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写太长,铺张过度,未免浪费,浪费文字。有人说文字是肉做的,那写作更要减肥,以瘦为荣,见到肌肉为美,现出骨相为美。
该写的少写点,不该写的不写,差不多就是竹简精神。
好的文字如刀刻,快刃而下,锋力自如。
好的作家如刀客,心狠手辣,绝不废话。
问:文章是写长好还是写短好。
答:先把文章写好。
李衡呼橘为奴,蓄橘养家。
李衡为三国时吴人,官丹阳太守。种甘橘千株。临死,对其子言道:“汝母恶我治家,故穷如是。然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一匹绢,亦可足用耳。”可谓木奴家风,清白庄严。
李衡后有苏东坡,好种植,尤好栽橘。云: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本。齐白石感慨,立轴《柑橘黄时》题跋“当画柑橘三百幅,与东坡抗衡也”。
柑橘有富贵气,三百本柑橘越发富贵。我去过柑橘园,橙黄之际,一片灿然一片苍莽,远望得气,得富贵气。
少年好才子氣,中年要富贵气,老年求健朗气,永年永昌,如意吉祥。
空坐楼头,自窗口看见。秋风起山野,不知从何而来,不知迹归何处。几万万里之外,星辰落在银河。
一人独坐,枯若木鸡。心底突生天地苍茫感。秋风星辰是岁月天地的,也是独自一人的。文章是岁月天地的,也是独自一人的。
岁月忽已晚。想起一个老人,布衣葛服,在纸窗下以墨为饮。笔底漫漶,斑斑驳驳是他的年华。年华老去,文章留下。年华不老去,文章也留下,好文章留下。好文章皆是天数,自有一段活泼泼天赐良缘。坏文章人留天不留。
淡淡的墨迹淡淡的梦影。梦淡了好,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醒来惆怅。梦淡了好,文章淡了更好。《二十四诗品》,尤爱冲淡一类。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一只公鸡在黎明稀亮的天光里长鸣,决绝、孤寂,又一脸烂漫诡谲笼中,毛色灿然。
多年未闻鸡鸣了。
鸡鸣是徐渭的猿啼鲁迅的呐喊。
好文章不过一阵风雨一块金玉一方木石一声鸡鸣一天下白。
近来大忙,浮生太苦,我还想写点文章。生活太累,我还想写点文章。前一阵子感觉大好,写出那么多东西,我很满意。这两周气息奄奄,颓唐得很。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窗外浓雾滚滚,黑云压城城欲摧。今天下午,在电脑上几番沉吟,脱口而出:明天该买个口罩了。
越来越明白时间的重要。时间和身体不可浪费,作文每有制述,必贯之神性。没有神性的文章,终究入不得上流。人性是花开花落,神性是万古长青。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五日,合肥,上九楼。
王羲之癖鹅。阮籍癖车。刘伶癖酒。隋炀帝癖女人。李清照癖赌。米芾癖石。李唐人癖牡丹。陶渊明癖菊。周敦颐癖莲。八大山人癖花鸟虫鱼。郑板桥癖男色。冯梦龙癖话本。蒲松龄癖传奇。闵老子癖茶。贾宝玉癖胭脂膏。鲁迅癖烟草。刘邕嗜痂成癖。海畔有逐臭之夫,可谓臭癖。兰荪蕙之芳,众人之好,此乃香癖。《水浒》中“鼓上蚤”时迁,有偷癖;“小旋风”柴进,是好客癖;黑旋风李逵,有杀人癖。有人有自残癖,有人有服药癖,有人有小说癖,有人有大话癖。有人癖小脚,有人癖长辫。有人癖粉黛,有人癖须眉。有人癖旧时月色,有人癖得意尽欢。智者乐水是水癖,仁者乐山是山癖。
我幼年恋母乳,有母乳癖。童年嗜甜,有糖果癖。少年爱书,有书癖。青年好色,有美颜癖。近年有序跋癖。序难写,容易过头。跋也难写,容易流俗。过头也罢,流俗也罢,不过头不流俗也罢,没有真性情,没有自说自话,就不是好序跋。
顾亭林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序。
胡竹峰说:我之患在好为己序。
我有文章癖,癖天下锦绣文章。癖庄子之文章,癖司马迁之文章,癖曹子建之文章,癖柳宗元之文章,癖苏东坡之文章,癖王实甫之文章,癖张宗子之文章,癖曹雪芹之文章,癖鲁迅周作人之文章,癖废名汪曾祺之文章。独不癖胡竹峰之文章,等他写到八十岁再说。
下午天气很好,不冷不热,空气里有炒货的味道,南瓜子、板栗、花生、葵瓜子炒熟的清香交融在一起。老的房子,青砖白墙仿佛往昔,又似乎是梦。黑白色的梦,斑斑驳驳,一个又一个片断,不成记忆。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三十余年如一梦,四十余年如一梦,八十余年如一梦,张恨水有小说《八十一梦》。《红楼梦》《青楼梦》《玉楼梦》,人生如梦,黄粱梦,文学也是黄粱梦,要的是叶上藏珠——露珠。
人生如梦亦如戏,戏是春秋大梦。
小心翼翼嗑着南瓜子,听弹腔。演的是三国故事。锣鼓咚锵,墨玉碎作金石声,依稀河山郁闷。
听着听着,恍惚里我也成了舞台的一人,是一老生,九州皆在眼下,山河草木深深。突然想起陈与义《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弹腔是三更渔唱,得农闲之香。南瓜子、板栗、花生、葵瓜子炒熟的气息,磨粉、蒸糕、点豆腐的气息是农闲之香。
好的小品文一股子仙气。王羲之是赤脚大仙,人说赤脚大仙性情随和,笑脸对人。柳宗元是游仙,山水小品里祥云霭霭。苏东坡贪恋人间,不想成仙,他是灶王神。张宗子是地仙。《钟吕传道集》云:地仙者,天地之半,神仙之才。不悟大道,止于小成之法。不可见功,唯以长生住世,而不死于人间者也。
鲁迅不是仙,鲁迅是钟馗,专斩五毒。唐吴道子始作钟馗,历代画家皆喜写钟进士。钟馗是玄宗之梦,《野草》是鲁迅之梦。经年偶梦,我亦累累写之。周作人差一点成仙,落水了,羽翼湿透,不得高飞也。废名是求仙者,盘坐蒲团,自言自语。林语堂是访仙者,与木石交,与鹿豕游,草泽而入大荒。胡竹峰太闲,不得成仙。《易经》爻辞:初九,闲有家,悔亡。象曰:闲有家,志未变也。
人闲桂花落。人不闲桂花也落,人不知耳。斯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汉、魏晋亦不知斯人。
一等文章以气灌之,二等文章以力灌之,三等文章以技灌之。庄子得气,司马迁得力,韩愈得技。
好文章真气饱满,好文章力透纸背,好文章技惊四座。
嵇康打铁,钟会一无所得。
嵇康问:何所闻而来,何所闻而去。
钟会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嵇康打铁,钟会一无所得。
文章之好,正在一无所得。抱元守一,故无所得,好文章抱元守一。守一不难,难在抱元,只因抱怨太多,牢骚太盛防肠断。
我读书闻所闻而读,见所见而去。
雉尾生之好在色,雄姿英发,华衣锦服,神采奕奕。倘或下点雪,看见雉尾生更好。我想象雉尾生行在雪上如红梅映白,好个颜色——好在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灰色的衣服,灰色的瓦房,灰色的案板,灰色的器具,灰色的臉风尘仆仆,头顶绾一髻,双手捧剑。此是捧剑奴。捧剑奴,咸阳郭氏之仆。虽在奴隶,尝以望水眺云为事。遭鞭箠,终不改。后窜去。
望水眺云里有我的少年。
望水眺云不难,难在鞭箠而不改。诗心亦佛心,有金刚法力。后窜去则令人怀想。留诗云:
珍重郭四郎,临行不得别。
晓漏动离心,轻车冒残雪。
欲出主人门,零涕暗呜咽。
万里隔关山,一心思汉月。
“万里隔关山,一心思汉月”句,唐风正大,下笔浩荡。捧剑奴今存诗二首,一为《题牡丹》:
一种芳菲出后庭,却输桃李得佳名。
谁能为向天人说,从此移根近太清。
一首无题:
青鸟衔葡萄,飞上金井栏。
美人恐惊去,不敢卷帘看。
诗未必好,然捧剑奴三字佳妙,妙在捧字。举剑奴、持剑奴、携剑奴、佩剑奴、铸剑奴,生气是有了,却少了素然与肃然。素然里有肃然好,想起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金玉奴。
捧剑奴如紫砂壶,金玉奴是明青花。捧剑奴如墨,雉尾生是水。捧剑奴性阴,雉尾生纯阳。
千唐志斋,黑的墓志,一方又一方。金戈铁马,骑驴看花。不知人从何而来,却知终归何处。
花是主人,谁非过客。此八字张钫先生所言,刻其石屋书房门侧,书房名为“听香读画之室”。听香读画四字是我前生之志今生之志来生之志。张宗子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胡竹峰道:人无志不可与交,以其无心性也。
谁非过客,听香读画。
独木不成林,独石亦不成林。密石成林,人称石林。
石林只有两种颜色,乱起的黑石和石缝里的绿树。那些石若古墨,墨分五色,一时缭乱。
蓝天在上,头顶的云一团团密集,白而虚,阳光落下也一白。树簇簇乱生,让一片光罩着,越发苍绿,绿而静。有两株树连成一体,自石缝长出,以为它们永无出头之日。抬头一看,生生高过四周石头半截。阿弥陀佛,我们是同门。
石林之林诘屈聱牙,半圈走下来,像读了一卷《昌黎集》。韩愈说周《诰》殷《盘》,诘屈聱牙,实则他的诗文也诘屈聱牙。
石林之石骨骼嶙峋,远看有兵家气,一身不平。兵戈乱起,向天呐喊。
石隙错综,沟壑复杂,择一缝而入,愈进愈深,走一圈又回原地。
石隙错综,沟壑复杂,择一缝而入,愈进愈深,无路处豁然洞天。
一尊胖石如佛,一尊皱石如仙,一尊怪石如兽,一尊瘦石像笔,手抚其上,祈祷石笔赐人好的命运,笔健人也健。人来了,人走了,人皆拿手触摸那石的突兀处。经年积月,石闪闪发亮,像涂了蜡,生出文气来,略有竟陵派文章的意思。与一尊石看久了,恍惚浮起刘侗《帝京景物略》的辞章。
在石林寻幽探路。安宁,宁静,静寂,寂寞,寞然,然后怀古——有石头像龚贤笔下的焦墨山水,在无上清凉世界里寂寞。阿弥陀佛,我们是同门。
入口处有人叫卖杂物,阳光忽烈,我们离开。行百步,忽闻桂花香。时在七月炎夏,幻境乎。
此石不孤,此行不孤。同游石林者,彝人包倬。
入得山里。人不知山之大,不知山之高,但知山之多。一山连一山,一山连一山,一山连一山,一山连一山,一山连一山,一山连一山,一山连一山,一山连一山,一山连一山。山连山,山连山连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山。
群山重重,你怎么超越得过?
夕阳在山,山影散乱,人迹一个也无。忽生悲意,不见古人,不见后人,唯有山在,唯有河在,唯有我在。
我不在,山不在,河不在,日月不在。
好月色也。街灯映着食铺楼头一溜粉红纱笼,春色蔓延,饮食男女无分别。此地宜买醉,三五人,微醺,踏一街月色,勾肩搭背而回。
步石路,入弄巷,商客杂糅。匾额无数,物产无数,只取两册闲书入囊中,行人聚散如云。
穿行数里,已近午夜。城音渐寂,市声依稀,顾影颓然。归宿处食柑橘一枚,清甜如秋色晨霜。
冬瓜躺在瓦上,如负暄之白头翁。黑瓦白瓜,黑瓦也不是真黑,而是深灰色,老旧之态不知其几十年。白瓜也不是真白,白沙下是青兜兜的苍青,亦见老态,瓜叶焦黑如宿墨。
这是一只好瓜,拙,壮,粗,憨。躺在徽州人家的院墙上。
米芾拜石,竹峰痴瓜。回首再三而去。
太平湖畔人家。
夕阳西下,一只南瓜挂在屋檐下。瓜叶风起深褐与浅褐色斑,酣醉于墙角檐头,醉秋风。
瓜无言,人无言,屋无言,屋檐无言。风吹大树,流水潺湲。
九华山中天柱峰,天柱峰下天柱馆。天柱馆外篱笆墙,篱笆墙上吊丝瓜。今天上午想起,九华山去过两次,天柱峰去过两次,天柱馆去过两次。第一次看见馆外的丝瓜。瓜蒂戴花,瓜绿花黄,吉祥。
天柱馆初名天柱山房,继称天柱书堂。故主人施下之先生曾自撰门联:
除夕酌金樽,与父老共谈风月。
星桥开铁锁,任儿童大放花灯。
与父老共谈风月自有寂寞,任儿童大放花灯到底热闹。
人生不过自有寂寞,到底热闹。
不知其山何名,不知其水何名,但知其树为松。藤蔓疯长,绕上松枝又垂下,一只黄瓜飘着,在山风里。
“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前尘往事远。
无窗纸无松痕无人影。山高路远,一时无我。
今朝风日在。
竹是苦竹,瓜是苦瓜。谢灵运《山居赋》曰,竹则四苦齐味,谓黄苦,青苦,白苦,紫苦也。越又有乌末苦,顿地苦,掉颡苦,湘簟苦,油苦,石斑苦。苦笋以黄苞推第一,谓之黄莺苦。周作人《苦竹杂记》中所见。
苦竹秀美如仙,苦瓜貌侵,嶙峋有奇崛气。苦瓜和尚石涛嗜苦瓜,餐餐不离。苦瓜的格,在甜瓜之上。有年从广西归来,一路吃甜瓜。
山中所见苦竹,所见苦瓜,农人之面亦苦瓜状,人生多苦。
九华山,正午时分,峰高月明,透明。
透明的月如损了半边的古玉盘,土沁在焉。月离太阳两丈余,淡云系着。山里芒花一片,触目白茫茫。初秋的沟涧有层雪意。雪意是白石,是山水,是芒花。停车,推窗远望,仿佛冬晨醒来,窗外飘雪,更像早春轻薄之雪,桃花雪,轻轻的,薄薄的。
早春轻薄之雪好看,轻薄如日本文学。一些日本文学行文轻薄如蝉翼,蝉翼里现禅意。近日看《枕草子》,轻以心性出,薄以灵性出,其妙处正在轻薄。寄轻薄以苦寒,偏偏不哭喊。
山居饮酒,友人大醉,索纸笔,以地为案,不成书画。我请写奇崛二字,果然奇崛。有酒气、怪气、乱气。好,神气出来了。
晚饭里三条鲫鱼新鲜,在碟子里鲜活如生,实则熟透了。喝了一杯黄酒,宣城的古南丰黄酒。瓶子上印的是“古南豐”,三字由简入繁,仿佛喝酒。饮茶是删繁就简,喝酒却化简为繁。黄酒下肚,又喝了杯红酒。酒意上来了。酒意者,诗意也。不可不醉,不可大醉。归家,酒意不散,如烟似雾里看《梦笔生花》水墨。车前子来合肥所赠,妙品,妙在花苞如笔,新生喜悦,心生喜悦。李白少时,梦所用之笔头上生花,后天才赡逸,名闻天下。老车好意,送我吉兆也。
三十岁前,饭只管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管好吃不好吃。三十岁后,酒到底吃了,不仅吃了,尤心慕酒风浩荡。茶风要婉约,如溪流潺湲。酒风须浩荡,江河呼啸般最好。所谓痛饮,剧饮千杯男儿事。
酒之优劣不论,酒风浩荡,山高水长。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此景可以痛饮,饮的是一卷山河。白云满地江湖阔,此时饮酒亦好,饮的是逍遥游。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究竟无哀乐,到底浩荡。
逍遥游。庄子文章的妙处我以为在此三字。载道也罢,言志也罢,做不到逍遥游,也就没有烟霞,没有跌宕。己丑年辛未月,重读《庄子》,始知难逃匠气,索性不逃。匠气深了有将气,将气深了有士气。
凡作文欲不似前人,凡作文欲大似后人。前人作文,后人吃苦,欲乘凉者,且去别人家大树底下。
午睡醒来,太阳下山。好福气。人近中年,方知好福气不过午睡醒来,太陽下山。窗外阳光斜斜地打在楼下的树头,看着秋光,再睡一会。人近中年,方知好福气不过午睡醒来,太阳下山,再睡一会。
一闭眼想烧菜,于是起床,兴致颇高,很久没去菜市场了。买来青菜,荤油清炒,好吃,丰腴如少妇独望春风。
两种文章:不忍释卷,不忍展卷。
还有两种:不罢不休,不罢也休。
汪曾祺先生画玉兰花,题“骀荡”二字,大雅博伦。汪曾祺的文章也可以曰骀荡。庄子骀荡,列子骀荡,屈原骀荡,魏晋骀荡,唐风骀荡,宋人骀荡,散曲骀荡,公安骀荡,竟陵骀荡,鲁迅骀荡。
春风骀荡。
周作人说:“文人里边我最佩服这行谨重而言放荡的,即非圣人,亦君子矣。其次是言行皆谨重或言行皆放荡的,虽属凡夫,却还是狂狷一流。再其次是言谨重而行放荡的,远出谢灵运沈休文之下矣。”
荡的是轻是气是意。
前天晚饭的大蒜好吃,佳妙在不似之似——不像蒜而实为蒜。蒜皮灰褐色,剥开,蒜肉一团如齐白石笔下的雏鸡,茸茸有懵懂意思。我一连吃了三个,入口香糯仿佛年糕,无丝毫辛辣,味道有初秋晨意。
昨夜与友人相步天鹅湖。天鹅已去,湖水依旧。湖水年年到旧痕,水中光影交横,漾起空明,岸边如海市蜃楼。在树林穿梭,行人寥落,秋天夜晚的树林葳蕤气淡了,四野寂静,有一段华丽的豹隐南山。
一觉醒来,天阴气凉。起风了,风吹帘动,帘动风吹,吹动风帘,帘风吹动。
风声传来,风声里秋声来了,今日秋分。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歪在床头,一闭眼看见草木染黄,雁字横秋。此时的乡间,谷物收仓,满树石榴挂红。荷残了,秋林景色渐好。
一盘白菜,半碗稀饭,今晨的早餐。昨日的早餐也是一盘白菜,半碗稀饭。前天的早餐是半碗稀饭,一盘白菜。何如白菜常清淡,就这样很好。
居京城数日,遇鱼吃鱼,逢肉吃肉,见菜吃菜。吃饱饭便睡,睡醒了就吃。内心如洗,无一事挂碍。此大隐于京耶。
二〇一七年九月二十八日,午饭前,无所事事,无能与言者,独行京郊无名山。阳光大好,草木鸟虫皆不识我,我也不识草木鸟虫。山风偶来,树叶浩荡,一只蚂蚱跳至石缝。山下人影渐小,如五色豆粒移动,城内楼宇如海,与天相际。不知山路过了几里,但觉双足疲乏。忽见文华亭,就此歇息,不复上行。文章不可贪,文境亦不可贪也,得文华即可止也。
此时此地,如果有雪,是有意思的。雪正在下或者已经停了,雪落长城或者雪盖长城,都是有意思的。墙头一片雪中,有墨色有留白。倘或雪开始融化,大块的黑衬着大块的白,更有意思。
秋日无雪,秋阳似霜。
来北京十几次,今日初登长城。上得城头,或远望,或近观,若有思,若无思。城已易砖易石,山也易树易草,登临客易了一天天一年年无数。
残垣废台极美,美在沧桑上。枯荣盛衰,城有了生命。
长城如龙,山起则龙升,山落龙亦降,往复盘旋如藤架一般,不知其首不知其尾,或无首无尾耶。人在城上,城在山之外,山在城之外。山在城上,城又在山上。攀登时一步步数台阶,不多时眼乱如麻,于是重数,数不胜数,眼乱心也乱,只得作罢。
走了一个烽火台,又走了一个烽火台,觉得那楼台近在眼底,上得前来,前方又见一烽火台,一座连一座,何处是尽头。呆坐良久,思忖并无尽头。忽然解脱,下山吃午饭去了。时在二〇一七年九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