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柯
徐岑开着墨绿的奥迪回来,随着车尾缀起一股飙尘如腾龙游雾,在山村傍晚寂静的山道上一路驰骋。于是,那些路畔、山弯附近看到的人都知道:大约是徐玉霖的儿子又回来了。
果然是徐岑从城里回来。车进了院子才把老头惊醒,自屋里缓缓走出来,他看到儿子正从车门跳下,一身体面、挺括的西服,显得英飒洒脱。
徐岑在城里做事,十天半月回来一趟。尽管他还是徐岑,是徐玉霖那个从小养到大的独苗儿子,可是今天的徐岑完全不同啦,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在县城买了房,开了公司。他开公司也是给人盖房,越盖房,自己越有房。据说人家在城里已经买了好几套房子,还有大大的花园别墅。十几年前,徐岑是个20出头的愣小子,初到县城不辨东南西北,在建筑工地打小工,干的是搬砖递瓦的角色。十几年过去了,他从小包工头芝麻开花节节走高,干成了大包工头,还成立了公司。34岁的徐岑似乎一夜之间华丽转身,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阔老板。对于他的转变和成功,村人有些恍惚,就连他老子徐玉霖也有些恍惚。其实徐岑的转变哪里是一夜之间,人们只是习惯于看一个人成功的瞬间而忽略了他之前的漫长积累,不过,相对更多辛劳、忍耐了几十年或一生的芸芸众生,徐岑的确多了点鲤鱼跳龙门的幸运。
徐岑径直去上厕所。那厕所像时光的遗物,矗立几十年了。是个独立的茅棚,分上下两层,从外观看仿佛一介哨所,别有风味。长期以来徐岑已经习惯坐在马桶上解决问题,如今进了“哨所”,带着委屈、将就一下的心情。蹲下来时,他觉得自己还是喜欢这种无拘无束四面通透、八面来风的“野性”感觉。在这种厕所大便,人都不易得便秘,哈哈。
徐岑从厕所出来,抬头看看天,没进家门,然后一头钻进了几步远的牛圈。那徐玉霖一直在外面噙着烟卷转悠,也一声不吭。
牛圈里只有一头牛。是硕果仅存的一头牛,而且是他们全村剩下的唯一一头牛。牛在昏暗的天光下,蹲卧在地上慢条斯理嚼草。那样子怡然自得甚至浑然忘我,显然忘掉了外面世界的存在,至少这一刻忘掉了,只一心一意享受自己安定幸福的生活。这牛的待遇可谓vip级了,乃至顶级vip,它不需要干活,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天在吃了睡睡了吃中无所事事,上山下河,漫步吃草,有人陪伴,有人做它的保镖。
牛正在青春健康的年纪,因为整日享清福养得膘肥体壮,样子雍容富态,看起来不赖。若把它杀了祭口倒是好得很,全是上好的牛肉。徐岑这样想时向前走了几步,以便看得更清些。哪知该牛十分警觉,不知是出于本能戒备还是刚才他的想法已被通灵知晓,好家伙,“唰”地立了起来,一双牛眼凸鼓着,敌视眈眈,好像面对自己八辈子仇人;并且低下头,两只犄角采取了进攻的姿势,鼻孔咻咻地喷出粗气……
徐岑不觉退后几步,心里一怯,随时准备夺门而逃。走之前他也用毒毒的眼光看看牛,心里说:“妈的,你姓牛,所以就牛逼?……你一个畜生还要和人牛到底——那看谁更牛。”
徐岑从牛圈出来,心里不痛快,更加重了他要迅速处理这头牛的决定。本来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解决它的,尚未和父亲商量。说来奇怪,这牛似乎和他天然有过节,每次回来一见他就目光不善、充满敌意,难道仇恨还可以遗传吗?——想起小时候,上学之余他也帮家里放放牛,就是家里这头牛的爷爷见了他总充满敌意,如前世结下了梁子,爱用犄角攻击他,让他发出尖叫或者仓皇逃窜。他对此表示不解,父亲说:这牛本来就脾气倔,你肯定无意间得罪了它。但是徐岑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它。二十多年过去了,徐岑成了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那头牛也老死了,现在这头牛是它的孙子——或许,孙子真可以遗传爷爷的秉性毛病——彪悍暴躁、攻击性强?见了徐岑就莫名其妙不怀好意,没有丝毫友好表示。也许它是对西装革履的徐岑看不惯?也许徐岑回来得少它已經生疏不认识了?
不过徐岑没把这事怎么放在心上。按他养了几十年牛的庄稼汉老爹的说法,牛这东西攻击人不一定要理由,动物都有自卫意识嘛,它是害怕人伤害它,一般牛只对整天调教它的人亲近。……
从牛圈出来,徐岑仰首看天,天已显出几分苍茫颜色,橙红色夕阳宛如圆规画出来一个球体悬挂在屋脊西边的树丫间,显得如此肃穆,沉静,这是乡村傍晚最后的诗意。
徐岑进了屋,对父亲说:“爹,还是把牛卖了吧,卖了就安生了……”
徐玉霖用电暖壶给儿子倒开水,声音不紧不慢,“不卖它我也安生嘛,又不费事。”
“可是,有它占着你,每天要围着它转……”
“我没有围着它转,天晴放牛就当散散心,天雨就给它上点草料。”
“你养牛没有一点用处啊,它不耕地,只吃不做。你看现在村里所有人都不养牛了,又不种地,还养着做什么?……”
“刚说的,养着就当是个事嘛,我一天又闲得无聊……”
“有这条牛拖着你就不能进城,一个人丢在这儿。你说,我城里有好几套大房子,要怎么住都随你,条件那么好,却把你一个人孤苦伶仃扔在这里,我心里不安宁,别人也背后捣脊梁说我不孝呢。”
父亲便又沉默下来。
其实,父子间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好多遍了,从两年前开始,一直没有成效,一个没有说服另一个。
徐玉霖老了,60多岁,在儿子眼里正是膝下绕孙安享晚年的时光,他想把父亲搬到城里和他一起生活,免得孤单,无人照顾。然而老子的脾气就像他养的牛一样,有些倔强,现在全村人都不养牛了,养牛几乎成为一个笑谈,因为大家都不种地了,年轻力壮的后生进城打工,留守的全是老幼病残,他们不需要种地,只须侍弄一块菜园就成。粮食便用儿女寄回来的钱买。
由于不种地,山里少了稼穑活动,又缺少年轻人,农村就显得死气沉沉,没有生机。但是话说回来,这是社会正常的进步,是一种进化嘛。农业人口越来越少,城镇人口越来越多,乃大势所趋,谁也抵挡不住的历史潮流。
几年来,只有徐玉霖一个人还顽固地把牛养着,当做“干儿子”一样养着。有人笑话他,也有人表示理解,可这表示理解的也不养牛了。村中的牛羊全不见踪影了,仿佛被一阵狂风卷走,其实它们是陆续被送进屠宰场,被牛贩子用车拉走了。只有徐玉霖家的牛十分幸运,还命大福大活到现在。其实徐玉霖也理解儿子的心意,他不愿到城里去多半不习惯那里的生活,毕竟在农村呆了几十年,感觉清静、自在。前次他被儿子用车拉到城里住了一个礼拜,儿子住18层,人悬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挨地,不接地气,夜晚睡觉都不踏实。要么去闹哄哄的街市转,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吵得人头疼。哪里如土生土长的农村养人,舒服?他硬呆了七天,找个借口回来了。
儿子也知道父亲不习惯,说时间短了,过一阵儿就好。让他清晨到公园打太极拳,找同楼的老头教他下象棋,甚至要他接送孙子上下学,可这些依然没能改变徐玉霖,他觉得不习惯,这个不习惯有点根深蒂固,让他魂不守舍。
回来后就他一个人了,孤孤单单,虽说自由散漫,可是无边无际。在城里有个好处,既能一家人可以团圆,也显了儿子的孝心。面对生活的两重选择,老头也颇纠结,有几次差点就屈服了,被儿子说服,不知为什么还是下不了决心,没有改变,一直延续过去的生活轨迹。也许,他另一个直接原因就是放不下那条牛。
他真放不下那条牛,不忍抛弃它。他是望着它长大的,仿佛自己的小孙子一样,在日常相处中充满了难言的情感。现在如果放弃它只有两条路:要么送到屠宰场,要么卖给牛贩子。而无论哪条路结局都一样——逃不掉被宰杀的命运。也就是说,只能死路一条。
牛在这个时代真是一种悲剧。好比溥仪出现在清末成了末代皇帝一样。牛的作用将被机械全盘代替,牛的消亡是注定的。它以后唯一的作用也许只是被豢养着吃肉。牛不会永远消亡,因为人类的欲望不断,但牛的悲剧性就在这里。在中国加上城镇化进程,已将其迅速剿灭,虽然某些局部尚因农耕作用而存在,但总体来讲,这个范围也正在逐步蚕食和缩小,它们的命运终将归入“大同”。
徐岑又把自己的意思重申了几遍。这个家庭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年龄越来越大需要人照顾,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里,给外人感觉,也很不好看,父亲应当体谅儿子的一片“苦心”。
父子俩交涉没有明确结果,于是彼此复陷入沉默僵局,堂屋里只有电视放着新闻联播的声音。隔了一阵,儿子忍不住又提起话头讨论起来。父亲则显得很忧郁,也很犹豫,额头的纹路像一道道绳索把他灵魂缚紧了,“和你进了城,牛咋办?!”这是他实际关注的问题。
“卖了吧。”儿子语气有些虚弱。
他知道,不论说把牛送到屠宰场还是牛贩子,结局都一样:杀死。而这正是老人的症结所在,他也许是太重情了,——不忍心让这头牛去死,可是不死又能怎样呢,儿子实在找不出第二条途径。他只觉得父亲迂执,其实村中那些牛早就死了,见了阎王,也没见每户主人都那么难受。
现在,徐岑几乎就要说出“一个畜生,何必想的那么多”的话,他顿了一下,还是忍住了。
但是儿子这次的决心显见得比任何一次都要强大,他几乎抱着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解决此事回来的。这点父亲已经感受到了,儿子又给他讲了许多道理——讲道理,摆事实,把他商场征战的口才悉数用上,老头子基本上是听着,没发什么言。到后他们快要上床睡觉时,徐玉霖对儿子说,这事明天再做决定吧。
有了父亲这句话,其实说明他已经动摇了。徐岑明白,父亲的这句话从一定程度上就代表明天他可以把牛牵走,把事情了结了。
第二日早晨,父子俩经过商议,最终决定还是把牛卖了,卖给镇上的胡屠夫。不卖给胡屠夫就卖给姓涂的牛贩子,所有的贩子最后还是卖给了屠夫,所以与其这样不如直接卖给屠夫拿的钱多点。
徐玉霖做出这个决定后,无言地摇摇头,好像瞬间虚弱了不少。他进了牛圈旁边的储物间,过了好一会儿才把拌好的草料——“糠拌饭”拿出来,走进牛圈。
徐玉霖在给牛吃最后一餐,俗话说“送终饭”,所以是最好的。吃了这一餐它就要被送上不归路。这是他最后一次犒赏它,怜惜它。徐玉霖心肠一阵颤抖,揪扯得厉害。可是牛没有丝毫感觉,依然兴奋地享受美餐。
徐玉霖的目光细细抚慰牛全身,背脊,犄角,尾巴和肚子,恨不得要用手去抚摸一般,又似乎要把牛整个记住,存封在记忆里。在他的心上,与这牛不乏作一种亲人意义的告别。
父子俩闷闷吃过早饭,徐岑就去借车。是借后山代军的半截子拉货车,把牛放在车厢里才相宜,他的轿车不能载牛。
几十分钟后货车就开来了,于是,下一步程序是父子俩开始载牛。这时牛已经吃饱,并连清水也给它伺候完毕。徐玉霖拉着牛,牛一向很听他的话,用一块宽大的木板不费力就将它装进了车厢。为保险起见,还用缰绳科学地缠绕一番,把它固定在一个地方,车厢外面又用丝网罩住。
儿子进了驾驶室,父亲又在外面左看看右看看磨蹭了几分钟才进来。
徐岑扭头便去开车。坐在副驾驶位置的父亲一直沉着脸,一路上闷声不响。车在曲折的山路盘绕,起伏不平,父亲只是不时回头看牛,又侧耳倾听照顾牛的动静。
突然,也许是山路崎嶇不平,牛在后车厢挣扎起来,几乎要从里面蹦出来,然而腿上的绳索和上面的网罩又没法突破。有几次十分惊险,牛往起跳,且哞哞大叫,似乎在抗议,在悲泣,它现在感受到了命运的不祥,用蹄子咚咚把车底蹬得地雷般响。老人几次喊停,下来看它,安抚它,显得犹豫不决,脸颊上“川”字皱纹不断收纵如一张鱼网。父亲的心思就在这张网上显现。儿子看耽误下去怕是凶多吉少说不定父亲会改变主意,忙催促父亲回到车上,说没事没事,绳子结实着呢!父亲勉强回到驾驶室,刚一钻进来,儿子马上启动,风驰电掣般呼呼直开,很快到了村镇。
胡屠夫的屠宰场在附近几个村出名,通常牛贩子也卖给他,村里有遗留的牲口也卖给他,不过徐岑他们村上的牛羊早就卖完了,今天这牛是最后一条。胡屠夫几乎见证了附近几个村牛羊的消亡史,他是用自己的刀书写这个消亡史的。
胡屠夫看到车上拉了头品相好的牛,就高了兴,肥圆的脸上绽开老实、愚蠢的笑容。其实他为人算上实诚但不愚蠢,愚蠢是因为他的脸胖,脸一胖笑起来就显得有点蠢相了。
他正在杀一只猪,已到了开膛破肚的阶段,看到车上的牛肥硕壮美,心下欢喜,忙停了手头的活,和一个伙计奔过来,把徐玉霖的牛从车上弄下来。
老胡绕着牛转了一圈,犹如过去的媒婆在相媳妇,用非常内行老成的眼光打量着,由衷地说:好牛,好牛。
自然是好牛。那徐玉霖养牛一向上心,他是把牛当人养的。
徐岑便去跟老胡讨价还价,活算还是死算。活算是活着浑称,一个价钱;死算是当面杀掉,把牛肉和一切毛皮杂碎一起算,又是一个价钱。
徐玉霖一个人低头歪坐在条凳上吸烟,脸上漠无表情,对此显得毫不关心。
徐岑最终决定死算。
也就是说,他要看着这条牛被宰杀。徐岑想弄点牛皮,给自己制作一双皮鞋。妈的,去年花了一千多元卖了双据说是正宗的牛皮鞋,事后才知道是假货,半成品。现在的假货太多了,要买真皮子还真难,今天我现场割下来,就不信你是假的!
其次他想捡点牛骨头,熬点牛骨汤,给自己和儿子补补钙。他在县城喝的那个马家牛骨汤说是正宗的,其实骗死人,水对得太多,喝到嘴里几乎没什么牛味了。
大吉大利,今天是个好天气,此事解决了就一劳永逸。徐岑从胡屠夫店里拎出一把钢管椅和父亲并坐,在阳光下晒太阳,怀着看戏的心情等着即将上演的节目。那牛已经拴在水泥柱上,现在,无论怎样反抗、挣扎都逃脱不了,它的生命正式进入倒计时。
你不是很“牛”嘛,徐岑突然想起它,坑爹的,一向和我对着干!仗着你姓牛就以为牛的过我?……畜生,要知道任何时间人都是你的主子,是你的主宰。
那牛并不笨,看到眼前的刀光剑影,地上一摊黑红血,大锅里白白的刮毛殆尽已被开膛破肚的猪尸,眼里掠过惊恐和绝望来,焦躁不安尥着地上的蹄子,不时哞然长鸣一声。但是没有人去理它,屠夫对此已司空见惯,徐岑充耳不闻,兴趣盎然地看着胡屠夫干活并和他们闲话,只有徐玉霖沉默坐在一旁,苦着脸吸烟,也不用眼看它。
胡屠夫今天的任务是除了这头猪,还有两只羊在排队,然后才轮到这头牛。不过他的手段娴熟高明,一向不在话下,只要加快速度,不出意外,两小时之后就轮到这头牛到阎王殿报到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稳健有序地进行。
突然间,那徐玉霖说话了。他说,我看牛今天就不杀了吧。瞭瞭日头,牛就放到明天,今天活儿有些赶……他对儿子说,你要牛皮明天我们再来。
胡屠夫对徐玉霖半生不熟,见他来后一直一言不发,也没在意,这时听了他的话,抬头望望天,说没事的,你放心好了,两小时之后就轮到这牛。
儿子也说,今天杀算了,一会儿就行。
徐玉霖说,不急,不急,你看那里还有两只羊哩,这猪还得些工夫,何必那么赶?放在明天杀是一样的,一天干活多人累。
胡屠夫一边掏猪大肠一边笑笑说,不累。
儿子还是反对,心里觉得不踏实,隐隐有了不安。他看了父亲一眼,说,就今天杀吧,胡师傅说不累的,再说在这寄养一天,也要耗费草料。
哪知父亲很执拗,决意要明天杀,他又搬出什么黄道吉日那一套,说什么今天不宜开杀,明天倒是正好不犯什么戒,他看过老黄历的。
儿子还想辩驳,心想你早查过黄历为什么今天还来?便欲从逻辑和理论两方面证明父亲所谓的黄道吉日都是虚妄,是封建迷信。但看父亲的脸上没有松动迹象,犹豫之下,便勉强答应了他,心想放一夜也不会跑的,明天再杀不迟。
于是父亲主动把牛牵进胡屠夫门面的偏厦,这里关着一些暂时贮养的动物,并嘱咐胡屠夫记得晚上给牛加草料。胡屠夫口上应着,心想这个没有意义,就是不加草料一晚上也饿不死,瘦不了多少,反正明天总是要死的,何必浪费粮食。
虽然这么想,这人晚上还是给牛放了草料。说明他本质上是个老实人。
吩咐妥当,儿子开着货车又把自己和父亲拉回去。
还只半下午,山村里显得很寂静,仿佛被人遗忘的区域。人都较少见到,常常出现的只有老人和小孩,而且除了鸡和狗,每户几乎没什么家畜。
这样的农村真他妈死气沉沉啊,徐岑想,幸亏自己回来得少,回来多也有点不适应了。
哪知天有不测风云,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徐岑得到消息:胡屠夫偏厦的棚门打开,什么也没丢,就是昨天那头牛丢了……
如果有人偷牛,完全可以理解。因为牲口中只有牛最值钱,其他的都是小物件。
徐岑得到这个消息还是很出意外,吃惊着忙要告诉父亲。却发现徐玉霖不见了,他四下寻找,都不见踪影,大概过了半早晨,才见父亲从外面匆匆忙忙有点鬼祟地回来。
徐岑告诉父亲消息,问他跑到哪里去了。
父亲支支吾吾说,我……到山上转悠啦……
父亲有黎明即起外出转悠的习惯,人老了瞌睡少,一般都起得早。
对于牛的丢失,徐玉霖没有表現出太多痛心疾首,只含含糊糊说,一定是老胡没把门锁好……
徐岑说,现在怎么办,要老胡赔钱?
徐玉霖说,怎么好让人家赔呐,……也没见到一分钱。
徐岑观察父亲的脸,那怎么办,牛白跑了?
唉!这……父亲似乎隐忍的叹息,显得忧愁起来。
为了这事,徐岑还专门跑去和老胡见了面。但见面了还是这结果,牛真丢了,具体内情不详。
“要不要报案?”老胡问。
“先别……”徐岑说,“我到附近找找再说吧。”
虽说牛丢了,从某种角度也算解除了徐岑的心结,徐岑就可以回城和老婆研究下一步父亲来城生活的具体细节、布置。然而徐岑还是没有急着返城,他打电话让公司秘书先处理一些事务,说自己隔几天回来。
作为一个商人,徐岑的确是忙,这年头时间就是效率,大家都忙着赚钱,没时间安逸悠闲地在农村呆上好几天,只是徐岑觉得“牛”这件事好像没有处理完,怕有什么后遗症留下。
这之后父亲的行踪变得诡秘起来,有时半早晨不见回来,有时中午出去下午才回来,有时下午出去天黑才回来。徐岑追问时,一律回答得很含糊。
这天下午,徐岑决定跟踪父亲,他一路潜行尾随。只见父亲开始边走边警觉地回头,四下看看,见没有人,就放心大胆地往前走。因为这地方本来人少。父亲来到山上几乎人迹罕至的一个地方,那里有片草野,又靠近山崖和林莽。然后他钻进林子深处不见了,未几,从里面牵出一头牛来。徐岑一看,正是自家“丢失”的那头公牛。
父亲拍拍牛的肩、背,又摸摸牛头,还给它喃喃说了几句什么。这牛在他的爱抚下则显得十分温驯,然后他把牛牵到一处野草丰茂的地方,让牛吃,自己则坐在附近大石头上吃纸烟,一面看着它。
徐岑心潮翻涌,以极大耐心看着父亲做这一切,欣赏父亲安详平和又带几分落寞失意的神情举止。当牛把草吃好,父亲又把牛牵回林子。徐岑悄悄跟随其后,看到父亲把牛拉进林子深处一个草棚前停下。
原来父亲给牛搭起了一个窝棚,尽管粗糙简陋却聊以遮蔽风雨。看棚上的草木材料仍然青色,显然系最近所为。父亲这个举止有点冒险,如果有人看到这里有头无人照管的牛,一定会轻而易举把它牵走。他也一定考虑到这点,但他依然这么做了。
当父亲要把牛牵进牛棚的时候,儿子出现,徐岑在后面喊了一声爹,徐玉霖似乎震颤了一下,惊回首,脸色变得有几分苍白。
一切都不言而喻。徐岑一时找不到话说,他既对父亲冥顽不化的“迂腐”的行为感到恼火,同时又被他一片苦心和衷肠深深感动。
徐玉霖也找不到话说,父子俩相对无言。
过了片刻,还是徐岑先说,“把牛牵回去吧,放在这里不安全。”便自己去牵那牛。牛见了身穿范思哲西服的人一下变得很躁动,目露凶光,充满敌意。当徐岑想更进一步时,那牛和往常一样,把犄角昂了起来,恶狠狠地就要袭击他。
徐岑只得退后几步,也恶狠狠看了牛几眼,心里较劲道:得嘞,还是你牛逼,你胜了,行了吧?……然后让父亲把牛牵回去,自己在前面走了。
到底如何处理这头牛,徐岑心里一时纠结如麻。
牛牵回后又关进牛圈,一切似乎回到原点。这些天的努力完全泡汤。
徐玉霖只字不提牛如何处理。父亲既然能把它偷出来,再送去杀掉显然很难办到。看他那样子,俨然恢复到以前的生活,要把这头牛天长地久供养下去,陪自己安度晚年。
徐岑心里对此牛不无恨意,这天晚上拨通了老婆的电话,一是给她汇报近期行踪,什么时候回来;二是倾诉愁肠,心结难解。
徐岑的老婆许欣是个知识分子,硕士研究生学历,在县城一家事业单位上班。比起徐岑来算有学问了,徐岑只初中毕业。两人互为补充,互相依赖。知识与财富的联姻在这时代十分常见。
许欣听了徐岑的话,沉吟片刻,說:“其实这牛也可以保留呢,不用杀。你想想,既然是全村最后一头牛,唯一一头牛,有这头牛不也是一道风景吗?”
“风景是一道风景,……可,谁来养啊,难道让我爹永远住在农村?”
老婆不亏是知识分子,有智慧,脑洞大,想了一下说:“可以想个办法,先把它寄养到某家——就是让别人代养。”
“代养?”
“对,每月开一点工钱不就结了。你爹如果想它,还可以隔三差五回去看看。”
“这倒是个好办法,但……永远就这么养着?到何时为止呢。”
“一直养下去,养到老,老死的一天。”
“那得要多少时间,十几年吧?”
“十几年有什么?……反正你又不缺这点钱,呵呵。”老婆笑了。
的确,他现在“不差钱”,生意场上应酬常常一顿饭局就花万儿八千的,他也从不痛惜,这些都是投资啊。何况一点小钱,就当给老乡搞创收了。
徐岑把这个方案和父亲讲了。徐玉霖果然很中意,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那是种释然、坦然,和宽慰的笑容。牛不必杀了,自己还能“常回家看看”,真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事情很快敲定,由东首乡邻老高代养。老高住在离他家东面约莫一千米的地方,是个老实人,为人可靠,平日里除了种种菜也没多大事。他的儿子和儿媳在外面打工,经济情况不好,几年才回来一次,家里就老高和女人。以前老高家里也养牛,后来卖了,现在他快60岁的身子骨也懒了,和大家一样,连猪都不养了。
老高答应得颇为爽快,也乐意做这件事,于情于理都可以照顾上,每天放放牛,散散心,还可以赚钱,何乐不为呢?
不久,这牛就做了交接。临行前徐玉霖把牛的脾气秉性、注意事项再给老高交代了一遍。老高说,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吧,我是老牛户了。你以后回来看,这牛只会更好不会更坏。
徐玉霖不是对老高不放心,而是对牛尚有不舍。毕竟是朝夕相处,现在分开了,也是没有办法,儿子做到这一步,自己再不妥协一下说不过去。
总体上徐玉霖是很满意的,几乎无牵无挂坐上了奥迪,被儿子拉到珠光宝气流光溢彩的县城,开始了他另一重意义上的新生活。
徐玉霖的新生活开始极不适应,这个是自然啦。然而天长日久,时间一长也就罢了,什么都渐渐习惯下来。城里有城里的好处,乡下有乡下的好处。城里什么都齐端,有规矩,乡下什么都散漫,自由。城里做什么方便、高效,乡下则很舒缓、安闲。徐玉霖每天一如其旧起得老早,但现在不是跑到山间地头而是在街心花园散步,那里有老婆婆老头子在舞剑,打太极,时间久了徐玉霖对太极的套路也有点了解。
生活很安逸,衣食不愁,想吃什么总可以买到。身体健康,百事不忧。不过每隔几个月徐玉霖就要回乡下一次,亲近自然,透透气,顺便看看自己的牛。他对老高养牛挺满意,牛依然壮实如初,水色好,而且还认识他,一见他便蹭上来和他亲热,把头抵着让他摸,并用粗糙的舌子舔他的手掌。
这样不觉又过了三年。
有年春天是清明,徐玉霖陪着儿子、媳妇和孙子回乡下祭祖扫墓,给老伴上坟,同时也回老家看看。虽然这几年他每年都回来几次,但乡下的变化着实大,据说这里现在正在开发什么乡村旅游大项目,所以来的人渐渐增多——有大学生,有烫了卷发的美女,有戴凉帽的,还有背画夹的……在初春三月草木萌发时前来踏青,零零星星来了一批又一批。 徐玉霖见到这情景有点吃惊。儿子与媳妇更吃惊,因为他们几年没有回来了。开车走着,还没到老家,突然徐玉霖直喊徐岑快停下,原来他看到一头牛,从车窗外缓缓走过。
牛在这里是稀罕物。徐玉霖出来一看,果然是自家那头牛,不过现在显然当做马或驴用了,因为上面正笑嘻嘻骑着一个游客,牛的背上披着一个五色花纹的坐垫,游人就安坐在这坐垫上。牛的脖子也挂了一圈饰物。
徐玉霖很生气,老高怎么可以这样呢,把我的牛弄来赚外快。
徐岑也有点气愤,觉得老高不厚道,他养牛是付了酬劳的,现在还用牛来走穴赚钱,仗着他们回来少不知道瞒天过海。
见到老高后徐玉霖就说起此事,老高说,嗨呀,真是冤枉,牛让人骑不是我的主意,是村委会的意见。村长说现在全村就这头牛了,是个好风景,要充分利用资源发展地方经济,就让这牛载游客骑骑,既能搞创收,还不用我去放了……不是两全其美吗?
徐玉霖沉吟不语。
老高一边编箩筐一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因为你已经给我付了一笔养牛钱。要么这样?——以后不用给我钱了,有这牛自己赚钱就可以养活自己,我平时给它加加草料,照顾它,还有盈余,……你看这牛正年轻,其实闲着也是闲着。
徐岑反应比较快,老高刚说完就表示赞同。徐玉霖想想,也是这个理。其实他主要不在意钱的事,而是觉得有人出卖了他,这样对待他牛。
老高说,说白了,让牛出来载人是村委会决定的一个“旅游项目”,因为村里没有驴也没有马可以骑,只有用牛来代替,也算一道风景,能吸引、招揽更多游客。
这个创意应该说不错,效果已经显现出来了,大受欢迎。牛的性情温驯,牛背宽厚,走路更慢,每天来的游客总有人要骑三回四回的。
徐玉霖便释然了,没想到这唯一的牛还为村里经济发展做出了贡献。他的牛够健壮,一天被人骑几回不会有啥事,他也默认了这牛如今的生存方式。
傍晚,牛牽回老高的院子。徐玉霖摸着牛,就像摸自己的外甥,感慨万千。
第二天早晨他们去上了祖坟。午后,游客少,徐玉霖自己牵着牛,悠然晃荡在乡村土路上。春天极美的太阳照着山间和地头,也照着他和他的牛。
徐玉霖在路上走了几个来回,迎上同样散步晒太阳的儿子和儿媳。儿子和儿媳都是风华正茂年纪,徐岑因为事业有成,显得气宇不凡;许欣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清汤挂面似的头发,白净、知性,显得文质彬彬。许欣这时突然对父亲手中的牛产生了兴趣,她也想骑骑,体验一下骑牛的乐趣。于是在父亲和徐岑的帮忙下很快跨上了牛背。
媳妇在牛背上很快乐,让老人牵着牛缓缓地走。她说难怪游人喜欢骑牛呢,骑上去这么舒坦,比骑马骑驴好多了,简直稳如泰山呀。当牛小跑起来,她在牛屁股上一颠一颠的,大呼小叫,某个时候这人快乐得像个小女孩,有点返老还童了。
徐岑你上来试试,很好玩儿的!
跟在后面的徐岑说,我就算了。
上来吧,体验体验……
徐岑本来想换老婆下来,哪知许欣让他现在就上来,两人合骑一头牛。
这样行吗,我们两个还不把它压死?
不会的,这牛结实着呢。媳妇语气肯定,她拍拍牛背,往前挪了挪,上来体验一下嘛,它那么强壮没问题的……
儿子还迟疑着,目光征询父亲的意见。徐玉霖不置可否,面对儿媳稚气的嬉闹似乎又微微点头。
徐岑想起牛生来就忤他,心里有了几分忐忑。他让父亲在前面把缰绳拽紧,自己从旁尝试着爬上去。
奇怪的是,这次牛一点都没反抗,他顺顺利利坐上了牛背。也许,牛已经习惯了这长时间被人骑;也许它无可奈何,知道反抗是无效的;也许,它觉得这是自己能够生存的唯一方式吧……
熏风丽日,天地祥和。骑在牛背上的徐岑感觉人生一派乐呵,远山近水如动画片般缓缓释放着情境和能量,而自己漫游其中。他和许欣有如牛郎织女,巡游银河,降落人间。清风沐面,不酒自醉。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这时,远远的前面来了几个游客,见到缓辔而行的三人,觉得画面十分优美。他们走到跟前团团围住看,那老牛被迫按了“暂停键”。当他们了解这是一家三口时,有个游客迅速拿起自己的单反,退后几步,摒退同伴,“OK,我给你们来一张!美得很。”
咔嚓一声,清脆地定格。
“全家福,哈哈。”
大家都围上来看照片。的确,这是一帧谐美动人的全家福。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