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国潮
朱光潜先生是我国著名美学家、文艺理论家、翻译家和教育家。他一生著译宏富,如《文艺心理学》《悲剧心理学》《谈美》《诗论》《谈文学》《克罗齐哲学述评》《西方美学史》《美学批判论文集》《谈美书简》等等,产生了巨大的学术影响。
朱先生的研究推动了中国美学以更加系统化、逻辑化的现代学科的形态向前发展。1983年,朱先生在访问香港中文大学答记者问时对自己的学术道路作了这样的评价:“我是移西方美学之花,接中国儒家传统之木。”(转引自李醒尘《弥足珍贵的美学探索》)可见,朱先生的美学思想是牢牢扎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朱先生又说:“文学是我的第一个嗜好,这二十多年来,很少有日子我不看到它,不想到它。”(《谈文学·序》)可见他对文学用情用力之深。因此,研究朱先生的美学思想以及文学思想,对于当代语文课程建设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从联系的观点看语言与文字的关系
语言与文字,当然是属于两个有关联但又不同的范畴。而语言文字又不是孤立的现象,它与人类的思想情感有着深刻的关系。因此,朱先生总是以联系的观点来分析语言与文字的关系。
朱先生在《诗论》中指出:“思想和语言既是同时进展,平行一致,不能分离独立。”(《诗论》第四章第二节)但“许多人误解情感思想和语言的关系,就因为有一个第三者——文字——在中间搅扰。”(《诗论》第四章第四节)即由于先有语言,后有文字,所以人们往往会误把语言等同于文字,而认为先有情感,而后用语言来表现情感。
但事实上,“思想语言是一贯的活动”(《诗论》第四章第二节),朱先生认为,情感与语言的密切关系在腔调上最易看出来,离开了腔调以及与它同类的生理变化,情感就失去它的强度,语言也就失去了它的生命。
朱先生进一步指出:“文字可以借语言而得生命,语言也可以因僵化为文字而失其生命……语言对于情感思想是‘征候,文字对于语言只是‘记载。”(《诗论》第四章第四节)因此,如果将文字等同语言,会导致语文实践与教学中的失误。
纵观当前的语文教学实践,存在两种情况:一是将语言与文字合成“语言文字”来用,许多教学研究从不区分语言与文字,认为语言、文字是一回事,不注重将文字还原为语言,不注重从文字到语言揣摩思想情感,试图把静态的文字直接替代动态的语言,这使得语文教学常常陷入到“从文字到文字”的分析中,而忽视了活生生的语言,即丰富的思想情感,因而在语文教学中缺少了“还原”的能力。这是导致把语文课上成语言文字分析课的主要原因。
二是将语言与文字截然分开来实践,认为口头为语言,书面为文字,好像两者就是一个简单的记录关系,没有想到语文能力的提升就是一个把语言转化成文字的能力的提升。学生进入小学之前,已有一定的口头表达能力,但用文字表达的能力几乎没有,可见二者并非同步发展。
我认为,朱先生对语言与文字关系的精彩论述,构成了他语文思想的基石。
二、从起源的角度看节奏与韵律的价值
朱先生认为,从起源来看,诗、乐、舞三者是三位一体的混合艺术,后来,文化渐进,三种艺术分立,音乐专取声音为媒介,舞蹈专取肢体形式为媒介,诗歌专取语言为媒介,但是节奏仍为三者的共同要素。
可见,从节奏与韵律的角度切入到语文教学,就是从源头上把握语文教学。朱先生指出:“理想的节奏须能适合生理、心理的自然需要。”(《诗论》第六章第二节)“诸音调(笔者注:长短、高低、轻重、疾徐)配合、对比、反衬、连续继承而波动,乃生节奏。节奏是音调的动态……是传达情绪的最直接而且最有力的媒介。”(《诗论》第六章第三节)
因此,朱先生在《谈文学》中提及“讲究声音是行文最重要的功夫”(《散文的声音节奏》)。在《谈美》中他说:“各种艺术都各有它的特殊的筋肉的技巧……作诗作文,似乎没有什么筋肉的技巧,其实也是一理。……思想离不开语言,语言离不开喉舌的动作……朗诵既久,则古人之声就可以在我的喉舌筋肉上留下痕迹。”(《谈美》之《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可见,朱先生是把朗诵视为对古人作品的模仿,类同于书法中的临摹,是通过对前人作品节奏韵律的模仿达到学习的目的。
那么如何在语文教学中重视作品的节奏呢?
朱先生认为,语言的节奏由发音器官的构造、理解的影响和情感的影响三种合成的。这就为语文教学提供了一条很明确的思路。从发音器官的角度来看,就是要指导学生准确地读好每一个字,呼吸有长度,于是读书时一口气里读的字也要有限制,呼吸一起一伏,于是每句话读起来也要有轻重。可见,儿童初习语文之时,就需要从呼吸与发声器官的角度,训练其读好每个句子;从理解的角度来看,就是随着儿童学习语文的深入,要通过语言节奏的训练,使儿童习得什么是一个完整意义的句子,句子主要是要突出哪个意思,哪个词在轻重上就要有所处理。从当前的语文教学实践来看,这样的训练还是相当不足的。随着学习的深入,还要考虑情感的影响。情感的影响相对灵活,它要求儿童能全身心地投入到朗读中,令自己的情感随作品节奏的起伏而起伏,这就是课标中提到的“有感情地朗读”。因此,大体上,课标中提出的“正确、流利、有感情地朗读”,可从节奏的角度,从以上三个层面来进行实践把握。
韵律也是朱先生十分重视的。朱先生指出:“韵的最大功用在把涣散的声音联络贯串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曲调。”(《诗论》第十章第四节)可见,文学作品的韵律对于形成一个完整作品的重要性,尤其對于诗歌。因此,从源头上来看,韵律是为了凝聚一个作品,使一篇直白的作品具有前后呼应的节奏感。课标也在第三学段的目标中提到“注意通过语调、韵律、节奏等体味作品的内容和情感”。在教学中,要引领学生通过朗读与模仿,不断加深对韵律的感知,形成“完整的作品”的语感。值得指出的是,朱先生认为韵律学习最好的方式是模仿,他指出:“诗文都以语言文字为媒介。做诗文的人一要懂得字义,二要懂得字音,三要懂得字句的排列法,四要懂得某字某句的音义对于读者所生的影响。”“艺术家都须有一半是诗人,一半是匠人。他要有诗人的妙悟,要有匠人的手腕……妙悟来自性灵,手腕则可得于模仿。”(《谈美》之《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我》)可见,用心地模仿,可以学得诗人的手腕。而朗诵则是最好的对诗人的模仿。
朱先生从艺术的起源,论述了文学作品的节奏与韵律,同时,提出了模仿是最好的学习文学的方法,而朗诵则是最直接的模仿。可见,朗诵这一学习方法在朱先生心目中位置之重要。从当前的语文教育来看,一是对朗诵还不够重视,二是在朗诵教学内容上缺乏选择,三是在朗诵方法指导上缺乏能力。朱先生的论述,诚为解决上述问题的良方。
三、从态度的基点看意象与情趣的把握
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之《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考证、批评与欣赏》一文中提出了三种审美态度,即考证、批评与欣赏,同样,在小学阅读教育中,这三种阅读态度均有存在,分别指向不同的阅读目的。他指出:“批评的态度是冷静的,不杂情感的……欣赏的态度则注重我的情感和物的姿态的交流。批评的态度须用反省的理解,欣赏的态度则全凭直觉。批评的态度预存有一种美丑的标准,把我放在作品之外去评判它的美丑;欣赏的态度则忌杂有任何成见,把我放在作品里面去分享它的生命。”
阅读教育,从某种角度来看,正是要培养学生建立起阅读的态度的能力,能从不同的阅读需要建立不同的阅读态度,或者说能在具体的阅读任务中熟练地交替或混合运用这些阅读的态度。
朱先生进一步提出:“考据不是欣赏,批评也不是欣赏,但是欣赏却不可无考据与批评。从前老先生们太看重考据和批评的功夫,现在一般青年又不太肯做脚踏实地的功夫,以为有文艺的嗜好就可以谈文艺,这都是很大的错误。”(《谈美》之《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
可见,考据与批评是欣赏的基础。从考据来看,一般指的是语言文字的功夫,也就是准确地理解语言文字的能力,这是语文基本功,在文学教育中,极易忽视这一点。当前也有一些文学课只注重聊書,只注重谈感受,忽视考据功夫的培养,这是要不得的。从批评来看,即冷静地旁观作品。这一点,对于儿童学习语文来讲,是不易的。因为儿童天真烂漫,情绪极易受到暗示与影响,做不到冷静地旁观,因此,考据与批评能力与欣赏能力一样,正是需要大力培养的。
那么,这三种阅读的态度如何来培养呢?朱先生提出了“意象与情趣”两个概念。他指出:“文艺作品都必具有完整性。它是旧经验的新综合,它的精彩就全在这综合上面见出。在未综合之前,意象是散漫零乱的;在既综合之后,意象是谐和整一的。这种综合的原动力就是情感。”(《谈美》之《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可见,阅读教育就是让学生能通过品味与学习作品在文字上的用心经营(这也就是考据的态度),对文学作品的意象形成一个完整而清晰的认识(这也就是批评的态度),从而产生对作品情感的共鸣(这也就是欣赏的态度),这正是一个美学家眼中的阅读的理想境界。
“诗的理想是情趣与意象的忻合无间”(《诗论》第三章第五节)。可见,阅读教育中,意象是最为核心的抓手,通过意象的把握,达到对语言的理解和情趣的习染,进而达到培育阅读能力的目的。
那么,如何把握意象呢?
一是重视唤醒想象。朱先生说:“什么叫作想象呢?它就是在心里唤起意象。”(《谈美》之《空中楼阁》)通过想象,把文字还原成为意象,让文学作品中的意象在自己的心目中清晰起来,形成鲜明的形象,让学生感受到文学作品的魅力。想象有利于让意象与学生的经验对接起来,这就使得作品中的经验与学生自我的经验发生碰撞,产生新的综合,这就使得阅读有了创造的意味。
二是重视投入情感。学生心中的意象被唤醒之后,就会进入作品所营造的情境之中,与之产生共鸣,也就是朱先生所说的“移情”,这种情感需要在教学中“入乎其中,出乎其外”,也就是需要在作品的情境中走一个来回。
三种重视作品形式。文学作品都有形式,比如诗歌的格律、散文的文体等都是形式,好的作品是内容与形式的高度统一。重视对作品形式的把握,有利于真正把握作品的文学实质。
四是重视文字表达。朱先生说:“一篇文学作品到了手,我第一步就留心它的语文。”“一个作家如果不在语文精确妥帖上苛求,他不是根本不了解文学,就是缺乏艺术的良心,肯对他自己不忠实。”(《谈文学》之《文学与语文(上):内容、形式与表现》)小学语文教育,就是在与学生一起咬文嚼字的过程中,培育学生的阅读态度。
四、从趣味高度看内容与形式的把握
朱先生的《谈文学》是一本专门论述文学创作的书籍,他在其中指出:“文学的修养可以说就是趣味的修养。”“作者的风格就是他的人格,而造成他的特殊风格的就是他的特殊趣味。”(《谈文学》之《文学的趣味》)他认为一个人的趣味是由资禀性情、身世经历和传统习尚三者决定的,“我们应该做的功夫是根据固有的资禀性情而加以磨砺陶冶,扩充身世经历而加以细心的体验,接收多方的传统习尚而求截长取短,融会贯通。”可见,培养一个人文学上的趣味,是从此三方面入手的。
从趣味出发,来看写作教学中的内容问题。
一是运思。朱先生把写作分为“本无意为文”和“立意为文”两种,从小学语文教学的实践来看,大部分学生的写作是“立意为文”。立意为文,不仅需要技巧,更需要思想。有些人以为,写作是形象思维,就不需要训练思想,这是很大的误解。思想的偏差导致写作含糊不清。因此,提高运思的能力,就是要训练思维的能力。这种思维的能力,也就是前文所说的趣味的内核。
二是选择。我们常说,写作教育最重要的问题是学生没有内容可写,在朱先生看来,“最重要而且最艰苦的工作不在搜寻材料,而在有了材料之后,将它们加以选择与安排”(《谈文学》之《选择与安排》)。对材料进行裁剪,再进行安排,就形成了趣味的外显。
三是文字。朱先生认为文学是艰苦的,在文字的运用上“不能懒,不能粗心,不能受一时兴会所生的幻觉迷惑而轻易自满”(《谈文学》之《咬文嚼字》),因为文字上的含糊,即是思想没有透彻,情感没有凝练。因此,咬文嚼字,对字的意义的确定与控制,是趣味的落实。
而在写作形式的处理上,朱先生更是从趣味出发,认为要处理好四种关系。
一是作者与读者的关系。要重视读者,但并不是一味地迎合读者,朱先生认为作者与读者之间最好的关系是“平视”的关系,即能真诚平等地交流。可见,写作者须在趣味上保持自己真诚地言说。从趣味来看,当前写作教育中十分重要的是要培育学生独立的写作人格,不唯教师,不说假话。
二是具体与抽象的关系。朱先生所倡导的具体“不仅是要用感官所接受的意象,而且是要把这种意象通过创造的想象,融成一种独到的新鲜的境界或是一个有特殊生命的性格”(《谈文学》之《具体与抽象》)。这就是说,具体的趣味在于新鲜独特,要写出作者细致的体验。这就要求我们在写作教育中尽可能引导学生表达自我,而不是把堆砌词藻认为是具体。
三是情感与语辞的关系。朱先生说,情是自然,融情于思,达之于辞。可见,情感需要由思想化为意象,然后才能用语辞去表达。也就是学会从主观中跳出来,化为客观的。在写作教育中,表面上看起来是文辞的问题,实际上还是情感与思想的问题。把情感与语辞联系起来看,有利于培养写作的趣味。
四是想象与写实的关系。朱先生指出:想象与写实相需为用,并行不悖。在实际写作中,并没有必要刻意地区分想象与写实。儿童处于天真的时期,他们用好奇的目光和丰富的想象打量这个世界,因此,儿童写作中自然地有着想象与写实,一味地训练想象和一味地训练写实,都是不利于学生写作兴趣的发展的。
(作者单位:浙江绍兴市柯桥区教师发展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