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唐 力
重磅/王琼辉 图
劈柴的人站在庭院中。
他把一块木头直放在地上。然后轻轻一点,斧头就站在木头上了,斧柄向上。
劈柴的人放开斧柄,向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然后伸手握起斧柄,提起了斧头,高高扬起。
这时斧头比人要高,仿佛要飞去,或者就要带领那个人飞去,它有这种冲动。而他,几乎握不住这把想要飞翔的斧头。劈柴的人没有让斧头飞去,他让飞翔的意志划成一道弧线,斧光,划开了空气、空气、空气。一直划下去,落在木头上,木头不能阻止,斧头继续划下去,木头的身体,分成两半,倒在地上。
这时候,劈柴的人的喉咙响亮地喊了声:嗨。
而划开的空气,久久没有合拢。
劈柴的人现在要对付的是一根老树根。
此时,劈柴的人不是木匠,他用不上他那非凡的技巧。他需要的是力量。他需要的是一堆破碎的木柴,他需要的是木头中的火,度过冬天。
劈柴的人站在树根上,稳稳地。斧头咬在树根上。劈柴的人现在开始行动,他提起斧子,一下一下地劈柴,木筋断裂,木屑翻飞。在迸溅中,斧头不停闪动。木头开始战栗,消解。劈柴的人的脚步在树根上移动,他在倒退,而斧头在他的倒退中前进。
以退为进。劈柴的人使我深深地懂得了这个道理。
作为木匠,劈柴的人更喜欢劈柴这个工作。因为此时他的心灵是自由的。
他左右挥舞,大开大合,他的足在树根上踩着节拍。他不是在建造,他是在消解。他不再胆小慎微,战战兢兢。他不在禁锢中行动,他没有限制。他的斧头是完全自由的,他的心灵也是。他的创作放开了心灵。他因而获取了最大的快乐。
劈木柴的人还在劈柴。整个下午,他都在劈柴。空气是传来木柴咔嚓、咔嚓的声音。
是他,让这个下午,发出了响声。
他劈柴的动作仿佛从未停止。
这个响声,一直伴随着我,让我在孤寂中长大。
劈木柴的人没有停止,木屑纷纷扬扬地铺在地上。同时随着木屑坠落的还有另外的事物。“衣服,揉皱的明信片,打碎的瓷器;损坏的与丧失的事物,病痛的与摧垮的事物;甚至还有那微弱得几乎消失的尖叫声。”(伊丽莎白·毕肖普)而劈柴的人仍未停止工作,他在我的身体中行动。我的身体中堆满了木屑
劈木柴的人来到天上。
我相信,劈柴的人来到了天上。他面目黝黑,身体粗壮结实。
他把风暴掖在腰下,就像一个木匠把衣服的下摆掖在腰间。
他站在天上,身躯起伏,他操起闪电的斧头,一下一下地劈着乌云的木头。
乌云越聚越多,劈木柴的人劈了一块又一块,声音,就是一阵又一阵的雷霆,不断地炸响。
劈木柴的人在天上使力。
木屑漫天飞舞。第二天,大雪覆盖。而我父亲的柴堆,也落满了新雪。
劈开,就应当是一种拯救。
我们要拯救出木头中的秘密的火焰:那灰烬中的一丁点火焰,那炊烟中带出的一星火焰,那油灯中如豆的火焰,那潮湿的火柴头上的火焰……那漆黑夜空中寒星的火焰。甚至是那坟墓中白骨上令人惊心的火焰。
劈开木柴,拯救火焰,拯救那生命中的火焰。
我们要用这火焰,照亮肉体中的黑暗,谷仓中的黑暗、墓穴中的黑暗、房间的黑暗。
甚至要用灯芯上站不稳的火焰,去照亮风的黑暗。去照亮黑暗中间的黑暗。
劈开木柴,我们能得到什么呢?
劈开的腐朽的木材,黑暗的木材,它将向我们呈现出一个完整的村庄。一个在时光深处的湮灭的村庄。
在劈开的木材中间,我们将看到一条送葬的人群,行走在田野中。
一个木匠,看到了他的祖父,在死去,在送葬的人群中死去。
他在敲打的悲怆的锣鼓中死去,他在哭泣的挽歌中死去。
他在倾斜的风雨中死去,他在飘散的白幡中死去。
随着漫长的队伍的移动,他一点一点地死去,直至移到山上,在土中,他彻底地死去。
然而,仿佛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回忆中,送葬,永远没有尽头。
在送葬的队伍中,不断有人在死去。王二狗,李么娃的父亲,赶鸭子的傻子的母亲,吊死的张三的媳妇……不断有人在送行中死去。
我们相信,在送葬的过程中,我们也把自己一点一点地送走。直到有一天我们,把自己全部送走。
而木头,却在沉默中收容我们。
木匠扛着斧头在大地上行走。
他劈开一座森林。立即,野兽奔跑,溪水在流淌,花儿在开放,鸟儿在飞翔……一切都恢复了生机。
木匠扛着斧头在大地上行走。
他劈开了一座锈蚀的铜钟:铜锈纷纷掉落,像尘封已久的热血。他重新让铜钟呈现出它的光荣和梦想。
他拯救出的不朽的青铜之声,在我们的骨骼中再度敲响。
木匠扛着斧头在大地上行走。
他劈开一本陈旧的词典,拯救出那些优秀的词语:理想、正义、真理、精神、公正……这些词语,重新回到人间,回到我们的血液中。
木匠扛着斧头在大地上行走。
他要劈开一滴泪水,一滴黎明眼眶的泪水,拯救出那些疼痛、悲哀、愤怒、爱、悲悯……这些情感,重新回到我们的身体之中,让我们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木匠扛着斧头在大地上行走。
他要劈开乌云,释放出久久不至的雨水他劈开灯盏,释放出火焰,上升为灿烂的朝霞。他要劈开钟表,让时间的指针四处飞散
最后,他要劈开我的墨水瓶,让泛滥的墨水湮灭这纸上的虚幻的航道。
木匠,扛着斧头在大地上行走。
斧头劈开木柴。
咔嚓,木柴只说出短促而沉闷的话语。短促,比自己的身体还短;沉闷,比自己的面目还沉闷。
短促,比一个挖煤工的命运还短促。
沉闷,比地下的瓦斯爆炸还要沉闷。
短促,比一个砌墙的民工从十层楼高的木架上落下的时间还短促。
沉闷,比包工头面对赔偿金时鼻孔里哼出的声音还要沉闷。
短促,比车祸发生时急刹车的声音还要短促。
沉闷,比一个少年跌落在地上的碰撞的声音还要沉闷。
短促,比下岗工人的叹息还要短促,不久,甚至叹息也要在他的嘴上下岗。
沉闷,比一家人在15瓦的昏暗的灯光下围坐时还要沉闷。不久,沉闷也将昏暗下来。
木头分开,它说不出它的疼痛,它干枯的身体也不会有泪水。
而更多的人,他们将被命运的斧头劈开,他们也不说疼痛,只是坚忍地生活。
最后我们劈开肉体,是否能挽救肉体的沉沦?
就如有些人,无法拒绝肉体的沉沦,最后只有取消肉体。
就如我们把无休无止的坠落,将它称之为飞翔?
就如我们一直沿着正面行走,最终抵达的是事物的反面?
而斧头将唇边的一滴鲜血,称作自由的源泉。
最后的斧头它劈向我的稿纸。
它让纸上的横格、竖格的栅栏,全部解散。从而真正让那些劈木头做栅栏的人,从行动中醒来。
是的,斧头让横格、竖格的栅栏全部解散,让这些词语,上演集体逃亡,让它们重获自由,在阳光下飞舞。让我的灵感,瞬间消失。
当我回来,面对着一无所有的白纸,目瞪口呆。
就像目睹了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