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雪儿
一套别墅,对官湖村村民来说,可能意味着半辈子的打拼
“为一点地争是没出息的!有本事到外面去抢!你们的能力和智商一点不差,在官湖村只能窝里斗,我们村从清朝开始就不团结,现在还是!”
陈生站在台上,话到激动处挥舞着双手,略显嘶哑的声音在会议室荡开。台下是100多个村民,他们双手端放在桌子上。神情严肃,眉头紧蹙,像是受训的小学生。
陈生在广州经营壹号食品股份有限公司、天地壹号饮料股份有限公司,前者以“壹号土猪”闻名,后者主要经营醋饮料。几年前,他与“北大屠夫”师弟陆步轩因职业选择问题进入舆论视线,如令他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
2014年以来,陈生曾捐赠2亿元给家乡湛江市遂溪县遂城镇官湖村搞建设,主体项目是129栋共258户别墅。2018年3月,一期的69栋共138户别墅即将竣工。如何分配成了难题。有村民提出多分一套,迁出户也要回乡拿房。
上台前,村民们就心神不定。5月1日早上8点,遂城镇镇政府院内,有村民已经骑着摩托车赶到,他们要参加上午9点举行的别墅抽签分配大会,100多户入选村民将角逐一期的138户别墅。
不一会儿,会议室楼下的树荫下就聚满了人,有穿条纹衫的小伙子,烫着蓬蓬卷发的中年妇女,搭着干活军训服的男人,还有个妈妈背着几个月大的宝宝,几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在人群中穿梭嬉闹。
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偶尔脸上漾出一丝笑容,更多时候还是四处张望,表情严肃,夹杂着叽叽喳喳的雷州话,如同一群焦急等待入场的考生。
有个年轻妈妈告诉记者:“当然很开心啦,但是抽签决定的位置也有好有坏,有的人不喜欢靠近湖边,太臭,有的人不喜欢住祠堂附近的,很吵。”
如果没拿到一期138户别墅,剩余的人将分配二期,而二期还没开工,台风季来了,大家都想早点入住别墅。
上午9点半,2小时的封闭式抽签会终于开始,深处藏匿的利益纠纷也被撕开。据知情人士透露,当时有俩兄弟为比邻而居大吵大闹,也有人委屈落泪。三楼的窗台上几秒钟便探出一个脑袋,个个笑逐颜开,给家人电话报喜。
一套别墅,对官湖村村民来说,可能意味着半辈子的打拼。
官湖村所在的广东湛江市,位于广东西南部,中国大陆最南端的雷州半岛,与海南隔海相望。虽然湛江是粤西和北部湾城市群经济中心,但相较靠近港澳的珠三角地区,其出口贸易工业的区位优势并不突出。
由于靠近海南,加上海域风景尚有差距,旅游业优势也被淹没。目前市里比较大的企业,只有宝钢湛江和湛江东兴石化项目,总体还以热带种植农业为主。
当地出租车司机罗一平(化名)告诉记者,随着华南和海南岛的炒房热,湛江房价也水涨船高,市区房价平均1.5万-1.6万元/平米,遂溪县也有七八千元/平米,而遂溪平均月收入只有两三千元,相当于不吃不喝26年才能买得起100平米的房子。
2017年遂溪县GDP达到300亿元,而北京在30年前就实現这一目标。陈生告诉记者,官湖村穷的时候,30%的男人都娶不到老婆。
如今有了免费住进别墅的机会,你争我夺暗流涌动。知情人士告诉记者,为了避免部分村民闹事,原定的大会举行地是村里的村委会新大楼,前一天晚上11点多改到七八公里外的镇政府。
事实上,这场利益拉锯战在一天前就已爆发。
4月30日上午10点多,村里小卖部门前的黑板上,贴着一期别墅入选名单,几个小伙子搭着肩絮叨着名单,“我家当然有分到啦,他家有两套呢!”一个大眼睛的男生指了指旁边穿polo衫的同伴。
在公示栏十几步外的小路旁,三个男生骑在电动车上,叼着烟:“我们没分到啊,”脸上滑过一丝苦笑,“这都是老爸老妈决定的。”
记者发现,赠送对象以2013年登记户数为基础,主要分为四类。别墅方案参与者陈光武介绍,有房子有户口会优先安排,无独立住房但有户口也可能分到一套,比如俩儿子一个已婚一个未婚,未婚的儿子可跟父母户口获得一套。
此外,在2013年到2018年3月新分家且生了小孩的小家庭,也能获得一套,在村里有独立住房的户口迁出者也有机会获赠。
即便这样,仍有村民不满意,尤其对儿子多,或者儿子未婚的家庭来说。
“你到我家去!我带你去看,那么大的房子!”两个妇女极力邀请记者。他们是没有申请别墅,或申请没通过的村民。
陈泛美(化名)的大哥早年迁出户口,但房子还在村里,不久前被台风刮倒,半个屋顶被掀起,几根木头横亘在仅剩的一面墙上。“大哥申请了,没通过,我家压根没签字,俩儿子没结婚,你分一套给我,以后儿子住下,两个老的住哪里呢?我那宅基地两三栋房子都装得下。”
获赠别墅的前提。在于无偿拆迁老房子,并无偿将宅基地和其他用地(耕地除外)归还给村集体,这样二期别墅才有机会建成。这成了部分村民心中的一根刺。
陈一胜更不服。她家在公示栏两百米外,一栋三百平米的两层小楼房,还有个大院子,一楼8间左右,二楼7间左右。家里有3个快40岁的儿子,两个未婚,这在以户数为基础的分配方案里,只能分到一套房子。
“有的没有地没有屋也能分到两套,我这么大房子分小的给我,我希望吗!拆可以,但你要达到我的要求,不求三套,只要一栋(两套)大的!”陈一胜蹦出唾沫星,眼睛瞪成了樱桃大小,捂着胸口哭丧着脸,“哎哟我心里好不舒服啊,晚上睡不着啊,饭也吃不下,心头怦怦怦地响嘛,真是难受啊!”
对于俩儿子没成家带来的劣势,她更是愤愤不平,挥舞着拳头:“太不公平了!今天没有娶,明天可以娶!”
屋外,公示栏前仍闹哄哄的,两个棚子下坐了一堆老人,不少人骑摩托车和电动车过来。村民陈梅云(化名)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她剪着齐刘海,和七八岁的儿子坐在电动车上。
她家里有三个小孩,加上小叔家的两个孩子,一家11口人,能分到一栋(两套)房子。而原来的老宅,两层八个房间的小楼房也即将被拆。
“不要想得那么远嘛,当时有的住就行,我不怕我没地,我就怕我没钱,我赚到钱哪里都有我的房子。”她看着儿子一脸宠溺,“人要懂得感恩才行啊,每时每刻都感谢(陈生)老板,不感恩的还是少数。”
同是30多岁的村民陈海东(化名)却不这么想。他家有一栋两层楼房,还有好几间平房,不愿意拆迁楼房。“以后小孩子结婚,我们一家子怎么住得下?”陈海东的母亲背着一个熟睡的小孩子,大概两三岁左右。
“如果没有分到别墅。至少分一块地给我们。什么都没有!一点公平性都没有!仗着自己有钱有势。”他噘着厚嘴唇,双手不时扇动着腿脚边的苍蝇。
在别墅方案参与者陈光武看来,别墅规划中,一期是在新村场建造,用地为村集体宅基地,二期是对旧村场的改造。即使有村民不入住别墅,也有现有老房子的宅基地,因此不存在别墅宅基地补偿问题。
这场利益分配带来的公平性讨论,早在分猪栏时就埋下隐患。
2011年,陈生曾投资1.5亿元在村里建“壹号土猪”养殖基地,由于环保政策和土地问题,猪栏数量有限。陈光武告诉记者,村里有110多户有猪养,而2013年登记的总户数为171户。
顺着官湖村口下坡走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猪粪味,夹杂着田野的青草香,几里外的小山丘上,坐落着数十排蓝色板房的猪栏。
在一片嘹亮的嚎叫声里,村民陈东(化名)弯下腰给猪喂食。拖车拉着一个盆浴大小的塑料桶,里面混杂着土黄色的拌水猪饲料。他一水瓢舀到猪槽里,一栏里的七八头猪轰然而上,哼哼唧唧地享受着:隔壁栏的猪眼巴巴地望着,叫得更急了,有的甚至两腿扒到栏杆上哼叫。
陈东家有100多头猪,七八个月出栏,一批能赚1万多元。而旁边的陈格子(化名)家的猪刚出栏不久,夫妻俩正在里面打扫卫生,300多头猪,一批能挣两三万元。
在壹号土猪的农户模式下,陈生的公司提供猪苗、疫苗、技术,甚至支付土地租金与搭建猪栏,还有收购保底价,村民们只负责养猪。
陈朋生是村里的养猪大户,他在村外30公里处包了一块地。有近5000头猪。不同的是,他自己支付土地租金和人员工资,其他都与村里的模式相似。
“拿最近两三批来说。上一批结算是70多万,费用除去有50多万利润,上上批结算110多万,还剩90多万,两年两批多点。一年100万利润是有了。”
陈朋生的座驾是路虎,他经常开着它去拉猪饲料。2013年左右他开始与陈生合作,此前陈朋生只养几百头猪,年收入十多万左右。
壹号土猪育肥部员工张义告诉记者,从2017年官湖村养猪数据看,农户养一头猪平均赚140元,平均每户有400多头,一批出栏7个月左右,一般两年三批,农户基本上一年有9万-12万元收入。“养得好的一头赚200多元,也有赚几十元的。即便农户不赚钱,公司一头猪也会给70元。”
在2017年当地媒体报道中,村干部陈春强称家里养了1000多头猪,年收入30万元,这在宫湖村引起了不小的波动,更是直接刺激了没分到猪的村民。
距离猪场十几分钟步程的旧村场。住着陈榕东一家,偌大的院子里摆着一人高的木头,旁边一堆白色鸭毛,一群苍蝇飞来飞去。
“老板的人情是好的,但那房子不合我的意。一是做农为生,房子宽好放农具:二住别墅我没法烧柴。又没钱打煤气。”他背后是厨房,灶台被柴火熏得乌黑,大锅上也落了一层灰,旁边堆积着枯树枝和木柴。
说起贫穷的原因,陈榕东认为是没分到猪栏。“我们村很多不做农,就养猪。和老板和村长关系好的就分到猪,一年一般有七八万收入。我们关系不那么好,没猪养就穷啊。”他透露,没分到猪的村民意见很大,在村里吵了很多次。
如今他只能靠杀鸭维持生活,每天卤几只鸭子卖,一天能挣几十元到100多元,算下来总年收入有三四万元,但只能勉强维持生活。
两个在高中读书的孩子一个月就花费1000多元,大儿子高中畢业后到广州打工,每个月从3000多元收入里拿出三分之一寄回家。陈榕东问24岁的大儿子怎么不找女朋友.大儿子摆摆手:“不找不找,还要照顾小弟小妹呢。”
陈榕东告诉记者,由于别墅等各种建设.征收了很多土地,原来一家五口每人七分田,现在每人只有四分田,“全家两亩地,种什么都没用,发不了财了。”他说到无奈处总呵呵一笑,脑袋转向一侧避开目光。
“你家要是养猪会去住别墅吗?”“那肯定咯。又不是傻子嘛。”话还没问完,陈榕东就立马回应,他甩了甩趴在右脚上的苍蝇,有一块肿了,流着血渍,前几天被摩托车气简划的。
对猪栏分配的公平性问题,陈生有不同的看法。“分别墅是一种福利,要公平公正,但养猪是个市场行为。”
他透露,刚开始求村民养有的人都不养,不知道会不会赚钱,后来说有保底价.一些人才扭扭捏捏答应了。而一些人看到别人赚钱了,再去要猪栏,发现已经分完了。
此外,分猪栏也会考虑每个人的养猪能力,有的人_头猪赚200元,有的人不赚钱,“一年就出几万头猪。我肯定希望把有限的资源给有技术、有能力的人。”陈生告诉记者。
为了缓解部分村民的情绪,陈生后来又分配5亩/户荔枝林优先给无猪户,但村民们并不满意,“荔枝还没挂果,荔枝效益肯定没养猪好”。
分猪栏第一次拉开了这个贫困乡村的差距。有人转型新养殖工人,初步接受市场经济的挑战:有人仍面朝黄土背朝天,固守千年来的小农生产作业。这也赋予了他们在新生活、新观念上的不同选择,别墅事件则进一步放大了差距。
抽签大会发言结束后,陈生驱车来到官湖村,顺着别墅区的湖边走着。湖里漂着上游河道冲下来的浮萍,两个工人正在大太阳下,拉着推车铺设草坪,周边排列着一栋栋两户相连的小别墅。香槟色的外衣搭着红帽子,每户三层,有三个大落地窗,窗外绽放着紫色的小花。
相比在会上的言辞激烈,此时的陈生收敛了怒气,戴着茶色眼镜,一脸平静,蓝色polo衫浸染了点点汗渍。“农村这种事多的是,有不同意见很正常的,你永远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陈光武告诉记者,一开始没有详细的别墅分配方案,仅仅在2013年登记了户口。陈生似乎看得淡然,“创业者往往是有百分之五六十的可能性就去干,或者想到哪里干到哪里,干了再说,出事再解决呗!”
接下来,陈生也委托村里在附近找地再建猪栏,给没分到猪栏的村民,不过这还涉及环保问题、土地问题。陈榕东告诉记者,养猪的水流到自家田里,臭气熏天,有的稻谷都不结穗了。
年轻人永远是村庄的未来。为吸引老师到村里小学,陈生给每个老师每月补贴700元,而当地的平均月薪为两三千元。
“宫湖村总共就2000亩土地,在这里绣花绣不出什么东西,老人很难有大的改变,但是年轻人应该走出去,到北上广深、到美国、到澳洲、到欧洲去,而不是在这里和你的兄弟、你的邻居争地。”陈生说。
有意思的是,生活条件好转下。有更多年轻人回到村里养猪。一位年轻妈妈告诉记者,“我有三个小孩,现在每个月给我一两万我都不要,孩子当留守儿童多可怜。”
但对当地人来说,孩子上了中学,就不得不到县城读书。养猪大户陈朋生,已经把孩子送到附近的廉江市读小学。
抽完签后,一群小伙子骑着摩托飞到别墅区,看看各家的房子,几个人张开双臂在窄窄的高台上走着,在艳阳下嬉笑打闹,他们将在台风季到来前搬进去。
别墅区的另一头,平房的烟囱冒着炊烟,水泥墙面依旧灰黑斑驳。
(应人物要求,文中罗一平、陈泛美、陈梅云、陈海东、陈东、陈格子、陈榕东为化名)
来源:AI财经社(微信公众号:aici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