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汉平
许让每次邀我去吃茶,似乎都有点事儿。不是要我为他办什么事,而是他将要办的事,或者办成了的事,说给我听。有点征求意见、分享成功的意思。我喜欢他的说话方式,乐于听他说话。他身材瘦长,眉梢稍垂,眼窝较深,说话时有点散漫,有点随和,也有点慢条斯理,神态平和。近些年,在他的茶室里,我知道他的儿子考上北京某大学学习建筑工程,知道他在老家拆了祖屋建成了小别墅,还知道他老家许家村的许多事儿。一个人喜欢聊老家,往往有点恋乡情结。许让说,他老家的民风大不如前了,因为蝇头小利,邻里吵架、兄弟内讧、不孝不敬老人的事时有发生,甚至还出现小偷小摸现象,他建别墅期间工地上老丢东西,今天丢了把铁锤,明天丢了根钢钎,有一回还丢了一捆电缆。说起这些事儿,他蹙眉晃脑,既惋惜又痛心的样子,但仍旧不温不火,慢条斯理。深秋这天晚饭后,许让又叫我去吃茶了。这一次他和我说,他老家有人希望他回去竞选村长,主持村上事务。
许让的茶室在县城栖霞街。那儿他有五间门面房,南头拐角处老樟树下那间装饰成茶室兼书房,其他四间皆出租。这间门面房横隔成俩小间,前小间为茶室,一张黄花梨木做旧的茶桌,三把树根休闲椅子,一张紫竹榻;后小间是书房,练书法的,弯腿榆木书案,很是厚重浑古。栖霞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老樟树挡住了些喧闹,算是闹中取静。每次,我走进茶室,许让都要欠身让一让,没一点财大气粗的意思。茶具是宜兴紫砂茶具,小巧精致。落座后,他斟上茶水,也抬手让一下。书房封闭式的,进去得打开一道小门。书房里弯腿榆木书案后面墙壁上,左右各有一幅书法作品,左为“上善若水 室雅兰香”;右为“茶禅一味 存乎一心”,他自己手书的。五年前,我初次走进他的茶室兼书房,面对“茶禅一味 ”那幅说,这幅应该挂外面茶室嘛。他咧下嘴角说,故弄玄虚,故弄玄虚。许让的意思,挂茶室里见者众多,会让人说他故弄玄虚的。也许,人与人之间真有缘分的。我和许让认识于县政协会议,他书协的,我作协的,都是文艺界特邀代表。会议期间分界别活动,我俩都喜好坐在小型会议室墙角边,不愿在显眼处就坐。我说,喜欢坐一起品茶、聊天的人,都是有缘分的。许让点点头说,对了,没缘分的坐一起,有些乏味。
许让在家乡许家村建小别墅,有他父母的原因。原本,他希望父母搬县城来一起住,老人却支支吾吾的,不愿離开老家。当然,许让骨子里也眷恋着故土。他喜欢收看《记住乡愁》纪录片,纪录片上那些老村落文化底蕴深厚。许让说,他的老家也很有特色,很有文化味。他老家许家村是个山间盆地,历史非常悠久,尚留宋元遗迹,是本县闻名的老村落。认识许让之前,一年暮春,我与几个文友结伴去过一次。村子确实很有历史感,看上去群峰簇拥,池塘众多,老巷纵横,古木龙钟,以及庄严肃穆的宗祠,重重叠叠的马头墙,仿佛暗藏乾坤大象。这是我对许让老家的初始印象。认识许让之后,在他的言谈中,便有了深入了解。全村共有九个池塘,皆半月形的。这些半月形池塘,大体布局上看起来酷似“許”字,而且彼此暗渠相通,构成偌大水系;许氏宗祠前面那个池塘最大,代表“許”字的“口”。问及为何都挖成半月形,许让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暗含做人道理。如此别出心裁,开村始祖何许人,许让也说不明白。他说,据传是晋代著名道士许逊的后裔,当过县官的,只是没有族谱,也没有村志,都是口耳相传。在我的印象中,宗祠前面那个大池塘,池沿青石板很光滑,泛着清幽幽光泽。许让说,有一千多年历史了,老得成精了。许让所说的是有依据的。许家村东山上有块“慈孝岩”,镌有“父母不孝,奉神无益”和“建隆二年春”;许家村西山上有块“和睦石”,镌有“兄弟不和,交友无益”和“建隆二年春”。建隆,乃宋朝赵匡胤年号,迄今一千多年了。许让说,按常理,建村造池,当在镌刻“慈孝岩”、“和睦石”之前。我说,对了,建村造池,是物质建设;刻“慈孝岩”、“和睦石”,是精神建设,一般先物质后精神吧。“对了”,是许让的口头禅,非原则性问题,他开口便“对了”,予对方以肯定;但也不是一味地附和,有时“对了”之后便委婉地提出自己的见解。许让说,开村始祖也许真是晋代许逊的后裔,许逊留下许多格言,镌刻在慈孝岩、和睦石上那两对就是他的格言,还有“存心不善、风水无益,淫恶肆欲、阴骘无益”什么的。我也略知一二,许逊人称许天师、许真君的,似乎是个半人半仙式的人物。也许,只有半人半仙式人物的后裔,造村时布局池塘才有这般创意。
栖霞街霓虹闪烁,灯光中老樟树显出深秋夜晚固有的萧瑟。我走进茶室,许让照样欠身让一让。我喝绿茶的,许让也喝绿茶。这次,许让却沏了两壶茶,一壶绿茶,一壶红茶。他给我斟上绿茶,给自己斟红茶。我说,你要换口味啦?许让说,这两壶茶是个道具,我给你说说我老家的传统。许让所以说这个传统,是为提起村上有人希望他回村竞选村长作铺垫的。实际上,不单是有人“希望”了,许让自己也有了竞选村长的打算。有人“希望”并不奇怪,几年前县里就鼓励一些离乡创业成功人士返乡当村长带领乡亲致富奔小康,也有了成功事例,在县电视台做过宣传报道。许让是从许家村走出来的成功人士,在县城不但拥有五间门面房,还拥有十一套房屋。原本十二套的,卖了一套在老家建了小别墅。我们这个地处江南的县城是个弹丸之地,寸土寸金,一套房屋卖出的钱款在乡下建了小别墅还有剩余。同时,许让在挣钱上心态平和,见好就收,几年前就让自己闲下来,也就喝喝茶、练练书法而已。奇怪的是,许让他自己居然也有了回去竞选村长的意思。我们乡下的村长没工资的,只有一些误工补贴,一年也不到一万元。我知道许让不差钱,想当村长也不是为了钱,但我仍不理解他的想法。我说,你回去竞选村长,嫂夫人会同意吗?许让说,她听我的。许让的爱人李小娜是个小巧妇人,她偶尔也来茶室,却并不喝茶,拿起鸡毛掸子或者抹布清理一下用具上的灰尘便离开。整个过程不怎么说话,不过进来时笑一下离开时笑一下,却是少不了的,让人觉着面态姣好,神情文静。这种小鸟依人式的女人,往往听男人的。我又说,热爱家乡是一回事,当村长是另一回事,现在农村的事不好搞。许让说,对了,确实不好搞,不过我想为老家做点事。我玩笑道,你是要学你的祖父、曾祖父、高祖父,要当村上的“讲和师”吧。许让不置可否,笑了笑。许让所说的村上的传统,是喝“讲和茶”,主持喝“讲和茶”的人便是“讲和师”。村上邻里发生矛盾,德高望重的“讲和师”就将矛盾双方以及一些有头有脸的人请到许氏宗祠来,边喝茶边调解。桌案上搁两壶茶,一壶绿茶,一壶红茶。要是矛盾解决了,便将绿茶、红茶掺和在一起便成了“讲和茶”—— 矛盾双方喝下“讲和茶”,则握手言欢,重归于好。许让的祖父、曾祖父、高祖父三代都是村上有名的“讲和师”。许让说,他的曾祖父最厉害,经他调解的案子,百分百解决,百分百喝下“讲和茶”的。我想,村上有人希望许让回去竞选村长以及许让经人一说便生出竞选村长的念头,也许与他的祖辈有着好口碑存在某种关系。
不过,许让回村竞选村长,我并不看好。尽管农村的村长不带薪,但竞争却非常激烈,一些村子还发生过贿选现象。许让都奔五十的人了,要是落选了丢不起这个人。另则,即便竞选成功,许让当村长也不怎么合适。当好村长并非易事。我所熟悉的一些村长都比较高调,甚至牛皮哄哄,显得很有气魄;而许让却有些内敛,有些散漫,也有些文质彬彬。尽管,许让在事业上是个成功人士,拥有数千万资产,但似乎缺乏一村之长的魄力。许让提起自己事业的成功,说是全靠运气。许让高中毕业便去青田做石雕生意,挣了些钱在县城偏角买下一片荒地,许让所说的运气,就是抓住了机遇买下那片荒地。他拥有这么多资产,主要是由那片荒地盘出来的。虽然也涉足一些房地产,但并没有开发过大项目,更没有主持过什么公司。当然,我不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会泼冷水,只想给他出点计策。我说,你们村选村长竞争激烈不激烈的?许让说,不是特别激烈吧,以前选村长我也不是很了解。我說下届要参选的人在村上的人脉怎么样,这些可能要了解一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许让说,老村长要退下来了,哪些人要参加竞选还不明朗。我觉得既然要参与竞选,事先要想些办法做些工作的,不做无把握之事。我想起许让曾经说过他要给老家公路挖些“让车道”的事。
去年,许让在老家建别墅时建材运输车差点发生交通事故。许家村至省道有八公里乡村公路。我和几个文友去许家村采风那年还是沙子路,路面狭窄,路况不好,坑坑洼洼的。后来,虽然浇成了水泥路,但路面仍旧狭窄。那天,运输车与一辆小车相遇,让车时路沿陷下去半尺多,所幸两棵大松树挡住倾斜的车身。今年上半年,许让别墅落成后的一天晚上,在茶室里说起这事时,他有捐资挖些“让车道”的想法。他说把整条公路拓宽没本事,只想挖些“让车道”。许让说,全程八公里,每公里挖四处让车道,四八三十二处,每处就算五千吧,也不过十六万。我想起这事便问,你挖“让车道”的想法有没有改变?许让说,没有改变,只是涉及村人一些山地,需要协商,所以尚未开工。我说既然要挖,就及早挖吧。我的意思是在村长竞选之前挖,明年三四月村两委就要换届选举了,最好年底就给挖成,这样有利于竞选。许让却摇头说,原本是想年底挖的,现在要参加竞选村长,倒改变了主意,选举之后再挖,要是选上了,算是送给乡亲一个红包。我说要是选不上呢,还挖不挖?许让说,选不上也挖,不要让乡亲说选不上就生气了,就心疼钱了。我们的想法相左了,这有点像请人办事,是办事之前送礼还是办了事之后再送。许让说,办事之前送礼,是逼人办事;办了事之后再送是谢恩,同是送礼,性质不一样的。显然,竞选村长的事许让思考过了。他主张顺其自然,不想借助什么外力影响选民的投票意向,包括竞选前的宣传和承诺,他都不想搞。他似乎有点通过这次参选来测试一下自己在村人中信任度的意思。许让说,顺其自然选上去,容易开展工作;要是村人不是真心信任你,就是当上村长也难有作为,我又不是非要当村长。我哈哈地笑了几下说,你的竞选观念文明得过度了,美国总统的竞选双方在电视上都是天雷勾地火似的,满嘴放炮,互相揭短。许让也笑了笑,没说什么。既然许让有了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许让虽然有些散散漫漫的样子,但不是没头脑没想法的。积累了数千万资产的人,不是纯粹靠运气那么简单。
我们这个寸土寸金的小县城,屋宇很密集,人口也很密集。尽管雾霾不怎么严重,但天空常常灰蒙蒙的,蓝天白云、山清水秀的感觉不复存在,一年四季的界限也变得没了棱角,不像先前那样分明了。好像还是秋天,却没几天就冬至了。冬至这天下午,我下班回家时居然下起了雷阵雨。在县城泰和桥下面避雨时,我发了微信朋友圈:“远山雨幕来势汹,行人步履急匆匆;少时亚岁冰凌垂,今年冬至现雷公。”很快就看见了许让的评论,他说加上个题目“桥下避雨感怀”吧,“冰凌垂”的景象好久不见了。
冬至过后一个礼拜许让又叫我去茶室坐坐,我吃过晚饭就去了。
前些年,许让都是把老家父母接县城一起过年的,过了年没几天就得送回去,最迟的也没过正月初五。许让说,他父母在县城真的不习惯。今年,许让决定回老家陪父母过年,建了小别墅居住条件好多了。其实,许让在老家建别墅,除开父母不愿离开老家,还有他自己的一些原因。两年前一天晚上我们吃茶时,许让说起一件趣事。他说前天早晨,他路过火车站广场,见俩老翁望着天顶上那个毛茸茸的玩意儿争论不休,一个说是太阳,一个说是月亮,弄得面红耳赤。我们就说起县城的空气、水质等问题。许让说,如果把人比作鱼,空气就是水;水质不好了,鱼就不会健康,空气不好了,人就会生病。我们就说起环境与人的健康,就说到癌症。许让说,他的亲戚朋友中患上癌症的,包括去世的健在的居然有十五位之多,比他年龄小的居然比他年龄大的还多一位,八位,恰好是七上八下。听他这么说,我也在亲戚朋友中凭记忆数起患癌症的病号来。粗粗一数,数到了十二。我说也许超这个数,很有可能还有漏掉的。不知环境与癌症有无直接关系,但受到污染的环境对人的健康肯定不利。许让说,我的老家青山绿水,植被丰茂,是个天然氧吧。许让在老家建别墅是想做两栖动物,要住县城就住县城,要住乡下就住乡下。只是没有想到,许让在老家建起了别墅,就有人希望他回去竞选村长,主持村事。我问许让有没有改变主意,是否真的要竞选村长。许让笑了笑说,哪还有假的?不过我还是听从了你的建议,“让车道”过几天就要挖好了。我笑道,这就对了,挖了三十二处“让车道”,肯定增加三十二张选票。许让似乎不赞同我的说法,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实际上,许让提早挖“让车道”也不单是听从了我的建议,过了年我去他老家许家村看雪景时知道了真正原因。
雪是大年夜开始下的,好几年没下雪了。我对下雪情有独钟,有一回在许让茶室吃茶说起下雪时的美好记忆。许让说,小时候过年,一边添柴火在铁镬里煮猪头,一边看窗外小巷里飘飘袅袅的雪花,感觉妙极了。许让也喜欢下雪的日子,我们的回忆很有些共鸣。可是进入二十一世纪,地球变暖,在我们江南,雪花可谓凤毛麟角。我在客厅看春晚时,忽然窗外传来“下雪了”的呼喊声,便移步至窗前望出去,橘红的路灯下果然飘起了雪花。我仿佛长出条青春的尾巴像个天真少年一样喊起来,啊,雪花飘飘,久违了雪花飘飘。我没心思看春晚了,时不时地往窗外望。可不免让人失望,雪花小小的,疏疏的,不死不活的,没什么气势。不过还算好,小小的疏疏的雪花,却不屈不挠地飘飘停停、停停飘飘,一直到了正月初三还没有完全停下来。县城周边的山上白下来了,只是县城没有积雪,怎么也积不成,雪花尚未落地就化成了雨。我想,深藏在大山里的许家村,必定是红妆素裹、分外妖娆了。
我没有给许让打电话就从县城驱车出发了。除了踩踩雪地、拍拍雪景,也要看看许让挖出来的“让车道”,建成的小别墅。原本想约几个文友一起上去的,可是两位最要好的都走不了,索性就独行了。独行也有好处,要坐车就坐车,要步行就步行,自己说了算。驱车四十来分钟就到了许家村乡村公路的路口,我停好小车决定步行上去。计划好的,上去八公里,下来八公里,再在许家村逛上几公里,今天要走两万多三万来步了。看上去,天空里仍飘着似有若无的雪花毛。
路面上没怎么积雪,也许还能通小车,两边山上麻麻白,越高越白。走了一段,见到第一处“让车道”。往车路后面挖进的,路基原本三米五,挖出了一道两米多宽十来米长的地面,让车绰绰有余了。许让说一公里挖四处,确实如此,回首望望,大抵也只有两百多米。沿着乡村公路往上绕,山上的积雪厚起来,路边一些小松树戴着白帽子穿着白衣服呈了大熊猫那样的憨态。我一处一处数着“让车道”,数到十七或者十八处时,路下有个小村庄。屋檐背上的积雪有些丰腴,几竿毛竹被压弯了腰,差点着地了,地面上也积了至少三厘米白雪。眼下这个小村庄,我好像没什么印象了。那年暮春时节我去许家村,迄今二十多年了。
这二十多年来,许家村变化挺大的,我简直认不出来了。站在村口一棵老槐树下,基本可见山间小盆地许家村全貌。尽管,穿上白衣的村子原本增强陌生感,但二十多年前的那些木头老屋,那些马头墙确实看不见了。皑皑白雪中,更多的是砖墙瓦屋,白瓷砖外墙、铝合金玻璃窗。那些池塘,有的似乎结了冰,有的似乎没有,也许所在的方位不对,看不出大布局上构成了“許”字。村子周遭山上,白茫茫中露出一处处立体的树木青得发黑的颜色,未见许让所说的“慈孝岩”和“和睦石”。许氏宗祠在许家村中轴线上的,许让曾经说过,“慈孝岩”、“和睦石”也在许家村中轴线上。我往许氏宗祠东西方向山上眺望,搜索了好一阵子仍旧找不到。
我没有联系许让。我见过他的别墅的设计图,长方形的院子,长宽基本符合“黄金分割线”,门楼上有“许家苑”三字。很久以前,我有个在县中学教书的同学,因失恋的缘故,夜晚上山打猎——他扛着猎枪、打着电瓶灯照进乡下我家老屋道坦——见此情景,我忽见同窗而顿生讶异惊喜的那种感觉,非常美妙。我走进“许家苑”大门,许让和他念大学的儿子正在院子里垒雪人,戴着烟灰色帽子挂着粉红色围巾的李小娜站在二楼路廊上往下看。许让是慢热型的,可是我“嗨”了一声,他掉头见到我时,脸上以及有些陷进去的眼窝里闪现的神情,也是那种讶异而惊喜。我笑道,没想到吧。他快步走过来,似乎有些荒腔走板,没听明白他说了句什么,双手就握住了我伸出去的右手,摇了摇说,真没想到。他拿眼睛往大门口张望,我便说,别看了,就我一个人。
吃过午饭,许让带着我去村上走了走。有的村道上积着白雪,有的清扫了,呈深青色石板。村上的老建筑基本拆建了,三进三路的宗祠还是老样子,许让在祖宗画像前说起“讲和茶”,提起他的曾祖父。站在宗祠前面石榴树下雪地上,除了跟前半月形大池塘,看不见村上其他八个半月形池塘。许让有些兴奋,他指着这个方向说一下,指着那个方向说一下,有些自豪地说起全村九个半月形池塘的“許”字布局。村上除了这个别出心裁的“許”字布局,让许让引之为自豪的还有东西山上的“慈孝岩”、“和睦石”。许让说,要不是大雪封山,要带我去看看,这些都是村上留下的文化。
这次新年雪天造访许家村,得知许让提早挖“让车道”的缘由。村上有个“包工头”也要参选村长,而许让对这个“包工头”很不认可。许让说,这个人品质不好,从小就是个小混混,偷鸡摸狗的,后来成家了,恶习仍旧不改,还虐待父母,现在有了几个钱,都像螃蟹一样横着走路了。在许让看来,要弘扬村上的传统文化,树立正气,一村之长必须是个实在人、正直人,要是“包工头”上位,村风必定越来越坏。我笑道,这个“包工头”要参与竞选你担心了吧,所以才提早弄那些个“让车道”。许让说,可以这么说。我说,“包工头”在村上威信怎么样?许让说,这样的人,威信本来应该没什么威信的,不过一些人也说他“浪子回头是个宝”。我们在村上逛的时候,许让往村南抬一下下巴说,那座最高的楼就是包工头的。那是五间五层的楼房,在村上是最高的。许让边走边说,讲包工头好话的人,都是在他家里吃吃喝喝的人。我也边走边说,笼络人心嘛。许让说,大年夜,他妈的放烟花从十一点五十分放到凌晨一点多。我说,这样的人有能耐。许让又站下来了,他提起右脚抖掉鞋帮上的雪,深沉了脸色说,这次选举,既是对我的考验,也是对村人的考验,顺其自然吧。许让的口吻有些严肃,好像一边是正道,一边是邪路,要是村民选择邪路,他也莫可奈何了。他这副模样,弄得我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
新年上班不久,一些村子就开始竞选村长了。
全县统一部署的,但只规定了完成换届选举的下限时间。我给许让发了个微信,问什么时候竞选。许让回道,大概还要个把礼拜。我说,等待你的好消息。许让发过来三个呲牙头像——大抵十来天之后,许让发来微信说,险胜,多十二票,然后同样是三个呲牙头像。
许让竞选上村长之后,便没有邀我吃茶了。
我們保持微信交流,有时他也发些图片过来。交流中,许让好像有些雄心壮志。他有与乡亲搞点旅游业的意向,但第一步是挖掘传统文化,整饬民风。许让说,一个村的村风是软实力,对村子发展至关重要。许让在村口老槐树下建成了宣传窗,宣传窗里除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还有村上史实、风土人情、民间传说,诸如“九池塘許字布局”、“慈孝岩”、“和睦石”、“讲和茶”以及“半月形”等等,图文并茂。接下来的几个月,许让陆续发来图片,其中三张蛮有意思。第一张图片是个简易亭子,亭子里是“慈孝岩”;原本“慈孝岩”被藤蔓松树覆盖住了,许让将覆盖物砍掉,将文字描红,然后盖了个亭子,上书“慈孝亭”,而且拉上了电灯。过段时间,许让发来了第二张图片,也是个简易亭子,亭子里是“和睦石”;原本“和睦石”被藤蔓松树覆盖住了,许让将覆盖物砍掉,将文字描红,然后盖了个亭子,上书“和睦亭”,而且拉上了电灯。第三张图片是一座门楼,是他别墅的改造过的门楼图片。我有些纳罕,好端端的门楼,为什么要弄成这个样子呢?许让说,这是礼让门,以前村上那些老屋子的门楼都是这个样子的,他小时候也还有这样的礼让门,不过后来拆建的拆建倒塌的倒塌,现在一座都没有了。许让别墅的门楼,原本与院子的围墙成一条直线的,现在改造后的门楼往院子里头凹了进去,凹出了一个半月形地面。
责任编辑:李 菡