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谷令我悚然

2018-06-08 03:44光盘
安徽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枫木湾村桐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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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雪山回过头来叫我时,我想不到几个月后他会离开人世。我曾经纠结过人在死亡前到底有什么样的征兆,有什么样的表现,说什么样的话,脑子里想些什么事?他能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神秘的东西吗?曾有一个活过来的人跟我说:“我看到死亡前真实的东西了。”我不信。因为,他毕竟没有死亡。一个真正死亡了的人,是不可能告诉你死亡前的真相的。因此,这个世界不会有谁知道那种神秘。

他在我前面行走了差不多十分钟。我们从图书馆进入这条笔直的校园大道,傍晚清爽的风吹拂在我俩脸上。“你好,同学。”毛雪山何时放慢步子的,何时与我只剩下半步之遥,我都没注意到。我向他点点头。“我们还是高中同届同学。”毛雪山显然鼓足了勇气。我很惊讶,我的声音和表情没有夸张,我说:“是吗?”

我们高中就读于瓦城67中学,原来属地区高中,坐落于东边郊区。地市合并后,划归市教育局统管。还是地区高中时,很偏僻。20年前地市合并后,那片迅速成为市区一部分。67中学每年考上清华北大的人数多,在瓦城特别有名。67中学还沿袭原来地区高中的做法,每年到10个辖县初中毕业生中掐尖,还悄悄到邻市邻省去掐。我们67中有差不多三分之二同学来自县下。初中毕业,我成绩不拔尖,但可以选择瓦城任何一所重点高中。父母要求我去67中。因为67中一直有个好传统:学风好,纪律好。来自县下的同学把全部精力用来学习,不搞歪门邪道。父母认为到学风一流的67中去,我定能考上清华北大,至少考个浙大南大之类。我不愿去,我想去师大二附。拗不过父母,经过拉锯战,达成协议:我上67中,不住校。我们家离67中不远,我骑自行车也就三十来分钟。高中三年,我跟同学们接触少,说来不怕你笑话,除了本班的,别的同学我一个都不知道名字,甚至不认识。除了上课,我在学校待的时间少。高中三年,我特别刻苦,但是最终考分离清华北大甚远,离浙大南大也有一定距离。最后冲高不成,进了保底的211大学。好些同学都去看高考光荣榜,打听谁上了哪所大学。我没兴趣。我领到录取通知书后直接离开。父亲的车耐心地在校门口等我,他希望从我口中得到67中详细的高考录取情况。见我一脸不高兴,他立即发动汽车。父母和我都是失败者。没上师大二附,终生遗憾。二附是贵族学校,我喜欢跟家里有花不完钱的人做同学。

毛雪山早认识我,他说在光荣榜上就知道我们考上同一所大学。我俩并排走了好长一截路,并计划着国庆节一起去游玩。毛雪山是瓦城轄县一个农村的,他们村叫枫木湾,那里有条美丽的浔洋河。

我俩同系不同专业,好些基础科在同一个教室。他早到或者我早到,都会给对方占一个座。在这所非著名学校,我们有许多老乡,但是,因为我俩在高中就是同学了,关系就比别人好。我母亲是大学教授,父亲是律师,家里经济很宽裕,我时常提出请毛雪山吃饭吃水果,他很少接受。我开玩笑说:“要不你请我吃。”他很认真地说:“我家里条件不好,请不起你。”我尊重他,从那天开始我就不再随便提起请他吃东西了。没有经济上的来往,双方倒是相处得非常轻松愉快。

不多久,我认识了谷学健。他也是瓦城67中同届同学。也是他主动跟我打的招呼,因为我的确不认识他,他才主动跟我打招呼,要是他知道我认识他而装作不认识,他是不会跟我打招呼的。我们站在第五教学楼前的大树下说话,他掏出香烟问我抽不抽。我不抽。他家庭条件并不好,我们都是十八九岁的人,不应该学抽烟。好在他也不是天天抽,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抽。刚进大学,心情有什么不好的呢?他说他堂兄今年大学毕业,都快国庆了,还是没有找到工作。谷学健是为四年后能不能找到工作发愁。他显然是个悲观的人。我提议去喝几杯啤酒,用酒驱散忧愁。他欣然接受。我说叫上毛雪山。“不能叫他!”谷学健反应强烈。“都是同学老乡,一起喝一杯增加感情。我请客。”

“要是他在场,我就走。”

“你们有矛盾?”

“见他,我就想掐死他。”谷学健咬着牙说。

说到喝啤酒,我的酒瘾上来了,我收回掏出的手机。再说了,毛雪山未必接受我的宴请。我们在学校大门外的小酒馆喝酒。不是周末,所有酒馆里却是喝啤酒的学生。等了十几分钟,我俩获得一张小桌。十几瓶啤酒上来,口感不错的当地小炒也紧跟着上来了。谷学健食量大,酒量大,他一口气能喝掉一瓶啤酒。他个子没有我高,但身子骨特别结实,他握拳头时筋骨咯咯响。他从小练武,全村男女老少都会武术。“谁敢来犯,我定叫他有来无回。”他说,“谁敢动你一根毫毛,你告诉我。”

“一般来说没人动我的毫毛,因为我不结仇。但是体育系那些人我挺看不惯的。”我说。

“哪天我要挑战武术专业的,灭灭他们的威风。”他笑着说,并没有挑衅的意思。

我们一共喝掉16瓶,其中12瓶是他喝掉的。他不断上厕所,就像直接排泄啤酒一样。结账的时候,漂亮的少妇老板说:“我第一次见喝啤酒这么厉害的。”我有些醉,谷学健像没喝过酒一样,说话利落,步子稳健。我问他跟毛雪山有什么过节。他停住步子说:“请以后不要提他。”

他们俩都来自浔洋河边,是老乡中的老乡。分手后,我们各自回宿舍。宿舍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打电话问毛雪山在干什么。他说在体育馆练武。我赶过去观看。他在练散打,陪练那个人也许是出于退让,被打得节节败退。

“你的拳法不错,走的是野路子。”陪练的人说。

“我们是正路子,你们是花拳绣腿。”毛雪山肌肉发达,在我们这代学习成绩好的人里,能有这么发达的肌肉少见。后来听毛雪山说,即使在高度紧张的高三生活中,他也从未停止过练武。

到了外面,我说:“今晚我跟谷学健喝啤酒了,本想叫你的……”

“不要提他,一提他我就想搞死他。”

“你们怎么了?”

“他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这所没劲的211大学里,我身边不少同学都没有自豪感。才大一,就有许多人厌学。迟到、早退、逃学现象相当普遍。毛雪山没受不好风气的影响,他学习、练武两不误。他的理想是考上985大学的硕士,下一步理想可能是考博。我没他的远大理想,我只想混个文凭拿到学位。大学毕业我是不会再读书了。没有目标,我很无聊,也不想跟别的人玩。我去找谷学健,这小子也树立了目标,他必须考研。我打听过了,我们三人中,谷学健高考分数最高,他是志愿没科学填报才落入我们这所没劲的211的,如果锋芒略有收敛,他原本能上个更好的大学。我相信,谷学健将来考研没任何问题。

周末时,我约谷学健和毛雪山到校外的小酒馆里喝酒。毛雪山还是犟脾气,他说跟我喝酒可以,但必须AA制。我答应了他,不然他不来。谷学健就好约多了,每叫必到。他说过“下次我请”,这话听来很开心。到了“下次”我仍然不会让他请。谷学健比毛雪山先到达,他坐下就咬开一瓶啤酒往肚子里灌。他准备灌第二瓶时,我阻止他说等等毛雪山。他一听便站起来,手里提着啤酒,恰好看到出现在门口的毛雪山。毛雪山也抓起一张板凳。谷学健啤酒瓶砸过去,毛雪健用板凳承接。巨响惊动四座,女生尖叫。

我们爱来漂亮少妇老板这里喝酒,她的酒馆从来都是满座。青春萌动期的男生就想多看几眼漂亮的少妇。

劝架的比起哄的多。我们成功地拉开他俩。一场刚开始的打斗就此平息。毛雪山主动离开,他给我来电话说:“你不该让我们坐在一起,我跟他不共戴天。”

“我是好心劝和。”

“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但是你做不到,不可能做到。”我看了一眼谷学健,他没事一样“吹着”啤酒瓶。漂亮少妇打扫碎片。谷学健向她道歉。她说:“不要冲动,打架有什么好?两败俱伤。”

“我脾气一向不错,但见不得枫木湾的人。听不得枫木湾三个字。”谷学健起身,帮她打扫。她说:“希望你能改,什么时候都不要冲动。只要你不冲动,我宁愿每次请你喝一瓶啤酒。”

谷学健脸上荡开自然的笑。他能说会道,我俩说的瓦城话让邻桌上的瓦城同学会心地笑。酒馆里的气氛和谐,同学们都在开心地喝酒说话。

漂亮少妇说话算数,免了我们一瓶酒钱。我递过钱时,她说:“一看你就是富家子弟。”我说:“我爸只是个律师。”

“难怪你有钱。”少妇笑着说。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零钱时,有意识碰到她的手,一股电流穿透我全身。后来的日子,她时常在我梦中出现,无数次被我意淫。

因为喝酒,我跟谷学健走得近。很奇怪,我愿意掏钱请谷学健喝酒。毛雪山跟我同系,上公共科时我们有更多的机会碰在一起。我们在一起时,总有许多话说。我还是希望他能喝我一餐酒,不让谷学健参加的那种。毛雪山还是那个观点,AA制就参加。为了进一步发展我跟他的友谊,我答应他的条件。下午我俩早早去到漂亮少婦那里,毛雪山悄悄对我说:“老板娘太漂亮了,我有点害怕。”酒馆里还没别的客人,漂亮少妇调侃我说:“换朋友了?”

毛雪山也能喝,但他不敢喝,怕喝得多开销大。我跟他商量说,我出三分之二。他不,必须平均出资。我说:“还是谷学健痛快。”毛雪山怒目盯着我,我赶紧闭上嘴。我们聊了些高中经历。他说起高中的事,有的我不清楚,我当初除了上课,感觉不到67中跟我有关系。空闲时,我宁愿骑着车去师大二附看校园,看富家美女学生。他们的门卫从不拦我,认为我就是二附的人。毛雪山抓紧时间吃了三碗饭,他要去学习。我说你这么刻苦,大学毕业可以直接考博了。跟他喝酒不过瘾,我叫他先走。他离开后,我叫谷学健过来。他正愁没人请他喝酒。来了,照例先吹掉一瓶。酒在他那里比喝水还容易。“等我将来发达了,我不会忘记你请我喝了四年酒的。”他认真地说,“我一定回报你。”

同样的,我没有想到,谷学健也没几个月活了。

寒假来得快,似乎是喘口气的工夫就要放假。路途遥远的同学忙于网上抢火车票,校园车票代售点排成长龙。我不着急,从省城到瓦城有数不清的动车、高铁、绿皮火车,再不济,让我父亲开车来接我。进出瓦城,交通十分便利,便捷的交通给瓦城经济腾飞插上了翅膀。瓦城是座不错的城市,除了没一所重点大学,其余都好。离放假还有一个星期时,毛雪山告诉我,他帮我买好车票了。他从网上抢的。他是如何搞到我身份证号的,我没问他。“我俩可以一起回瓦城。”他说。我谢了他,其实我还想跟谷学健一起回。那段三个小时的路程,少了谷学健这种“油嘴滑舌”的人,一定很寂寞的。毛雪山不太爱说话,但他总是一脸的真诚,人见了都会踏实。他们两人各有特点,一个可爱,一个有安全感。也就在此时,谷学健催我快去买车票,他让我告诉他身份证号或者送给他学生证。我说我买好了。电话那头他不太高兴,说:“你怎么能把我抛弃呢?”

放假,回家。几节车厢坐的都是我们学校的人,我们随时都能听到瓦城方言。谷学健没买到同一趟动车,只能坐下一趟。毛雪山跟我说过几句话后就看书了。看闲书我没意见,可他看的是专业书。这就讨厌了。整节车厢就他一人在看专业书,别的同学都说说笑笑,打趣瞎闹。当附近同学发现毛雪山看专业书时,差不多都在讥笑他。毛雪山旁若无人。我跟旁边一位女同学搭讪。这个女同学在文学院,外省的,长得一般,她旁边那个女同学长得不错,可是她正跟一个男同学热烈地说话,估计那是她男朋友。我是外貌控,喜欢以貌取人,对长相我看不上的人,时常带有偏见,从骨子里看不起。旁边的这个女同学无貌无趣。我离开座位在车厢里走来走去,寻找长得好看的女生。发现合胃口的漂亮女生,借故停下来偷看。转了三四十分钟,没找到兴趣点,我给谷学健打电话。信号断断续续,他身边的声音特别嘈杂。“别打扰我,我在演讲。嘿嘿。”他报复似的挂断电话。我涌出恶念:“下回绝不请你喝酒!”

动车势不可挡地向前飞奔。我去往别的车厢,见到几个熟悉面孔,但叫不出名字。冬天的窗外绿意盎然。风儿应该不小吧,远处的树枝在摇晃。我回到车厢,座位被一个女生占领。毛雪山跟她交谈,竟然是有关学业方面的。这种场合还谈学业,没被抽,算毛雪山幸运。毛雪山对我视而不见,她对我笑笑,没有还座位的意思。好吧,我就站在一旁,我有了借口偷看那个漂亮的女生。

动车经过瓦城。它丢下一大群旅客又捡上一大群。到站前毛雪山跟那女生互留了电话,说好开学后好好探讨学业。这不就是恋爱的套路吗?平时屁都不爱放一个的毛雪山竟然还是个“钓鱼”高手。

下了车,我问毛雪山:“你女朋友是哪里人?普通话说得不错,我听不出口音。”

“还不是女朋友,下学期争取弄成女朋友。”

“你直接回家?”我说。

“直接回。有班车。”他说。

父亲在出站口等我。见到父亲,我将毛雪山介绍给他。父亲说:“原来你是梅庄县的。在瓦城住一晚,明天我送你回。”

毛雪山谢了我父亲,要去汽车站。父亲想送他,父亲强势,拉住他不放。我调侃毛雪山说:“老毛,你就别矫情了。”父亲做事向来出人意料,他说:“走,一起去梅庄县。”

上了父亲的车,谁也别想改变他的主意。瓦城到梅庄县50公里左右,有高速,据毛雪山介绍,他们枫木湾村离县城十几公里,离高速出口才两三公里。父亲没话找话说,问毛雪山家庭情况。毛雪山应付似的回答。我对父亲说:“你查户口吗?”父亲就说他最近的一个案子,他自说自话,我和毛雪山都不认真听,默默地看窗外。一路顺畅。高速路大桥跨过浔洋河,这条不大的河流注入长江。父亲将车开到枫木湾村口。毛雪山对我们傻笑一声,父亲用声音掩盖他的尴尬,说:“小毛你回去吧。再见。”

毛雪山站在原地向我们挥手。我说:“毛雪山也不请我们进家坐坐,喝杯茶之类,很不热情。”父亲说:“不能强人所难,他这么做有他的道理。很多时候,尊重别人比尊重自己更重要。”

连续跟中学同学聚会三四天,找不到快乐。以为上大学后女同学会很开放,可是比中学时代还要保守,稍微黄色的玩笑都开不得。还是大学校门外那个漂亮少妇叫人想念。我希望假期快点过去,尽快见到她。

我想去找毛雪山玩。父亲不让我开他的车去。我高考完才拿到的驾照,他不放心我开去外地。而他又忙。他说等他忙完手头的案子就送我去,顺便让我练车。跟父亲出去有什么好玩的!长辈在身边,没办法放得开。我跟母亲打个招呼,就去汽车站坐直达快班。到了梅庄县城我才告诉毛雪山消息。毛雪山正在县城采购。碰上头后,我们坐乡下的车去他们村。路是水泥路,宽又直,我们说笑中就到了。

村口有一些人坐着或者站着,他们盯着我这个陌生人。“他是谁?”他们问。毛雪山回答说:“我大学同学。瓦城市里面的。他爸是律师,他妈是大学教授。”有一个像模像样的人对毛雪山耳语,毛雪山点头说好好,知道的知道的。

枫木湾村建有围墙,在我为数不多的乡村经验中,第一次见到村庄建围墙。他们村有三道围墙,最里面那道散发着历史的气息。过去,人们为了自保,将村庄建成城堡,有迷宫,有隐蔽的地道。那只是古村落,现代村落已经不再这样。枫木湾村房舍从中心向四周扩散,每扩大一圈,就建一道围墙。

毛雪山说,因为快进入春节,外出打工的陆续回来,村里才有这么多人。“像中国大部分乡村一样,平时是空壳村?”我说。“我们村不是,我们村一年四季都有支青壮年守家护院队伍。”

乡村里的治安不太好,我似乎听说过,基本是通过一些新闻报道和小说得来的。“我们主要是防范桐油村人的袭击。”毛雪山说。

毛雪山陪我在村里转悠时,不远处跟着几个人,像我们的保镖,更像监视者。枫木湾村留存了好些古建筑,有坚固的外墙,防火防盗防袭措施做得特别好。“二百多年了,都。”毛雪山摸着石头墙说。《瓦城日报》上时常刊登本土古村落,受母亲影响,我喜欢看上面的文章图片。枫木湾村的古建筑不比报上刊发的差。“古建筑,我们是最好的。”毛雪山说,“但我们不想让别人知道。请你也不要对外人说。”

“知道的人多是好事啊,有人虚构都想搞古村旅游呢。”我说。

“我们村不需要。据说,死对头桐油村的古建筑跟我们村不相上下,他们的修建理念也跟我们一样。”

跟着毛雪山,我出了村,丘陵的尽头是连绵的小山。田地里种着油菜、萝卜、红花草,没有一块田地是荒着的。那些留在村上守家护院的青壮年负责种全村的田地,一到两年换一批。如果不想外出打工,可以当一届又一届的守护者。

毛雪山让我看的是坟地。山坡上好多坟墓。“全是村里非正常死亡者。两百多年了。”毛雪山登上高处对我说,“埋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被桐油村人枪杀,戳死或者棍棒打死的。”

“老死病死的在另一个山头。”毛雪山指向稍远处,“我脚下每一座坟墓都是一个仇恨。”毛雪山说。

我头皮发麻,嗖嗖嗖,冷风从身上划过。我竟然看到死者从坟墓里爬出来,全身是血。我牙齿打颤说:“公安不管吗?”

“他们管不了。我们眼里只有仇恨,没有公安。仇恨进骨髓入血液了,仇恨一代代遗传扩展深化。杀了人,偿了命,并不能阻挡仇恨的暴发,相反,仇恨像洪水一样猛烈。”毛雪山说,“1943年,桐油村借日本鬼子的手,那一天就杀死了我村48人。1944年,我村终于找到報复机会,反借日本鬼子的手,杀掉他们58人。”

枫木湾村血腥味太浓,我害怕。我看到毛雪山全身的血液熊熊燃烧。离开的路上,我说:“你们村有在政府部门当官的吗?”“有。”毛雪山说,“最大的官当到厅级,处级也有,各个行业干部都有,比如像你父亲一样的律师,还有公安,教师,工程师……”

“有这么多有文化有地位的人,为啥清除不了血腥味呢?”

“你是局外人,你不能理解的。实话告诉你,在外当官的也好,从事司法工作的也好,都会明里暗里支持村上的复仇行动。”

毛雪山家人做好午饭,说是杀了正宗土鸡。我却没一点胃口。“家里有啤酒,特意为你准备的。今天在自己家里我可以放开喝,我俩比一比。”我眼前到处是血液,有的鲜红,有的暗淡,有的已经刻进石头里,我的鼻子充塞着血腥味。我恶心地吐了。

“你这位同学不习惯农村,嫌脏。”毛雪山家人说。

我吐了好几分钟,胆汁都吐出来了。

走出枫木湾村,眼前的浔洋河水变成奔流的血液,绿色田野成为贮血的海洋。

我坐在父亲车上。我身子虚脱,父亲问了我一个又一个问题,我一个也没回答。父亲听说我来梅庄县,匆匆辩护完开车赶来接我。走不太远,父亲的车被逼停。那人掏出证件说:“我是警察。”另一个人拉开车门,坐到我身边。他说:“跟着前面那辆摩托。我们是便衣。”父亲轻松地笑谈,便衣一言不发。有父亲在,我不惊慌。我们被带到县公安局。警方询问我和父亲。父亲始终面带微笑。我呕吐之后,体力还没恢复,肚子呱呱叫。我对警方说:“能快点吗,我要饿死了。”警察说:“马上就好。”

在枫木湾村里,我什么也没看到。警察怀疑枫木湾村人私藏管制刀具,甚至枪支。警察多次入村没搜到。警方曾数次缴获过枫木湾村的刀枪,但警方怀疑并没缴尽,即使缴尽,枫木湾村人也能很快打制出刀枪。警察确信我说的是实话,准备发展我成为他们的眼线,帮助他们侦查枫木湾村的刀枪信息。“枫木湾村人,随时都可能集体杀向桐油村。”警察说,“那是颗炸弹,不定时的。”警察认为我是最好的眼线人选,必须有人打入村庄内部,才可以获得真实情报。一年到头,县局派出的便衣都在监视枫木湾村,随时掌握那里的動态。但这些消息是外围的。几十年来,枫木湾村、桐油村是新政府最为棘手的问题。

我的手机响起来。警察允许我到一边接电话。毛雪山问我身体情况怎么样。我告诉他好得差不多了,等下去吃点东西就完全好了。“村里人正在审问我呢,责备我带你入村。怕你带走村里的情报。”他说。

“你们村能有什么情报?除了保存完好的古村建筑,没别的秘密。”我说。

“我很为难。”他说。

“从今以后,我不再去你们村就是了。”

“多谢你的理解。”

我虽然在一边说话,警察尖利的耳朵都听到了我们说话的内容。我趁机对警察说:“我不是你们合适的人选。而且,我家在瓦城。”

“我们可以走了吧?”父亲说。

警察没表态。父亲对我眨眨眼,我跟着他离开。梅庄县乱糟糟闹哄哄的,我们到一个小摊点吃东西。血腥的东西仍然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勉强吞咽下一点食物。上了高速,父亲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父亲一提问,我又要呕吐。我有了个主意,回想那个漂亮的少妇,从第一次见到她回忆起,包括每一次对她的意淫。

我患了强迫症,晚上一闭眼,枫木湾村死于刀枪下那些人连同他们的坟墓就浮现在脑中。身在瓦城,却惧怕远处的乡村。这些恐惧还植入了我的梦境。我无聊地在网上解梦,网页上显示多种解释,弄得我晕头转向。大年夜,父亲让我陪他喝白酒,聊他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活。两代人的大学生活,在两个世纪。我告诉父亲我对那一山坟墓的恐惧。父亲说我受了刺激,他有个特别的主意,让我再去看枫木湾村的坟墓,待的时间越长越好。这种方法叫以毒攻毒。我倒是想试试。我能够擅自闯入那个墓地吗?远处有鞭炮声响起。瓦城自从解禁鞭炮后,过年过节总有人放鞭炮。这几年明白人越来越多了,市区内燃放鞭炮的少了许多。时代不同了,鞭炮已经不适合当今的大城市。鞭炮该退出中等以上城市的舞台。我跟父亲就燃放鞭炮问题作了讨论,讨伐了那些一根筋的民俗学者。让注意力远离脑中的墓地。

接近零点,同学群里热闹起来,发红包抢红包闹翻了天。我分别得到谷学健、毛雪山的新春祝福。意想不到,也得到了苗苗的祝福。苗苗就是那个漂亮少妇。看到她的文字,我热血沸腾。父亲母亲分别进他们的中学大学群里抢红包发红包,丢下我一个人在餐桌上自斟自酌。我打通苗苗的电话,她很忙,说不到几句话,便客气地挂了。

微信里,谷学健给我发了个酒和勾引的表情,我立即回复说,明天上你家喝酒。他说好啊好啊,太好了。

初一,母亲不让出门,要我给外公外婆、舅舅他们拜年。爷爷今年在天津跟大伯一家过年,少了烦琐的礼节。但是,天刚亮,我的微信里就收到爷爷通过大伯微信转过来的红包。从我懂事时候起,我的生日和每年过年,爷爷就没断过给我红包。

去谷学健家初三才得以成行。初二,家里不给未婚男女出行,说这是老辈定下的规矩。初三开始,走亲访友就自由了。我问谷学健村上有成片的坟地吗?他停顿了一下,说:“有的,有的。你什么意思呢?”我说我怕坟墓,父亲让我以毒攻毒。父亲有聚会,他不能送我。我坐上直达梅庄县城的班车。下了车,谷学健给我发微信定位。他说他正在喝酒,就不来接我了,让我自己租车去。他跟亲戚的早酒还没结束,说喝得正酣。春节期间租车贵。司机听说我去桐油村,仔细看我,说:“你去那里走亲?”我说:“看望同学。”

“希望你有好运气。今年恰逢枫木湾、桐油村最近一次械斗五周年。也许一场纪念性的械斗正在酝酿,即将爆发。”司机说。

“这两村怎么回事?”

“谁知道,都打了两百多年了。越打仇恨越深,派一个师都可能压不住。”司机说,“五年前的械斗,发生在大年初七。两边都死了不少人。每到春节,十里八村的人就紧张。”

“两村打架,不关别的村人事嘛。”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打,不相关人经过那里,会被当作对方人给砍了。你一个外地人,如果正碰上两村你死我活的打架,会被双方当作敌人的。”

“你是说,我最好不去吗?”

“去呀,你不去,我怎么挣你的钱?”

他开的是五六万元的低档车。但跑乡下,足够有面子。路好,但车多。初三,走亲访友全在路上。我说:“你送我去,不怕也被当作敌人吗?”

“怕啊。但我会提高警惕,而且,我有车,情况不对,我就飞。”

我说:“春节期间,最紧张的恐怕是警察吧。”

“何止警察,武警部队都得出动。”

这次还好,浔洋河里的河水是正常的,眼前的田野是绿的,一片片的油菜花或者红花草地都没被血液浸泡。我鼻子里只有淡淡的血腥味。司机熟悉桐油村的路。枫木湾与桐油两村并排着,他们共用一条浔洋河。他们之间隔着两道“运河”,一道在枫木湾村地盘,一道在桐油村地盘。都是为了抵御对方开挖的深水沟,弯弯曲曲好几里。里面的水永远是满的,再大旱天,也必须保证“运河”水满载。双方大部分的械斗发生在交界处。司机夸张地说,常有路人听到那里械斗的声音。道路第二次跨过浔洋河,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公路桥。过河再行走一公里,左边去枫木湾村,右边去桐油村。快入村时,喝得半醉的谷学健蹲在路边等我。他弄了位置共享,而我因为跟司机说话没看微信,差点走过。

谷学健拉开车门过来拥抱我,满脸的酒气扑到我脸上。“这是我最好的同学。”他回过身对他的同伴说。我眼前满是陌生人。谷学健指着不远处的“闲人”说:“谁还不知道那是便衣啊。我们要砍枫木湾,坦克都挡不住。”

村道上有穿制服的警察跟村民说话,警察态度和蔼,见了村人还道过年好。有的警察过年前就进驻村里了,他们分别到村民家里过年,做思想工作,掐断随时产生的械斗苗头。

有警察发现了我,他对谷学健说:“来者是谁呀?”

“我大学同学,从瓦城市里来。”

警察向我道祝福,我也回了他。警察说:“好啊,你们都是重点大学的天之骄子,要多为家乡经济、社会发展做贡献,你们有这个能力有这个觉悟。”警察散给我们香烟,我不会抽,警察不允许,笑著说:“抽着玩呗。男人不抽烟,走路打偏偏。”这个警察可能三十多岁,很有涵养的样子。谷学健对警察说:“我同学刚到,要不你上家里陪着喝一杯?”警察说:“我不喝酒,一喝就醉。”

“我不信。没有警察不喝酒的,警察的酒量通常都大。”谷学健说,“我知道你在上班,上班时间不许喝酒。”

警察笑着说:“既是值班也是访友。桐油村村民是我们公安局的亲友。”

“既然是亲友,就不要客气了,来,喝一小杯。”

这个警察最终没有受邀,倒是另外一个警察过来说:“我喝。”他脱下警服大衣,拿在手上,露出毛衣。

谷学健家人对我和警察蛮热情,重新切了腊肉。我们吃着喝着时,一只土鸡做好了。我给谷家带来不少礼物,见他家小孩老人就给红包。母亲为我准备的红包,有十几个,每个红包一百元。跟我们喝酒的这个警察最早上的是军校,部队转业后进了公安系统。年纪比我们大十几岁,但不像别的那些年纪大的人那样居高临下动辄教育人,他说话平和,别人说话他总是笑着认真听。他的酒量很大。谷学健似乎越喝越清醒。

我们从11点喝到下午3点。算起来谷学健从早上9点喝到了下午3点。我们的精力都很好,谷学健带我在村上走走。我参观了村里的古建筑,高墙大院,墙厚两尺,更多的显示出“军事功能”而非生活功能。“我们村是有秘密的,”谷学健说,“公安局明知我们有秘密,就是奈何不了。我们当然有刀枪,战事一旦爆发,不到十分钟,保证人人手中有武器。”

“那么容易让外人发现我们的武器库,就不是我们了。”旁边一个青年人插话说。

相比枫木湾村,桐油村的人性格更开朗些,从谷学健、毛雪山就可以比较出。桐油村喜欢在危险处做事,而且比较高调,喜欢寻找刺激。遇上村上人,谷学健一一向他们介绍我,他们向我祝福,对我微笑,还说:“在村里多住几天,空气比瓦城好呢。”

“枫木湾村人生怕别人知道他们有刀枪。”我喝了酒,把不住嘴。

“枫木湾村全部是猪,没有一个人。”谷学健说,“你怎么知道枫木湾村人怕失去秘密?”

我承认我年前去了枫木湾村。谷学健听后略为有些醋意,然后说:“没关系,我理解你。不怪你。但是我还是不希望你跟那头猪来往过密。”

桐油村也有围墙,但建得有些马虎,不像枫木湾村那么讲究。出村不远,就是坟地了。与枫木湾村一样,这里埋的全是两百多年来械斗死亡的人。他们一年一小祭,三年一大祭。坟地里插着好些醒目的牌子:血债要用血来还!每个坟茔都竖了石碑,上面写着死者出生年月和械斗死亡时间。死者名字自然不同,姓氏也不完全一样。桐油村是一个多姓村庄。不是因集体械斗而亡者,却因为杀死枫木湾村人被政府枪毙的,也葬于这个坟地。跟在我们身后的村上人带来烧酒,哭喊着祭祀。场面像箭击人心。

谷学健家里人留我住宿。他父亲刚从外面回来。据说是带着人到平脚村帮忙修水利去了。平脚村是个小村,人口不到一百,这几年不知为什么连年遭洪灾,他们想利用冬天难得的好天气,人手多修水利防洪抗旱。谷学健父亲带队去帮忙,不收取任何报酬。谷学健父亲好酒量,我被他劝着喝醉了。

第二天上午我返回瓦城,他们热情挽留,没留住我。谷家送我好多腊味,村里也有人要送我礼物,我拿不动,就全都没要。我没要,伤了他们的自尊,我向他们鞠躬。谷学健母亲眼里噙着热泪,我看到谷学健父亲眼睛也湿润了。村里的谷学元用摩托送我去县城搭车。

知我者,莫如父。我刚到梅庄汽车站,父亲就出现了。

父亲说的以毒攻毒疗法很有效,我不再惧怕坟墓,恐怖的情节再也没在梦中出现。寒假过得快。毛雪山在网上为我订购了返校车票,我们相约瓦城北站见。

返校头一天,谷学健来到瓦城,我请他上家里住。他带来好些家里自制的腊味。我父母对他很热情。谷学健情商高,他很讨我父母喜欢。农村孩子就是懂事,母亲当着我的面表扬谷学健。谷学健还帮我母亲洗碗,打扫卫生。母亲悄悄对父亲说,要不收谷学健为干儿子?父亲只是笑,没有表态。

谷学健提前到瓦城,是想跟我一起返校的。当得知我的票是毛雪山预定好的,脸色不好看。我安慰他说,五一小长假我请你外出旅游。谷学健沮丧地订了票,有意错开我们的车次。

检票前半个小时,毛雪山赶到候车室。我们坐的是过路车。上车后,那个外省女生座位跟我们连在一起。原来,这是毛雪山一起订的票。他俩打得火热,久别重逢的情人一样甜蜜地说话。看来,他们已经是情人了。我不嫉妒毛雪山,真心祝贺他。我成为多余的人,我闭上眼睛假寐,想漂亮少妇苗苗。我略微有些伤感,一个学期过去了,我居然还没有女朋友。开学后,我得抓紧了。

学校官网上公布奖学金名单,谷学健、毛雪山都榜上有名,而且都是一等奖学金。我想用酒席来为他俩庆贺,约他们时,两人都很敏感,问我谷学健(毛雪山)参加吗?我说参加,我要当你们的“红娘”,希望你们走出祖先的阴影,成为两村放弃前嫌走进和谐新时代的联络员,大纽带。“我与他不共戴天。啥也不说了。要我原谅他,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他们都这么说。我说,你俩又没有直接仇恨,成为朋友是可能的。“不可能。”他们还是这么说,“我们是‘民族矛盾。”

想到毛雪山有女朋友了,她会跟他一起庆祝的,最后我只约了谷学健。有过到家里过夜的经历,我俩好得像亲兄弟。我俩勾肩搭背去漂亮少妇苗苗的小酒馆。之前我已经订了位。苗苗说:“你昨天才来喝过,今天又来?天天喝酒,不影响学业吗?”我告诉她,不影响,上学期我每门课都及格了,最高的有76分。我虽然不够聪明,不够优秀,可是我能保证不挂科。苗苗说:“不许说假话,我会调查的,如果发现你成绩下降甚至挂科,别怪我心狠,拒绝你来吃饭,我还会联合这里所有的饭店老板封杀你。”

昨天我的确来喝酒了,不是跟谷学健,我有意没约谷学健。我跟文学院那个澳大利亚留学生喝的。她其实也是中国种子,因为出生在澳洲,把老祖宗的语言弄丢了。昨天我送了块腊肉给苗苗,腊肉是谷学健送的。当着谷学健面把他送我家的礼物送人,情商就太低了。苗苗很高兴,她说送我一瓶啤酒。我没接受,她也就不跟我客气了。苗苗尽管是个小商人,却很有底线,人也善良。我特别喜欢听她说话,她的声音特别悦耳动听。我在跟她说话时,我偷偷录音,睡前用耳机听。昨晚在澳洲同学上洗手间时,她来到我的桌前,跟我说她认为很有趣的一件事。说她有一个关系过得去的朋友,年前买了件五百元的衣服,不敢告诉老公,不敢当着老公面穿。朋友把漂亮衣服寄存在她这里,想穿再过来拿。我说:“她和老公都不像话。”苗苗说:“你个小屁孩不懂的,两人都生活在底层,生活特别艰难,平时省吃俭用,超过百元的衣服都舍不得买呢。他们的生活,你是不能理解的。因为你生活在富裕人家。”她的话我录了下来,目的不是这个故事,而是她的声音。她给我讲这个故事,也许是想告诫我什么,但我没细想。

我跟谷学健坐下。我让谷学健点菜。我东张西望,看到了另一张桌上毛雪山的女朋友。她叫什么来着,我还没打听。她在,毛雪山肯定就会在。正这么想,毛雪山进来了。毛雪山跟我对视,我对他摇头。毛雪山建议她换一家,她不肯,说这里菜的味道最合口味。毛雪山无奈地坐下。我示意他不要往我们这边看,他不听,他还对背对他的谷学健发出挑衅的目光。我尽量地吸引谷学健的目光,不让他往后看。苗苗发现了情况,我看她有些紧张,但她更警觉。我发微信给苗苗说,毛雪山的账记我头上。苗苗说不妥,不要节外生枝,待会我主动把账单送过去。毛雪山跟女朋友吃得快,苗苗发现他们差不多快吃完后拿着账单过去。毛雪山起身对我笑,我假装看不见,如果我回应,就会被谷学健发现。毛雪山仇视谷学健一眼。他们到了门口我悬着的心才放下。这一个小时以来,谷学健没回过一次头,他天南地北地瞎侃,我越配合他越来劲。我对门口边的毛雪山笑了一下,谷学健立即回头。谷学健霍地站起身,与此同时一瓶啤酒拎在手上。我抱住他,苗苗早发现苗头,关键时刻也抱紧他。毛雪山闪进夜色中。谷学健平静下来,他继续胡侃。他和毛雪山的仇恨已形成条件反射,两人相遇,分外眼红。

苗苗给我发微信说,为了避免事故,请你远离谷学健和毛雪山,没有你,他俩交集的机会少很多。我说,我必须跟他们俩都好,我总会有办法让他们冰释前嫌,成为正常人的。苗苗说,恐怕你没这个能力。

不几天,外面有人送给学校表扬信,表扬毛雪山校外做了好事。学校广播站连续广播两天,我听了像表扬自己一样高兴。谷学健不服,他对我说,那头猪哪怕成为了雷锋,也还是一头猪。我当场批评他,他就跟我吵起来。我告诉他,毛雪山是个心地很善良的人,他做的好事也不止这一件,你不要对他带偏见。“我难道是个坏人吗?”谷学健说。谷学健当然也是个好人,他的品德在学校也是有目共睹的。

苗苗特别关注我们三人。她知道有关毛雪山的校外表扬信到了校领导办公室,知道省报上有篇豆腐块报道了毛雪山,她还列举出一大堆谷学健的“先进事迹”。我没问她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她说的完全真实。末了,她说给我介绍女朋友。我脱口而出,说:“我的女朋友是你苗苗。”苗苗很镇定,笑着说:“不带拿长辈开玩笑的。以后你就叫我阿姨吧。”苗苗不是说着玩的,她真的给我介绍了女朋友。那是科技大学的一位女生,长得很漂亮,但是因为有苗苗作参照,我对她始终不来电。她身上缺少我要的味道。见过两三次,我们就拜拜了。苗苗知道我需要什么样的,她说正在寻找。苗苗还告诫我,要随时关注谷学健、毛雪山的思想动态,他俩随时都会发生打斗。

毛雪山恋爱学习两不误,谷学健绝大部分时间扎在教室或者图书馆里。他俩难得碰上。我对他们是放心的。苗苗提醒说,你不能大意,听我的没错。

一对世仇狭路相逢,谷学健跟毛雪山在西北体育场跑道上大打出手。这里是体育学院武术专业学生们练功的室外场地,不明真相者以为两个同学在练习散打,他们纷纷掏出手机拍摄视频。好事者通过微信现场直播,武术专业同学拍作资料。毛雪山和谷学健的拳术是祖传的,跟学院派完全不同,是两种野路子,武术生们特别感兴趣。有的技法震惊到武术生了。视频在朋友圈微信群里疯传。这正是下午四点多,我在文学院教学楼外等那个澳洲女留学生。此刻我只关心她一个人的微信,苗苗来微信时,我并不想点开。虽然我恋苗苗,但她不接受,说我有恋母情结。其实她也就大我十来岁,距离母辈年龄远着呢。我恋着苗苗找别的女孩谈恋爱挺刺激的,正如我想跟澳洲女生谈恋爱一样。开学一个多月了,我还是没有找到心仪的女朋友,心里着急。澳洲女孩吸引我的不是外貌,尽管外貌也还不错,她性格好,开朗开化,我激动时可以拥抱她,亲她,她总是笑呵呵的不生气。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澳洲女孩半天不出来,她的微信没有反应。

苗苗看到了疯传的打架视频。好多同学都奔去西北体育场看稀奇。谷学健与毛雪山旗鼓相当,不分胜负。这种你死我活的决战,在同学眼里是练习,看得过瘾。只有少数人看出问题。

“别打了,同学!”有人喊话。

那些认为是假打的同学讨厌地阻止喊话同学。苗苗边跑边给我打电话,她气喘吁吁:“出大事了,快到西北体育场去!毛雪山……”她顾不上说完话,移开手机向前跑。我撒腿奔跑。苗苗比我先到,她喊着分开人群。她因为着急,声音干涩无力。她冲到谷学健、毛雪山中间,用手勢用身体阻止。他俩并不听她的,避开她,继续打。两人体力真好,都打了这么久,出拳踹腿还是那么有力。他俩出招、破招,花样百出。苗苗搂住毛雪山,谷学健不好进攻。毛雪山甩开苗苗。两人新一轮攻防开始。苗苗摔在地上,终于好多人知道这不是散打练习,是真的打架。武术生们分成两组拉架。武术生力气大,没用多少时间拉开了两个打架的。谷学健、毛雪山只顾打架,不骂娘,不叫喊,他们把仇恨用在每一拳每一脚上。

我赶到后,苗苗骂我“没用的东西”。谷学健、毛雪山被拉开很远。毛雪山刚上报纸,上学校广播,这里就打架,网上对他的评价便有了多种声音。我低头看同学们的网上评价。这时候我去安慰谁都是不妥的,索性就坐在台阶上。现场同学散了,体育场上空荡荡的。苗苗坐在比我高一级的台阶上,与我错开身位。猛然间,苗苗愤怒地抢走我的手机,说:“你就只知道玩手机,谷学健、毛雪山都差点没命了。”我故作轻松说:“两虎两争,谁也不会被对方搞死。等力气用尽,他们终会停下。”

苗苗拿着我的手机走了。我又坐了十来分钟才离开。澳洲女生给我打电话,苗苗没接,打到第三次,苗苗告诉她我在西北体育场台阶上挺尸。澳洲女生中文还没学好,她不懂挺尸是什么意思,不懂不要紧,她已经知道我在西北体育场才是重要的。她向这边赶过来。我却离开了。我去往苗苗的小酒馆,我去取手机,想顺便在那里喝个酒。我俩错开了。苗苗不还我手机,要我保证管好谷学健、毛雪山。我不能保证,他俩是大活人,活动区域跟我不在一个频道,我很难监控。我不能在他们俩的树上吊死,他们都是优秀的大学生,追求精湛的学业,我跟不上他们的步伐。我必须找些志同道合者,共同混过四年大学时光。苗苗生气的样子仍然那么好看,我乐意让她生气。我换了话题说:“你男人呢?我想见见他。”苗苗说:“跟你没关系。”我死缠烂打,一定要见。她说:“我没有男人。”我说:“我要做你男人。”苗苗说:“你脚踩三只船,是个花心大萝卜。”

我说:“我只要你这一只船。”

苗苗推开我。此时,来吃饭的同学逐渐多起来。苗苗怕我缠着她,就还了我的手机。已经有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澳洲女生打来的。我回拨几个,她不接。她给我微信留言说:“你是混蛋。”我调侃说:“知道混蛋是什么意思吗?”“混蛋的意思就是我俩不要再见面。”

我举目望望,不见一个熟悉面孔。我给毛雪山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我请他以及他女朋友吃饭。毛雪山婉言谢绝了我,我听到他女朋友在跟他说话。我突然来了一句:“你女朋友对你打架怎么看?”

毛雪山将电话递给女友,“我支持毛雪山,下次希望他能痛痛快快地揍谷学健。”她说。“来吃饭吗?”她也不答应。爱屋及乌,看来两人关系蛮深了。

我转身约谷学健,他第一次拒绝了我。我问他身体怎么样。他说没事,猪不可能伤到我身体,伤的不过是皮毛。他在学校医院里。他身体应该感到疼痛了才去的医院。校医们都知道他刚打过架,全校教职工加上学生七八万人,每一个看微信的人都知道他俩打了一大架。“你的功夫不错,我看过视频了。我年轻的时候跟外公学过武术。”一位中年医生说。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谷学健向医生护士道歉。

“你确实给我们添麻烦了,还浪费学校的药品。”医生严肃地说,“以后不许再打架。”

谷学健没表态,他嘴里轻轻地说:“那头猪!”

我一个人喝酒,其实也挺有意思。苗苗嫌我占了桌子,把我赶到一个角落,支起小板凳供我喝酒。前来喝酒的同学都在谈论今天下午的打架事件。有人做出不一样的解读:“自以为功夫好,在那里表演作秀呢。”我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议论,目光追随着苗苗的身影。

“要是你大十二岁,或者我比你小三岁,我一定让你当我男朋友。”冷不丁收到苗苗发来的微信。她忙里偷闲给我发的,我都没发现她在玩手机。

“爱情没有年龄大小。”我回她说。

“书本上是这样写的,书本不等于现实。”

毛雪山那里我打电话问他伤势,他说已经去医院上过药了,没事的,只是轻微的皮外伤。他跟谷学健在差不多时间去的医院,医院早就将两人隔离,他俩并不知晓。要是碰上,第二场战斗定会在医院打响。

谷学健匆匆走过我身边。他背个大书包,书包看起来挺沉。我叫住他,他应付我两句走了。后来才知道他这是去赴死亡之约。他脸上的笑容扭曲,说话像是怪鸟鸣叫的腔调。难道这就是死亡征兆吗?谷学健包里藏着菜刀,是一把能砍猪筒骨的不锈钢砍刀。要是我知道他的目的地不是图书馆或者别的学习场地,我定会拦下他。他没给我机会,我没抓住机会。

谷学健加上毛雪山的微信,两人不骂架,直接约了架。经过上次长久的打斗,都发现要搞残搞死对方,光凭拳头是不行的。不约而同去买了菜刀。毛雪山的菜刀是铁的,刀锋上着钢,卖刀那中年男人帮他磨得锋利无比。学校这么大,总有死角。两人商定了那个死角,准时到达。人们发现时,他们都已经把对方砍得血肉模糊。来了120救护车,还在去医院的路上,两人死亡。这是4月1日的下午4点。对全校师生来说,这天不是愚人节。

一辆警车进校园来取证,监控器看不到死角,却能看到他俩经过。警察通过调查走访,得出结论:两人因某事结仇,互砍而亡。警察向许多同学老师了解情况,苗苗主动向警察说明她了解到的情况。她提供的情况最全面,警察认为二人结仇已久,到底结的什么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起简单的刑事案件,都死了,案子很快结案。省城里三十多所高校都在传这个案子。警察在学校里调查了三四天,走访那么多同学,唯独没有走访我。我坐在石凳上,几个警察从我身边走过。他们看了我一眼,我一直看着他们。他们没理我。我倒没想过,如果警察向我了解情况我该怎么说。社会传闻太多,省报,省法制报记者来采访,两报记者讲述案件经过是一样的,但得出的结论却不一样。省报记者的结论说,中国的教育出了问题,值得教育部门和全社会反思。法制报记者说,这就是法盲付出的巨大代价,同时号召广大读者好好学法用法。

报纸贴在校园多个阅报栏里,我当时想砸碎玻璃撕掉报纸。但我最后没有做,我想起了法制报的陈词滥调:“每个人都必须好好学法用法。”然后控制住情緒。我没地方出气,给两报热线打了电话:“你们报纸在放屁!”我没给他们回话的机会,就把电话挂断了。我以为他们会回拨跟我理论,没有。也许,他们对这样的批评已经麻木。消息通知到谷学健、毛雪山的家人,很快都来了。两方家长相见,打斗起来。来的保安都制止不了,调来许多保安才阻止。在来学校的路上,双方家长都不知道是世仇砍死了儿子。学校通知时说明原因是这样的:因与同学斗殴而亡。

全村人得到坏消息,伤心极了。在家的将消息传给每一个在外打工的村人。他们痛惜村里失掉一个优秀的后生。他们仍然不知道谁砍死了村里的后生。

双方家长一见面就打,连骂架都省了。学校被迫分别向他们说明原因,警方专案组也随后详细说明了调查情况。知道是世仇村人砍死儿子,双方家长却没那么伤心了,他们接受死亡,却增加了仇恨。这像冬天的大雪,一层覆盖一层,越积越厚。太阳再大,也不是随便就能融化掉的。

我去见谷学健的父母,我向他们道哀,两位家长谢了我。我说,对不起。谷父说:“不关你的事。你对学健的好,我们记着呢。”我陪谷家父母去吃饭,学校有安排,但我建议他们吃我请的。谷家父母接受了我的意见。我带他们去苗苗那里,苗苗一见我,就用扫把撵我,最后只留下谷家父母。他俩跟苗苗不熟,也不在那里吃饭,我们换了另一家。谷家父母胃口还行,谷家父亲还喝了一瓶啤酒。我们双方客客气气,不知道说什么话。静默了半个小时,谷家父母问我一些大学生活情况。我告诉他们,谷学健学习成绩非常好,得了一等奖学金,还计划考研究生,读博士。谷家父母露出轻微的笑,很自豪的样子。后来,谷家母亲轻轻哭泣。哭过,她平静多了。学校负责处理打斗案的领导和干事其实一直在酒店外等着,我并不知道。走出酒店时,副校长对我说了声:“同学,谢谢你。”副校长建议我陪谷家父母去学校办公室,我同意了。有我陪着,谷家父母言行举止不再过激,能很好地听学校关于后事的处理意见,最后完全同意学校的处理决定。虽然两人打架而亡,学校没有直接责任,但学校决定每人补助两万,火化费,学校出。明天火化。我陪谷家父母去旅馆住下。然后,他俩劝我离开,不要耽误了上课。下午的确有课,但我必须翘课。要是我此門挂科,我准备向学校申请让我通过。理由是,我帮学校处理谷学健、毛雪山的事,立下了汗马功劳。

我找到了毛雪山的父母。他俩不认识我了。我去过他们村,他们因为对我有防备,我们没有近距离接触,也没有交流,彼此都没有留下印象。但当我说起我是谁时,毛家父母说知道我。毛雪山多次提起过我,说过我的好。我向他们鞠躬,毛家父亲急忙扶住我,说:“礼太重了,受不起。”我说:“请叔叔阿姨节哀顺变。”

“节哀能做到,但顺变做不到。”毛家父亲说,“桐油村又欠下我们一笔血债,血债必须清算。”

刚才他们从指定的办公室出来,因为听不进校方的话,怒气冲冲地离开。毛家父亲要求枪毙谷学健。学校领导说:“他已经死了,被你儿子砍死了。”

“那就枪毙他父亲,不,连他母亲,全村一起枪毙。”

毛家父母不讲道理,学校领导无法跟他们沟通,就想暂时放一放。我买来水和饮料,跟毛家父母坐在阴凉的石凳上说话,我用同样的招式平复他俩的心。我说了毛雪山做好事上报纸的事,说了他许多的好。还告诉他俩,毛雪山恋爱了,那个女孩非常漂亮。事实上那女孩并不漂亮。我搞到那女孩的电话后,立即叫她过来。那女孩叫白尘,很愿意见毛雪山的父母。她正在打听毛雪山父母。白尘大约真心爱毛雪山,见了他父母,与他母亲抱头痛哭。毛家父亲在一旁流泪,看得出那不光是悲伤的泪,还有自豪的泪,复杂的泪水混杂在一起。

毛家父母对我信任,而且对我有所依赖。当我劝他们面对现实,妥善处理毛雪山的后事,让毛雪山灵魂安息时,他俩同意再次进去听校方的处理意见。副校长见我陪毛家父母进来,给了我感激的目光。毛家父母安静地听着校方领导的话,听后没有反对意见。学校拿出处理意见书让毛家父母签字,毛家父亲看我一眼,说:“我看不懂,同学你替我把关吧。”我接过意见书仔细看了一遍,我说,纸质意见跟刚才领导说的一致。毛家父亲就签了字。

白尘在外面等着,然后,她陪毛家父母去宾馆。毛家父母迈着无力的步伐,呈现给我萎缩的后背,我心酸。我就近坐下来,一直注视毛家父母,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

学校叫殡仪馆错时火化谷学健、毛雪山。谷学健被安排在上午9点。校方没有对外公布,只告诉了我,我去不去参加遗体告别,学校由我。我当然要去。我按时到达指定地点,乘坐学校的车。我最先到,接着苗苗来了。苗苗不看我,偶尔看我也是怒目圆睁。我说:“苗苗你来啦?谢谢哈!”“叫阿姨,没大没小!”

苗苗穿着黑色上衣,下面是素色长裤,戴副墨镜。我突然以攻为守:“谷学健、毛雪山往死里打斗,你也有责任,不要全怪我。”

“是的,我也有责任。”

“那你不应该这样对我。”

“你也可以像我对你一样对我。”她说。

学校派出的七座商务车来了,他们先接上谷学健的父母。我坐到谷家父亲身边,握住他的手。苗苗上来后给谷家父母打招呼,然后就挨谷家母亲坐着。我介绍说,苗苗是我和谷学健共同的好朋友。谷家父母对我和苗苗说感谢的话。学校派出一个年轻干事陪同,他大约是学校工会的,办过许多这种事,很有经验。

躺在冰棺里的谷学健很安静,我并不觉得他死了,他只是睡着了。也没什么追悼会,就是多看几眼而已。到了时间,工作人员推走了谷学健。我和苗苗在休息室陪着谷家父母,干事上车了,他交代我取上骨灰就去停车场找他。

谷学健父母中午时分返回桐油村,但没带走谷学健的骨灰。我理解他俩,提着儿子的骨灰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就像刀子一路割他们的心。学校不知所措,原打算将骨灰盒交给对方,便万事大吉。我出来为学校解难,我说:“我明天帮他们送回去。”负责处理此事的副校长再次感谢了我,拍着胸口说:“以后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我。”我说:“能保送我读研究生吗?”他说:“能啊,只要你各方面表现优秀。”处理完谷学健、毛雪山的后事,我变了许多,很少去喝酒,放在学业上的时间多了许多。这是题外话。不提。

我和苗苗送谷学健父母去车站,苗苗开着她的车。进站时,谷家父母分别握着我和苗苗的手说着感谢的话,希望我们有时间去桐油村玩,吃他们自家养的鸡,自家种的菜,喝自家酿的酒。谷家母亲深情地对我说:“你女朋友苗苗不错,你要好好对她。”我说:“好。”

回来的路上,我和苗苗都没说话,她将我送到宿舍楼下后走了。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后来她不在校外开酒馆了,我断了她所有的联系。

下午2点火化毛雪山,苗苗没有去。她或许知道有了白尘,她就没必要再去。白尘陪毛家父母坐着学校的车过来接我。处理毛雪山后事的学校工会另换了人。是一个中年妇女。我向毛家父母问好,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不像谷家父母,毛家父母不太爱说话。

“不管怎么样,毛雪山也是枫木湾村的英雄。”毛家父亲突然自说自话。他能这么想,或许是好事,他的心就不会那么难过。

“挨千刀的桐油人!”毛家母亲也沉溺在她个人的世界里。

跟毛雪山告别,只有毛家母亲和白尘短暂的哭泣。毛雪山被推走后,我們都平静地坐在休息室里。跟谷家父母一样,毛家父母放心地让工作人员火化,而不去现场。

有了前面谷家父母的举动,学校主动提出随后送毛雪山骨灰回村。毛家父母愣了一下,就同意了。他们原计划是带走儿子骨灰的,学校这样处理他们没心理准备,但想了一下,觉得学校送去更有面子。

第二天,我和白尘代表学校送谷学健、毛雪山回村。我叫父亲到瓦城车站接我们,再送去枫木湾村、桐油村。父亲说:“看你干的好事!你太不中用了啊!”任由父亲怎么骂我挖苦我,我都不回应不生气。父亲说得对啊,要不是我自以为是一次次撮合谷学健、毛雪山放弃前嫌,成为朋友,他俩就不会有“交集”,就不会强化仇恨。说到底我是罪魁祸首。

我和白尘分别取了他俩的骨灰盒。学校将两个盒子放在不同的地方,距离还挺远,似乎两只盒子放在一起,他们仍然会打架似的。白尘对我不友好,她瞪着我说:“凭什么你只取谷学健的盒子?”在她看来,我只能取毛雪山的盒子。她站在毛雪山一边,仇恨谷学健。

“叫他离我远点。”白尘说。

我不想跟她发生冲突,提着谷学健的骨灰盒走开几步。谷学健、毛雪山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对谁也不能偏向。只是,毛雪山有白尘打理着,我不需要插手。我腾出手来打理孤独的谷学健。

学校的车来了,白尘跳上去关上车门,把我阻隔在车外。我对司机说:“不要管我了,我打车去。”

我提着谷学健的骨灰坐在人满为患的候车室,还有一个小时才检票。谷学健“坐”在我身边,找不到座位的旅客对“他”虎视眈眈。

“麻烦你将行李移一下,让我坐坐。”有一个妇女对我说。

“他是骨灰,你不怕就过来坐。我让你。”

妇女走了。只要有人来问坐,我都这么回答。谷学健已经不能自己做主了,要是还活着,按他的品行,他会主动给任何人让座的。学校为我和白尘买的票,理论上座位应该连在一起。但是,白尘因为谷学健而对我不能相容,等下必定会闹出不愉快。上车后,我没去车厢找座位,我让乘务员给我补卧铺票。此趟高铁没有卧铺,但剩有一等座。这个时段车上座位空,一等座里坐的旅客只有五分之四。我向乘务员提出再买一张车票,让谷学健坐。乘务员说:“不能给死人买票。”

乘务员离开后,我将谷学健放在空座位上,让他享受一次一等座的好。鉴于白尘的偏激,我汇报给父亲,父亲答应再叫个人来接送。有三个小时的车程,我要了瓶啤酒,请谷学健喝。喝完啤酒,去车厢走走。白尘坐在那里假装睡觉,她脸色不好,怀里搂着毛雪山。我在心里叫唤毛雪山,我说我请你喝酒。推车过来时,我买了一瓶啤酒,我喝一口,递一次酒瓶给“他”。不知不觉间,我喝完了一瓶。有人好奇地看着我这个怪异的举动。

回到车厢,谷学健安静地坐在原地。我不能告诉他我刚才去看毛雪山了。

父亲叫来的人没接上白尘。白尘不接受我的好意。“你跟谷学健离我们越远越好!”她给我发信息说。见到我手里的谷学健,父亲吐出一口重重的长长的浊气。路上父亲不跟我说话,他还是有责怪我的意思。我也根本没心思跟父亲说话。过了梅庄县城,走往桐油村方向时,我们的车被一位老人拦住。他得知我们去往桐油方向,请求带他一段。他不是桐油村的,但我们经过他的目的地。他自称80岁了,看样子,像个80岁老人。但是他思路清晰,口齿清楚。老人问我们去桐油村干什么?我和父亲不好回答。我问老人枫木湾村、桐油村到底怎么回事?老人说这两个村可遭了大罪了。“两村结仇两百多年了,据说,”老人压低声音说,“桐油村比枫木湾村建村晚很多。当年一群散兵经过枫木湾村,他们已饿得不行,为首的派出几个人到枫木湾村讨吃的,枫木湾村人不仅不给吃的,还组织力量将讨饭的打了。讨饭的回去搬救兵。这群饿坏了的散兵一提打架,竟然来了力气。为头的带领大伙冲进枫木湾村,将枫木湾村打了。散兵打赢后,改变计划,不走了,选定枫木湾村北边两公里的地方安营扎寨,不出一年,一座新村建立起来。就是现在的桐油村。这地方能攻能守,从军事上说是块绝好的宝地。当然这是桐油村的说法。”

“那枫木湾村的说法呢?”

“枫木湾村人说,那群散兵进村抢劫,并且血洗全村。”老人说,“从此,两村械斗不断,仇恨越积越深。”

车里出现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老人说:“两村说法都有道理,都可信。但这些都是口头传说,没有文字记载,也不足为信。两村最初因为什么结的仇,没一个确切说法,哪怕是这两个村的人也说不明白。不断加深的仇恨,盖住了最初的缘由。”

“新仇旧恨,新仇旧恨啊。”老人说。行走数公里,老人指着一所学校说:“我住那里。我从教师岗位退休二十年啦。”下车后老人说:“我要向你们道歉,我隐瞒了一件事,其实你们现在根本进不了桐油村,我是想坐你们的车才没说实话。”

父亲大度地表示没关系,不管进不进得了桐油村,我们都要试试的。越是接近枫木湾村、桐油村分岔口,见到道路两旁的人越多。梅庄县几乎调集了所有警力与请来支援的武警封锁戒严大小公路和小道。昨天,谷学健父母,毛雪山父母分别在回村的路上将消息传回,村里人又将消息传到四面八方。在外的村里人火速赶回,有的正在往回赶。双方留守在家的护卫队,操上隐藏的刀枪棍棒,饿狼般扑向对方时,被及时赶到的公安武警堵住。两边队伍个个像杀红眼似的,公安武警缴不了他们的武器,他们随时可能突破防线,一场更大的流血冲突一触即发。县里公安武警力量不足,县里请求支援,邻县以及市区派出的公安武警正在赶来。

我们的车被拦下:“干什么的?要去哪里?”

“我是律师,送谷学健回家。”父亲说,“这是我儿子,谷学健的同学好朋友。”

公安指挥我们把车停在路边,说:“站在这里不许动,没有我们同意,哪里也别想去。”

从外赶回的两村人被分成两个区域,被要求原地不动,公安武警围成圆圈,堵住所有出口。县直机关干部也抽调过来做两村人的思想工作。昨天先后回来的谷学健父母,毛雪山父母,也被拦在这里。

父亲当律师二三十年了,能说会道,善于察言观色。不到十分钟,父亲说通了警察。我提着谷学健,跟随父亲去到桐油村的圈子里。桐油村人警惕性很高,两个高大的年轻人拦住我和父亲:“你们是誰?进来干什么?”我提了提盒子,说:“我代表学校送谷学健回来。”桐油村人群骚乱,大声对枫木湾村阵营骂娘。枫木湾村人跟他们对骂,然后分别向对方投掷石头土块。警察朝天开枪,单独的几枪还不管用,几把冲锋枪几梭子过后,双方才停止投掷石块。

我和父亲找到了谷学健父母,他们坐在一顶小帐篷前,脸上几乎没有血色。见到我和父亲,谷父勉强笑了一下,谷母接过谷学健无声哭起来。她的痛哭传染给村里人,女人们围过来放声大哭。

“好累啊。”谷父说。

“累了,就休息。你们全村人都很累,祖祖辈辈都很累。”父亲说。

“你说的没错,但是我们停不下来,也不该停下来。”谷父说。

父亲去找村里青壮年人说话,父亲想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们。他们承认父亲说得很有道理,可是,道理归道理,血债归血债。想和解,条件只有一个:枫木湾村人向他们低头认罪,给被他们杀死的人叩拜。

我离开桐油村阵营,向枫木湾村阵营走去。之前白尘已被拦截进入枫木湾村阵营,她陪毛雪山父母坐在草地上。“前方阵地”不断传来各种信息,里里外外正在密谋进攻之法。白尘不懂“军事”,她一次次着急地问:“我们村打赢了没有?”

我同样受到枫木湾村人的盘问。我解释了好久,他们不相信我是毛雪山的朋友兼同学,认为我是桐油村派来的间谍。我叫他们将毛雪山父亲或者母亲找来。毛雪山父亲来了,他对村里人说:“他是毛雪山的同学以及好朋友,放他进来吧。”

“不行,”白尘跟上来了,“他是毛雪山的同学不假,但他是谷学健的朋友。我们敌人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敌人。”

我对白尘说:“没完没了的仇恨,只能影响千秋万代的安宁。”

“我们也不想仇恨,但桐油村欠下我们的血债,必须清算。不斗,可以,叫他们全村老少给我村历代‘烈士谢罪。”白尘说。

“对,他们要么把头伸过来给我们砍,要么向我们低头认罪。”枫木湾村人附和说。

不断有在外地打工的人赶回来,回来一个就被公安送进他们村里的阵营,而两个阵营就会“骚乱”一阵子。回来的人逐渐增加,现场越来越难控制。

阻止两村“前方阵地”的公安武警轮换好几班了,但是两村“前方阵地”这些人激动兴奋,似乎有释放不完的力气,警方就快要抵挡不住。

“你们最好躲开,让开,否则,把你们也砍了!”村民叫喊说。武警公安被推得后退,再后退就是村里修建的“护村河”了。站在后面的村民扛着长楼梯,只要抢占到护村河,就将梯子架过去,冲过去。

情况非常危急,在场任总指挥的市公安局副局长下令放催泪弹。催泪弹过后,手持武器的村民失去战斗力,公安这才夺下他们的武器。公安武警乘胜追击,将这两群人压缩到村里较小的范围内。

虽然前方得到控制,但整个局面并没有完全控制,待在各自阵营里的两村人,正在想各种办法,准备突破公安武警的封锁,杀向对方。

我被枫木湾村人堵在外面。毛雪山父亲无奈地看我一眼离开了。“离我们远点,越远越好。”白尘警告我。

“她就是白尘?”父亲已经从桐油村阵营里出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我没回答父亲,父亲已经猜到了。父亲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学校那个女干事给我打电话,问我送骨灰情况。我告诉她,已经送到他们各自父母手上。女干事说很好,辛苦了,然后放下电话。学校的后事到此完全处理完毕,而这里的大麻烦才刚刚开始。

父亲叫喊白尘,因为父亲也被枫木湾村人堵在外面不让进。白尘走近我们,她在人墙内我们在人墙外。见到她,我移步到别处,她讨厌我,我同样讨厌她。父亲说:“劝劝毛雪山父母吧。”父亲话没说完,白尘说:“他儿子被谷学健打死了,我怎么劝,换作你,你听吗?枫木湾村人被桐油村人打死了,枫木湾村人听得进去吗?他们有理由要听进去吗?”父亲说:“你为什么跟这两个村人的思维一样呢?你不应该一样啊?”

白尘转身而去。

组成人墙的公安武警以及做思想工作的县直机关干部,体力消耗挺大。搞后勤的工作人员送来饮料食物。我闲着没事,去帮助后勤组搬运食品和水。我前面进过桐油村阵营,因此允许我将食物和水送入内部。谷学健父母呆呆痴痴地坐着,好多人在他俩旁边说话。从外面赶回但还没赶到的人得到封锁的消息后,想迂回进村,可是每一条入村之道都被封锁。我听到有人在电话里指挥:“从山道走,翻过鸟岗岭……”

我跟谷学健父母说话,他俩死去一般听不到我的声音,没一点表情。

政府的话,他们不听,政府送来的食物饮品,他们则大力享用。

父亲的小车后面停着一辆公务用车,门是开着的,后座上堆满了书。这是新出版的县志,县志办主任刚到出版社仓库拿样书就接到县领导指令,火速赶回到枫木湾村维稳。父亲说:“来的路上那个退休老教师讲的故事,县志上应该有记载。”父亲讨来一本,我也趁机拿了一本。我坐到父亲车上看县志。找了几遍目录,没找到相关目录,顺着几个有点挨边的目录翻阅,内容均与桐油村、枫木湾村毫无关系。父亲也没找到,他前去问县志办的人,得到确实没有的回答。

“这么大的事情,县志怎么能没有呢?”

“什么多大的事情?”对方问。

“桐油枫木湾两村结仇的事呀。”

“两个村打架打二百多年了,县志怎么记?”

“总有办法记的吧?”

“那你来记呀!”县志办这个人很不高兴。

父亲说:“这两个村值得你们好好研究。”

“我们不是社会学家,没那兴趣和任务。我们只如实记录以前发生过但没争议的事。”县志办的人走了。

父亲丢回手中的县志,而我则想再看看县志还记录些什么。县志上那些离奇古怪的事件,提不起我的兴趣。我将砖头一般重的县志合上,搁下。

我朝车窗外看出去,原来的场面变了,枫木湾村阵营正在沿浔洋河岸迁移。外层是密实的“戒严”队伍。这是指挥部新的动作:在外打工以及工作的村上人回得差不多了,总指挥长决定护送两村的人回家,长时间扣留他们在野外不是最好的办法。转移队伍时好时乱,一乱,公安武警就将其调整过来。在一个开阔的地带,村民被要求停住别动,武警公安的车辆开过来,装运村民。运完枫木湾村的人,接着运桐油村的。父亲想加入运送队伍,枫木湾村人没答应,因为白尘强烈反对。

父亲的车载着谷学健以及他的父母。维稳队伍压缩到枫木湾、桐油两村外围,形成两个新的包围圈。圈子变小,警力相对充足了。

快近村口,谷学健父亲用类似抗议的声音说:“我不下车,不回村,不回家!”父亲停下车。有警察上来干涉说:“干吗停下?!”父亲将车往村口移动,进入武警公安的包围圈后,父亲摆好车。

村民回到村,并不回家,他们聚集在公堂外的广场上。他们情绪仍然激动,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有一个人跳到主席台上,他用双手示意大家不要说话听他说。他说着煽动的话,下面人情绪调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两个年轻的公安干警在台下喊:“谷叔叔,你下来。”

“放我们出去,我就下来。”台上的说。

“我们不会放你们出去的,除非你们与枫木湾握手言和。”

台下人向村口冲去。武警公安集中到村口奋力堵截。村里人像决堤的洪水。武警、公安,县里干部组成人墙堵截,继续做村民思想工作。村民听不进去,他们根本就没听。

我跟父亲轻轻说话以排解内心的紧张。谷学健父母闭着眼靠在坐椅上。谷父嘴角抽搐,他脸上的表情一会像笑,一会像哭。我正猜测他此刻的心理时,他突然坐直身子,拉开车门跳下去。

“对不起,毛雪山,对不起!是我儿子杀害了你……”谷学健父亲冲天吼叫。

“学健爸爸疯了么?”村民震惊之后面面相觑。

“反了呀,道歉的該是枫木湾人。你不能认错!”有几个人上来捂谷学健父亲的嘴,被打开。

谷学健父亲叫喊着走向枫木湾村。桐油村老少跟在后面。谷学健父亲停下步子,对他们说:“你们都退回去,不要跟着我。我去向毛雪山和他家人道歉,你们跟着我干什么?!”

谷学健父亲的声音向枫木湾飘去,越飘越近,枫木湾人已经能够看到他的身影了。护村河挡住他的去路,他在那里跪下朝枫木湾磕头。悄悄跟上的两个后生扛着长木板,他俩将木板架在护村河上,扶谷学健父亲过去。

毛雪山父亲也在向他走来:“对不住了谷学健,是我家毛雪山害死了你……”他的身后也跟着几个扛木板、梯子的人。

双方都过了河,他们在那块空地上哭抱成一团。

桐油村人丢弃手中武器,成群结队走出村外。警察为他们让开道路。枫木湾人见到徒手走过来的桐油村人,放下手中武器,迎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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