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涛
在当下,数字人文理念愈来愈切入传统人文学科领域,追随与质疑同时上演。在最新的讨论中,批评的声音试图瓦解数字人文存在的意义,认为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有说服力的成果极其有限,而各种回应文章则针锋相对地意图捍卫数字人文的价值[1]。拜技术条件所赐,国内学界几乎可以毫无时差地与国际数字人文的发展同步,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数字人文获得持续发展的根基:人才培养。一个新的学科需要得到认可,虽然没有马克斯·普朗克那样诅咒般的预言,但确实需要有持续的新鲜血液融入。在国内的数字人文圈,已经有学者对国外数字人文的数字人文中心进行了调查[2],但主要偏重研究环境的分析;也有学者对数字人文的研究生教育进行了梳理[3],并对“数据科学”课程进行了调研[4];在实践层面,国内不少高校不定期地举办各种涉及数字人文方法的培训或者工作坊①,但鲜有系统化的课程实践。
2016年秋季学期开始,笔者在南京大学开设了面向本科生的数字人文课程,系大陆高校的首次尝试②。笔者试图用一个完整的课程,让年轻的本科生了解数字人文的历史、理念和方法,为他们提供进入数字人文领域的机会,试图用实在的行动回应数字人文对传统历史研究的冲击。截至2018年初,该门课程已经开设两轮,选修课程学生共计49名。通过教学实践,数字人文的方法和理念得到了推广,笔者积累了一些人才培养的经验,但也暴露出了一些问题。笔者将在此文对该次教学实践活动进行评述,希望以此为契机,总结经验,重新起航。
数字人文的一个应有之义是合作。人文学者要摆脱“独狼式”的工作方式,学会跟不同学科背景的学者共同完成研究项目,而不再想当然地认为孤独地在档案馆查阅资料才是合格历史学家的惟一指标[5]。然而,要促成真正有价值的合作项目,需要参与的各方能够用大家都能够理解的语言描述需求、问题以及解决方案。这意味着不同领域的学者需要有一些专业上的共识:计算专家能够理解人文学科的常识,熟悉人文学科的话语体系,即所谓“人文素养”;人文学者也需要了解技术背后的原理,主动跟踪技术迭代的步伐,即所谓“数字素养”。但在传统的人文学科培养体系中,并没有意识到“数字素养”的价值,或者将其简单地理解为计算机的使用技能。在数字人文进一步融合到人文研究的趋势下,个体研究者的数字素质的提升被排上了日程,未来历史学工作者可能会被要求掌握诸如HGIS、文本挖掘、建构数据库等专业技能。为了应对这样的挑战,我们需要在人文学科的本科课程体系中开设相关课程,让年轻学生的数字素养得到更新,从容地应对尤瓦尔·赫拉利所预言的“未来”。
笔者从2013年开始接触“数字史学”的概念,并在2015年发表了对数字史学的综述性研究论文[6]。2015-2016年在美国哈佛大学访问期间,选修了历史系数字史学的课程。通过课程的学习,笔者逐步意识到在本科生教学中推广数字人文的意义。回国后,经过半年的准备,在2016年9月的秋季学期推出了“数字工具与世界史研究”课程(以下简称“数字历史”)。课程名的设置有两个方面的考虑:
首先,没有使用“数字人文”的字样,不仅因为数字人文的概念本身没有定论,而且不希望学生以为这是一门泛泛而谈数字人文概念的理论课程。我们强调工具性的价值,希望学生意识到新方法、新工具对历史研究的推动作用,让他们在研究实践之后再去构建自己对“数字人文”的理解,甚至升华到哲学层面的探讨,反思信息技术是否能够改造历史学的理论问题[7]。
其次,强调“世界史”是为了引起国内的世界史研究同行对数字人文的关注。数字人文在国内虽然起步很晚,但中国史领域对它的接受度较高,已经有了比较丰硕的成果③。相反,国内的世界史学术圈对数字人文的关注稍显滞后,但笔者深刻地意识到,在数字人文的方法和理念武装下的世界史研究,一定可以推出更多具有原创性的成果[8]。同时,我们也希望强调“世界史”其实是包含了中国史的世界史,从而让学生用“全球史”或者“整体史”的思路来理解数字人文背景下的历史研究,也更加呼应“历史学宣言”的诉求[9]。
本课程以“数字人文”为核心,可以划分为三大板块:理论、方法与实践。
理论讨论主要偏重“数字人文”的历史演进和基本议题。考虑到选修该门课程的大多数学生没有接触过数字人文,试图通过这个板块的教学让学生对数字人文有一个感性的认知。在教学环节特意安排了让学生调查现有数字人文项目的作业,鼓励学生评判数字人文项目的优缺点。这个环节的安排能够让学生迅速进入数字人文的天地,激发他们的兴趣,为后续的学习铺路。
第二个板块是方法,介绍了数字人文相关方法的原理、工具,并手把手教授基本的操作过程。与数字人文相关的方法和工具异常丰富,出于教学实践的可操作考虑,以及历史研究的针对性需求,主要涉及文本挖掘、社会网络分析、HGIS以及量化研究方法。
每一个方法作为独立的教学单元,划分为背景介绍与实践课堂两个部分。背景介绍主要向学生讲解某个方法背后的理论逻辑、算法原理,并配合代表性案例分析作为应用示范。比如,在讲授HGIS的实际价值时,会举斯诺(John Snow)利用空间分析的方式找出伦敦霍乱源头的例子。有许多方法涉及复杂的算法,需要很强的数理逻辑才能理解。我们试图用平实的语言解释原理,而不太涉及算法本身。初始阶段的预设是:学生只需要把工具想象成一个黑箱,能够理解在什么状况下使用,如何解读结果就可以了。
对工具的选择也考虑到学生的基础水平。比如,尽可能使用开源的工具,尽可能推荐不需要编程基础的独立软件,或者网络平台。这样,学生不需要花费太多精力去学习一门新的技能,而将更多的时间分配到对方法本身的体验、对结果的解读层面。
第三个板块是实践环节,也是“数字历史”课程最大的亮点所在。在各种反思数字化时代的历史教学的研究中,许多学者主张通过“做历史”来让学生掌握历史思维的技能[10]。数字人文本身是很具实践性的学科,让学生在实践中学习,也就成为贯彻数字人文理念的最佳手段。所有选修课程的学生被要求根据个人的研究兴趣自由组合成不同的研究小组,展开一个具体的“数字人文”项目。为了对项目的进展进行监控,“数字历史”课程特意安排三次报告时间,分别是开题、中期考核以及结项,让学生及时汇报课题运行的状态,也是督促研究小组持续工作的方式。三次汇报时间被安排在课堂教学的不同时间节点,学生们有机会不断修正项目的方向和内容,保证他们最终提交的方案尽可能完整。为了满足学生更多的技术需求,本课程还设置了课后答疑时间,每周安排固定的时间解答学生们在项目进展中遇到的问题。
图1“数字历史”课程体系
在老师和学生的共同努力下,参与课程的学生提交了完成度极高的数字人文成果。两轮的教学实践下来,近50名学生一共组建了十多个研究团队,项目主题涉及社会史、文化史、经济史、思想史等各个方面。每个研究团队参与者有多有寡,但都体现了不同的分工,因应了数字人文的合作诉求。
学生的项目可以划分为两大类型:历史的网络书写;用数字工具进行历史议题的研究。前一种类型主要是对具体的历史问题进行梳理,并用网站的形式呈现,内容创新不是追求的要点,而是用非线性的叙述将传统议题进行重塑。学生的网络书写都注意了板块划分的历史逻辑,特别留意引入图片、视频等多媒体手段提高内容的可读性,网站的布局、设计等美化环节还需要提升。该类型的项目包含中国服饰史、游戏史、甲午海战、二战中国劳工、明信片研究等主题。
第二种类型将数字工具作为历史研究的新方法,对具体的历史议题进行了尝试。学生通过在课堂教学中学会的文本挖掘、HGIS等技术,对很多研究课题进行了分析。有学生用文本挖掘工具分析了亚当·斯密的著作,试图用遥读理解斯密的经济思想;有学生挖掘了《人民日报》中关于“女权”的概念演变;还有学生基于对文本的情感分析研究了当事人对一战的主观感受。
学生们的项目虽然略显稚嫩,但从最终呈现的样态来看,都较好地体现了数字人文的维度,并证明了他们对工具的熟悉程度。
经过两年的教学实践,“数字历史”课程的内容愈来愈丰富,在学生中受欢迎的程度也愈发明显。从学生对本课程的反馈来看,大部分学生对这个课程还是比较认同的。当然,两年在教学前线的实践也让笔者意识到了本课程存在的问题。
(1)缺乏技术背景专业的学生。本课程设立的初衷是让人文学者与技术学者在合作交流中能用双方都理解的术语对话。虽然本课程主讲老师具有历史学背景,大部分选修的学生也来自历史系,但也有相关专业的同学选修了本课程,包括社会学、外语、商学、法学等。本课程试图让社会科学背景的学生掌握技术话语,也让笔者意识到让技术专业出身的学生了解人文社科研究者的需求同样重要。所以,如果有更多技术背景的学生加入进来,或许能够更加促进不同学科之间的交流。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继续推广数字人文的概念,让人文社科背景的学生和技术背景的学生都意识到数字人文的重要性,从而更加自觉地加入到这个新兴的学科中来。
(2)内容的深度与广度。数字人文涉及的内容非常宽泛,我们要在一个学期的课程中将对数字人文可能毫无概念的学生,引入到数字人文的门径,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为此,我们只能尽可能压缩内容,向学生推荐最流行和最成熟的概念和方法。这也是跟教师本身的技术水准与课程要求的广度存在矛盾。笔者虽然对数字人文的各种技术有所涉猎,但也有自己擅长的领域和需要学习的短板,很难凭一己之力全面地介绍数字人文。另一方面,数字人文技术迭代迅速,为教师的知识更新提出了更高要求(本课程虽然只开设了两年,但有些技术已经出现了升级换代,笔者需要在第二次上课时随时调整内容)。而为了课程的完整性,笔者不得不去教授自己并不擅长的内容,甚至要面临现学现卖的窘境。要解决这个问题,该课程需要进行合理的人力资源配给,让某个领域的专家来讲授某个领域的方法,把本课程建设成合作制经营的体系。
(3)通用性与个性问题的落差。教学只能向学生展示最基本的方法,数字人文的大量内容还需要学生在兴趣的驱使下自己去探索。这样也带来一个困境,学生通过本课程的学习,了解到最基本的技术,但这些技术只能解决通用性的问题,而无法解决自己在研究过程中个性化的问题。这个问题会直接关系到数字人文在多大程度上介入学生们今后的研究,也将影响到数字人文的发展的后劲。为此,需要鼓励学生不断学习新的技术和工具,并有意识地在自己的学年论文甚至毕业论文中使用数字人文的理念,让数字人文成为研究活动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④。
(4)专业性与工具性的融合。本课程强调学生通过“做历史”来掌握基本的技能。但通过两年的教学实践发现,学生在项目的展开过程中存在一个共性的问题:许多成果呈现出技术活跃,但是专业性分析薄弱的毛病。学生对工具都抱有积极的心态,在各自的项目展开中跃跃欲试,然后把更多精力安置到了方法的实现层面,而对结果的解读稍有松懈。有一些学生在项目推进中,清洗数据占据了绝大部分时间,留给结果分析的时间不得不一再压缩。实际上,重工具,轻分析是很多数字人文项目的通病。要正视这个问题,一方面需要开发更有效率的工具,把研究者从繁琐的前期准备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还需要研究者转换思路,强调论证驱动,而不是工具驱动。
(5)基础设施的服务。从学生的报告中,我们遗憾地了解,学生在项目的研究中有很多想法,但苦于发布平台的局限,无法全部得到实现。特别是基于网络平台的历史书写,他们只能使用提供网络服务的基础版(免费版),限定了功能与容量,从而让学生的项目呈现效果大打折扣。我们期待学校能够改善数字人文教学的基础环境,增设更多的服务器或者技术平台,来满足教学与科研不同层级的需求。
把“数字人文”的概念纳入本科培养体系是一个全新的尝试。国内高校,尤其是人文学科的培养体系还是新鲜事物。而与此同时,国外高校已经在这个方面取得了长足进步,比如英国伦敦大学国王学院已经建立了完整的课程体系⑤;德国许多高校已经在广泛招聘“数字人文”的教席⑥。本科层次的数字人文课程体系非常重要,因为数字人文对传统人文学科已经提出了越来越严峻的挑战,未来的发展也无法估量。我们需要借助完备的课程和实践,让学生为未来的数字人文挑战做好准备,甚至期望能够通过类似课程的学习,为学生提供更加多元化的就业渠道。南京大学历史学院的该门课程具有显著的实验性质。通过对两年教学实践的总结,希望为其他有志于数字人文教育的兄弟院校和同行提供借鉴,让数字人文的人才培养事业取得更多进步。
注释
①据笔者所知,2017年哈佛大学博士后徐力恒在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举办了基于CBDB的“数字人文研究技能与方法”读书会;北京大学图书馆在朱本军主持下,有不定期基于各种数字人文方法的讲座。厦门大学于2018年初举办了基于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CTEXT.org)工作坊,由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德龙(Donald Sturgeon)主讲。
②参见南京大学陈静、哈佛大学博士后徐力恒等主持的“数字人文”主题微信公众号“零壹Lab”的报道《国内首个数字史学课程:独家推送课程资料!》,2016年12月12日。
③代表性成果包括:赵思渊.地方历史文献的数字化、数据化与文本挖掘[J].清史研究,2016(4);徐永明.《全元文》作者地理分布及其原因分析[J].复旦学报,2017(2);申斌,杨培娜.数字技术与史学观念——中国历史数据库与史学理念方法关系探析[J].史学理论研究,2017(2);陈静.数字档案化广告蜉蝣:以中国商业广告档案库(1880~1940)为例[J].江海学刊,2017(2);《史学月刊》编辑部.大数据时代的史料与史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舒健.大数据时代的历史研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
④值得肯定的是,南京大学历史学院2013级朱哲慧在本科毕业论文中,用数字人文方法研究了苏格兰启蒙运动;钱超峰用量化方法研究了晚清的人事制度与政治格局,都是有益的尝试。
⑤见:包晗.英国国王学院的数字人文教学.零壹Lab公众号,2017年12月31日。
⑥截至2016年,德国各大学有近50个“数字人文”研究中心,参见http://dhd-blog.org/?p=6174.
[1]Timothy Brenna,“The Digital-HumanitiesBust”,The ChronicleofHigher Education,October15,2017.回应的文章见EricWeiskott,“There isno such thing as the Digital Humanities”,The Chronicle of H igher Education,November 1,2017;Sarah Bond,Hoyt Long and Ted Underwood,“Digital is not the Opposite of Humanities”,The Chronicle of H igher Education,November 1,2017.
[2]邓要然,李少贞.美国高校数字人文中心调查[J].图书馆论坛,2017(3):26-34.
[3]吴加琪,董梅香,赵子菲.国外数字人文专业研究生教育调查[J].图书馆论坛,2018(6):42-48.
[4]苏日娜,肖鹏,林毅鸿.图书馆与信息科学(LIS)的数据科学(Data Science)课程体系设置——以iSchools高校课程调研为中心[EB/OL].[2018-01-01].http://kns.cnki.net/kcms/detail/44.1306.G2.20170329.0121.002.hem l.
[5]Alun Munslow.The New H istory[M].Harlow:Pearson,2003:93.
[6]王涛.挑战与机遇:数字史学与历史研究[J].全球史评论,2015(8):184-201.
[7]姜萌.中国史学在数字化时代的变与不变[J].史学月刊,2017(5):14-19.
[8]王涛.数字史学:现状、问题与展望[J].江海学刊,2017(2):172-176.
[9]乔.古尔迪.历史学宣言[M].孙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10]王涛.关于数字时代历史教学的思考[J].历史教学,2016(4):6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