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丽
(包头师范学院 文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30)
金元词是千年词史的特殊时期,它前有唐宋词的辉煌,后有“清词中兴”,处于两座高峰之间,却往往为人所忽视。然而作为词史上不可或缺的一环,金元词自有独特的价值。因而对金元词的认识和评价亦为词学史的重要内容。晚清词学家陈廷焯是词学史上最重要的词学家之一,其《白雨斋词话》有三大词话之誉。陈廷焯对金元词有深入的研究和精到的认识,代表了金元词认识的最高成就,并对后世尤其是民国词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陈廷焯的词学思想曾产生重大的变化,其思想基础由浙西词派转为常州词派,随之他对金元词的认识也发生了一定的变化,考察其对金元词认识的变化,分析产生这种变化的背景和原因,也是词学史研究以及陈廷焯研究的重要内容。
陈廷焯早期的词学思想主要体现在同治十三年(1874)完成的大型词选《云韶集》和词话《词坛丛话》中。在这两部词学著作中,陈廷焯对金元词给予了相当的关注,《云韶集》二十六卷,所选词作3434首,其中选评金元词人85人,词作185首,较之前人这是一个空前的数字。陈廷焯将金元词置于词史演进之中,关注词体流变,对金元词有独特的认识和品评。
在词学史上,往往因金朝、元朝皆地处北方,且前后相连而相提并论,并称为“金元”,论析时也常常一体而论之,很少将金与元分而论之者。如清初词学家毛先舒说:“填词缘起于六朝,显于唐,盛于宋,微于金元。”清代中期凌廷堪说:“慢词北宋为初唐……南渡为盛唐……宋末为中唐……金元为晚唐。”皆是如此。陈廷焯对金元词的认识却异于前人,他将金词、元词分而论之,对金词和元词有不同的价值判断。他的总体认识是:肯定金词,否定元词。这种将金词与元明词分别看待的观点对后世词学家认识金元词也颇有启示意义。
先来看陈廷焯论金词。《云韶集》卷一一云:“金词格律犹高,不流薄弱,虽不逮两宋,固远出元明之上。”陈廷焯肯定金词“远出元明之上”,给予金词较高的评价。
陈廷焯对金词评价较高的重要原因是对金代词人元好问词的高度赞赏。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秀容(今山西忻州)人。编著有《中州乐府》,著有词集《遗山乐府》五卷,是金代最著名的词人。陈廷焯评元好问词云:
遗山乐府为金词之冠,足以平睨贺、周,俯视百代。
元遗山词,为金人之冠。疏中有密,极风雅之趣,穷高迈之致,自不在玉田下。”
陈廷焯视元好问为金代词坛中流砥柱,认为元好问在词史上足以与享有盛誉的北宋词人贺铸、周邦彦以及南宋词人张炎分庭抗礼,远远高于后世词人。陈廷焯又云:
遗山词以旷逸之才驭奔腾之气,使才而不矜才,行气而不使气,骨韵铮铮,精金百炼,别于清真、白石外自成大家。遗山词自是一片感喟,却超逸有致,每举一篇知非稼轩,非放翁,非改之,非竹山也。
充分肯定元好问词独特的风格,指出其豪放奔腾的气势和旷达飘逸的风度,才气表现出于自然,风骨气韵体现了金词所独具的风格,使他在清真、白石之外而有所树立,自成大家。并着眼于遗山词的内涵和表现,指出其独抒性灵、超拔有致的创作特点,使他的词有别于南宋的辛弃疾、陆游、刘过、蒋捷诸大家而成一家之词。
陈廷焯对元好问词作多加评述,《云韶集》卷一一及卷二四中,选评元好问词达21首之多。如评《石州慢》曰:“胸襟郁勃,笔致萧疏,自是绝唱。骨韵苍凉。”元好问全词如下:“击筑行歌,鞍马赋诗,年少豪举。从渠里社浮沉,枉笑人间儿女。生平王粲,而今憔悴登楼,江山信美非吾土。天地一飞鸿,渺翩翩何许。 羁旅。山中父老相逢,应念此行良苦。几许虚名,误却东家鸡黍。漫漫长路,萧萧两鬓黄尘,骑驴漫与行人语。诗句欲成时,满西山风雨。”此词写早年自己曾经胸怀天下,立志于经世治国,然常年怀才不遇的郁闷与无奈之情,风格沉郁苍凉。
又如评元好问《临江仙》“夏馆秋林山水窟”词云:“多少慨叹,遗山胸中一片郁结,情见乎词,亦非真慕隐士也。”评《鹧鸪天》“华表归来老令威”云:“感慨豪宕似刘改之,而清逸之致仍是遗山本色。超旷绝世。”评《江月晃重山》“塞上秋风鼓角”云:“豪壮风流。一扫纤冶之词,其旷气自不可遏。”以上析论皆着眼于元好问词的胸襟阔大、情怀郁结、超旷绝伦之特点。
陈廷焯的析评突出了元好问词的独特风格,也体现了陈廷焯对于金词的整体风格的认识。
再来看陈廷焯对元词的认识。《云韶集》对元词有一段总体评价:“词莫盛于两宋,至有明一代风雅扫地矣。然明词之失,谁之作俑?论古者不得不归咎于元代。”在《词坛丛话》中亦云:“余雅不喜元词,以为倚声衰于元也。”陈廷焯认为元词是衰颓之始,还直接影响到明词的衰颓不振,对元词基本予以否定。
然而,陈廷焯虽然对元词整体评价不高,但对元代词人张翥却有极高评价。张翥(1287—1368)字仲举,号蜕庵,晋宁(今山西临汾)人,著有词集《蜕岩词》二卷。陈廷焯云:
张仲举出,直追南宋,远祖清真,取法白石,为一代之冠。后人论词并称宋元者,赖仲举一人耳。”
仲举词自是祖述清真,取法白石,其一种清逸之趣,渊深之致,固自不减梦窗。”
陈廷焯高度评价张翥为元词之冠,认为其上承北宋周邦彦,取法南宋姜夔,可与南宋吴文英相媲美。陈廷焯还认为张翥在一片荒芜的元代词坛一花独放,提高了元词的地位,将其推至元代词坛高峰之巅。
陈廷焯前期的词学思想带有明显的浙西词派的印迹,对张翥的评析也显示了这种印迹:
仲举词,亦是取法白石,屏去浮艳,不独炼字炼句,且能炼气炼骨。以云入室则未也,然亦升白石之堂矣。
可以看出,陈廷焯对张翥的肯定主要在于强调他对于南宋姜夔的学习和继承,“取法”白石、“升白石之堂”等等即是明证。陈廷焯是立足于浙西派推尊姜夔的词学思想,来定位张翥的词史地位的。《云韶集》对张翥词作的点评达19首之多,高度评价张翥对南宋姜派之传承。如评《摸鱼儿》“涨西湖”曰:“句亦温丽。温婉芊绵,合西麓、碧山为一手。感慨流连,得白石逸趣。”评《绮罗香》“燕子梁深”曰:“数语并轻婉有致。逼近白石。凄凄切切,耳中如闻点滴之声。”评《齐天乐》“红霜一树凄凉叶”曰:“起便凄断。风韵有余,深得白石老仙之妙。结笔清虚骚雅。”评《东风第一枝》“老树浑苔”曰:“句句离合不定,笔致却妙。换头十四字为千古咏梅绝唱,白石《疏影》《暗香》二阕后有嗣音矣。”这些评价,皆指出张翥词得白石衣钵之处。
陈廷焯对张翥词“清逸之趣,渊深之致”的特色之评,更能显示其价值和词史意义。如张翥《摸鱼儿》:“记西湖、水边曾见,查牙老树如此。冰痕冷沁苔枝雪,的皪数花才试。天也似,爱玉质、清高不久闲红紫。孤山处士,总赋得招魂,烟荒雨暗,寂寞抱香死。 春风笔,休忆深宫旧事,添人多恨多思。墨池雪岭三生梦,唤起缟衣仙子。仍独自,伴瘦影、黄昏和月窥窗纸。声声字字,写不尽江南,闲愁万斛,诉与绿衣使。”陈廷焯评曰:“此词风骨高耸,寓意深长,杰作也。一哭。凄冷之词令人骨怯。亦沉至。”又如评《陌上花》“关山梦里,归来还又、岁华催晚。马影鸡声,谙尽倦邮荒馆。绿笺密记多情事,一看一回肠断。待殷勤寄与,旧游莺燕,水流云散。 满罗衫是酒,香痕凝处,唾碧啼红相半。只恐梅花,瘦倚夜寒谁暖?不成便没相逢日,重整钗鸾筝雁。但何郎,纵有春风词笔,病怀浑懒。”陈氏评曰:“起笔将题先说尽,简炼有神。情词凄艳。已写十分水尽山穷,便以‘不成便没相逢日’一转,已自心满意足,却又以‘病怀’二字一推,仍是凄绝,运笔真有龙跳虎卧之奇。”陈廷焯对张翥词中的“凄冷”“凄绝”之情深有体认,对“高耸”风骨和“沉至”寓意极为赞赏,认为是杰作,是善于运笔之奇作。
陈廷焯既高度评价张翥的词坛地位,又“哀此硕果不实”,而叹息曰:“余每读仲举词,一喜一哀,喜其深得白石之妙,哀者,哀此硕果不实。自仲举后,三百余年,渺无嗣响。使非国初诸老出,词至此,不亦亡乎。”认为张翥之后三百余年无嗣响,对于元词乃至明词之衰,深为惋惜和慨叹。陈廷焯对元词的否定与对张翥的赞扬看似矛盾,其实是表达了一种观点:张翥是南宋清雅词派的传人,传承了姜夔词的品格,惟其如此方能在颓靡的元代词坛一枝独秀。
陈廷焯于同治十五(1876)年结识了著名词人庄棫,接受了常州词派的词学思想,词学观念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词学研究界称其为后期。陈廷焯后期的词学思想主要表现在完成于光绪十六年(1890)的大型词选《词则》和完成于光绪十七年(1891)的词学专著《白雨斋词话》。在这些词学著作中陈廷焯表现出对金元词一如前期的关注,但由于词学思想观念的变化,评价体系和方法的变化,导致对金元词人和词作的分析评价上与前期有了显著的差异。
先来看陈廷焯对元好问评价的变化。陈廷焯在前期的词学著作《云韶集》中将金元词放置词史中加以考察。《云韶集》的卷一为唐词、五代十国词,卷二至卷十为宋词,卷十一、卷十二为金词、元词,以时代发展为线索。陈廷焯后期的《词则》则以内容风格分类,分为《大雅集》《放歌集》《闲情集》《别调集》四集,《词则》共二十四卷,总收历代词二千三百六十首。
《词则》四集各有入选标准,陈廷焯有明确的说明。《大雅集》的入选标准为:“本诸风骚,归于忠厚”“求本原所在”“皋文(张惠言)溯其源,蒿庵(庄棫)引其绪,两宋宗风,一灯不灭。斯编(《大雅集》)之录,犹是志也。”《放歌集》为:“瑰奇磊落之士,郁郁不得志,情有所激,不能一轨于正,而胥于词发之”“酒酣耳热,临风浩歌,亦人生肆志之一端也。”《闲情集》为:“兹篇之选,绮说邪思,皆所不免”,“名以闲情,欲学者情有所闲,而求合于正”。《别调集》为:“啸傲风月,歌咏江山,规模物类,情有感而不深,义有托而不理。直抒所事,而比兴之义亡。侈陈其盛,而怨慕之情失。辞极其工,意极其巧,而不可语于大雅,而亦不能尽废也。”陈廷焯选入大雅、放歌、别调、闲情各集的标准不仅有风格特色的因素,还有价值判断的考量,也就是说《词则》各集是有高下评判的标准的,《大雅集》作为最优,其他三集等而下之。
如前所述,在前期陈廷焯对元好问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但是在后期选入《词则》时有了变化。下面是元好问词选入《词则》各集的情况:
《大雅集》一首《放歌集》八首《闲情集》一首《别调集》二首《清平乐》“离肠婉转”《水调歌头》“空濛玉华晓”《玉漏迟》“浙江归路杳”《洞仙歌》“黄尘鬓发”《临江仙》“今古北邙山下路”《临江仙》“自笑此身无定在”《临江仙》“夏馆秋林山水窟”《鹧鸪天》“临锦堂前春水波”《鹧鸪天》“华表归来老令威”《满江红》“一枕余醒”《江神子》“河山亭上酒如川”《迈陂塘》“问世间情是何物”
在陈廷焯评价最高的《大雅集》中,元好问的词仅有一首入选,而在突出豪放风格的《放歌集》中,元好问的词作竟有八首之多。这个数据表示,陈廷焯认为元好问的词还不能达到最高的“大雅”,元好问主要还是豪放风格突出的词人。这种认识与前期相比体现了变化,对元好问的评价在降低。在《白雨斋词话》中对元好问也有了新的评价:
遗山词,刻意争奇求胜,亦有可观。然纵横超逸,既不能为苏、辛;骚雅清虚,复不能为姜、史。于此道可称别调,非正声也。
陈廷焯认为元好问的词“刻意争奇求胜”“纵横超逸”,这样的词虽然有特点,但是还不能达到“大雅”的标准,所以说“于此道可称别调,非正声也”,对元好问词的评价可谓褒贬参半。陈廷焯又云:
东坡一派,无人能继。稼轩同时,则有张、陆、刘、蒋辈,后起则有遗山、迦陵、板桥、心余辈。然愈学稼轩,去稼轩愈远,稼轩自有真耳。不得其本,徒逐其末,以狂呼叫嚣为稼轩,亦诬稼轩甚矣。
陈廷焯前期论词十分赞赏宋代以苏轼、辛弃疾、陆游为代表的豪放派,对深受豪放派影响的金元词人词作也给予高度评价,对元好问豪迈而有骨力的风格颇为称赏。但是后期的《白雨斋词话》却指出,元好问等学稼轩,却去稼轩远,是因为缺少稼轩的“真”,缺少了真,则陷于狂呼叫嚣之末流。也就是说,后期陈廷焯已经将元好问逐出了辛弃疾为代表的豪放词派之列,前期称赞的“旷逸之才驭奔腾之气”成了后期批评的“狂呼叫嚣”。陈氏前后变化之大令人吃惊。
再来看陈廷焯对元代词人张翥评价的变化。如前所述,前期陈廷焯对张翥的评价极高,后期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在《白雨斋词话》中陈廷焯将词分为四类三个等级:文质俱佳者和质过于文者为上乘,文过于质者为次乘,有文无质者为下乘。张翥被列入“文过于质”的次乘之中。所谓“文过于质”即文采胜过思想内涵,也就是说陈廷焯批评张翥的词缺乏思想性。在《词则》中评张翥云:
元词日就衰靡,愈趋愈下。张仲举规模南宋,为一代正声。高者在草窗、西麓之间,而真气稍逊。
仲举词树骨甚高,寓意亦远。元词之不亡者,赖有仲举耳。然欲求一篇如梅溪、碧山之沉厚,则不可得矣。
虽然陈氏对张翥仍有不错的评价,称其为“一代正声”“树骨甚高,寓意亦远”,但批评的分量明显加重了,批评张翥“真气稍逊”,没有“沉厚”,即词中缺乏最有生命力的内涵。认为张翥已经不能企及南宋词人史达祖(梅溪)、王沂孙(碧山)等人。与前期认为张翥词可与南宋词人吴文英相媲美的评论相比,后期的评价已大为降低。
以上所述陈廷焯前后期对元好问、张翥词评价的变化仅为陈廷焯词学思想变化的一个方面。陈廷焯后期评词标准的变化还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更注重词的意格思想内涵。如对元代词人彭元逊《解佩环》词的评价:
元人彭元逊《解佩环》(寻梅不见)云:“江空不渡。恨蘼芜杜若,零落无数。远道荒寒,婉娩流年,望望美人迟暮。风烟雨雪阴晴晚,更何须、春风千树。尽孤城、落木萧萧,日夜江声流去。 日晏山深闻笛,恐他年流落,与子同赋。事阔心违,交淡媒劳,蔓草沾衣多露。汀洲窈窕余酲寐,遗佩环、浮沉沣浦。有白鸥、淡月微波,寄语逍遥容与。”忧深思远,于两宋外,又辟一境。而本原正见相合。出自元人手笔,尤为难得。
此词题为“寻梅不见”,写在深秋荒野已经难觅梅花的踪影,表现了词人的失望之情。“望望美人迟暮”一句透出寓意所在:君子稀见,世风日下。陈廷焯以“忧深思远”评之,正是看到了作者的寓意。
其二,评词的典范准则由南宋变而为北宋。如元代词人张弘范《临江仙》:“千古武陵溪上路,桃花流水潺潺。可怜仙契剩浓欢。黄鹏惊梦破,青鸟唤春还。 回首旧游浑不见,苍烟一片荒山。玉人何处倚阑干。紫箫明月底,翠袖暮天寒。”陈廷焯前后期曾两度评析此词:
清新雅秀不减草窗、玉田诸贤,大英雄,人自天纵其才,自有不谋而合者。”
清词丽句,不减永叔、小山诸贤。从古大英雄,必非无情者,吾于仲畴益信。”
陈廷焯前后期均用“清新雅秀”“清词丽句”作评,几乎一致,区别只在于,前期以南宋草窗、玉田为比,后期以北宋欧阳修、晏几道为比。用来作比的宋代词人典范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透露出陈廷焯词学思想的变化:前期受浙西词派影响,取法南宋;后期受常州词派影响,更注重北宋。
陈廷焯对金元词认识的前后期变化与他的词学思想基础有着深刻的关联。陈廷焯前期学习浙西词派,崇南宋、主清雅,后期转承常州词派,重寄托、尚沉郁。这些都在他论析金元词时得到了体现。
浙西词派崛起于清初康熙年间,以朱彝尊为领袖,推崇南宋词,倡导清雅词风,并推尊南宋姜夔为典范。此派一出,很快便风靡大江南北,领词坛风骚。在朱彝尊的词学系统中,金元词也具有重要地位。朱彝尊《词综》选金词一卷,词人二十七家;元词四卷,词人九十六家。可见他对金元词有相当深刻的了解。值得注意的是他对元代词人的论述:
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夔之一体。
朱彝尊勾勒出了“姜派词人”或云清雅词派、醇雅词派的面貌:姜夔为宗主,其他皆为南宋人和元人,元代词人张翥、杨基被列入姜派词人之中。这种认识得到了浙派词家的响应,与朱彝尊合编《词综》的浙西派汪森也说:
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
可见浙西派词学家普遍认为元人张翥就是姜派词人中的一员,这种认识深刻地影响了陈廷焯。
陈廷焯学词即遵从浙西词派,他在编选《云韶集》时深受朱彝尊的影响。陈廷焯后来追述说:“癸酉(1813)、甲戊(1814)之年,余初习倚声,曾选古今词二十六卷,得三千四百三十四首,名曰《云韶集》。”在《云韶集》卷十五朱彝尊条下云:“余选此集,自唐讫元,悉本先生《词综》,略为增减,大旨以雅正为宗,所以成先生之志也。”可见,《云韶集》在编选宗旨上明显受到朱彝尊《词综》的影响。在词学观念上陈廷焯接受了朱彝尊重南宋、标榜醇雅的思想。他谈自己《云韶集》编纂宗旨时说:“是集所选,一以雅正为宗,纯正者十之四五,刚健者十之二三,工丽者十之一二,其一切淫词滥语,及应酬无聊之作,概不入选。”以雅正作为词作入选标准,与朱彝尊一脉相承。浙西词派推尊南宋,标举姜夔、张炎,陈廷焯受其影响,认为姜夔是南宋时代典雅作风的典范,称“词中之有白石,犹诗中之有渊明也。琢句炼字,归于醇雅。不独冠绝南宋,直欲度越千古。”同样,在对待元词及元代词人张翥的认识上也深受朱彝尊的影响,陈廷焯云:
南宋自姜白石出,词乃有大宗,后有作者,总难越其范围,梦窗诸人师之于前,仲举效之于后,词至是推极盛焉。
这段话与前引朱彝尊、汪森之语如出一辙,正是受到朱彝尊、汪森等浙西词派的影响的明证。
陈廷焯在完成《云韶集》两年后,结识了庄棫,这促成了他在理论立场上的转变,接受常州词派的学说。庄棫(1830—1879),一名忠槿,字希祖,号中白,江苏丹徒人,有《蒿庵词》,一名《中白词》。庄棫是常州派后期的代表性人物,徐珂《近词丛话》称:“效常州派者,光绪朝有丹徒庄棫、仁和谭献、金坛冯煦诸家。”庄棫和晚清著名词学家谭献合称“庄谭”,朱祖谋《望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称:“皋文说,沆瀣得庄谭。感遇霜飞怜镜子,会心衣润费炉烟,妙不著言诠。”指出张惠言常州词派的词学乃庄棫的源头,庄棫乃常州词派重要的传人。
陈廷焯编选《词则》,撰写《白雨斋词话》时已经完成了接受常州词派词学思想的转变。他说:“自丙子(1876)年与希祖先生遇后,旧作一概付丙,所存不过己卯后数十阕,大旨归于忠厚,不敢有背《风》《骚》之旨。过此以往,精益求精,思欲鼓吹蒿庵(庄棫),共成茗柯(张惠言)复古之志。”提出“论词只宜辨别是非”即是否合于“温厚”“沉郁”,“南宋、北宋,不必分也”,认为“沉郁顿挫”才是词的最高境界。对金元词的认识也体现了这种思想。
陈廷焯前期在论析张翥时,受浙西词派影响,从推举姜派词人的角度对张翥评价甚高,但后期受到常州词派的影响,以“沉郁顿挫”论词,品评标准发生变化,自然也就失去了推尊张翥的思想基础,进而批评张翥词“真气稍逊”“沉厚”不足,“看来已是元词,去宋人已远”,认为张翥已经不能与宋人比肩,只是元代词人中的一员而已。
陈廷焯在对金代词人元好问的评论上亦有明显的变化。他在后期更强调“真气”“沉厚”,对于豪纵奔放之词的审视更为严苛,更多批评之意。陈廷焯对南北宋词的态度的变化也值得注意,前期极为推崇体现清雅风格的姜夔以及姜派词人,后期明显淡化南北宋的时代取向,更重视体现比兴寄托。这些思想基础的变化在对金元词人的评论中皆有深刻的表现。
陈廷焯后期词学思想的变化表现在各个方面,已有学者指出陈廷焯前后期对唐宋词人和清代词人评论有明显而深刻的变化。本文则重在考察陈廷焯前后期对金元词人认识评论的变化,以期更为全面地认识陈廷焯的词学思想。
清代词学是集大成的时期,词史建构亦是集大成的体现。陈廷焯是第一个将金元词放在词史上进行考察认识的词学家,他将金元词作为词史重要的一环,建立了通代词史的大词史观。清代词学史又是一部流派史,流派在清代起着重要作用,陈廷焯的金元词认识前后期的变化是清代词学流派代变的反映,亦是有清一代词学思想变化的反映,同时也表现了陈廷焯认识和思考的深刻变化。陈廷焯前后期辩证地认识金元词,不因朝代废词人,也不因词人而拔高时代,显示他作为一个词学家的见识和高度。陈廷焯的金元词认识对后世有深远的直接影响,尤其是对民国时期的金元词学起到了奠基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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