命,创造了无一例危重伤员死亡的奇迹。

总医院人是应该被我们记住的:整个地震灾区有8名被埋超过100小时的幸存者,5名被送进成都军区总医院。

17日下午4时,成功救治被埋104小时的映秀镇高速公路收费员袁艺。

17日凌晨3时,成功救治被埋108小时的什邡市红白镇中学炊事员李克成。

17日下午6时,成功救治被埋146小时的映秀镇公路稽查员沈沛云。

全国总工会巾帼建功标兵、44岁的映秀水电公司虞锦华被埋150小时,患有气性坏疽烈性感染病症,院长曹勇紧急组织10余名专家进行会诊,确定手术方案。   19日上午11时,经过5个半小时手术,成功为其实施了高位截肢手术。

还有一个就是我们的赖元平。

当天下午赖元平入院后,他们仅用了20分钟就为赖元平做了肢体全身CT扫描、全身肢体X光片和血液生化等检查,结果印证了专家们的诊断:

赖元平左脑有巨大血肿,生命垂危。

在战胜了脱水、肾衰、深度昏迷、低血压、肺部及外伤多处感染等种种危机后,赖元平的体内,居然还隐藏着这么巨大和可怕的凶手。

生命是一个多么頑强的东西啊!

这个瘦瘦小小的赖元平,竟然有着这样坚韧的生命。这真是人类医学史上罕见的病例。

从傍晚时分直到深夜,会议室里灯火通明。没时间休息吃饭的院长曹勇组织全院专家及301医院脑外科教授周定彪、陈香美院士等专家进行大会诊,详细地制订了一套科学的手术治疗方案。

19日晚上7时30分,载着赖元平的飞机准时降落。

晚上7时45分,救护车抵达医院。顾建文推着躺在担架车上的赖元平,做完了全身CT、全身X光、血液生化检查……

晚上8时45分,顾建文和20余个科室的30位专家会商后决断:“病人脑内巨大血肿已严重压迫脑神经,心脏随时可能停止跳动……”

但神经外科主任屈延报告:“病人体征显示不能手术。”危险再度袭来,死神再次向赖元平靠近。

“立即补充血液、补充能量、注射抗生素……迅速备血和麻药,准备手术!”顾建文果断决策。

晚上8时19分,“体征明显,可以手术!”屈延再次报告。

“立即手术!”顾建文一声令下。

晚上9时20分,刀片划开头皮……由副院长、神经外科专家顾建文主刀,神经外科主任屈延、副主任匡永勤和麻醉科主任刘合年配合。

对于有着5000余例外科手术经验的顾建文来说,这是他工作16年来,最刻骨铭心的一刀。

100分钟后,总院成功为赖元平实施了颅内巨大血肿清除术。

赖元平该如何感慨他受到的这一系列待遇呢?

有空降兵官兵、随队军医、机组人员、医院医护人员、志愿者参加了前期搜救;几次远程会诊,为这一个病人就汇集了包括解放军301总医院陈香美院士在内的数十位全军最优秀的专家教授。在他们的帮助下,他一步步脱离了死神的束缚,一步步走向了新生。

所有的这些人,所有的这些直接或间接接触过赖元平的人,给予过他帮助的人,他们无私的、竭尽所能的工作,最终为他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命链条,紧紧地系住了他本是游丝一样即将断裂的生命。

赖元平只是一个代表。救治一个赖元平,我们看到了全社会的力量。

一周后,赖元平脱离了危险。

赖元平的生命接力,到此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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