埏埴为器、承艺有道—— 略论吕金泉其人其器

文/李立新*

余卅年前在陶都宜兴工作之时，常听张志安师谈及景德镇事，欣闻瓷都刘新园、周国桢、施于人等大名，十分仰慕。近十年来，余赴景德镇机会渐多，与周、施门诸弟子，时有往还，吕金泉兄其一也。后金泉兄入张道一先生门下读博，我们成同门弟子，从此，过往相从。

金泉兄先为施于人先生弟子，又为道一先生弟子，学有渊源，在实践与理论两极所得两位先生学术真谛。余闻传施于人先生当年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学习之时，京城著名诗人艾青命人邀于人先生到艾府一见，问：“你名字‘施于人’起得好，谁命之？”昔孔子曰：“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取《论语》三字命名，意义深远。艾青先生赞赏果然有验，金泉兄随施先生颇得正传，在陶艺设计领域风采耀人，随张先生学有所成，在艺术理论方面，卓有成就。

去年初夏，吕兄携妻女来宁，赠余陶艺作品集一册，嘱为撰评论，余虽不文，谊不容辞。余近来埋头书斋，荒疏设计，外界或以余为纯理论家，其实余乃陶瓷实践出身，只是设计无成，理论亦然。谨按：中国瓷器以商周为发端，两晋渐成熟，隋唐流通世界，宋元灿烂辉煌，明清时期，“至精至美之瓷，莫不出自景德镇”，景德之镇已成“天下窑器所聚”之中心，驰名中外也。

可叹今日之景德镇瓷业，日趋衰弱，十大瓷厂歇业已久。余访景德瓷界精英，所会十之八九为陶艺大师，而大街小巷及新闻媒体均有“振兴景德镇”之呼吁，余暗思之，陶艺非景德镇陶瓷主流，日用之瓷发达之时，才是景德镇真正振兴之日。此为余私下感想，或浅薄、落伍之思，故不敢轻易与人议论。曾与吕兄谈及，兄不予否定，却另择角度，说涉及千年历史传承，焦点则在手艺之延续、手艺在陶瓷上之地位问题，今人重陶艺恐与之有关矣。吕兄此番现象解析，颇让余慰藉兴奋。

论及手艺，柴、汝、官、哥均有一绝，因此而成特色。辘轳拉坯，施釉上彩，窑不论官民，器不论精细，此手艺不可或缺。然近代以来，机械优先，手艺顿失，现代瓷器，干枯无华。说话间，金泉出示其新作，余见之，其形玲珑精巧，其色卵白或粉青，其绘法古图式，古人用意，无所不到。金泉每示一器，余心目爽朗，神魂为之飞动。无怪价之忘值，为鉴家至宝。

所谓法古图式，有二：一，金泉陶艺装饰法，实取自长沙窑之古法，仅作两侧图，而非“开光”。俗人凡见此类方式，不论式之美恶，咸指曰：“开光”也。孰知开光有扇形、六边形、方形，似亦俗恶。而金泉之法，无此矩度，随意变化，深得唐人古意，当为当代装饰之第一妙品也。二，金泉制器有“吉祥童子”“闲情童子”“天真”等等作品，自称现代婴戏也。婴戏图案为宋之开创，绘画、雕刻、织锦、陶瓷、纹样样式变化甚多，宋明婴戏瓷更为藏家珍玩之物，金泉现代婴戏，或立、或坐、或思、或动、或读书、或游戏，皆法古人而又出新意，此可足贵。

吕金泉 春风徐徐

一般陶艺家，选几样传统瓶式，笔筒、双耳、竹节，觚、炉、罐之类固定样式。而金泉兄则发挥其设计特长，每一器均亲自设计造型，余见一器，盖立一长钮，直塑向天，似春芽勃发，极富生命之力。器之两耳，手捏天成，器图浑然一体，加上质制滋润，令人爱不释手。瓷器品格，大率与绘画相同，夫绘画者，观其风骨，容势优而上，拘以体物，不见精粹则下也。金泉制器，形如美人亭亭玉立，无一器不讲究其容势，无一物不超脱物象，所得精粹为他者所不及也。

要知金泉陶艺如何巧思过人，旁者未识其故，实乃通学所至。余见金泉兄读博三年，阅读广泛，不分中外，可谓“读书无界限”也。一次，嘱余为之购新旧日文书籍十多册，余不知其故，询问之，曰：“看看”，余大骇！立即遵命奉寄。读书贵在通而非专与精，现代院校，学科最专，其失也固，课程最精，其失也褊。重专精而少博通，现代教育之弊病也。金泉读书，在专通之间，取舍得当。

吕金泉 花开时节 2012年

己丑之春，余陪同道一师赴景，金泉出示其新著《手工生活陶瓷艺术研究》一书，此书围绕陶艺两大重点，手工与生活，作全面系统之论述。述制陶之手艺，论手艺之目标，以手之劳动、技术与思想、情感与现实，融入研究之中，独到见解，随处可得。书中对手艺与生活之现象分析，对食、茶、酒与器具之考评，尤为精彩。读书之博，学术之通，由此可知。而金泉作品之巧思，也在其中也。

至此，读者必问：古之工匠，不识其字，其器何能为世所贵？夫古之工匠，专著窑事，虽不能闻见广博，然埏埴为器，代代承传，层层累积，以无数先辈之经验，方能以技进道。今所见古器，可谓历史之浪中淘沙，流传海内者寥寥数器而已。而今人事务繁多，技艺又佚，经验已失，无资采择，若不勤学好古，闻见广博，则难成良器也。

喜吕兄技、文均佳，可谓承艺有道、能武能文，武者则埏埴有道，文者为学识渊雅。古圣人制器，切于日用，以利民生，今镇瓷日用之器虽衰，而智巧手艺尚存。他日复兴饮食日用之器者，必自手艺始，自手艺盛。景德镇振兴有望也。

吕金泉 午后的阳光 2010年

吕金泉 春风荡漾

吕金泉 闲情童子 2011年

吕金泉 闹春图 112×29cm 2015年

吕金泉 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