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钟
摘要:孔子“成于乐”中的“乐”并非指音本体,其在本质上是一种让身心投入并沉浸其间的具有神圣感的文化仪式。所谓“成于乐”就是“以乐成”,这是因为“乐”可以将以往种种所学合为一个有机整体,并通过充满现实意味的交互活动,将学习“诗”“礼”的“形而上者”还原为“真实的人”。而这可能就是完成全科教师培养和全科教育实践的一把密匙。
す丶词:成于乐;文化仪式;整体教育观;全科教师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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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8)01-0057-04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18.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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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孔子教育思想的宗纲,《论语?泰伯》中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1]298为历代学人所重,直到今天仍是热门话题。虽然一般认为这句话指的是教育成人的过程,但对其解读却莫衷一是。这大抵是因为,虽然“兴于诗,立于礼”的含义较为清晰,但更为关键的“成于乐”却出现了多种释义。一方面,这是由于随着时间的推移,“乐”的语境和含义发生了变化,人们不能准确地把握先秦“乐”的概念;另一方面,则是“成于乐”三个字在语义上有一定的模糊性,可以从解释学角度做出多种解释。因此,望文生义者多,牵强附会者多,六经注我者多,如何晏的“立身成德说”、程颐的“诗歌养性说”、朱熹的“为学次第说”等,虽均有合理之处,但不免夸大了音乐的道德教化作用,并“存在着与孔子思想不合、与先秦礼制不符、阐释逻辑错误等问题”[2]85,而今人观点更动辄引向“最高境界的诗性呈现”“最高的人格理想和政治理想”“天人和谐的圆融境界”“审美与人生修养的完美统一”等范畴,使相关讨论变成了空洞玄谈。
那么“成于乐”的“乐”究竟指什么?为什么要“成于乐”呢?我们已经意识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对于应对当前教育工具理性化危机具有重大意义,而孔子语境中的“乐”绝不会仅仅指向音乐本身,否则就会导致以“教学上的工具理性”破除“教育上的工具理性”的悖论;“乐”的原义和本质应是一种文化仪式,“成于乐”就是“以乐成”,并通过“乐”将“形而上者”还原为“真实的人”,而这可能就是未来进行全科教师培养和全科教育实践的一把密匙。
一、“乐”在本质上是一种文化仪式
“主流观点”之所以误读“成于乐”,就在于先验地将“音”等同于“乐”,而在先秦之际,“乐”与“音”其实是两个概念。《乐记》明确指出:“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3]559“乐者,非谓黄钟大吕弦歌干扬也,乐之末节也,故童者舞之。”[3]587这就是说,有感而发的是“声”,变化有度的“声”便可称“音”,但“音”还不是“乐”,真正的“乐”是执“干戚羽旄”以呈现“天地之和”的乐舞,如此方可“用于宗庙社稷,事乎山川鬼神”[3]569。孔子也直言:“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1]691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程怡在《“成于乐”与孔子的人生理想》一文中提出三代之“乐”的本义是“祭祀行礼的表演形式”,而孔子的理想就是“当一个大司乐、大乐正那样的祭祀行礼的主持人”。[4]83应该讲,这样一种分析是较为合理的。而如果将“成于乐”置于现代教育语境中,使之与现代教育产生某种关联,我们不妨这样定义——“乐”在本质上是一种让身心投入并沉浸其间的具有神圣感的文化仪式。
当我们认识到“乐”其实是一种文化仪式时,就会发现“成于乐”的含义变得豁然开朗了,在教育中实践“成于乐”变得真正可行。这是因为“乐”不再是被理解、看待为工具理性和音声本体,它获得了文化的维度,自然可以化人。因此,这样一种“乐”应具备以下特性:
其一,文化性。在古代礼乐语境中,即指以“礼”为体,以“乐”为用,二者相辅相成。梁皇侃谓:“礼若不设,则乐无所乐。乐非礼,则功无所济。”[5]530这就是说,如果没有“礼”作为内涵,徒有“乐”的形式,则“乐”必然是空洞的,也无法担负起“成于乐”的任务,发挥教化之功用。在今天,“乐”的文化性可以被赋予更加丰富的内涵和时代的因素,但必须与文化传统保持一种天然的密切联系,否则它很可能被导向他者或文化殖民。
其二,神圣性。《乐记》云:“乐者,天地之和也。”[3]569又:“仁近于乐,义近于礼。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礼者别宜,居鬼而从地。故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礼乐明备,天地官矣。”[3]571古代“乐”之神圣性可见一斑。今天,似乎很难用古人的标准要求今人,但人们已经逐渐意识到,当前中国文化的主要问题之一就是世人敬畏之心和精神信仰的缺失,这导致了文化生活中神圣性、庄重感的消解,而缺乏敬畏之心和精神信仰的文化是没有前途的,缺乏神圣性的“乐”是不可能发挥成人、教化的功效的。
其三,综合性。作为一种文化仪式的“乐”,是音乐、舞蹈、诗文、仪轨等多种因素的有机组合体。用《乐记》的话说就是“有器有文”——“故钟鼓管磬,羽干戚,乐之器也。屈伸俯仰,缀兆舒疾,乐之文也;簋俎豆,制度文章,礼之器也。升降上下,周還裼袭,礼之文也。”[3]568也就是说,“乐”中包含“音(乐)”,这是当代音乐教育与孔子“乐教”连通的一个重要结点。
其四,讲次序。在孔子那里“乐”是通伦理的,“祭祀行礼的文与器,是天地之序的外在形式”[4]80,故有“乐以象德”之说,而体现在“乐”的形式上就是严谨的次序感,正所谓“律大小之称,比终始之序,以象事行,使亲疏、贵贱、长幼、男女之理皆形见于乐”[3]578。对此,《三礼》等古代文献做了详细的记述,包括“各种等级的祭祀行礼的规格,不同等级参与者入场与退场的先后,他们在祭祀行礼活动中的作用,以及他们行礼位置的先后揖让、升降互动,都有一定之规”[4]81。今天虽难以复原,但不难想见其井然有序。应该讲,“乐”之次序性是文化性、神圣性之外显,也是“乐”得以成为有机综合体的关键。
其五,有节制。孔子言:“乐而不淫”,《乐记》亦云:“乐由天作,礼以地制。过制则乱,过作则暴。明于天地,然后能兴礼乐也。”[3]569这是说,“乐”要有节制,不能泛滥无度。而指挥、调控“乐”,就叫作“节礼乐”,古时从事此项工作的人就是大司乐。在某种意义上,“乐教”的最高成就就是成为一个大司乐,而它对当下的重要启示是,一个教育工作者要懂“乐”,并具备在仪式中统筹全局、掌握法度的能力。
说了这么多,终是去圣时遥。以上所说的这种“乐”,在现实中还有没有呢?其实一直都在,比如大学毕业典礼就是一种类似“乐”的文化仪式,只不过它是西式的,脱胎于基督教会的某种传统,所以它所“成”的人也有西洋的味道,缺少中华的情愫。因此,当下的问题是如何回归彰显文化主体性的“乐”(它当然不只一种),这需要有识之士好好谋划、从长计议。
二、“成于乐”即“以乐成”并还原为“真实的人”
明晰了“乐”的本质和内涵,我们便可以解答为什么是“成于乐”?它的含义绝不是后世儒者所谓的“古人之乐,声音所以养其耳,采色所以养其目,歌咏所以养其性情,舞蹈所以养其血脉”[6]653,或“八音之节,可以养人之性情,而荡涤其邪秽,消融其渣滓,故学者之终,所以至于义精仁熟而自和顺于道德者,必于此而得之,是学之成也”[5]530;亦非今天某些学者所倡的“以音乐审美提升道德修养”。音乐的功用没有那么玄,无法为道德担保;审美也有其边界,不能解决“真”“善”的问题。我们认为,“成于乐”即“以乐成”,孔子之所以将“乐教”作为教育完成的最后阶段,只是因为“乐”作为一种文化仪式具备以下两种功能:
其一,“樂”可以将以往种种所学和合为一个有机整体,并使人产生一种完成感。孔子时代的授业内容就已经很丰富了,而今天学校中的科目、专业更是越分越多、越分越细。过于专业化的结果就是缺乏人文关怀和整体性,这样的教育可以锻炼出工具理性式的技术和思维,却难以养成完整的人格和生命体验。这是现代教育的症结所在,但在上古三代显然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无论是“诗”“礼”,还是其他教、学内容,皆“以乐成”,终归于、统摄于“郁郁乎文哉”的综合性祭祀活动(文化仪式)。《左传》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7]209而这个作为祭祀活动的“乐(舞)”本就是“诗礼乐”一体的,故称“大合乐”。所谓六代乐舞者,皆属此类。故孔言:“成于乐。”
其二,“乐”可以通过充满现实意味的交互活动,将学习“诗”“礼”之人还原为一个能够和光同尘、有真情实感的人。有机会接受教育、接触圣贤之学,乃至成为君子、贤人,当然是一件幸运的事,但在道德文章的长期熏陶下,也不免出现陷入学究、高谈而脱离群众和社会现实的情况,长养出骄傲自负、道貌岸然、戕害人性的虚伪人格,甚至造就“佞人”“乡愿”。这也正是“礼教”每被历代仁人志士痛恨批判之处。而“乐”作为一种需要放下身段、心怀诚敬、深度参与、互相配合、服务他者的文化实践活动,可以有效地弥补这方面的不足,防治虚伪造作,让学人回到世间、回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来之中,体会自然真实、自由舒展的情感状态,塑造一个理性的“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情感本体,直情而发,与群黎打成一片。如此,方有可能做到《大学》所谓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否则,那个“诗”“礼”,恐怕还只是一种伪善。《乐记》云:“唯乐不可以为伪。”[3]582李泽厚先生甚至认为传统儒家文化乃“乐感文化”,其着重点是情感,而不是理智,这一观点甚具代表性。故“乐教”可以救“礼教”之敝,而后世“礼教”之僵化腐朽,多与“乐教”的衰落有关。
三、全科教育需要“成于乐”
正如近年来全科医生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全科教育的理念也逐渐兴起,小学全科教师成为了今后基础教育、教师教育变革的趋势和方向。2014年教育部发布了《关于实施卓越教师培养计划的意见》,启动了“卓越教师培养计划”,江苏、河南等省也相继公布了全科教师的培养方案,一些学校也自发地进行相关探索。虽然这固然是基于医疗卫生和初等教育事业中的现实问题而做出的考虑、抉择,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其他国家、地区教育模式的影响,但在文化根源上实即对中国古代生命哲学及其整体观念的回归。也就是说,在后科学时代,人们开始认识到,无论是人的身心,还是对人的教育、培养,都应作为一个有机整体来看待;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局部医学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过度的分科教育也无法真正担负起“树人”“成人”的重任。而对全科教师的培养和这些教师日后在小学中从事的全科教育教学,就涉及到“成于乐”的问题,也即相关探讨已超出了惯常所谓的音乐教育的狭窄范畴。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谈初等教育师资培养和小学教学实践中的全科教育,并不意味着全科教育仅限于初等教育之中,中等教育、高等教育乃至硕、博士的培养都应该全体贯彻全科教育。正如原始森林中的大树,树根是彼此相连的,树冠也连成一片,如果仅执着于某几根树枝,并在枝梢上越分越细,则永远无法看到森林之上的天空和宇宙。事实上,全科教育的缺失正是当代教育体制的硬伤,我们培养不出具备健全人格、高尚道德、合理知识体系和创新能力的人,只能教出以个人为中心、缺乏原则、有一技之长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和工具理性式人才,由此而导致了种种严重的社会问题。而这正是古代东方圣贤教育与现代教育的最大区别。当然,这在仍然畸重理工科、忽视人文学科的当代中国语境中,显然是一个难以实现的理想。因此,本文仅在初等教育的范畴中探讨全科教育中的“成于乐”。
一种较为流行的观点认为,全科教师是指知识面广、能文能武、能画能唱的百科全书式的全能教师。实际上,这还是早已落伍的西方工业文明时代的科学主义思维和知识中心论所下的定义。全科教师绝不能仅体现在“百科全书”上,事实上绝大多数人也做不了“百科全书”。所谓全科,指的乃是一种有机整体的教育观念和基于课程整合的教学实践,它以文化性(非学科性,并回归生活世界)、综合性(融合性,打破分科)、参与型(主体交互性)、自主性、趣味性、启发性为特征。而文化维度、综合能力也正是未来小学全科教师的核心素养。当然,这需要相对广博的知识结构作为基础。同样,“成于乐”也绝不仅是掌握音乐、舞蹈技术技能。这是因为“乐”的任务已不再是能唱会跳那么简单,而是要通过“乐”来成就、完成“全科”。
那么,“成于乐”如何在初等教育师资培养和小学教学中具体实施呢?这就需要集合各方面有识之士,根据中华民族的各种节庆仪式、民俗传统、成语故事、诸子百家学说,并结合古礼和时代风貌来审慎设计、创作;先让师范生学好掌握,再贯彻到初等教育中去,最好能够形成一批广为流传的经典“乐目”。实际上,在欧美学校教育中一直在实践着“成于乐”,如学生们共同参与表演的音乐舞台剧——往往是有趣味而不失严肃感的具有教化作用的圣经故事,并邀请家长来观看、见证。而20世纪上半叶黎锦晖的儿童歌舞表演曲和儿童歌舞剧也有类似意味,堪称现代中国“乐教”的先行者。只不过我们要减少其中某些弱智化的因素,加强“乐”的趣味性、仪式感和文化内涵,真正做到“蒙以养正”,让受教育的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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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刘宝楠.论语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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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朱彬.礼记训纂[M].北京:中华书局,1996.
[4]程怡.“成于乐”与孔子的人生理想[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06).
[5]程树德.论语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0.
[6](明)邱浚.大学衍义补(中)[M].北京:京华出版社,1999.
[7]赵敏俐,尹小林.国学备览(第2卷)[G].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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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