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的钥匙丢了吗

2018-05-30 10:48杨国玉
语文建设·上 2018年5期
关键词: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山神庙白布

杨国玉

明清时期,长篇小说作为“一代之文学”异军突起,接过唐诗、宋词蓬勃健旺的火把,一跃而执掌文坛牛耳。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志怪、家庭世情等各类小说竞相登场,各展异彩,中国文学的花园里遂涌现出一系列长篇小说的艺术奇葩《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等。这些光耀千古的经典之作,深为广大读者所喜爱。尤其是其中一些经典片段,让人不由自主地参与其中,或含英咀华无穷回味,或心存困惑推敲探究。

高中语文教材中的《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选自一百二十回本《水浒传》的第九回,就是一篇耐人寻味、引发众人热议探讨的优秀作品。

目前语文界关于《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探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1.林冲形象及性格转变分析;2.独特的叙事视角;3.风、雪、火、花枪、刀等小道具的作用及象征意义;4.细节描写及审美价值等。除以上见诸刊物的学术探讨外,在课堂教学中也有不少有趣的疑问引发师生争论。比如,大雪把林冲住所草厅压塌了,那三个人怎么没发现?(即便是黑夜,也是白雪如昼,差拨还翻墙进去了)三人放火后跑到半里外的山神庙,推了推庙门没推开,里面明显有人。以他们的身份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怀疑隔墙有耳呢?林冲杀差拨和富安时用的是花枪,唯独杀陆谦时换成了尖刀,为什么呢?此处无山,为什么称作山神庙?种种疑问,发人深思。

此外,笔者还对一个问题备感困惑:草料场中草厅和大门的两把钥匙,最后到哪里去了?作者一直没有交代。是林冲粗心忘了?还是林冲觉得钥匙已经没用给扔了?抑或作者有意为之?这个问题不但有趣,还涉及本文的写作技巧问题,值得我们细细追究。

一、是林冲粗心忘了吗?

从外表看,林冲长相与张飞类似,属于粗糙不精细型。他第一次出现是在《水浒传》的第六回,鲁智深酒后被众人起哄耍浑铁禅杖,玩得正嗨,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喝彩叫好;收手一看,墙外一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此人就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冲。

林冲是个有血性的人,其绰号“豹子头”,就突出強调了他的勇猛强悍、铁骨铮铮。不仅如此,他还是个急脾气,熟悉他的李小二说他“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当他从李小二口中得知陆谦要来害他时,立马“大怒”;随即买了把解腕尖刀,怀揣怒火在街上团团寻找,一连找了四五天,不肯善罢甘休。

如果由此判断林冲遇事鲁莽粗心,却是不对的。林冲能狠能忍,兼具双重性格。他外表粗犷,但内心极其丰富细腻,是个做事用心之人。比如第六回,他被人设了圈套,在街上看到好刀要买。付钱后,他并没有带着好刀一走了之,而是仔细地询问刀的来历。买刀人告知为祖上所留,他又追问其祖上为谁,不可谓无心。当卖刀人委婉推却时,他就此打住没有追究下去,不可谓不克制。

林冲不但做事细腻用心,还沉稳老练,遇事处处留心揣摩。第八回,他被押往沧州途中遇到柴进,被柴进敬为上宾,遭到洪教头的嫉妒。面对洪教头言语上的屡次挑衅,林冲“并不作声”,一再隐忍。在揣摩明白柴进心意后,才放开手脚与咄咄逼人的洪教头对决。在决斗中,他没有硬碰硬,而是留心瞄准洪教头的破绽,将其一脚踢翻,在没有伤害对方的情况下巧妙地完成了柴进的托付。甚至面对薛霸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他也是一味委曲求全不与之计较。这些都说明林冲是个用心考量、深谋远虑的人。对此,金圣叹看得非常明白,说“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评价他为上上人物,是非常准确的。

火烧草料场一节,更写出了林冲“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性格。打酒回来看到草厅被大雪压倒,他没有拽出棉被一走了之,而是“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这才放心离开。离开时也没有草率行事,而是仔细地“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到古庙后,对花枪、酒葫芦、絮被、毡笠子、白布衫等小物件一系列的安置动作,也是有条不紊,不曾丢三落四、遗忘任何一个环节。

因此看来,如此心细如发的林冲,忘记钥匙是不可能的。

二、是因为钥匙用不着,丢了吗?

鲍鹏山老师曾在《百家讲坛》上提到:“这个世界对于林冲来说,不是关上了门,而是根本就没有了门,既然已经没有了门,何必还要钥匙呢?”鲍老师从象征层的高度推测了钥匙的去处——没用了,扔了。因为“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钥匙了,要在这个世界开一扇门,靠的不是钥匙,靠的是花枪”。此观点也是当下教学和科研较为普遍的结论。笔者认为,此说确实有道理,但答案未必只此一个。除了扔掉,还应该有另外一种可能。

我们先来梳理一下林冲身边的小物件。据笔者统计,伴随林冲的小物件出现频率从高到低依次为花枪(14次)、葫芦(12次)、刀(8次)、被子(6次)、毡笠子(4次)、钥匙(3次)、白布衫(2次),正好与林冲喝酒一格斗一出走的叙事顺序相吻合。这些小物件,被林冲带走的有花枪、毡笠子和白布衫,被扔掉的有葫芦、刀、被子,唯独钥匙下落不明,没有交代。

如果说花枪、毡笠子和白布衫意味着“离开”的话,葫芦、被子、刀、钥匙则意味着“此处”。尤其是钥匙,是最能代表“此处”的道具了。它到哪里去了呢?

林冲临走前,“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搭膊是腰间装东西的长带(袋)子,我们可以肯定地说,钥匙在搭膊里。那么林冲除了扔掉它之外,还应该有一种可能性——带着。草料场被烧,一向忠君的林冲将三个贼人的首级供奉在山神庙,谁能说他没想着有一天会在朝廷面前辩白呢?从实用层面来讲,留在案发现场的被子、酒葫芦是他洗白的证据,钥匙更是!他有理由保留。

而且杀仇出走的举动并不能说明他与过去彻底决绝。确实,山神庙杀仇一节是林冲性格从忍到狠发生巨变的转捩点,“林冲接连手刃三人,报仇雪恨,扫却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屈居人下的奴气,一身清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真的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吗?答案是否定的,他并没有锁死通往过去的憧憬之路。当他火并王伦之后,请求晁盖派人火速去接妻子和岳父就是证明。这把钥匙,从象征层面来讲,就是那打开过去之门、夫妻再度团聚的哪怕渺茫的一点期望。

由此我们得出结论:钥匙,并非只有“扔了”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被林冲“带走了”。

三、作者是有意还是无意?

那么,我们再回到原来那个话题:作者为什么不交代钥匙的下落呢?有意还是无意?

从文中可知,管理草料场是份胜过天王堂的好差事,“有些常例钱钞,往常不使钱时,不能够得这个差事”,老军完成交接把钥匙交给林冲,就是把一份安逸的生活给了林冲。一直被无端谋害的林冲虽然不明就里,对此心存疑虑,但此时暂时有个可休憩的地方,他决定住下去,等待命运的转机。草厅四处崩坏,他想着找人来修;被雪压倒了,他拽了棉被准备去山神庙暂躲一晚。他小心翼翼地锁上大门,收好钥匙,准备第二天再返回来修补,继续这份难得的安宁。

当谋杀神秘而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了他的葫芦梦,当白雪与黑夜交织的火把烧毁了他仅存的一丝幻想,当寻踪而来的陷害向他伸出无可遁逃的魔爪,他终于愤怒了。尖刀插了,贼人血淋淋的首级被摆在山神庙的祭桌上,他穿上白布衫,戴上毡笠子,提上花枪,在皑皑白雪中走向远方。他到哪里去?等待他的是什么?他还回来吗?那一串渐行渐远的脚印,就像那串扑朔迷离、下落不明的钥匙一样,留给读者无穷的想象……

作为明清时期英雄传奇的代表作,《水浒传》曾被金圣叹多次赞叹为文笔奇恣,为才子之书。“不读《水浒》,不知天下之奇”“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无数小文字,都有一丘一壑之妙”。在对《水浒传》的评点中,金圣叹将意境分为三个层次:“心之所至手亦至焉,文章之圣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者,文章之化境也。”而此篇关于钥匙的“不写”处理,无疑就是金圣嘆所称赞的“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的“化境”。其未曾着墨,给读者留白,让读者在意象取舍的选择和斟酌中,形成了作品张力无穷的意义场,收到烟波浩渺、神以远行的艺术效果。

《水浒传》有很多令人叹服的写作技巧,如犯中求避法、横云断岭法、鸾胶续弦法、层层追险法、无痕有影法、背面敷粉法等,给后世留下了许多宝贵的创作财富。《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这种通过读者对意象取舍的选择来扩大文学张力的留白技巧,同样不失为经典作品的艺术风范,给我们当代的教学和写作带来诸多启发,引发我们深沉的思考。而对这类小细节的有趣探寻,在一定意义上来说更能调动学生的阅读兴趣,对当前为发展学生的语文核心素养而提倡的整本书阅读,也有很好的促进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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