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渭南文集》碑志文札记

2018-05-31 10:58朱迎平
关键词:碑文渭南墓志铭

朱迎平

(上海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200433)

在唐宋诸家文集中,碑志文是不可或缺的文类。碑志文起源甚早,品类繁多,主要可分为三大类:一是碑文,二是墓志铭,三是墓碑文。

碑文是所有碑志文的源头。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碑文》梳理碑文的起源和流变称:

按刘勰云:“碑者,埤也。上古帝皇,始号封禅,树石埤岳,故曰碑。周穆纪迹于弇山之石,秦始刻铭于峄山之巅,此碑之所从始也。”然考《士昏礼》:“入门当碑揖。”注云:“宫室有碑,以识日影、知早晚也。”《祭义》云:“牲人丽于碑。”注云:“古宗庙立碑系牲。”是知宫庙皆有碑,以为识影、系牲之用,后人因于其上纪功德,则碑之所从来远矣,而依仿刻铭,则自周、秦始耳。后汉以来,作者渐盛,故有山川之碑,有城池之碑,有宫室之碑,有桥道之碑,有坛井之碑,有神庙之碑,有家庙之碑,有古迹之碑,有风土之碑,有灾祥之碑,有功德之碑,有墓道之碑,有寺观之碑,有托物之碑,皆因庸器(彝鼎之类)渐阙而后为之,所谓“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者也。[1]2115

可见,从“识影、系牲”到“纪功德、求不朽”,碑文经历了漫长的发展历程,并流变极广,而墓葬所用碑志,仅是其中的一项分支。

作为南宋文章大家,陆游的碑志文创作同样值得重视。《渭南文集》中收录碑文一卷6首、墓志铭七卷31首、墓表和圹记一卷共8首、塔铭一卷8首,总计碑志文十卷53首。这一数量在唐宋大家中虽不算太多,但也不能算少*粗略统计唐宋文章大家文集中所收碑志文,如韩愈75首、柳宗元67首、欧阳修110首、王安石91首、杨万里77首、周必大120首、叶适145首等,数量均超过陆游所作,但相对于其他作家,陆游所作碑志文数量仍不算少。;其占到《渭南文集》总卷数的五分之一,因而总体也十分可观。陆游所作碑志文中,碑文仅有6首,但都堪称大手笔;墓志铭为主体,塔铭则为僧人专用的墓志铭,墓表文仅文末不系铭文,写法与墓志铭略同,这些墓志铭和墓碑文体现出极大的丰富性和典范性,是陆游叙事类文章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渭南文集》中占有特殊的地位。

《渭南文集》卷十六为碑文,收文6篇,分别为《成都府江渎庙碑》《行在宁寿观碑》《严州乌龙广济庙碑》《德勋庙碑》《泰州报恩光孝寺最吉祥殿碑》和《洞霄宫碑》。6篇碑文按题材可分为两组:神庙家庙碑和佛寺道观碑。

《成都府江渎庙碑》和《严州乌龙广济庙碑》为山川神庙碑。前者是陆游淳熙四年(1177)在成都为范成大重修江渎庙所作,文章从《禹贡》所载长江之源入笔,探索祭祀江神沿革,记录北宋开宝、庆历年间两次修建江渎庙经过,转而详述府尹范公继承先贤遗志、重修神庙始末,称颂其治蜀功绩。后者则为祭祀严陵乌龙山神的广济庙所作,记录乌龙山神由来及其显灵的神奇故事,颂扬其磅礴的功力。二者均为民间的山川之祀,体现神祇的超自然之力和民众的虔敬之心,写得气势磅礴,大气恢宏。如《成都府江渎庙碑》开篇引经据典,追溯江神祭祀的由来:

自古水土之功,莫先乎禹,纪其事莫备乎《禹贡》之篇。《禹贡》之所载,莫详乎江、汉,曰“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曰“岷山导江”。某尝登嶓冢之山,有泉涓涓出两山间,是为汉水之源,事与经合。及西游岷山,欲穷江源,而不可得。盖自蜀境之西,大山广谷,谽谺起伏,西南走蛮夷中,皆岷山也。则江所从来,尤荒远难知。而汉过三澨,至大别之麓,亦卒附江以达于海。故江为四渎之首。三代典祠,秩视诸侯,而楚大国,亦以为望,有事必祷祠焉,可谓盛哉![2]

结合自己的亲身体验,验证经典的记载,并揭示作为大国的楚国“事必祷祀”,已开启了祭祀“四渎之首”长江的先河。开篇的宏大气势,为下文江渎庙的重修作了有力的铺垫。又如南宋初期,与岳飞、韩世忠、刘锜并称的著名将领张俊,功勋卓著,陆游为其孙张镃所筑家庙所作的《德勋庙碑》,同样写得气势不凡。文中颂扬其功绩称:“开大元帅府,总天下兵,首以山西豪杰,入侍帷幄。龙飞顺动,避狄南渡,公则有扶天夹日之功;萧墙衅起,群公喑拱,公则倡勤王复辟之大策;氛祲内侵,戎马豕突,公则奋却敌御侮之奇略;巨盗乘间,群凶和附,公则建剪除安辑之成绩。由是不数年间,国势安强,夷虏夺气请和。”文末更作诗称赞其“茂勋明德,烂然史册”[3]。无论是记载神庙、家庙,祭祀神祇、功臣,陆游的碑文都以气势取胜,体现出《文心雕龙·诔碑》关于碑文写作“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4]的要求。

佛寺道观之碑,多以纪寺观修建之盛况,为修建者树碑立传,以期“传示后世”。陆游的《行在宁寿观碑》和《洞霄宫碑》,都为颂扬宋高宗而作。宋代皇帝多崇奉道教,宋高宗绍兴年间赐名三茆堂为宁寿观,以接续宋真宗崇道之传统,更与道教所谓“三茆真君”的信奉相贯通,文中称“永惟我高宗皇帝,实与三茆君自浑沌溟涬开辟之初,赤明龙汉浩劫之前,倶以愿力,应世济民。虽时有古今,迹有显晦,其受命上帝,以福天下,则合若符券”[5],明显为高宗唱赞歌。洞霄宫在宋代道教中地位更高,“与嵩山崇福宫独为天下宫观之首”。高宗在绍兴末重修“废于兵火”之洞霄宫,并于退位后行幸宫中,亲书《度人经》相赠。陆游在文中详记洞霄宫沿革及高宗重修并行幸始末,并作铭称“肆作颂诗,用纪绝殊”[6],无疑也是歌功颂德之作。陆游晚年每以“绍兴朝士”的身份而自豪,欲报答高宗对他的知遇之恩,这两首宫观碑文即是为此而作。至于泰州报恩光孝禅寺,也是宋高宗绍兴初赐名为徽宗所设的道场,经战火毁坏,重建延续四十年。陆游为其“最吉祥殿”所作碑文,详载其修复重建过程,着重发扬其中坚持不懈的精神,强调“天下无不可举之事,亦无不可成之功。始以果,终以不倦,此事之所以举,而功之所以成也”[7]。这就在佛殿的复兴中,发掘出更深一层的意义。

由于要勒铭刻石、传之久远,碑文写作往往要选取重大题材和重要人事为对象,记录其历史的变迁沿革,突出其传承垂范的价值。叶适曾提出:“韩愈以来,相承以碑志、序记为文章家大典册。”[8]从作为“大典册”的角度看,碑文的厚重感尤值得重视,因而也只有大手笔才能驾驭这一文体。陆游的6篇碑文,无疑符合这一“大典册”的要求,无论是神祇功臣,还是宫观佛殿,无不从其沧桑变迁中,颂扬其功德,发掘其内涵。比较而言,《成都府江渎庙碑》和《严州乌龙广济庙碑》两篇山川神庙碑,尤为精彩。陆游将经典和传说、想象和文采融于一炉,展现出雄浑磅礴的气势,可称碑文中的精品。“属碑之体,资乎史才”[4]214,陆游正是用史家的胸怀和气魄,写出了足以传世的典范之作。

作为《渭南文集》碑志文的主体,墓志铭一体显然更值得重视。由于圹记和塔铭实际都是墓志铭的别体,墓表的写法也与之相近,陆游所作又不多,故合并一起述说。通观陆游的墓志铭之作,从陆游与为之铭墓对象的关系区分,主要有以下三类:

(一)陆氏族人

陆游所作陆氏族人的墓志铭有10首,约占总数的四分之一。其中有长辈,如叔父陆宲(《右朝散大夫陆公墓志铭》);有同辈,如从祖兄陆静之(《浙东安抚司参议陆公墓志铭》)、从祖姊陆孺人(《陆孺人墓志铭》)、从兄陆沅(《陆郎中墓志铭》)、从兄陆洸(《奉直大夫陆公墓志铭》)、陆游夫人王氏(《令人王氏圹记》);有晚辈,如陆游女儿女女(《山阴陆氏女女墓铭》);有远房侄女孙氏(《夫人孙氏墓志铭》),还有吴兴同族陆氏(《夫人陆氏墓志铭》)等。

陆游十分热爱自己的家族。他著有详细记载家族轶事的著作《家世旧闻》,他在族人墓志铭中也多次梳理陆氏先祖的源流变迁,对宋代“陆氏衣冠之盛”充满了自豪之感:

陆氏自汉以来,为天下名族,文武忠孝史不绝书。比唐亡,恶五代之乱,乃去不仕。然孝弟行于家,行义修于身,独有古遗法,世世守之,不以显晦易也。宋兴,历三朝数十年,秀杰之士毕出。太傅始以进士起家,楚公继之,陆氏衣冠之盛,寖复如晋、唐时,往往各以所长见于世。[9]

此外,《奉直大夫陆公墓志铭》《陆郎中墓志铭》《浙东安抚司参议陆公墓志铭》等篇中也都有家世传承的记述,《陆氏大墓表》更是对七世祖以下祖坟的变迁作有细密的考证,并对后代守护祖坟寄予厚望。这些记载是陆游热爱陆氏家族的深沉寄托,也留下了研究陆氏家族的珍贵史料。

家族墓志铭中,特别值得关注的是陆游为爱女所作的《山阴陆氏女女墓铭》:

淳熙丙午秋七月,予来牧新定。八月丁酉,得一女,名闰娘,又更名定娘。予以其在诸儿中最稚,爱怜之,谓之女女而不名。姿状瓌异凝重,不妄啼笑,与常儿绝异。明年七月,生两齿矣。得疾,以八月丙子卒,菆于城东北澄溪院。九月壬寅,即葬北冈上。其始卒也,予痛甚,洒泪棺衾间,曰:“以是送吾女!”闻者皆恸哭。女女所生母杨氏,蜀郡华阳人。铭曰:荒山穷谷,霜露方坠,被荆榛兮。呜呼吾女,孤冢岿然,四无邻兮。生未出房奥,死弃于此,吾其不仁兮。[10]

这位年仅一岁就遭夭折的“女女”是陆游唯一的女儿,几笔素描,满眶热泪,加之对“生母杨氏”的确认,陆游无比挚爱又自责之情直接喷涌而出,令人无不动容。如果将其与陆游为夫人所作的《令人王氏圹记》中那沉静而规范的表述相对比,无疑折射出了陆游感情生活中无比辛酸而又无法言说的侧面。

(二)交往师友

陆游生平交游极广,包括师长、同僚、同学、同辈友好及故人子弟等。孔凡礼《陆游交游录》所载即有106人[11],实际数量恐不止于此。但陆游为其师友所撰墓志铭并不算多,总数仅在10首左右。

曾几是陆游一生服膺并尊敬的恩师。曾几卒于乾道二年(1166),但陆游12年后于淳熙五年(1178)由蜀东归后才撰成《曾文清公墓志铭》。这篇酝酿了十余年的巨篇无疑是陆游碑志文的扛鼎之作。文章详细记述了曾几的仕履经历,突出其精于吏道、善于治郡的事迹,强调其遭受迫害、坚持抗金的风骨。文中载,金兵入侵时,有人提出通使缓兵,曾几病卧奋起,上疏曰:“遣使请和,增币献城,终无小益,而有大害。为朝廷计,当尝胆枕戈,专务节俭,整军经武之外,一切置之。如是,虽北取中原可也。且前日陛下降诏,诸将传檄,数金人君臣,如骂奴耳,何词复和耶?”剖析了请和的利害,提出了“整军经武”的方略,凸现其关键时刻的铮铮铁骨。文章称颂曾几“孝悌忠信,刚毅质直,笃于为义,勇于疾恶,是是非非,终身不假人以色词”的品格,并对其传承道学、诗擅天下的成就作了高度评价。文末述及自己与恩师的关系:“某从公十余年,公称其文辞有古作者遗风。及疾革之日,犹作书遗某,若永诀者,投笔而逝”[12],充满着无限感恩之情。全文突出恩师的立身大节,颂扬其高尚人格,体式严谨,又洋溢着充沛的情感,的确是墓志铭的典范之作。

陆游为同僚朋辈所作的墓志铭有多首,如张郯为陆游同僚,其兄子张孝祥为陆游旧友,《朝议大夫张公墓志铭》主要记述其整饬吏治、赈恤灾民、收养孤嫠的事迹。苏玭为苏颂曾孙,少时与陆游交好,《吏部郎中苏君墓志铭》主要记述其家世渊源及关心民瘼、事亲尽孝、振兴士风的事迹。王时会与陆游绍熙初相交,《王季嘉墓志铭》主要记述其渊粹有守、锐意经学、长于诗文的事迹。其他还有为周必大从兄周必正所作的《监丞周公墓志铭》、为谏官蒋继周所作的《中丞蒋公墓志铭》等。这些对象多为正直有为的中下层官吏,陆游对他们十分尊敬,相关铭文都写得中规中矩,细心得体。

还有几位布衣朋友,陆游为他们所作的墓志铭颇值得注意。方士繇字伯谟,少从朱熹受学,后不事科举,专以传道为业,陆游与其交游甚笃。方氏卒后,陆游为撰《祭方伯谟文》痛悼,又撰《方伯谟墓志铭》记述其博学兼取、多才多艺的事迹。陈宗誉字彦声,为东阳民间义军首领,建炎初年,陆游父亲陆宰率全家避乱东阳时,得其礼遇照护。陈氏卒后,陆游深怀感恩之情,为撰《陈君墓志铭》,记述其全乡保族、自爱自重的事迹。甚至有未曾谋面的朋友何逮者,“能诗,终身不自足而卒”,生前欲见陆游而不果,朋友将其遗稿送来。陆游读之叹息,称其诗“不以字害其成句,不以句累其全篇,超然于世俗毁誉之外,予之恨不一见其人,甚于其人之愿见予也”[13],遂欣然为其作《何君墓表》,并阐述了诗歌创作的心得体会。这些布衣朋友的铭文,陆游少受体式束缚,写得尤为放开,感情真挚充盈,是碑志文中颇具文学色彩的篇章。

(三)朋友亲属

如果从墓主的社会身份着眼,陆游所撰墓志铭还有以下两方面的特征:

首先,陆游为之铭墓者,少有达官富豪、上层显贵,而多为中下层官吏、士大夫,乃至布衣平民。陆游铭文墓主官职最高的要数官至权户部尚书的王佐,其恩师曾几官职亦仅至敷文阁待制,其余都在其下,大多为地方州县的属吏。陆游笔下的这些中下层官吏、士大夫,大多是勤勉敬业、廉政爱民的形象,如叔父陆宲善于治理,敢于担责,爱护百姓,赈济乡里;从兄陆洸敬业廉洁,善度凶年,平反冤狱;周必正善理荒政,公平治狱,兴修水利;蒋继周直言敢谏,不避权豪;傅正义临危不惧,治事有方,廉政爱民;张琯治狱公正,关心民瘼,磊落清约等等。*分别参见《右朝散大夫陆公墓志铭》《奉直大夫陆公墓志铭》《监丞周公墓志铭》《中丞蒋公墓志铭》《傅正义墓志铭》《朝奉大夫直秘阁张公墓志铭》。由于陆游本身就是这一阶层的一员,对这一阶层十分熟悉,往往能用理解的同情写出他们的喜怒哀乐,描画出一幅幅这一阶层的人物群像。陆游与山阴故乡联系密切,晚年长期致仕家居,与村父野老多有交往,与布衣平民融为一体,他为之铭墓的方士繇、陈宗誉、何逮等人物形象,个性尤为鲜明。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墓主和墓志铭作者的身份大体是相当的。陆游诗名文名早彰,但少有达官贵人向其请铭,陆游也不屑于巴结权贵为之铭墓;而对于同一阶层乃至平民百姓的请托,陆游总是不忍拒绝,即使年高体衰,仍然兢兢业业为之撰写铭文,体现了博大的亲情、友情和平民情怀。

其次,《渭南文集》碑志文中“塔铭”一卷,专为高僧禅师所作。有关释家道教的文章,在《渭南文集》中占有颇大的比重,“塔铭”是最为集中的一卷,反映了陆游与佛徒深厚的交谊。陆游既为声名卓著的高僧铭塔,也为普通寺庙的禅师撰铭。释宝印号别峰禅师,是南宋禅宗的高僧,先后师从圆悟禅师和密印禅师,住持峨眉中峰寺、金陵保宁寺、镇江金山寺、明州雪窦寺等,晚年奉敕住持余杭径山寺,孝宗亲制《圜觉经注》赐之,且命作序,(陆游撰《圜觉阁记》记其事)极尽荣宠,影响巨大。陆游早在蜀中即与禅师交好,禅师住持径山寺时,陆游又与其多有交游,并“相约还蜀”。禅师圆寂后,陆游为撰《别峰禅师塔铭》,详细记载其生平及晚年际遇孝宗事迹,称颂其“矫乎人中龙”“卓乎涧壑松”“浑乎金钟大镛”“师之出世,如日在空”[14],予以高度评价。其他如释崇岳号松源禅师、释义云号退谷禅师等当时有影响的高僧,陆游都为之铭塔。值得注意的是,陆游还为不少小寺庙尤其是山阴本地“萧然小刹”的普通禅师铭塔。如嘉州绍祖禅师尊养祖师,矢志不渝;山阴惠定禅师青灯古佛,著书不辍;山阴处良禅师议论切实,但不为世容;山阴子猷禅师博取兼通,讲求道义节操,有古高僧之风;山阴智性禅师处事井井有条,尤善于营造。这些普通禅师或许上不了“灯录”,但陆游努力刻画出各人的个性特点,描画出他们的鲜活形象。

陆游为各种人物撰写了大量墓志铭,但在他身后,至今未发现为他写的铭墓之作。笔者认为可能有两方面原因:一是陆游卒于嘉定二年(1209),此时“开禧北伐”已经失败,“嘉定和议”刚刚订立,一生主战的陆游也因与韩侂胄的关联受到了落职的处分,在严酷的政治环境下,无人敢给陆游撰写墓碑墓铭;二是由于陆游长寿,杨万里、范成大、尤袤、周必大等文坛大佬都已于此前相继离世,文坛有资格为这位文学大家铭墓之人已难寻找,只能付之阙如。此说能否成立,还可进一步探讨。

陆游的碑志作品,在写作上有几个明显的特点。

(一)恪守规范,偶有“破体”

宋代文坛风行“破体为文”,许多文学大家多有突破原有文体规范的“破体”之作,如“以诗为词”“以文为诗”“以论为记”“以文体为四六”等。甚至如碑志这类历史悠久的传统文体,名家也有“破体”尝试。如苏轼的《表忠观碑》以全录杭州知州赵抃有关立废弃佛祠为观以纪念吴越王钱氏功德的一封奏状,并得到皇帝批准更名为“表忠观”为碑文主体,系以铭文,就完全打破了传统碑文的格局。而墓志铭大家叶适所作,往往在文中插入大段议论、抒情,有的篇章全为诗论,墓主行事反仅寥寥数句,也大大突破了碑志以记述为本的规范。通观陆游的碑志文写作,大都中规中矩,坚持文体的体式规范,少有“破体”之作。

碑文的体式,需述说立碑对象的缘起、沿革及现状,阐述立碑的意义所在;墓志铭的内容,则需概括逝者一生的状况,其基本要素包括“述其人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寿年、卒葬年月,与其子孙之大略”[1]2119,以备后人在陵谷变迁之后了解墓主的身份。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称:“碑之体主于叙事”,“其主于叙事者曰正体,主于议论者曰变体,叙事而参之议论者,曰变而不失其正”[1]2115。又:墓志铭“正体唯叙事实,变体则因叙事而加议论焉”[1]2120。这些都是碑志文的体式规范。以此衡量陆游碑志文的代表作《成都府江渎庙碑》和《曾文清公墓志铭》,可知两文确为恪守体式的碑志文典范,不但相关要素齐备,而且全篇均用叙述手法。陆游的大多数碑志文,虽然篇幅有长短,各要素有详略,但在体式上均十分规范。有的篇章还在文末交代撰写缘由,或叙述作者与墓主的交游,或交代依据他人提供的行状。前者多为熟悉的亲属朋辈,作者根据亲自接触或了解的事迹撰写,如《中丞蒋公墓志铭》文末云:“以某获从公游,属以铭,不敢以衰耄辞”[15];《别峰禅师塔铭》文末云:“某与师交最久,尝相约还蜀,结茅青衣唤鱼潭上,今虽老病,义不可辞。”[16]后者常为不熟悉的请托而作,则只能依靠他人提供的文字材料改写。如《夫人樊氏墓志铭》文末云:“琳,予友也,遣一介行千七百里,持书抵予于山阴泽中,以临安府府学教授危君稹之状来求铭。”[17]

当然,在恪守体式规范的基础上,陆游也偶有“破体”的尝试,如《严州乌龙广济庙碑》开篇即有一段长篇议论:

颜色检测方法:样品采用直径10 cm的培养皿盛装,单层覆盖皿底面;采用38 W无影灯照明,光源与样品距离30 cm;拍摄参数:M1/200,F3.5,ISO250 18 mm,白平衡为阴天;采用Photoshop软件选取照片中典型样品3点,得到3组RGB数值[7]。再通过公式(1)把RGB模式转换成 YUV 模式,通过Y值比较颜色:

山川之祀,自《虞书》以来,见于载籍,与天地宗庙并。或谓山川兴云雨,泽枯槁,宜在秩祀,非必有神主之。以予考之殆不然。“维岳降神,生甫及申”,山川之神,降而为人,与人死而为山川之神,一也。岂幸而见于经则可信,后世则举不可信耶?柳宗元死为罗池之神,其传甚怪,而韩文公实之。张路斯自人为龙,庙于颍上,其传尤怪,而苏文忠公实之。盖二神者,所传虽不可知,而水旱之祷,卓乎伟哉,不可泯没,则二公亦不得而掩也。予适蜀,见李冰、张恶子庙于离堆、梓潼之山,皆血食千载,非独世未有疑者,盖其灵响暴著,亦有不容置疑者矣。[18]

这一段议论从山川之祀的来历谈起,肯定了“人死而为山川之神”的可能性,进而列举韩愈、苏轼分别撰文坐实柳宗元为罗池之神、张路斯为龙王的传说,再举自己在蜀中亲见李冰、张恶子“血食千载”之事实,来证明上述观点的成立。而这一切,都是为下文传说中的乌龙神登场张本。由于有关乌龙神的材料本身单薄,因而正文述其沿革及传说仅寥寥数语,而用《送迎神诗》一章来宣扬神祇的气势,寄托对其的期盼。从体式上看,此篇大大突破了规范,难以称之为“碑文”;但对于乌龙神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对象,此文记载了神祇的传说,渲染出神祇的气场,用丰富的想象力成就了一篇文学上的杰作。与《严州乌龙广济庙碑》类似的还有《何君墓表》,此篇开首用一半篇幅议论“诗岂易言”,阐述评论诗歌的复杂性,强调“论久而后公,名久而后定”的原则。这番蕴含着自身创作甘苦的精彩诗论,是为了引出墓主何君终生致力作诗的事迹及对其的高度评价。虽然下半篇尚有墓表元素,但从全文着眼,乃是一篇形似墓表的诗论,无疑又是典型的“破体”之作。可见名家“破体为文”,往往能造就文学上的名篇,但难以成为文体写作的典范。

(二)叙事该要,细节传神

《文心雕龙·诔碑》称:“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并指出大家之碑文“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4]214。这说明,碑志文本质上是史书之体,其叙事的散文部分就是传记,其展现文采部分则是铭文,因而撰写碑志,首先需要的是“史才”。陆游是杰出的史家,他一生多次担任史职,年近八十还受命复出撰修孝宗、光宗两朝实录,他还撰有史籍《南唐书》十八卷。以修史之笔撰写碑志文,可谓文理相通,驾轻就熟。

史书是记述之体,史才的根基在于叙事功力。陆游碑志文中体现的史才,最基本的就是叙事该要,细节传神。这从《曾文清公墓志铭》与《宋史·曾几传》的比较中可以看得很明显。将两者对读,可看出《宋史》本传完全是删取陆游所作墓志铭改写而成,其篇幅仅为铭文的三分之一,虽简要而不赅备,致使传主的形象大打折扣。《曾文清公墓志铭》按照墓志铭的规范体式,先依次记述曾几之名讳、爵里、世系,接着历述其仕履,从“赐上舍出身,擢国子正”到“迁左通议大夫致仕”,每一时期均有具体事例,构成文章的主要部分;随后交代其年寿、卒葬日期及子孙详情;文末则概述曾几的道德文章,发扬其优秀品格及学术、文学成就,并以自己和墓主的关系作结,点名铭墓缘由,最后系以四言铭文八韵十六句。全文充分体现了叙事该要的特点,既完备又简要,从而具体形象地展现了人物的一生。而《宋史》本传根据史传的体例作了大幅删略,遗漏了一些传主的仕履,更重要的是缩减了大量的具体细节,人物形象十分干瘪。如墓志铭中写到陆游在州学中受老师赏识一节:“补试州学为第一,教授孙勰亦赣人,异时读诸生程试,意不满,辄曰:‘吾江西人属文不尔。’诸生初未谕。及是,持公所试文,矜语诸生曰:‘吾江西人之文也’,乃皆大服。已而入太学,屡中高第,声籍甚。”[12]2306用教授的对比,展现曾几文章的高妙,十分传神,为“屡中高第”作了铺垫。而《宋史》本传仅记载“入太学有声”五字,完全见不到“有声”的来由。又如本传末述“几三仕岭表,家无南物,人称其廉”,墓志铭中则记述为“平生取与,一断以义,三仕岭外,家无南物,或求沉水香者,虽权贵人不与。守台州,以属县并海,产蚶菜,比去官,终不食”[19],用“不与权贵人沉水香”和“不食蚶菜”两个细节,将曾几的廉洁品格凸显出来,较之本传所载,高下立判,诚可谓细节传神,此类例子甚多。史传以人物为核心,“叙事该要”的目的是凸显人物,这就离不开表现人物的细节叙述,陆游在墓志铭方面体现出的史才,明显高出《宋史》的编纂者。当然,陆游的这种史才,还表现在叙事语言的稳健凝炼,此不赘述。而这样的叙事魅力,在陆游的碑志文中可谓所在多是,仔细品读,可以体味这位杰出史家兼文章大家的独到之处。

(三)铭实碑文,文采允集

碑志文末尾大多系以铭文,铭文是碑志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碑志展示文采之所在。故《文心雕龙·诔碑》称:“夫属碑之体……其序则传,其铭则文”,“碑实铭器,铭实碑文”,“铭德纂行,文采允集”,并要求“其缀采也雅而泽,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4]214。如果说,碑志的叙事部分体现了陆游史家的根底,铭文部分则展示了陆游文章家的风采。纵观陆游碑志文的铭文部分,同样是精彩纷呈,文采斐然。

从铭文的形制看,使用传统四言句式(包括全用四言,而末句变五言)的约占全部的六成,典雅庄重,适用面广。其他则有三言句式,如“生苕溪,嫁汝水。夫善士,又有子。家方兴,孙嶷嶷。葬得铭,永弗毁”[22],简约清新;有七言句式,如“海陵奥区名寰中,长淮大江为提封。于皇徽祖御飞龙,臣民荐福遐迩同……”[23]用柏梁体共二十韵,词采富赡,极具气势;有杂言句式,如上举《监丞周公墓志铭》,五言、四言杂出,显参差之美;有用骚体,如《青阳夫人墓志铭》中数句“平生相倚为命兮,未尝轻去吾亲之旁。日将夕而未返,则倚门其皇皇。今也山空无人,凛乎欲霜。鸟兽纷其号鸣,木叶霣兮草黄。吾亲不见其孤兮,悲生死之茫茫”[24],抒情加之绘景,充满哀伤气氛;更有仅用一句的,如“呜呼!有宋孝妇费夫人之墓”[25]。可见在铭文句式的选择上,陆游殚精竭虑,极尽变化之能事。

此外,从铭文的韵律看,由于本属韵文,大多仍严格用韵,但有一韵到底的,甚至用柏梁体句句用韵;有两句转韵的,有三句转韵的,有四句转韵的;也有不用韵的,甚至纯用散体,如“予尝观古高僧,穷幽阐微,能信践之,不为利訹,不为势挠,未尝不与学士大夫同也。考修仲之为人,可谓有古高僧之风矣。吾予之铭,非独以厚故人,盖亦天下之公也”[26],明白晓畅,别具一格。另外对于铭文的辞采,陆游也使用了不同的风格,或沉稳大气,流畅直白,《曾文清公墓志铭》可作典范;或灵动活泼,富赡华美,《严州乌龙广济庙碑》可为代表。总之铭文和序传部分相互映衬,融为一体,体现出整体的修辞之美。

碑志文的铭文一般不为人注意,陆游却倾注了大量心血,将其作为文学作品来撰写,做到了“文采允集”,从而与铭文前的“叙事该要”交相辉映,成就了完整的作品。在陆游的碑志文中,我们欣赏到了史家叙事功力和文学家铺采摛文的完美结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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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陆游.成都府江渎庙碑[M]//渭南文集:卷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6:2118.

[3]陆游.德勋庙碑[M]//渭南文集:卷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6:2122.

[4]刘勰.文心雕龙:诔碑[M]//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214.

[5]陆游.行在宁寿观碑[M]//渭南文集:卷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6:2120.

[6]陆游.洞霄宫碑[M]//渭南文集:卷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6:2126.

[7]陆游.泰州报恩光孝寺最吉祥殿碑[M]//渭南文集:卷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6:2123.

[8]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四九[M].北京:中华书局,1974:733.

[9]陆游.右朝散大夫陆公墓志铭[M]//渭南文集:卷三二.北京:中华书局,1976:22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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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孔凡礼.孔凡礼古典文学论集[G].北京:学苑出版社,1999:296-353.

[12]陆游.曾文清公墓志铭[M]//渭南文集:卷三二.北京:中华书局,1976:2304-2306.

[13]陆游.何君墓表[M]//渭南文集:卷三九.北京:中华书局,1976:2376.

[14]陆游.别峰禅师塔铭[M]//渭南文集:卷四十.北京:中华书局,1976:2384.

[15]陆游.中丞蒋公墓志铭[M]//渭南文集:卷三五.北京:中华书局,1976:2335.

[16]陆游.别峰禅师塔铭[M]//渭南文集:卷四十.北京:中华书局,1976:2384.

[17]陆游.夫人樊氏墓志铭[M]//渭南文集:卷三八.北京:中华书局,1976:2366.

[18]陆游.严州乌龙广济庙碑[M]//渭南文集:卷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6:2121.

[19]脱脱.曾几传[M]//宋史:卷三八二.北京:中华书局,1976:11767-11769.

[20]陆游.监丞周公墓志铭[M]//渭南文集:卷三八.北京:中华书局,1976:2365.

[21]陆游.浙东安抚司参议陆公墓志铭[M]//渭南文集:卷三三.北京:中华书局,1976:2311.

[22]陆游.夫人陆氏墓志铭[M]//渭南文集:卷三七.北京:中华书局,1976:2353.

[23]陆游.泰州报恩光孝禅寺最吉祥碑[M]//渭南文集:卷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6:2125.

[24]陆游.青阳夫人墓志铭[M]//渭南文集:卷三三.北京:中华书局,1976:2308.

[25]陆游.费夫人墓志铭[M]//渭南文集:卷三二.北京:中华书局,1976:2301.

[26]陆游.高僧猷公塔铭[M]//渭南文集:卷四十.北京:中华书局,1976:23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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