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林业大学,北京 0008)(.清华大学,北京 00084)(.安顺市建筑设计院,贵州 安顺5000)
在中国西南贵州省中部的山地与丘陵之中,分布着众多屯堡村落。由于相对封闭的自然环境与特殊的历史条件,这些村落的大致风貌得以良好地保存下来。近年,随着安顺屯堡人、屯堡地戏以及屯堡村落等在国际学界的重新发现和传播,历史学、社会学、建筑学等多学科的学者开展了研究。如王海宁、耿红等从文化迁徙与演变的视角对安顺屯堡聚落起源发展、类型及总体特征进行了梳理与总结[1-3],罗建平从防御性角度分析了防御性与整体布局、聚落形态、民居单体演变的相互关系;卢百可以历史人类学的视角对屯堡人的起源、形成和社会演变了进行了研究[4];还有其他学者对黔中屯堡村落的特色空间进行辨析[5-7]。
在我们对黔中地区的屯堡聚落进行实地调研与踏勘测绘的过程中发现,屯堡边界、街巷体系以及村口塘等空间要素在多数典型屯堡聚落中有规律地出现,具有一定的共性特征,呈现出一定的系统特点。结合地方志、地方史地资料等文本材料,我们发现这几种空间要素与历史文本和村民口述中的历史记忆相呼应。
屯堡聚落的一些村子的平面布局规整,街区整齐,多呈方形或近似方形;同时还具有寨墙寨门、主次街巷体系和中轴主街以及村口塘等可以表征屯堡村落遥远年代“军事身份”象征的典型特征空间。
1.寨墙寨门确定的清晰聚落边界
寨墙与寨门可以反映屯堡聚落营建初期明确的军事防御属性。屯堡聚落一般依山而建,城墙也随着山势起伏,并多为土筑或石块砌筑,沿外围一圈保护村落,易守难攻。寨门是连接村寨内外的关键要素,也是抵御外人入侵的重要建筑,寨门高7m至8m,入口宽度狭窄,最多2m至3m,紧凑的尺度更利于阻挡外来入侵者,提高寨门寨墙的防御性能。村落中通常具有2个或3个寨门,主寨门作为村落与外界沟通最主要的通道,也是防御构筑最坚固的一道寨门,另外1个或2个次门作为日常生活出入口,并可在危急之时提供逃生之路。主寨门常常与村落最重要的公共空间结合,早期作为军事操练的场所,后来常做集会和村落公共活动之用,具有很重要的军事防御价值。
寨墙不仅可以确定清晰的聚落边界,也成为内外聚落肌理差异的分界线。原生的屯堡聚落在围合墙体的限定之下以院落为基本单元,建筑组团均匀齐整,沿着街巷有序排列,层次分明。外部新扩展的民居构筑基本沿着村路及地形离散式布置,组团之间差异较大,与紧致、有序的内部聚落肌理表现出明显的差别。
图1 吉昌屯寨墙寨门(来源:自绘)
图2 雷屯寨墙寨门(来源:自绘)
2.主次街巷体系和中轴主街
相较于周边地区少数民族聚落曲折蜿蜒的街巷布局,屯堡聚落具有典型的规整对称的行列式街巷布局和中部放大的场坝空间。村落的街巷承载了当地居民邻里之间的日常交通和社会交往等活动,巷道的边界由建筑外墙围合而成,尺度亲切,时而放大变成了为村民社会交往、文化娱乐、宗教祭祀等活动的公共空间。
图3 吉昌屯主次街巷(来源:自绘)
图4 雷屯主次街巷(来源:自绘)
屯堡聚落的内部街道构成层次分明的主次街巷体系,主街较宽、次街道较窄,巷道串联各个院落,整体结构清晰有序。如吉昌屯呈现中轴对称整齐分布的空间格局,东西向的主街宽约10m,长约170m,主街串联多条东西向次巷,支巷大部分宽1m到2m,并出于防御性需求多为“丁字”型交叉巷道,迂回蜿蜒;雷屯的主街沿着村寨的南北中轴线方向设置,沿街设置了各级次巷的巷门,主街长约110m,宽约6m,同时也与次寨门入口的巷道相接,多条次巷呈鱼骨状分布。
屯堡聚落中轴线的核心位置存在一种典型的、在村民日常生活与重要仪式庆典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公共空间类型。它们或被称为场坝,是村中各类活动(茶余饭后、红白喜事、重要节日)的主要发生地,也被称为主街,村中大大小小的巷道几乎都与其相连;同时,在村民口述中,这一空间还是他们村落遥远年代“军事身份”的象征之一。吉昌屯以线形宽敞的主街作为公共活动空间。古戏台正对主街,寨门位于主街西侧转折处,南侧汪公庙坐南朝北,面向主街,三进院落,与戏台相邻。
雷屯的主街从主寨门入口近二分之一处空间局部放大,宽度扩大一倍,构成了雷屯的主要公共活动空间。永兴寺位于公共空间的北侧近丁字形的主要街巷转折处,正对寨门,坐北朝南,戏台位于庙门二楼,与水井一起共同构成了主街的主要空间节点。下坝的主街虽然略为曲折,但在村落中心构建出了一个长约30m,宽约13m的开阔场坝,与各个巷道相连。南北两侧设置了对位的翔凤寺与戏台,翔凤寺为三进三出,坐北朝南。与寨门一同构成了村落的主要中轴线。
图5 吉昌屯(上)、雷屯(下左)、下坝(下右)的中心场坝及重要建筑(来源:自绘)
通过对一系列屯堡聚落的典型特征空间之一的主次街巷体系、尤其是主街的分析研究发现具有如下的特点:
(1)位于中轴线。每个屯堡村子的主要公共空间都位于主要的中轴线上,两侧街区以中轴对称,进一步强化烘托公共空间的重要性。
(2)空间放大。这类屯堡村子的主要公共空间可视作是主街局部空间不同程度的放大,从而构成了可供全村居民日常活动使用的公共空间。
(3)连通性强。这类屯堡村子的主要公共空间同时与各个巷道基本保证相连,有的与寨门直接相连,既是主街,也是广场。
(4)重要公共建筑位于周边。公共场坝空间的周边都设置了重要的公共建筑如寺庙和戏台,作为公共活动的主要场所。有的与公共空间一样位于中轴上,结合公共空间进一步加强村落的中心位置。
3.村口塘
村口塘一般位于村寨出入口的低洼处,不仅具备污水汇集与生态净化的功能,还作为点缀的前景与民居群及周边山水环境形成了美丽自然的乡村风景,构成传统的风水格局[8]。村口塘往往与屯堡聚落的布局存在明显的轴线指向关系,成为屯堡聚落的典型特征空间。鲍屯、下坝、大屯、山京哨等村口塘的位置与村落的中轴主街及寨门遥相呼应,进一步强化了屯堡聚落中轴突出的特点。其中位于安顺市西秀区的大屯更为典型,从当地发掘整理的文书记载,该屯设立之初就是两个百户所的屯驻之地,一条笔直大街直通东西,中央位置布置场坝、戏台等共同的公共空间。在聚落空间的演变中逐渐形成了东西两个出入口旁各设置一个村口塘的空间格局。两个村口塘在与村落在空间布局上呈现中轴对称,轴线与村中最主要的巷道平行。
图6 下坝(左)、詹官屯(中)、大屯(右)的村口塘位置(来源:参考文献8)
屯堡聚落作为明朝初期稳定边疆、平定叛乱的军事产物,形成于独特的地理条件和复杂的社会坏境之中,经历长时间的传承演化在当地形成了以“卫——千户所——百户所——旗堡” 为主的军事层级的卫所屯堡聚落体系。今日所说的大部分屯堡聚落的军事等级为百户所。
屯堡的寨墙与主街空间记忆充分地反映了原来的军事村落历史。在村民的口述中,鲍屯最初只是作为军士居住的营区,“瓮城”则是军士操练、点校的操练场。操场后的中轴线部分为中军指挥的各个营房,两边各巷道近似平行。后来由于军事机能的需求减弱,中军指挥空间逐渐转化为祠堂和寺庙[9]。
图 7 鲍屯的中轴广场(左)与村庙(右)(来源:自绘)
吉昌屯的村史中明确记载吉昌屯村落沿袭古代军营建制,村民战时由各巷道集结至大场坝,并依托城墙形成重要防御战线,可将御敌于城墙之外,至今还能保存军营原型的空间特点:村落以中央主街为轴线,两侧街区肌理密致均匀,体现出军堡结构严整的形态特点。
屯堡村落具有明显的军事屯驻特征,通过对其空间的考察,这些屯堡村子的空间布局很好地体现军事文化形成了这一历史过程,具有较为明显的军营特征。军营模式的特征是形成有条不紊的组织纪律性,强调对于上下级主次秩序的维护。军队安营扎寨既是出战的大本营,又是组织防御的基底。因此操练场需要与各级道路相连便于军士集结,易于指挥机构组织防御与操练。屯堡的场坝空间开阔,与各级巷道垂直相接,巷道等级明确,通常主要道路只有一条,直通寨门。大多数次级巷道多为尽端路,内部道路迂回蜿蜒如同迷宫,局部空间收放形成瓮城防守进攻,并相互联系构成了紧密的防御结构。其中占据着核心中枢的场坝空间,承载了明确的文化记忆。根据“居中为大、惟列府寺、不与民杂居”的原则,当时的指挥中枢,应当位于村落中心区域,甚至位于全村中轴线上,作为平日领兵演练指挥的核心场所。而现在众多的屯堡村庙、祠堂等基本也位于这一区域,地位显著,并与场坝空间紧密相连,可以推测其与当时指挥机构具有相当渊源。
图8 鲍屯空间结构图(来源:自绘)
另一方面,村口塘的大量有规律分布应当也与外来军士屯驻具有渊源。当时,大量来自于中原、江南一带的军事移民在此屯戍聚居,基于迁入地中原、江南一带营建模式、农业耕作技术以及文化审美,结合本地地形地貌适当加以改造,村口塘最终形成了特色山地农耕水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并满足调蓄用水、污水处理、兼顾风水格局等考虑,最终与军事形制相结合,构成了屯堡中轴线典型空间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图9 吉昌屯空间结构图(来源:自绘)
历史文献记载的屯堡村落历史,与村民的口述中关于各个空间细部的历史缘由以及仍具有一定军事布局特征的空间模式特征相互应证,可以说明屯堡聚落中的公共空间是由操练场和中枢指挥机构共同演变而来。可以说,空间模式在此表征的历史记忆。
屯堡村民基本为屯田戍守的军士后代,对于祖辈荣光、村落历史的记忆有着强烈的集体认同感,通过对这一公共空间的坚守得到不断延续,村落文化得以传承,村落凝聚力得以加强。通过调研发现这一特征空间在今天的屯堡社区生活中仍然具有重要的意义,这与它所承载的公共空间记忆息息相关。尽管时代大背景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它在空间形态,重要建筑,公共属性等方面仍然保持了原有的村落风貌和布局逻辑。
图10 吉昌屯在中轴主街及汪公庙进行的抬汪公活动(来源:自摄)
其中最为典型的是吉昌屯一带的“抬汪公”仪式与特征空间的紧密关联。汪公一开始以祖先崇拜的形式,跟着徽州的屯戍军民及其后代传播到黔中地区,成为了屯堡人信仰的保护神,也是屯堡人独特的族群认同象征[10]。因此每年农历正月间,屯堡聚落的村民们都会举行盛大的抬汪公仪式,而仪式的发生仍遵循着屯堡聚落的关键历史空间。以吉昌屯为例,在仪式前一天,村中各个大姓氏会将猪头等各种祭品准备好,从寨门进入主街开始进献祭祀活动。此后则由村中有名望的长老主持仪式,为汪公塑像沐浴更衣,喻为将汪公从上天请入到村寨之中。第二天清晨吉时敲锣打鼓将汪公塑像请出,接受沿街人们的顶礼膜拜,并沿着村落的主街通过寨门走向村口,即原来村口的位置停留接收四方群众拜祭。此后游行队伍还会沿村庄外围一圈前进,最终回到屯堡聚落中轴的主街之中。在整个抬汪公的过程中,汪公庙作为屯堡精神信仰活动的中心场所,位于活动游行的中央主街的尽端,与村口的停留祭祀点位于同一中轴线上,成为仪式移动轨迹的历史空间节点。
从整个过程,我们可以看出当前村落生活对于历史形成的特征空间的尊重,体现在空间形态、重要建筑以及空间公共属性的保持上面。
(1)空间形态的保持。虽然屯堡聚落随着时代的变迁,“屯戍体制”逐渐瓦解,为了顺应世俗化的生活需求,许多村貌都有不同程度的改变。但是街区肌理仍然大致保留,村落仍以中央主街为轴线,两侧房屋分布均匀。改建后的民居使得部分巷道变窄,但是公共空间并未受到私有住宅的侵占。
(2)重要建筑的保持。现在屯堡村落的军事需求逐渐消失后,出于村落扩张的需要,屯堡的城墙与寨门大部分被拆毁,现已不存,有的建筑被改造为学校,居委会以及卫生所等。然而村庙一直位于场坝旁边,作为全村重要的公共活动场所,也使屯堡聚落村民的公共活动和精神信仰的中心保持着共有属性。
(3)空间公共属性的保持。屯堡公共空间突出的公共属性可以体现在与巷道等其它空间在尺度与形态上的明显差异。如吉昌屯和雷屯的主街可以宽达近十余米,而次级巷道大多只有一两米宽,形成开放与封闭的强烈对比,均能反映出屯堡村民对于社区权威拥戴态势。同时结合相邻的重要建筑,作为各种重要的宗教、仪式、活动中心的发生地,公共空间也因此成为村民凝聚力的载体与象征。
通过调研发现寨墙寨门所确定的清晰聚落边界、主次街巷体系和中轴主街以及村口塘在多数典型屯堡聚落中有规律地出现,具有一定的共性特征,并且与大量最为典型的屯堡历史形成具有紧密的关联,空间建构反映村落的历史过程,因此提出可称为典型屯堡聚落的典型特征空间。即寨墙和寨门可以确定出较为规整的聚落边界,同时内部肌理紧致、有序,与外部新扩展形成的聚落肌理产生明显的差别;主街作为全村的主要中轴线,与各条次巷相连,形成尺度差异明确的主次巷道体系,各种重要建筑如村庙和戏台沿主街布置,并紧邻场坝;村口塘则位于村庄中轴线延伸的寨门前,与中心场坝遥相呼应。
以寨门、寨墙——主街——次街——院落层层设防的巷道防御体系反映出结构严整、主次分明、层层围护的军事卫所空间组织特征,与历史文献中记载一致,承载了历史上抵御外敌的重要村落历史记忆;具有屯驻军士来源徽州等地的地域特征的村口塘,不仅满足村民各项生活需求,并最终与军事形制相结合,与其他特征空间一同构成了屯堡中轴线典型空间体系。
屯堡聚落的抬汪公等仪式在“屯戍体制“瓦解后仍能在后代村落社会演变中得以保存,直到今天举行仪式仍遵循以祠庙,中轴主街及村口祭祀点为主的历史空间,是全村各种重要的宗教、仪式、活动中心的发生地,同时在“屯堡”主体性的延续与重构中扮演重要角色,成为屯堡村落中鲜明的文化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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