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則新發現的湯顯祖佚文説起

2018-06-07 01:09周鞏平
历史文献 2018年0期
关键词:筆者吴江家族

□ 周鞏平

我國著名戲劇家湯顯祖逝世400週年的2016年,全國各地都舉行了不同形式的紀念活動,而上海古籍出版社編纂整理的《湯顯祖集全編》也不失時機地推出,公開出版,讓業内外人士共同感受到“湯學”研究在史料蒐集整理方面的成就和收穫,也爲今天人們瞭解湯顯祖、瞭解湯顯祖生活的時代,傳承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提供了重要的依據。遺憾的是,在當今,無論人們怎樣努力,要將400年前湯顯祖的作品毫無遺漏地收集齊全,成爲真正意義上的“全”編、“全”集,總是件困難的事。全編出版後,筆者很快就發現,僅在本人識見範圍内,就有全編未收或漏收的湯氏佚作,尤其是在家譜文獻或手抄古籍中看到的湯氏作品。而這些佚文,對於瞭解湯顯祖的生平、創作和時代,也有重要參考作用。鑒於此,筆者撰就此文,將閲讀所見而未被《全編》收録的一則湯氏佚文加以披露,以期人們對湯顯祖的生平、創作和生活時代有更多的瞭解。

筆者所見之湯氏佚文,是湯顯祖爲吴江著名戲曲家顧大典畫像所題寫的一段像贊文字。顧大典(1540—1596),字道行,號衡宇,吴江人,他是明代一位頗具風流名聲的戲曲家。萬曆十四年(1586),他在赴福建按察司提學副使任途中辭官回鄉。此後,便在家鄉大興土木,修葺自己的私家園林——諧賞園,蓄養戲班,撰寫《青衫記》等傳奇新曲劇本,教習家伶搬演,觀賞取樂,以此養老。顧大典築園玩曲、教習家伶演戲等一系列舉動,贏得江南一帶士紳的好奇與羨慕,他們紛紛效仿,遂形成江南一帶的社會風尚。清初江南著名文人錢謙益曾説:“(顧)大典,……家有諧賞園、清音閣、亭池佳勝。妙解音律,自按紅牙度曲。今松陵多蓄聲伎,其遺風也。”①錢氏所言表達了當時人們對顧大典的普遍評價。顧大典在世期間,因其負盛名而常受人撰詩作文贊賞,同時也有人專門替他描摹了肖像,意在使其形象長期流傳,而畫像又得到了諸多文人的題贈(即像贊),如河北李化龍、嶺南歐大任、晉安林世吉、長洲張獻翼等等,其中也包括了臨川的帥機和湯顯祖。題贈者都從各自的角度評價畫像,描述他們心中的顧大典。因此,這些題贈也可以從某種程度上理解爲是題贈者與顧大典私人關係的折射以及題贈者本身人生觀、價值觀和藝術理念的反映。正因如此,筆者認爲今天我們也可以從湯顯祖的題贈中,看出一些湯顯祖與顧大典私人交往方面,以及他倆在人生、藝術觀異同方面的一些資訊。

上述顧大典的肖像和像上湯顯祖題寫的像贊,並不見載於湯顯祖詩文集和顧大典本人的詩文集,也見不載於其他文人的詩文集或詩文合集,更不見於史書和方志,而是保留在顧大典家族後裔編纂的《(吴江)顧氏族譜》中。爲了説明這段像贊文字存在的真實、可靠程度,筆者有必要先介紹一下所見之顧大典家族的家譜——《(吴江)顧氏族譜》。

《(吴江)顧氏族譜》,是記載明清時期吴江地區顧氏家族歷史的譜牒文獻。由於這個家族是明清兩代的望族,子孫甚夥,支脈繁多,故現存歷史文獻中也留下了許多種不同的記載吴江顧氏家族各支系歷史的族譜。儘管這多種不同支系族譜所記載的各自支族發展的歷史情況不同,但所有這些支族族譜在家族的起源、本支族與他支族之間血緣聯通方面,記載都是一致的,各支族譜的子孫血緣傳承關係及世系輩分關係記載也都完全吻合。近十年來,由於筆者先後承擔《江南曲學世家研究》和《中國家譜所見歷代戲曲家和戲曲家族研究》這兩項國家社科基金課題的研究任務,所以花了不少時間大量閲讀現存的家譜文獻。在此過程中也閲讀了幾乎全部現存的吴江顧氏家族支族族譜,讀後始知: 現存這些吴江顧氏家族支族族譜,其記載的吴江顧氏家族始祖都是同一人——三國時期的吴國宰相顧雍。顧雍受封醴陵侯,是爲顧氏家族一世,其後裔世居江南,長期以來都是南方巨族。延至宋末元初,醴陵侯三十三世孫顧亨(睦静公)遷居吴江,始析顧氏吴江一脈,因此,所有吴江顧氏家族各支族族譜記載的家族始遷祖,也都是同一人——顧亨(睦静公),顧亨是吴江顧氏家族的一世祖。從顧亨的曾孫輩即顧氏總家族三十六世起,顧氏又開始分支,顧亨有曾孫仁、義、禮、智、信五人,義爲亨長孫歲芳子,居北蘆墟;仁爲亨次孫時茂長子,居同里;信爲亨季孫令節子,居城中;而禮、智二人則遷出吴江。故從顧亨曾孫輩(家族總三十六世)起,吴江顧氏家族又析爲城中(信後裔)、同里(仁後裔)、北蘆墟(義後裔)三個支系,三個支系家族始祖又分别爲顧信(城中支)、顧仁(同里支)、顧義(北蘆墟支),此後各支系不斷發展壯大,形成各大支系家族,各大支系的發展情況也都分譜記載,各譜實際記載的人與事的詳細内容均衹關乎本支系子孫情況,而與其他支系無關,然各支系的歷史源流及血脈關係,總世系輩分關係排列上的記載,均吻合一致。本文所説的著名戲曲家顧大典,就是城鎮支(顧信族)的第九世孫,而在總世系排列上,他是醴陵侯顧雍的四十五世孫,其生平資料見載於城鎮支(顧信族)族譜的記載,而不見於其他支族族譜的記載。概括而言,這三個吴江支系《顧氏族譜》的文獻存本情況如下:

其一,合載城鎮支(信後裔)和北蘆墟支(義後裔)這兩支系家族的族譜。清順、康年間顧氏族人顧紹業、顧紹齡等纂修,吴江原籍顧氏家族城鎮支後裔曾長期保存此譜。民國七年(1918),南社文人柳棄疾等因整理吴江一邑文化遺産,便從同鄉顧氏後裔手中借了此譜,分册迻録。録畢,柳棄疾爲録本題寫跋文,成爲留存於世南社文獻的一部分。這些文獻後經輾轉被上海圖書館收藏。所存者爲: 1. 《顧氏世系表(附撰述表)》1册,清初顧紹業、顧紹齡等纂,民國七年(1918)南社紅格迻録本;2. 《顧氏族譜》(封面題“顧氏族譜”殘本)3册,封面鈐“松陵柳棄疾藏書”之印,民國七年(1918)南社叢刻紅格紙(12×30格)録本,題四十六世孫顧紹業、顧紹齡等纂修,内容存英賢紀略、像贊、宗族圖、家傳、仕宦志、遷徙考、贈言(含墓誌、詩、文等等),藏上海圖書館。顧大典的生平資料就見載於這部族譜。而吴江原籍顧氏家族後裔長期保存並予柳棄疾借抄的原譜,今已不知下落。美國猶他州家譜學會藏有此譜拍攝的膠卷,也攝自上圖所藏南社抄本。

其二,城鎮支(信後裔)某支系譜(即顧大典伯父顧名節及其子顧大綱後裔一支,内容不涉及顧大典及顧大典後裔),清顧寅方等纂修,上海圖書館存民國七年(1918)柳棄疾抄録南社紅格本1册,原本亦不知下落。

其三,同里支(仁後裔)家族族譜。同里顧氏後裔顧鼎勳纂修,題“顧氏族譜”,八卷首一卷,内容有原序、凡例、家訓、人像、插圖、世系圖、世系表、世略、人物傳、詩文碑刻等等。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務本堂刻本,國内各圖書館未收藏,日本東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有一套,美國猶他州家譜學會藏有攝自日本東京藏書的膠卷一卷。民國年間,吴江同里支顧氏後人還曾收藏此譜的原刻本與原刻抄本,柳棄疾曾於民國十一年(1922)借閲並録抄其中的《世系表》一卷,並爲抄本題寫跋文,如今原本亦不知下落,或即爲日本東京所藏者?而柳抄本亦成留存於世的南社文獻的一部分,現收藏於上海圖書館。題名“(吴江同里)顧氏世系表”,存一卷一册。此譜内容亦不涉及顧大典與顧大典後裔。

總之,所見這些顧氏族譜記載顧大典生平事蹟的,僅存清順、康年間族人顧紹業、顧紹齡等纂修,上海圖書館所藏民國間南社柳棄疾抄録的合載城鎮支(信後裔)和北蘆墟支(義後裔)這兩支家族、封面題“顧氏族譜”(殘本)抄本這一種(見圖1),而其他支族譜記載的内容均與顧大典無關,因此這部族譜就成了目前所見詳細記載顧大典生平事蹟的族譜孤本。

圖1

儘管民國年間柳棄疾等人借閲顧氏後裔原本謄抄過録的時間,距原本纂修的時間已過去了200多年,而今原本又不知下落,然柳氏等人所録之文字内容,與現存明末清初歷史文獻(如文人詩文集、郡邑文獻等等)的文字記載進行比照核對,幾乎都是吻合的。舉例言之: 顧大典肖像以及湯顯祖爲肖像所題寫之像贊,均見載於這部族譜抄本全部三册本中的第1册(第1册的内容主要就是畫像、像贊、英賢紀略、家傳等等),我們先看一下這幅顧大典畫像(見圖2),圖題“督學副使衡宇小像”。此圖是柳棄疾等人照原本描摹的簡圖,圖中,顧大典身着官服,神情瀟灑。畫像後面接着就是爲畫像所題寫的像贊文字,也是柳棄疾等照原本抄録的,共録10人題寫的像贊: 首先是顧大典本人自贊,接着依次是: 嶺南歐大任、晉安林世吉、年弟劉紹恤、河北李化龍、青莊朱璽、年弟蔣以忠、長洲張獻翼、年弟臨川帥機、門生王湛,最後才是臨川湯顯祖。(參見圖3)看圖後就可以知道,柳棄疾等人描摹的顧大典肖像簡圖與200年前的原畫相比,會有一定出入,可能失去神韻,不能完全一致。但是,200年後他們謄抄的像贊文字内容卻不太可能出錯,除非他們不認字,是文盲,或者寫錯字,而柳棄疾等人恰恰是民國年間飽讀詩書的著名詩文名家,又在認真、系統整理郡邑文化遺産,所以抄録出現文字内容錯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們核對所録像贊的文字内容,除了顧大典本人自贊之外,第一個就是嶺南歐大任所題像贊,其贊辭文字内容爲:

圖2

圖3

斐矣顧君,三吴秀毓。岳嶽岱霞,亭亭昆玉。儒守服膺,道棲尊足。圖史自怡,冠紳匪俗。衡鏡品流,恬冥淵谷。功宏不宰,韻遠彌馥。鳳德鴻姿,欽此高躅。

北京大學藏有清刻本歐大任撰《歐虞部文集》,其卷一八中“贊”類文體作品中收録了此段像贊文字,筆者進行參核比對,結果發現全文所録一字不差。

又如族譜“贈言”所録萬曆十二年顧大典升任山東時,南京的諸多文人官僚均題有送行贈詩,家譜的記載統一標題爲《送道行觀察山東》,王世貞的贈詩可核對影印的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弇州山人四部稿續稿》卷七,李化龍贈詩可核對《四庫存目叢書》影印之萬曆刻本《南都稿》下卷,等等,其所録文字内容均一字不差。家譜存本中,凡筆者所見到的其他可以核照明清刻本文獻的詩與文,經核對後基本上都一字不差,内容無誤。可見,雖然族譜存本是民國年間柳棄疾等人的抄録件,畫像也許因簡筆描摹而出現失真,但像贊題寫的文字内容卻不致發生變化,其表達的題贈者思想也不會因此發生改變。因此,可以説: 所見家譜雖爲民國年間抄録存本,然其所録文字内容是忠實於原本的,符合明末清初時期的歷史原狀,是真實可信的。

圖4

接下來,我們再據此存本,進入本文的重點,對畫像以及湯顯祖所題寫的像贊進行一些探討。我們來看看湯顯祖爲顧大典畫像所題寫的像贊(參見圖4),其所載文字内容録如下:

朝霞之松,零露之竹。漢曲之珠,崑陵之玉。以比斯人,微余鑒局。淵容有晬,冲襟既淑。對之不言,知其逸俗。 臨川湯顯祖贊

從湯顯祖給顧大典題寫的像贊文字内容看,湯顯祖對顧大典一生的評價是很高的。贊語以松擬顧氏不屈從官場規則的傲然品格,又以竹擬其性格的堅韌,雖在俗世而不隨波逐流的生活態度。再用漢珠、昆玉作喻,凸顯顧大典在士林群體中的鶴立雞群,在文人混沌世界裏的難能可貴。總之,寥寥幾十字,湯顯祖竭力贊揚了顧氏爲人的瀟灑,品格的“逸俗”。

那麼,爲什麼湯顯祖會對顧大典有如此之高的評價?湯顯祖這段像贊文字的題寫時間是哪一年?爲何湯顯祖題寫顧大典畫像時會用如許贊美的言辭?這反映了當時湯顯祖與顧大典兩人之間的什麼關係?表達了湯顯祖什麼樣的思想情感或美學理念?

要弄清這些問題,首先需要弄清湯顯祖這段像贊文字的題寫時間,而弄清題寫像贊的時間,則先須弄清畫像繪成在哪一年,因爲像贊的題寫肯定是在畫像繪成之後。那麼,畫像的繪成又在哪一年呢?從族譜描摹的畫像看,顧大典身着官服,那麼,畫像的繪成時間應該是在其任官期間,因爲没有任官時就着官服或卸任後着官服畫像都是越例違制的僭越行爲,不可能出現在族譜中。然而族譜存本所見是簡筆的顧大典肖像摹畫,官服圖案標識不清,不能斷定是何色、幾品的官服或何職官服,而家譜圖題爲“督學副使衡宇小像”,則似乎應該是萬曆十三年(1585)八月後顧大典升任提督福建學校按察司副使身着“督學副使”(正四品)的官服畫像。但是,根據顧大典的各種生平資料來看,“督學副使”此職雖爲顧大典仕途終官,但實際上顧大典根本未能就任,途中即辭職回鄉了,所以説,着此官服進行畫像的可能性幾乎爲零。②而在此之前,顧大典所任官職是山東按察司副使(正四品),但圖題以及所有資料均未及此官職名稱的畫像。而在山東按察司副使之前,顧大典的官職是南京吏部稽勳司郎中(正五品)。顧大典在南京任官時間較長,爲畫像題寫像贊的嶺南人歐大任,在其文集中也收録了這幅像贊,文字與《顧氏族譜》中收録的像贊完全相同(見前文所引),但歐氏文集中像贊的標題卻是“顧司勳像贊”,點明了顧大典其時所任官職爲“司勳”,也就是南京吏部稽勳司郎中(正五品)的官職。歐大任在南京任工部虞衡司郎中官職的時間,與顧大典任南京吏部稽勳司郎中官職的時間重疊,其時兩人交好,經常在一起喝酒聚宴,詩文酬答,這種情況在兩人詩文集,以及其他文人如李化龍、張獻翼等人的詩文集中多有反映。若此期間顧大典有了畫像,歐大任看到畫像後題寫像贊,則可能性極大。而萬曆十二年以後,歐大任致政歸嶺南,與顧大典相隔天涯海角,若再看到畫像,題寫像贊的可能性就非常小了。所以,筆者推斷,此畫像很有可能就繪成於萬曆十二年左右顧大典任南京吏部稽勳司郎中五品官職期間。那麼,問題又來了,家譜爲什麼要把肖像標爲“督學副使衡宇小像”呢?筆者以爲,這是因爲家譜選載的族中名宦畫像,大多採用此人終官(終官一般均爲此人一生最高官職)官服的畫像,因此,儘管這是顧大典身着吏部稽勳司郎中五品官服的畫像,但族譜也要標其最高、最終的四品官職,以此凸顯家族的榮耀,這也是一般修譜的通例。畫像題圖“督學副使”(正四品)與他實際身着“司勳”(五品)官服的畫像,在家譜中並不矛盾,所以,畫像繪成的時間當在萬曆十二年或之前,仍無疑義。

那麼,其他像贊包括湯顯祖的像贊,是不是也題寫在萬曆十二年左右呢?這就要具體分析了。首先,所有像贊都題寫在畫像繪成之後即萬曆十二年之後,這是没有疑問的,但並非所有人都是在萬曆十二年當年就題寫了像贊的,每個人題寫像贊的時間有先有後,各不相同。其中,顧大典自贊明顯就題寫在萬曆十四年(1586)他辭官回鄉,過上築園玩曲、逍遥自樂的生活之後。顧大典給自己畫像所題寫的像贊是這樣説的:

懶嫚非倨,迂拙似愚。麋鹿之性,山澤之癯。金緋濫廁,竹素自娱。出振孔鐸,入奉潘輿。棲遲陶徑,偃仰班廬。或寄情於聲伎,或玩志於玄虛。官減千金之産,家無儋石之儲。置爾丘壑,溷跡漁樵,落落穆穆,殆天之放民而人之腐儒也歟。大典自贊

顧大典對自己生活的描述是“置爾丘壑,溷跡漁樵”,“棲遲陶徑,偃仰班廬”,這顯然都是指辭職回鄉後在家的生活,而不是在官署的生活。“或寄情於聲伎,或玩志於玄虛”也是他回鄉之後的生活,顧大典對自己辭官後能沉湎戲曲,在家鄉度過這麼些年悠哉悠哉的生活非常滿意,所以才炫耀自己是“天之放民”,自得之情溢於言表。可以肯定顧大典自贊是題寫於萬曆十四年(1586)他辭官回鄉,過上逍遥自樂的生活之後。那麼,湯顯祖的像贊又題寫於何時呢?

從湯顯祖給顧大典畫像題贊的内容來判斷,湯顯祖與顧大典兩人之間應曾有過私人的交往和良好的關係。湯顯祖生於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齡要比顧大典小十歲。至少,作爲晚輩,湯顯祖對顧大典這位年長的曲壇前輩是非常敬重的。遺憾的是,從湯顯祖和顧大典兩人現存的詩文中,找不到兩人往來唱和的詩文與信箋,也没有看到兩人往來的記載。若從兩人經歷交叉的路徑來進行梳理,他倆曾可能發生兩次交集,一次是隆慶四年(1570),顧大典任江西秋試房考試官,而湯顯祖恰於當年江西鄉試中式。但是,顧大典此年分試《易》經,而湯顯祖治《書經》。第二次是萬曆十二年(1584)八月初十日湯顯祖來任南京太常寺博士職,而顧大典恰在南京供職十年後於此年二月升爲山東按察副使(正四品)離開南京,時間上相差近六個月。也就是説,這兩次都差那麼一點,湯顯祖和顧大典遺憾地擦肩而過了。而且,如前所述,這幅畫像就繪成於萬曆十二年顧大典在南京供職期間,並且歐大任等人就在此時題寫了像贊,如果湯顯祖在此之前並没有和顧大典發生任何交集,那麼他在萬曆十二年或之前題寫像贊的可能性就爲零了。

那麼,他倆發生交往,湯氏爲顧大典畫像題寫像贊又可能發生什麼時候呢?筆者以爲,最有可能就是在萬曆十四年以後,即顧大典已辭官回鄉過上了撰寫新曲、蓄養戲班、觀賞取樂的生活,而湯顯祖又恰在南京先後任太常博士、詹事府主簿、禮部祭祀司主事等一系列官職,即萬曆十四年至十九年這段時間。由於南京與吴江的地理位置很近,兩地文人往來頻繁。據記載,此時,雖顧大典“歸田後絶不入公府,冠裳幾廢”。但是,由於他瀟灑風流的名聲,與他交往的文人以及在職官員卻不在少數,王錫爵、王世貞、王世懋兄弟,張鳳翼、張獻翼兄弟,梅鼎祚、王稚登等人,都與他過從密切。萬曆十五年,謝肇淛、徐熥等人還曾特意游其門下拜師學習書畫,顧大典“門生故吏先後至大官,過松陵,無不停鑾輟軛”(王稚登《衡宇顧公傳》)。而張鳳翼、張獻翼兄弟及帥機等人,也都是湯顯祖的好友。因此,近在南京爲官的湯顯祖慕名與顧大典有過往來也不足爲奇。筆者以爲: 很可能在此期間,湯顯祖與顧大典有了交往,並看到了年長自己十歲的顧大典的畫像,由於顧大典“於世味淡泊,能自決於進退之際”(王錫爵《衡宇墓誌銘》)的人生態度,觸動了湯顯祖自己仕途經歷的痛楚,才使湯顯祖對顧大典産生了羨慕和欽佩之情,寫下了如許贊美的像贊文辭。如果再比較一下顧大典與湯顯祖不同的仕宦經歷,對此就更好理解了。

我們先看顧大典的仕宦經歷。據《吴江顧氏族譜》所載之《顧大典傳》、王錫爵撰《衡宇墓誌銘》和王稚登撰《衡宇顧公傳》等資料,顧大典生明嘉靖十九年(1540),於隆慶二年(1567)二十七歲中進士,先任浙江紹興府儒學教授、署山陰餘姚縣篆,歷江西同考試官、處州府推官、浙江同考試官等職。萬曆二年(1573)三十三歲升刑部主事,因母親年邁需照料,北上不便,疏請改南京留都任職,於是先後任南京兵部主事、吏部主事、吏部郎中等職。在南京任職的十餘年間,他“不爲軒裳桎梏”,“每吏散烏啼,酒人詞客常滿座”,“暇則出游,……彈筝邀笛”,在南京官場頗得風流倜儻的名聲。至萬曆十二年(1584)四十三歲時他升爲山東按察副使(正四品)離開南京。第二年,即萬曆十三年(1585)八月,又調任提督福建學校按察司副使。至萬曆十四年(1586)正月,他啓程赴任履新,在途中,有忌者告他在南京爲郎官期間放縱於詩酒,以考工論謫,被罷官。“當事者……再以大州起公”,改任禹州府知府,但是,顧大典此時卻不願再當官了,他説:“吾性麋鹿,而嬰樊檻者餘二十載,今獲遂初志。”(王稚登《衡宇顧公傳》)乾脆就“自免歸”(王錫爵《衡宇墓誌銘》),告老回到家鄉吴江去了。顧大典在官時就不願受規矩約束,而辭官回鄉,他更是覺得離開了囚籠,可以不受拘束了。王稚登《衡宇顧公傳》説他“歸而葺故所爲諧賞園者,奉太宜人板輿宴樂。其中名流勝侣相過從,必觴咏流連,卜夜申旦。家有梨園子弟奏鄭衛新聲,公性解音律,填詞度曲,被之管弦。紅牙金縷,與松風相間,翛然不知在百雉中也”。可見,顧大典一生無論仕進隱退,態度都非常灑脱。

與顧大典相較,湯顯祖的仕途經歷顯然就要坎坷得多,受到的挫折也要多得多,而湯顯祖欲“兼濟天下”的願望也要强烈得多。湯顯祖的最終辭官回鄉,遠不如顧大典那麼乾脆,而是經歷了反復磨難的過程。近些年湯學研究成果對湯顯祖的仕宦經歷有詳盡敍述,筆者在此衹是引用衆人的成果簡述一下: 湯顯祖生於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齡要比顧大典小十歲。儘管他早負詩文盛名,衆人以爲他可以少年金榜題名,但萬曆五年、八年的兩次春試,湯顯祖都落榜了,原因就是他才華横溢,卻不屑趨附權貴,幾次拒絶了權相張居正的結納。直到張居正去世,萬曆十一年(1583)他三十四歲時才考取進士,真正步入仕途。中進士後,他又拒絶了權相申時行、張四維等人的結納,故而失去了考取庶吉士的機會,結果被當權者邊緣化,塞到了南京留都任閒職,爲太常博士。此後,他就在南京歷詹事府主簿、禮部祭祀司主事等職,仕途始終不順。雖如此,他卻憂國憂民,時刻不忘爲國效力,爲君分憂。萬曆十九年(1591),在南京禮部祭祀司主事(正六品職)任上,他奮筆寫下了《論輔臣科臣疏》,針砭時弊,欲上達天聽,改變官場積弊。没料到反“被詔切責”,貶官爲無品級的廣東徐聞縣典史,理想信念遭到極大挫傷。而就在這人生極其艱難的時刻,湯顯祖也没有想到要辭官去職,回鄉養老,而是勉力爲之。兩年後的萬曆二十一年(1593),他量移浙江遂昌任知縣,在一個偏僻山城做了一任不受朝廷重視的七品芝麻官,先後五年,儘管他事事勤勉,處處努力,但統治者的昏聵和官場的種種積弊終使其志不得伸,事不能成。至萬曆二十六年(1598)他四十九歲時,終於主動“向吏部告歸”,不等批復,便棄職回鄉了。三年後的萬曆二十九年(1601),吏部考察官員給他一個“浮躁”的罪名,正式將他免職。湯顯祖的仕宦經歷與顧大典相比,區别就在於顧大典是在晉升官職時不願受官場的拘束而辭職,湯顯祖則在長期受壓制、難以實現理想抱負、不堪忍受朝政黑暗而棄職。湯顯祖棄官,距顧大典辭官回鄉的萬曆十四年(1586)已整整過去了十二年,甚至距離顧大典辭世的萬曆二十四年(1596)也已經過去了兩年。

也許,正因爲湯顯祖在南京任職(萬曆十二年至十九年)期間,雖然實際上已經成了官場的一枚棄子,而自己卻仍對仕途前程抱有幻想,所以對已經有了相當官聲,做了一番事業後瀟灑棄官,挣脱官場藩籠的顧大典感到非常羨慕,欽佩他的爲官爲人,所以會在畫像上用贊美的言辭來表達自己的敬佩,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羨慕之情。也許,十多年後,湯顯祖在經歷被貶、受挫後主動告歸,居玉茗堂,創作著名的劇作《牡丹亭還魂記》,把一腔熱情傾注於文學創作,拍板按歌,逍遥終老,多少也有點模仿當年顧大典的瀟灑吧。從這點上看,這則湯顯祖的佚文,會以“松”“竹”“漢珠”“昆玉”喻擬顧氏不屈從官場規則的傲然品格,凸顯顧大典的“脱俗”,也就不奇怪了。這對深入、全面瞭解湯顯祖的生活軌跡以及創作思想的形成,多少是有點幫助的。

此則湯氏佚文,也使筆者聯想到湯學研究領域中一個熱門問題,即湯顯祖與吴江戲曲家之間的私人關係問題。有許多學者認爲,臨川湯顯祖與吴江沈璟等人在曲學理念方面有較大分歧,并因而産生齟齬,由此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很僵。其中有一條很重要、徵引得較多的資料,就是萬曆年間山陰著名曲論家王驥德所説的話:

臨川之於吴江,故自冰炭。吴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毫鋒殊拙。臨川尚趣,直是横行,組織之功,幾與天孫爭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齚舌。吴江嘗謂:“寧協律而不工,讀之不成句,而謳之始協,是爲中之之巧。”曾爲臨川改易《還魂》字句之不協者,吕吏部玉繩(郁藍生尊人)以致臨川。臨川不懌,復書吏部曰:“彼惡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其意趣不同如此。③

這條資料給筆者印象最深的,就是“臨川之於吴江,故自冰炭”,似乎臨川湯顯祖與吴江沈璟等人之間因曲學理念的差異,弄到了互相呵詈斥責,私人關係非常緊張、冰炭不容的地步。而顧大典與沈璟的關係非常密切,當時人盡皆知。據家譜資料的翻撿和梳理,可知顧大典與沈璟同是吴江著名的戲曲家,沈、顧兩家是當地世代聯姻的家族,儘管沈璟和顧大典年齡相差很大,沈璟比顧大典小十三歲,但他們兩人的關係卻親密無間,在戲曲方面是忘年交。顧大典於萬曆十四年(1586)辭官回鄉,沈璟也於萬曆十七年(1589)以病告歸。他倆都在家蓄聲伎,在各自的園林中度新曲搬演。不僅如此,兩人還因此互相酬唱。王驥德《曲律》記載説:

松陵詞隱先生沈寧庵先生,諱璟。……放情詞曲……雅善歌,與同里顧學憲道行先生,並蓄聲伎,爲香山、洛杜之游。④

就是説顧大典和沈璟兩人的關係就像唐代詩人白居易和元稹那麼親密。元、白以詩唱和,而顧、沈則以曲唱和,自賞互賞,並相約攜伎出游,交流心得。兩人關係的親密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倆的制曲演劇、互相唱和曾引起當地許多人的跟風模仿,故而形成吴地蓄聲伎與園林演劇的風氣。⑤如果湯顯祖確實是在萬曆十四年至十九年之間與顧大典有過交往,並爲顧大典畫像題寫了上述像贊,那麼對顧、沈兩人那麼親密的關係就不會毫不知情。湯顯祖對顧大典如此欽佩、羨慕和贊賞,後來卻對“顧沈”並稱的沈璟弄到冰炭不相容的地步,也確實令筆者感到費解。或者那時湯顯祖還没有創作《牡丹亭還魂記》,也没有發生沈璟“改易《還魂》字句之不協者”的事情,所以臨川湯顯祖與吴江戲曲家之間還存在着良好的私人關係?由於筆者對湯顯祖研究涉獵不深,加之生性愚鈍,對許多問題都存有疑惑,百思不得其解,故將所見資料和對資料的理解和盤托出,就教於諸位賢達。或許,新資料的進一步發現能給我們解答疑惑,拓寬我們的視界,對這些問題能有更完整的認識。隨着近些年湯學研究的深入,人們視野的不斷拓展,大家的看法也開始逐漸多樣化。從目前發現的許多資料來看,湯顯祖與沈璟在藝術理念上的差異和爭論確實是存在的,分歧也是很深的,兩人各自對曲壇造成影響也是深遠的。但是,明清之際曲壇文人之間美學觀、藝術觀、價值觀的分歧或爭論,也未必就到了非要針鋒相對、壁壘分明的程度,也並不見得都會導致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緊張或友誼的破裂。反而在有些爭論過程中,文人之間還能保持良好的私人情誼和交往,這是筆者在不斷看到一些新史料後所産生的感受。就目前蒐集到的這條佚文資料來看,湯顯祖對待同是吴江的著名曲家、與沈璟關係極爲密切的顧大典是非常敬重、不遺餘力褒獎的,這是實實在在的。

(作者單位: 上海藝術研究所)

① (清) 錢謙益: 《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86頁。

② 顧大典仕宦任官情況詳情,可參見拙文《顧大典及明清兩代的吴江顧氏曲學家族》,載《曲學》第三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563—584頁。

③ (明) 王驥德: 《曲律》卷四《雜論第三十九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4册,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163—165頁。

④ 同上。

⑤ 顧大典與沈璟關係以及顧沈兩個家族的關係,可參見拙著《江南曲學世家研究》第四章《風流曲家顧大典以及明清兩代的吴江顧氏家族》,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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