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吴雪峰
文本/日 月 图
解开昨夜拴在冬天里的木马,我写在马背上的汉字都发了芽。在春天,所有爱与哀愁的事物都在拔节,就像车窗外我一路带着的故乡,沿着车行的方向生长,那是母亲翘盼的目光铺成的步道,任一列火车的水,在风的缝穴里流淌。
车窗外,飞鸟的唱辞是汽笛留在路上的余嚣。衔着春天筑巢的鸟儿,我隐约看见那些草木的根都做了火车的轮,以水势的流淌滚进神经的末梢。
铁的末端是温暖的。像脚下的春天,温润的泥土,江湖的歌谣像河流解冻时泛起的浪,孤舟一叶,泊在天涯,浪是无法回避的周遭,没在春天的浪里,不是自我的放逐,而像掩藏在岁月深处的那一块痂,稍一侧身,就有疼痛在挣扎。
车窗外,多少陌路与我同向而往。
这多像春天的羊群,在太阳落幕的空山里,用节奏不齐的舞蹈丈量牧归的道。
在蓉城以北,露水里沉淀的粉色是春阳西行时留在人间的那一丝眷念。在桃树之上打望的春天,目睹了粉蝶和蜜蜂的恋爱。
一朵红蕊,几点鲜瓣,她们的嫁妆竟如此惹眼。
还有一些桃花在路上奔跑,哪一只累死的蜂王复制了我的昨天?
尚未从虬枝里凸起的芽,是我读过的书帖中,一如楷体的横撇,风骨长在春天,妖娆的桃花就有了不染尘世的洁白。
我最爱那高处的一撇。虽然这一朵发髻已渐渐远离我的视线,但记忆里的高度从不因为别人的眼位而倾斜。
多像这低处的水,与桃花遥相对望之时,丰蓄的水草已漫延至我的跟前,那尾红嘴唇的鲤,她让整个春天充满自由与怀念。
“晴景摇津树,春风起棹歌”。我在唐诗的平仄里,取下一朵桃花的红颜,插在向阳的房间,也许,关于春天或桃花之念将不会走远。
有一种声音在奔跑,从铁骨之上滑过、流淌,寂寥的山野在旅人的行囊里,泛滥成秋天的山河,花开遍地却不在此时。
一地足音,我在太阳底下打亮岁月风化的旅程。沙丘、山涧、河谷……火车的声音是我今生最珍视的粮食,疗治着我饥饿的痛穴。
已是铁色的年轮,理想还在年少的站台边沉睡。一路飞驰地行走,中转,南来北去,风景都是铁制的城池,也许只有火车的声音可以造访那戒备森严的筑垒。而我,只是一位夜游的人,在无人出没的夜里,将自己的心跳混进奔驰的火车,迁徙。
像一只受伤的马匹,撑一双残腿逃离。偶尔也眺望远方,借一阵火车的声音洞见远方烟云。不曾幻想晴空万里,而心际无霾的地界,都开行着无倦的列车,渴望在下一个站卸下疲惫。
火车的火不曾熄灭,我试图将阻燃的激情都交给钢轨,然后静静地偷窥可能的火星在路上蔓延、燃烧……
握着春天的腰肢一扭,花的飞絮就落满了我的肩。时间的河道里,居然打捞不起曾经的那一朵鲜艳。
咫尺是天涯的一位邻居。相距一百米或更短的时空,需要多年的跋涉,或许一生,却难以抵达那一端的终极。
花开时节,我混进一群飞舞的蜂里,如此隐身是一种激越的沉默。只有你能听见翅膀被折叠之后起落的声音。
不慕繁花,不倾绿阴。在花尽之期,荒芜的步道里,只有你的足音踏碎我尘封的窗棂有阳光进来,贫瘠的滩涂就长成春天的原野
谁带我飞?在这固化的方寸之间,只有心是不羁的马匹,踏着山鹰飞翔的节拍和你的呼吸,我独自醉去,醉成这个春天最不起眼的一处低洼,任潮来水灭。
如一池春水,些许暖意,一尾鱼是你的前世,漫游在我今生的河堤……
沿府河行走,你是徜徉于石阶上的那一缕春天里的绯红,鲜艳抑或淡然,都是从时间的产房里孵化出来的生命底色。生命温暖,视界恬淡。像那一抹游经鼻息的艾,苦涩的味觉里隐藏着一个又一个的春天。
时间走远,安宁河的涛声还在耳边回旋,那位来自河沿的妹子,未及长发及腰,就湮没在尘世,拱一个坚硬的壳,接迎雨去风来;沿铁道飘飞的红风衣已折叠成茧,像记忆中抹不去的想念,在任意滋长、延伸,那敏感的触须无不唤起你探求生命意义的拓荒与远涉。
沿府河行走,一棵树以一棵树的名义存在,落叶或常青,谁在等闲视之;一条河以一条河的命名流经城际与乡村;只有你,以你的心跳和呼吸,交织行走在人间世事里的频率。
这是春天,钢筋混泥土围城的花房里,没有你想染指的露水;潜伏在脚步边的青草与花事,却广阔了你的视野。无心花红柳绿,也无意于亭台水榭,你只听穿过内心的声音,或走或停。就像昨夜,与一壶香茗交谈,几十个春天的经历!
沿府河行走,每一次脚步都是踩在春天里的节奏;每一缕呼吸都混合着青春的律动;每一次都是与曾经的自己擦肩而过。
我看见你正好抬起头,像远处的一盏灯,总是让自己的内心去照耀自己前方的路……
一束阳光,给午后的时光涂上了一层春天的颜色。
良木缘的木,仿佛是街边未曾伐倒的行道树,与这里的门楣齐高。
我和你举起目光,把别来那些时日的空白,都填写在靠窗的座位上,让对望和交谈无限接近鸟语和花香。
春天很短。像你的披肩秀发,那一丛岁月冲刷后的流痕,有几粒欢声,也有几粒无言的感伤,都让时间在鬓角的边缘筑了巢。
巢里温暖,念或想就在此被孵化。
一杯略苦的咖啡,多像日子在舌尖上留下的余味。舌尖恋着的咖啡,谁知道,这依恋的时光多像掌心的流沙,挤过日子的缝隙,在彼此的内心里沉积。长成山一样的风景,有风吹过,或有雨跌落,就滂沱地热烈。
渐近黄昏。归途在春阳的末端伸向钢铁的森林。行色匆匆的旅人,谁与你同归?
挥挥手,一个人背负着另一个人的不舍向着今夜以及明天的烟火远去……
炊烟之上,一块稻田的命运轻若尘烟,在此时。像父亲历经八十载的光阴,轻得无需在指尖一捻,就飘走了。
儿时捕过鱼的那些水,已不知所终。而冰,是内心不曾消融的冷,从后背蔓延至脑际。我知道,昨天不曾走远,有如足底的泥泞与我相随。
只有这块稻田还在原地,就像父亲曾经踩出的足印,那一茬接一接的苔痕,让一位老人因此而永生。
蛙鸣不在春天响起,记忆中的乡村,让自己与自己对话的声音,追逐着时光长成了不经意的年轮。收获后的稻田,被谁丢弃。
时光老人目空一切。
在乡村,那些繁荣的背后,已经不是绿意包围下的万物生机。崩塌的稻田,干涸的河渠,儿时的景致只能在记忆之中打捞和复制。
无法还原的视野,我的乡村,将在一块长满荒草的稻田里迷失。
村旁的树上长出了白云,炊烟隐去,篱笆围起的院落,有一个永远的秋天被种植在那里,果实腐败,像故乡弥漫着的气息,令人身心作瑟。
枝叶上没有果实,只有上锈的故事,但一切都随风远逝,像我的年轮,已找不到重叠起来垒成我一般高的那些残旧的日历。
乡关何处?牧童早已告别了乡村,在城市的角落里,不由自主地呼吸。
杜乔说:“乡村是几片飘忽在祖国大地上的叶子。”
这个初春,我打量着消瘦得无法认识的叶子,很轻,轻得有风吹来,便将枝残叶摧。凋敝与冷清两种色系绘成的乡村,冷,越来越冷的色调难道是故乡的宿命?
远处,有几幢高楼无限地接近苍天白云;一条名曰笋溪河的山涧,几缕黄汤断断续续地流淌,像一老妪的发梢,除了枯萎,就只有枯萎;那一众千峰的山,曾几何时已伤痕遍体……谁在这现代文明的废墟上书写的现代史,是否以此传承给身后的来者……
月是故乡明?其实,故乡已经没有了皎洁的月光,只有日趋坍塌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